蔡崇达: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
在我理解中,每个写作者都是这块母土在不同角落滋养出的不同农作物。我们扎根在土地的不同位置,为着命运和境遇深埋于心的不同命题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努力长出不同风土不同命题各自准确的模样。
因为处于土地的不同位置,我们各自的扎根容易是孤独的。因为被播种以不同的命题,我们的生长,经常难以相互辨认。感谢青创会,让一棵农作物得以紧密地挨着另外一棵农作物,促成内心深处的交流,以及精神根系的链接,让一棵农作物得以辨认出另外一棵农作物,让一棵棵农作物相互连接、陪伴,并且共同确认:我们正在一同生下大地的果实。
我来自福建泉州,这里拥有着全世界最唠叨的海。海浪涌上来哗啦啦,海浪退下去哗啦啦,都是关于如何生下来活下去的追问。这样的追问,从古至今,朝夕不止,旷日持久。我便是在这样的追问中,找到文学的。也是在这样的追问中,确认文学于人巨大的恩情,而开始试图写作的。和许多人一样,自意识到成长开始,我的内心如同春雨后的土地,或者烧开的水,凶猛地冒出一个个我叫不出名字的、难以辨识、难以相处的情感和欲望。最终的求援,是从阅读中获得回应的:一部部好的作品,折射出我内心一块块难以抵达的部分,也影影绰绰地折射出,灵魂和生命可能的模样。一部部好的作品,便是一个个敏感、真挚的魂灵,调动自己所有的感性、理性,试图走向内心深处的努力。虽然人各有异,但幸运的是,人内心的本质命题是如此相通。当这些写作者走进内心深处时,便也同时走进很多人的内心,照亮了许多人。
我就此明白了,为什么在家乡闽南,有人往生了,披着红大褂骑着头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是写作的人。
马头上通常还得别着朱砂笔,因为笔能点开天地,为灵魂开路。
因着这样的认知,开始写作以来,我日复一日地打量着自己和所有人的联结与关系,日复一日地自我追问:什么是我一定要努力去抵达、去表达的?什么是我有能力去抵达、去表达的?我的工作是尽力呈现出放置在我内心的命题,在这块土地的不同部分,有不同的写作者也正在这么努力。我们的话语,加起来,便是这个时代人心的话语,我们对自我内心的抵达,加起来,便是这个时代对人心的抵达。这样的抵达,在当下尤为重要。
我们扎根的时代,从来不是平凡的时代,我们扎根着的土地,从来不是平静的土地。滋养孕育我们的这几十年,是翻天覆地的几十年。我曾暗暗庆幸,也暗自惶恐,这或许是人类文明史上少有的极速发展的时刻。发展意味着不断地打破和重建,不断地瓦解和构造。这么多年来,我们的内心,被快速地推翻和推进着。那么多人的内心发生的建设和摧毁、繁茂与枯萎、喧嚣与死寂,或许并不比一场巨大的海啸,或者一颗星球的崩塌小。生活于如此巨大的时代、如此迅猛生长的大地,我们因此成了注定要不断告别家乡的人——所有曾孕育、托举出我们的精神秩序,都那么极速地被推翻推进。
我们也因此成了注定不断重新发明家乡的人——我们必须在这样的推翻推进中,一次一次为自己生长出灵魂的安放地。发明家乡这个事情,便成了写作者必须参与承担的工作:当下的人们,是那么需要文学陪着,去看见自己。看到自己从哪里来,如何被其他人构成;看到自己身处于何处,才有能力去出发寻找,自己的来处和去处……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我想,肯定有许多写作者在为此努力,那我也希望自己一定要是其中一个。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努力抵达人心的各种幽深处,试图写出尽可能多的人。每个路过我们生命的人,都最终参与并构成我们生命本身;我们精神的起点,便是同样在这片土地生老病死过的亿亿万万的灵魂——他们留存的生命经验和精神秩序,被提纯概括为“民俗”“风土”“习俗”“理念”“品格”……我们便是彼此的故乡,是彼此精神赖以生长的立足点。只有知道我们如何被构成的,才能知道,我们还可以如何地生长。我甚至还通过写作看到了:如果把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当作一个整体,而我们现在在展开的一个个个体生命,便是集体生命、集体经验探向这无常的世间、这巨大的时间挣扎长出的新的根须——我们便是大地的青春。
写作者是大地的器官,注定要代这块土地开口说话。愿同为写作者的我们,能共同说出,在这块大地上,从过去到现在,生如何构成生、生如何陪伴着生、生如何托举出生。愿我们能最终共同说出,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我们凭什么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