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2024年第8期|阿占:起大风
1
村北顶着坳口,每年惊蛰前,必有数天的大风。
入冬后,再来几遍,时日持续地短,但风力猛,仿佛浓缩了一般。
某些坏年景,坏到底了,大旱,无雨,冬至日刮起恶风,一夕走石飞沙,埋田庐十间。
风太大了。没见过大海的,不知这是怒潮声。没见过火车头喷浓烟的,不知这是硬铁声。没见过鞭刑的,不知这是撕裂声。没见过狼群的,不知这是哮月声。
总之,这风,没见过世面的人,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村里老叟只好从妖魔鬼怪那里找说法。他们说,这风是鬼打架时带起的,要用吐口水、解小便禳解,鬼才不敢近身。
见过世面后,麒麟知道此乃狭管效应所致。大风翻山体北下,气流的横截面积骤然减小,一下子挤入坳口,就像进到了天然风箱,迅速形成强风,飕飕带刀。
只是任他麒麟见过甚世面,在外面如何风光,回到村里,说话都不算数的。前日还在省城得了什么纪录片大奖,字正腔圆地发表获奖感言,今日回村,就得老老实实走路,用乡音给七大姑八大姨请安,否则,一朝不留情面,她们就能将他打回原形。
铁匠已经原谅儿子了,七大姑八大姨仍觉不妥。一场又一场大风把她们吹皱,变老,可麒麟一出现,她们的眼神又有些许活泛。
“悬胆鼻,铁匠的。”
“小山眉,铁匠的。”
“嗐,两条长腿,下盘无力,怎干得重活!”
“喏,还有两只脚,外八字,不聚财。”
“白净,白净得不像铁匠儿子,铁匠可是包公脸。”
这些三十年前的老话儿,她们一说就是三十年。三十年的时间,村庄风干了,铁匠铺的炉火也熄灭了,年轻人都进城了,环城公路也绕过去两回了,她们的男人要么谵妄,要么半瘫,要么升天,但她们还是这么说。
若再添些新话题,无非好好的裤子非要剪破几个洞眼,好好的胳膊肘子非要烙上花纹,好好的头发非要弄成鸟窝,好好的皮靴非要铆满钉子……到最后,还是那句,好好的铁匠手艺,到麒麟这里却传不下去了。
也难怪,家里的铁物皆出自铁匠之手,铁匠家的动静早已成为她们日子的一部分,甚至是活着的一部分。她们细数起来,灶上的铁锅,茶几上的茶壶,小至剪刀、菜刀、镰刀,半大至砍刀、铲刀、斧头,还有钁与锄,窗棂和栅栏。
铁匠世家打铁,第一代,可追溯至19世纪末。第二代,鼎盛时已有三四座打铁炉,学徒者众。第三代,也就是铁匠的爷,技艺更加精湛,据说曾为山里的抗日武工队做过匣子枪。
第一代的故事太久远了,没人记得。铁匠自己也说不明白。
第二代,有个大概略。铁匠的爷的爷,也就是祖父,麒麟的曾祖父,大字不识多少,却能背诵《道德经》。
那时候,山上还有座道观,在大风疏漏的边角,山之偏僻,浓密的松树底下,青瓦可见颓败,檩子和椽子可见虫蛀。虽说香火不旺,但道家天尊,该供奉的都供奉着。初一十五,还是有人去抽抽签,拜拜太岁。道士只剩一人,《道德经》不离身,度己度人度天地。
铁匠的祖父和道士常常走动。农历二月十五,道士必定出现在铁匠铺,与家中男丁一起吃面,为老君暖寿,持续了好些年。
民间历来有信,铁匠祖师乃春秋老君,铁匠铺的炉火传自老君的炼丹炉。道家教祖亦同,如此说来,铁匠和道士互为师兄弟,果然是投契的。
道士老到一定程度,就没再老下去,鼻息微弱地活着,人们说他是在等铁匠的祖父,等他的鼻息微弱时刻。终于,二人同时离世,大风随后而至,带走了道观的大部分。村人连连称奇,有几个甚至惊到下颌脱臼。
铁匠铺传到了铁匠父亲。这是个生猛的人物,身材高大。笑起来如同他的风箱,声震屋瓦。铁匠始终记得,爷总是光胴胴,铁砧边火星儿乱飞,爷宁愿用肉皮去挡,也不愿烧坏了衣裳。长年累月,他披挂的汗水,经了炉火炙烤,皮质一层层加厚,油津津发亮,就像擦拭过的铜塑。
爷的强项是打刀,人称“刀王”,远近闻名。那些由他精心打制的刀具,要么切金断玉,要么削铁如泥——这些具有神话气质的好话,爷听了,不以为然,他对自己最满意的是打蹄形铁,如马掌、驴掌之类。铁掌看似简单,做起来却很难。农具在尺寸上略有出入,无关紧要,马掌则须与马蹄相配,稍有差池,就不能用。
从“刀王”变“枪王”,是在抗日时。山里偏僻处,大风绕行,有武工队驻扎。不知哪个月黑风高夜,队副到了铁匠铺,做完思想工作,铁匠的爷拖家带口就进了山,专门为武工队修枪造枪打制土炮,两年后才下山。
别处山头有帮土匪,也需要枪。他们直接来硬的,将铁匠铺围住,胁迫之。爷是暴脾气,吃软不吃硬,放话有技不事二主。土匪恼羞成怒,烧掉三间老房。爷带领一众徒弟,以铁匠铺为据点,朝土匪开枪射击,尽量不打人,吓唬为目的,没想到土匪跑得比兔子还快。爷得意地说,自家造的枪,好使啊!
……
小时候,每当铁匠讲起这段,麒麟就直喊过瘾。
铁匠也造土枪,用来打野味,丰赡餐桌。有一次,铁匠在家修枪,不小心走火,碎掉两扇窗,铁匠女人盛怒之下,将土枪放在门槛儿上,两脚踹断了事。90年代,相关部门开始全面禁止各种民间枪械。铁匠遵纪守法,没再造枪。有人偷偷地出高价,且价越出越高,铁匠一概回绝,不但回绝,还要严肃规劝之。
当初铁匠是想读书的,他爷不许。
八百诸侯会孟津,所用兵器,皆出自铁匠之手。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刘备的双股剑,张飞的丈八蛇矛,亦出自铁匠之手。打铁的永远有饭吃,且是好饭——爷的意思就是,只要土地不老,炊烟不灭,铁匠铺就会永远存在。
铁匠听话。单传的老生子,他不打铁谁打铁,到这里,便是第四代传人。
那年铁匠16岁,跟在爷的身旁,三年学烧火,五年学打铁,八年出师,换作别人至少要十年的。
爷有口诀,指哪儿打哪儿。小锤走,大锤赶;小锤停,大锤站;小锤快,大锤欢;小锤慢,大锤蔫。
打铁先要身板硬。每至洪炉生火,温度骤升。拉一阵风箱,汗水满头。抡几番铁锤,浑身汗流如注。任铁匠铺里的哪一样,都需超人的力量与气度。铁匠就这么硬邦邦地长大了,呼啦啦地炼成了。
铁件在炉膛中烧红,用火钳取出,移到大铁砧子上,爷掌主锤,铁匠握大锤锻打。爷经验丰富,右手小锤,左手铁钳,整个过程凭目测不断翻动铁料,方、圆、长、扁、尖,什么形状都难不倒爷。
打造一件器具,大小不论,单说选料、切铁、取样、开板、烧火、锤打、成型、淬火,十来道工序,每步都有讲究。其中,淬火是最关键的。当铁件加热到一定温度,需用水、油或空气使其急速冷却,完成表面硬化。爷自有祖传诀窍。他知道,温度过高,刀刃遇硬会崩,反之则钝。淬火的水也只用村里老井的,其他的水,爷一概不用。
铁匠没有同龄人的外出打工经历,他一直守在铁匠铺里。爷的讲究,就是后来铁匠的讲究——从除夕到正月初五,每天要在炉内烧三次香。初五开炉,爷会打两颗钉子,俗称“元宝钉”。若正巧有修船人来买,爷最高兴,开炉就见元宝钱,只象征性地收下,接着就是酒菜招待。
先要学会做人,才能以心换心,否则世上就没了真传。爷说。爷背不下《道德经》,爷的爷背下的那些,成了基因的一部分,爷用大白话讲道理,讲的还是那些“道”。
爷后来又挣下三间灰瓦大房,说是给铁匠娶媳妇。村里河道拓宽,房子临水不远,锤声叮当,沿水面走出好远好远,直走入了少女心房。那时候,七大姑八大姨正值少女,暗恋铁匠的不少,每天锤声一起,她们就小鹿乱撞,羞羞地想,真是个有气力的铁匠啊。
2
铁匠原本不想让三代单传的儿子再遭罪了。至不济,铁匠不想让儿子变黑。他自己黑,他爷黑,他爷的爷黑——都一一罢了,儿子得白皙,读书人都白皙,且要穿白衬衣白袜子,还有白球鞋。
铁匠铺是黑的,烟熏火烤,灰尘弥漫。铁块和块煤是黑的,这是自然物质的属性。铁锤铁夹铁砧是黑的,这是铁的异化。连水都是黑的,这是多次淬火的必然。一切都是黑的。黑等于苦。打铁之苦,和开山、摇大橹,都是一样的。
铁匠有儿子的时候,已近中年,两个闺女都要出嫁了。中年得子,一时间,铁匠志得意满。铁匠女人不下奶水,七大姑八大姨,谁有就吃谁的,她们乐得喂,边喂边念叨,瞧瞧,有劲儿得很,日后逃不掉的打铁好手,直把麒麟喂得比自己孩子还胖。铁匠无以回报,就挨家挨户给她们打铁件,打得又细腻又得心,握在手上,就像手的一部分。
七大姑八大姨的话,铁匠女人不爱听。回家告诉铁匠,铁匠也不爱听。夫妻二人早就商量好了,儿子日后要去读书的。
麒麟终究没有读书。过了17岁,说什么也不肯进校门了。铁匠摇摇头,不是读书的料儿,那就打铁吧。结果怎样,不肯读书更不肯打铁,麒麟非要去跳舞。
铁匠蒙了。跳舞算什么正经营生?跳舞根本就是不务正业,农闲时的杂耍。要么上学,要么学祖传手艺,不然以后吃不饱饭,娶不上媳妇,事儿就大了。
疯子才跳舞。村子里有个疯子,在村口跳,在大风里跳,陀螺一样转圈。有一次,他被风吹到半空,落地时却稳稳当当,村里人看见了,说邪门。疯子就骂,奶奶我会飞。
还有村会计的女人也擅跳舞,腰肢软和,脸颊绯红,瀑布般长发盖住了一座肥臀。结果怎么样,茂腔剧团来演出的时候,她跟着小生跑了。
村里炸开了锅,都说铁匠家这根独苗被铁匠女人惯坏了。
种田叫本分,打铁为手艺,读出名堂人上人——可麒麟眼见着跑偏了。
始作俑者是铁匠女人,当年水灵灵的渔家女。
那个时候,渔村比山村富有,渔家女不外嫁,招婿入赘,进劳力。铁匠娶走的渔家女还是个织网能手,让娘家人恼了好些年。
没办法,铁匠的炉火烧到了渔村。头两次,铁匠是跟爷一起去的。赶在秋汛前,寻个宽敞地方支棚搭灶。无须吆喝,只管把风箱拉得山响,把铁锤砸得当当,渔家听到了,就会翻出旧家把什,渔具和农具,一边往这里赶,一边念叨:又该出海啦。
几年后,铁匠成了,铁打的腰板,沉静的面庞,一件挡火星的前披已经烧得孔洞密布。拉风箱的活儿自然是小徒弟做,打铁的差事属于大徒弟。他们的无措,更衬出铁匠的优雅从容。
渔家女去打剪刀。她说,呶,一把剪纸,一把剪布料,一把剪头发,一把剪渔网上的线头。
铁匠连续熬夜。渔家女来取剪刀的时候,四把剪刀由小到大排列着,磨工细,刃锋利,张合自如,把环上缠了红线绳,细细密密,软软茸茸。渔家女谢过,脸泛羞涩。开海的日子转眼到了,铁匠离开之前,她做好新鞋送来,借口剪刀已试过,特来知会,适手得很。
翌年,铁匠娶回渔家女,山村少女们在暗夜里伤心,天一亮,纷纷地嚷着要嫁人。等到铁匠做了爷,她们都做了七大姑八大姨,时间带着盐和鞭子,腌渍,抽挞,他和她们只能失去水分,生出皱褶,乌发在风中隐隐白去。
铁匠女人爱听戏,铁匠宠着,由她丢下手上活计,家里的,田里的,只要她高兴。在娱乐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剧团来了,就过年一般热闹。
剧团逐个村子演,铁匠女人逐个村子跟。看多了,从《借年》《张郎休妻》《寻儿记》到《恩仇记》《西京》,都能哼唱些个。
甫记事,麒麟记住的就是娘在唱戏,上山劈柴,锄地间苗,刷锅洗碗,都在唱。
七八岁,放了暑假,麒麟也开始逐个村子跟。下雨天,头顶芋头叶子傻等开戏。和玩伴一起攀窗台,看演员化妆,摔折了胳膊。还有,跑到舞台上捣蛋被抓……诸如此类,铁匠都没舍得打。再说,还有铁匠女人紧紧地护着。
10岁那年,除夕守岁,麒麟不知怎的竟扮了起来。枕巾系出的水袖,柳条插出的雉鸡翎子,在铁匠女人口奏的锣鼓家什声里,门帘一掀,粉墨登场。仿女腔,他咿咿呀呀。仿男腔,他呜里哇啦。任是荒腔走板,铁匠女人也不嫌弃。铁匠则满脸惊诧,不知该支持,还是该遏制。
升入初中,麒麟真爱上了戏。舞台上的才子佳人,一颦一笑一招一式,他都觉得勾魂儿,就心里发芽,想学想唱,也不管嗓子、身段、模样、架框是否适合唱戏。等到铁匠警觉儿子有从艺苗头,欲辍学学戏时,再想冷水浇灭,已经来不及了。
暑假,麒麟偷了钱,去县剧团投考,过了复试,三试败下阵。考官说,人来疯的范儿是有,基本功缺,唱戏的先天条件也不够。
这是麒麟第一次尝到伤心滋味。伤心了,更爱了,便是真爱。他更加迷恋舞台,不能唱戏,跳舞也行,只要能在亦真亦幻的布景里活着,他这样想。
20世纪80年代末期,县里艺术人才紧缺,麒麟外形优越,肢体语言有张力,人来疯嘛,上了台,他就能飞,这么着,竟就真的跳舞去了。
那年农历三月十五,铁匠大早生火,村民预定的铁件,三齿钁、四齿钁和板锄,当日要交工。站在铁匠铺的暗黑色系里,铁匠忽然看见儿子拎着包,像一颗露珠,沿着村道,快速消失在晨雾中。
3
县里的现代舞团,声、光、电,如打铁炉里的火花一般,迸射着,飞溅着。那个年代,对于舞台的理解,大约就是这样一种热烈。
只要一登台,麒麟就能疯起来。霹雳舞、迪斯科、民族舞、快步舞,种种叠加,麒麟在舞台上挟带着大风,时而起飞,时而坠落,很有些无师自通的意味。
团长为此兴奋,他忽然发现了未来的台柱子。麒麟身高一米八,悬胆鼻,小山眉,皮肤白皙,头发自然卷曲,另有两条大长腿,摆起胯来荷尔蒙爆表,很快被培养成唱跳演员,《飞行船》《路灯下的小姑娘》《恼人的秋风》《热情的沙漠》,都是专属曲目。唱戏需有十年苦功,而流行歌曲和现代舞,花活儿晃眼,亦彰显个性,范式上更自由。团长许诺,好好跳,日后有机会送你去北舞进修。
麒麟的基因里有大风,有铁水,有火花儿,有乡间戏,加之他的模仿力极强,控场能力出色,三年后,真的成了台柱子。团长容他即兴,让这小子去疯,团长很满意自己的眼光和果决。麒麟也没让团长失望。声、光、电一炸,容不得思考,只凭借直觉和本能,麒麟制造了无数个“当时当刻”。
先在市里获奖,又在省里出头,记者来采访,麒麟说,在舞台上,他被某种力量驱使着,好不尽兴。记者便懂了,写出来的稿子有这样几句:不是设计过的,不是预想过的,而是浪潮至此,轰鸣至此,至此的当口,他的个人意志集中释放,生命力必须沸腾。
麒麟被封为“即兴舞王”,叫开来。
有这样的名头,团长带团走穴,场面喧嚣,演出费蹭蹭涨。
那几年,麒麟不回家,越逢年过节越忙,走穴下乡,路过村子,他去扎一头,大姐刚刚生下双胞胎,铁匠已经做了姥爷,铁匠铺收过新徒弟,一切都好端端的——只是,一见他留着过肩长发,穿着尖领花衬衫,铁匠就不免拉下脸来。
七大姑八大姨也像替铁匠出气似的,咦了好几天。
铁匠女人宠溺惯了,只会打圆场,偷偷地催麒麟成家,生下儿子,让铁匠当回爷爷,什么毛病都没了。
麒麟犟,说,先立业,后成家。麒麟是想跳出个样子给铁匠看看,当然也包括七大姑八大姨。谁说跳舞不正经,我这是搞艺术!
想要跳出样子,就得往高处走,去城里的歌舞团。团长听说后,急得嘴角起燎泡,封个业务团长,想把他留住。也确实留了几年,麒麟原创不少保留节目,培养了梯队,其中就有女台柱子凤凰。
凤凰是作为新人考进来的。主考官麒麟,坐在那里,托着雕刻般的下颌,眼神里似有大风,一副艺术工作者派头,把凤凰镇住了。
最初的凤凰,能唱会跳不怯场,还能报幕,天鹅颈,巴掌脸儿,束一个马尾,在蝴蝶骨上荡,脸颊飞着胭脂云,肤色白到像裹了张糯米皮。
团长说,培养她。
凤凰祖上演皮影,分寸光华,醉入影戏,从小耳濡目染,都是那些解说和唱腔。可她生得太俊,祖母说,去,去把皮影演的,带到台上人前,藏在后面,可惜了老天爷赏你的好模子。
凤凰来了,与麒麟搭档,对唱,对舞。起初都是麒麟帮衬凤凰,不出二年,彼此就有了默契,成为团里的金童玉女组合,天造地设的一双。
凤凰崇拜麒麟。排练时,她听见他说,太墨守成规的演员,跳不好现代舞。她还听见他说,不要跳得和我一模一样,要跳出你自己。
麒麟编舞,很少预先设计动作,而是给出一套规则和概念,演员们理解之后,自在由心,沿着想象出发,形成肢体语言。这种不确定模式,让排练颇具挑战,但最终的舞台呈现,会有意外之喜。
少女的爱,势必带着崇拜。麒麟乃县城名人,县委某领导小姨子、县教委主任女儿、县文化馆财务,皆对他有意。这些是明处的。暗恋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麒麟到底只疼爱凤凰。在舞台上,他们的身体吻过空气,也吻过彼此,将每一个阻力击碎、打破。观众在底下啸叫,口哨声又长又尖厉。
二人回村,见过父母,麒麟的两个姐姐很欢喜,以为麒麟带回的是仙女。
七大姑八大姨不这么看,说像个玻璃人儿,一摔就碎,瞧那胳膊腿儿,细嫩的,家务活儿干不好,男娃也生不了。
婚后三年才有孩子。二人原本计划跳进市歌舞团的。尽管他们已经跳进了县文化馆,享受国家干部待遇了,但麒麟想要更大更炫的舞台,非拽着凤凰一起辞职,去市里当合同制演员。
这当口,凤凰怀孕了。
麒麟说,你先待在原地吧,我去闯闯看。凤凰反问,我一个人带孩子?要不孩子上了幼儿园,再一起出去吧。
麒麟急吼吼的,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凤凰觉得麒麟自私。麒麟也不高兴,怪凤凰不支持自己的梦想。铁匠更生气,原以为麒麟成家立业,就安妥了,怎么这次要老婆孩子一起丢下!
在市歌舞团,麒麟只能伴舞。独舞没有他的分儿。那里的演员都是学院派,师出有门,不像他,野生派,如山风里的牛筋草,结实,也低微。
凤凰难产,他没回去。出月子才见人影,说是歌舞团即将到东南亚巡演,集训选拔,他不能错过。凤凰生了女儿,麒麟自己先挂不住,看来是没法堵住七大姑八大姨的嘴了。
凤凰不解,我痛得死去活来,你不怕,她们的闲话倒怕成这样,你到底跟谁过日子。其实,麒麟只是觉得没能在铁匠面前扳回一局。他知道铁匠想要孙子。
市歌舞团的处境,让麒麟通体不快。准确地说,是非常压抑。他受到了学院派的排挤。还有一种可能,少了凤凰这个搭子,角色感不强,没甚特色。女儿周岁,他回来,想说服凤凰辞职,一起进城,两地分居的问题也解决了,不好吗?
凤凰的意思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县里待着,熟门熟路,让人很放松,进了城,没文凭,没路数,净遭罪,不去!再说,孩子这么小,能狠心丢下?
凤凰有了自己的思想,再也不是那个被他在舞台上拎着转圈儿的小姑娘。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大风吹散了。愣过几分钟,随后变脸,他讨厌凤凰俗气,心无大志。
他打算决绝到底。那就是去北京进修舞台编导,回来赢了那些排挤他的学院派。学费自然不菲,需搭上过去几年的积蓄。凤凰说,有一半是她的。再说,养孩子需要钱!
他们吵至半夜。天一亮,他就走了。铁匠若看到这幕,必会想起十年前,麒麟拎着包,像一颗露珠,沿着村道,快速消失在晨雾中。
当年,铁匠自是心情复杂,不舍,担心,无奈。而这回,铁匠只有浑然发怒的分儿——跳舞跳到现在,铁饭碗没了,家也不要了,真是穷折腾啊!莫非真像七大姑八大姨说的那样,跳魔怔了。
凤凰把孩子送给铁匠,说自己要上班挣钱,没时间照看。铁匠知道,凤凰在赌气。铁匠女人看着孩子那眉眼,活脱脱的麒麟小时候,一把抱了过来,打算替儿子承担。
凤凰带着堪堪的韵致,身形还是少女般,神情里却有了况味。以前是俊,属物理层面。现在是美,起了化学变化。团长没再给她安排搭档,因为她独自一人也能撑起场子了。她边拜师边习练,独唱,也独舞。恰逢城市民谣兴起,她唱《弯弯的月亮》《野百合也有春天》《追梦人》。
好几个男人迷上了她,包括团里的萨克斯手,分管文化口的副县长。
麒麟离家后,未寄回一分钱,铁匠养着孙女,凤凰养着自己。一家人偶尔坐下来吃饭,没有人愿意提起麒麟。铁匠觉得脸上无光,凤凰觉得心里委屈,提他做甚。
铁匠女人跟麒麟的大姐夫说,去北京一趟,看看他吧。大姐夫去了,留下一千块钱,回来告知,麒麟住在地下室,地面水唧唧,墙上全是霉斑。铁匠女人偷偷地哭。铁匠更恼,骂麒麟,眼睛长在头顶,不知天高地厚,受罪还在后头!
萨克斯手瘦高瘦高,头发自然卷曲,舞台感到位,也算县里的出挑人。凤凰翻翻白眼,知不知道,我现在最讨厌搞艺术的。
但是,副县长惹不起。馆长说,副县长今晚请客,凤凰你得多敬几杯,就算为了明年的项目经费,不,为了我文化馆的光明前景。
第一次,凤凰推托自己生病。第二次,凤凰推托女儿生病。事不过三。第三次,不去也得去——没想到,副县长的耐心这样好。
副县长说凤凰每日练功开嗓的,要爱惜,以水代酒吧。副县长国字脸,高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衬衫雪白,扎在裤腰里,干练且稳妥,长她15岁。
馆长抓住机会诉苦,歌舞团想转型搞舞台剧,苦无好编剧好导演。副县长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你们可以去请高手。经费不够啊!馆长继续诉苦。副县长说,可申请专项。有了好作品,才能去冲击奖项,这是我县共同的荣誉。
4
麒麟回来的时候,挂了一脸尘。
城市并无大风,他是被世道吹乱的。除了世道,还有时间。曾经的金童亦不会被放过。眼袋和法令纹,乌发里的银缕,该出现的,都轻轻地出现了。
铁匠女人看了,心疼得要死。七大姑八大姨摇摇头,到底是细面皮,不经老啊。
麒麟已经戴上了绿帽子。凤凰哭着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麒麟只管妖风附体,嘶吼、摔打,家里一片狼藉。麒麟又堵住副县长,将其暴揍了一顿。副县长的解释与凤凰相同,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由此更加激怒了麒麟,直被打到鼻骨骨裂。
麒麟要离婚,凤凰不肯。麒麟复演几遍嘶吼和摔打,凤凰同意了。
铁匠说,一去两年多,凤凰的苦,你可曾想过?过日子,谁家不是相互帮衬着?就像打铁,大锤小锤,一下紧跟一下,才能把方的打成圆的,把糙的打成巧的……你倒好,只顾着自己!
这年麒麟33岁,造化总是弄人,他感觉忽然回到了原地。从17岁开始,他跳来跳去,村,镇,县,城,京城,皆一意孤行,跳得把舞台之外的人间都忘了,甚至一旦从舞台还原到现实生活中,他常常弄巧成拙,将事情搞砸。
铁匠已老。铁匠女人患了风湿病。而麒麟,还是那个不省心的儿子,东不着边,西不着际。
按照七大姑八大姨的意思,麒麟回村,安分地照顾双亲,再去外面揽些铁艺订单,眼下不是时兴营销吗?他不会打铁,至少可以卖铁制品。铁匠一天比一天老,还在接受新事物哩,学会了电焊和砂轮打磨。他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能学着卖铁制品?
甚至,她们说,在麒麟离家的十几年,铁匠还修理过机器。“修理”一词,村里土话叫作“扎古”。七大姑八大姨的发音很夸张,她们故意松弛了嘴巴,撸直了舌头,将“扎”念成“ ”。
麒麟不爱听。麒麟早已是满口普通话,甚至撇着京腔。
但他不想惹麻烦,耐着性子,装装样儿,听她们土话翻滚——任是谁家的拖拉机、柴油机、缝纫机、挂钟坏了,铁匠都答应。到底是脑子有空啊。她们感慨。
“脑子有空”亦是句土话,特指绝顶聪明的地方能人。
听到这里,味道已变,麒麟听出来了,是在借口数落自己四六不着,让她们欢喜的铁匠闹心,更没有传下铁匠世家的技能。
说甚也无用!麒麟怎肯屈服。他瞧不上这些,只想逃,逃出他所界定的铁匠式迂腐。他嫌弃与铁匠铺有关的一切,嫌弃黑色,以及最根本的,嫌弃这种活法儿。他只想出人头地,站在光鲜里。
从京城知难而退,他认了。七大姑八大姨说他瞎折腾,跳傻了,他都不在乎——现在,最让他害怕的,是时间。他当然知道,舞,不可能跳一辈子。
郁郁无所事,麒麟在山上转。
偏僻处,浓密的松林里,大风夺去的破道观,那残存的一小部分,不知何时,又被修复起来了。依然的斑驳残旧,裂纹无数,灰砖老,苔藓厚,乌鸦呆立照壁。
但见一个中年居士,精瘦,戴眼镜,穿灰色布衣。
麒麟略懂身体解剖学,作为舞者必备的专业知识,他知道肌肉位置、功能与活动范围,以便有效地控制身体。如此,他一眼看出,居士的精瘦,并非羸弱,而是劲道,浑身上下,肌肉贴骨,只要动于山势,就绽出棱角,行动快而无声,似急风钻隙。
甫见面,居士问,你从城里来?
麒麟隐隐得意。答非所问,师父在这几年了?
前前后后,16年。
离开村子又回来,麒麟也用了16年。中间好像听说过道观修复之事,心不在此,都是耳旁风。这会儿,为掩惊诧,麒麟紧着又问了句,何谓前前后后?
中间曾云游别处……到底,还是舍不下山里松涛声。
松涛声?麒麟这些年听到的都是电声乐、掌声以及嘲笑声,他有点儿不解,松涛声何以如此令人牵念。
居士说,山风之劲,不见其底,但闻松涛——你这城里人,不会懂。
麒麟上了三炷香。转身看见沿墙的桌子上有两本书,《道德经》和《后山居士文集》。
次日早,又来,提了十斤挂面。麒麟没钱,北漂三年,女儿的抚养费已使他尴尬,铁匠每月贴补凤凰,某种意义上,也是替麒麟尽父亲的那部分义务。
居士在洒扫、参拜,浇菜。菜地背着道观,狭小一条,如大山的细纹。
这些做好,又兀自诵念。诵念完毕,两个小时已经过去。居士方与麒麟说话,解释刚才在“侍晨”,16年来雷打不动。
麒麟已经看出,居士不凡。但也不想多问,包括为何而来,丢下了什么,如此这般又得到了什么。
吃早饭前,居士沏上一壶热茶,摆了一只杯子,嘱麒麟自便。麒麟连喝三杯,品出了檀木香气。居士说茶是道友存在这里的。居士只喝白水,接着开始吃粥,配上一碟咸菜。
居士心满意足的样子,让麒麟羡慕。入山16年,活得很好,这就证明人可以有多种活法儿。又听居士说,平日多是分文无着,正月里香客较多,他把钱攒下来,供养神明,日常则是能省就省。
不……苦吗?
心净,就不苦。
居士请麒麟品尝了一些干浆果,山枣、山葡萄、覆盆子、山野杏。无人采摘,它们会落入泥土,现在,它们与麒麟合二为一,让他口舌生津。居士说,山葡萄只在山顶出现,熟了,黑皮,上面有白色果粉,“秋华度青霜”,就是这个意思吧。
正是秋天,候鸟过境,道观门前,几只太平鸟歪倒在地,鸟喙四周还沾着果浆。麒麟以为鸟要死了。居士笑笑,非也,是醉。吃了酵熟的野果,至少需要休息几个小时,才能协调自身的飞翔动作。不过,天敌会带来麻烦的,这很危险。说着,居士拿出藤筐,他自己编制的,把不省鸟事的诸位放进去,先醒醒酒。
麒麟连去三日。自觉一日比一日有趣。大早上山,傍晚回。中午在道观吃混汤面。小白菜是居士种的。挂面是麒麟送去的。麒麟还在村里豆腐坊买了干制品,在油坊买了小磨香油,他想让居士吃得好一点。
第一日,居士说,时间在过滤不属于你的东西。第二日,居士说,人生注定不会圆满。第三日,居士说,求而不得,也未必是遗憾。
居士应该还说了什么别的,这三句,麒麟感触最深,也就记得最真切。
沿着居士手指的方向,麒麟看见了黑松林,随涧谷幽长而绵延——为何以前没有看到呢?麒麟反思,是不是只一心想看戏,看舞台,看外面的世界,就看不见天地自然了。
第四日,黄昏下山前,居士说夜里会来大风,能刮上一天一夜。麒麟不信,满天都是胭脂彩霞。不过,回去的半路,确是远远地过来一片乌头云,遮住了火红落日,瞬间绲出金边,让黄昏有了打铁炉一般的金属质感。
果不其然。午夜过,大风即起,无从消解,旋转,呐喊。万物正在招展出自己的旗帜,呼呼的,飒飒的,硬硬的。麒麟睡在铁匠的瓦房里,听见铁匠在隔壁打呼噜,一会儿盖过了风声,一会儿又被风声压制下去。麒麟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竖着耳朵,极力分辨哪一阵才是松涛声。
天一亮,他就决定入山。
整个村子空无一人。村道被风吹得异常干净。
进了坳口,就走不动了,总感觉后面有庞然大物拽他,前面又有庞然大物在挡他。通往道观的距离被不断地拉长,于平日两三倍不止。他只管兜肩埋头锁眉毛,试图将阻力降低到最小……终于,道观已在眼前,穿过最后一个风口,风向该转弯了。谁知道,斜向杀出一路恶风,他许是被风沙迷了眼,许是被飞起的石头绊了脚,总之没站稳,几个趔趄过后,顺着风,依着惯性,竟从十米高的山崖掉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会死。结果命大,除左臂被荆棘树枝划伤之外,其他地方并无大碍。刚摔下去的时候,整个人发麻,也就是说,几乎摔晕了,躺在千年堆积的松针上,他缓了许久。
松针早已风干,厚软如棕床。他躺在上面,知觉逐渐清晰,终于确切地听到了居士所说的松涛声——远在百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华美又俭省,凛冽又混沌。就这么听下去,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母腹,犹置洪荒,不禁哭起来。
他挣扎着爬上道观的时候,居士正在道观前打坐,背对着风。他静静地看,觉得居士已经成为松涛的一部分。他甚至不想打扰,更羞于求救。
居士很快嗅到了血腥气。天生不喜血腥污秽肉荤之物,对于异味,居士敏感至极。他紧着用药草为麒麟消毒,做了简单包扎。
麒麟喝掉整整一锅粥,满脸歉意。
居士说,我扶你下山,这伤口,是要缝针的。
麒麟表示气力已恢复,执意自己回去。居士说,风势虽在减弱,仍然很凶,我能辨一点儿风道,躲过风刃。
二人下山。居士和着松涛声,竟唱了起来: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万种惆怅。可这碎银,断了儿时梦想,让少年染上沧桑。
通音律如麒麟,被居士哑哑的风调感动了。这陌生的声音,正是内心渴求的声音,以前他不明了,也没人戳破。
伤口灼疼,似有烧熟的铁块杵在上面,他心里却欢喜,不亏不亏,值当值当。
月后,拆线,左臂留下一道长痕,他说,不打紧,等好了就去文上一只麒麟。
5
当年的现代舞团团长,上山来寻,已是翌年。
团长退休后搞起文化公司,人称王总。王总自诩赶上了“好潮水”,能赚大钱。他想来想去,麒麟做艺术总监再合适不过,为此,他愿意出让四成技术干股。
麒麟已在道观过了一个冬天。他是拆完线上山的。当时整个村子都开了锅,说麒麟看破红尘出家去也。铁匠的脸从未那样黑过。铁匠比任何人都生气,都无奈。
上山前,麒麟原打算妥协的,是故卖了几日铁件。他将它们逐一挂上木架,铲锨、板钁、犁铧、齿耙、砍刀、菜刀……木架摆在铁匠铺门口,一早就有人来了,满脸冒油,原是镇上的厨子,慕名来购一把好刀。
麒麟口才到底是舞台上练过的,三下五除二,不在话下。他说,这把是贵些,但桃木刀柄,十分趁手,切菜不会打滑,时间久了亦不累人。
厨子说,就买它。付完钱,又盯着麒麟好顿打量,看你挺时髦,怎么跟不上潮流呢?
潮流怎样?麒麟问。
怎样?!村里已没了牛,已荒了地,你还在这卖犁铧。厨子摇摇头。接着,他炫耀眼界一般地说,镇河边上要修木栈道,应该需要钉子。河边还要盖别墅,应该需要铁艺栅栏。
麒麟恍然大悟,说与铁匠,铁匠不屑,甚至带着怒气,打钉子容易得很,可那算什么手艺,嘁!
知道无法说服父亲,麒麟就什么也没说。但他起了厌离心,收拾简单行李,扛着半袋大米,消失在村道上。拆线前后的日子,他最想见到的人是居士,最想听到的声音是松涛声。
居士就像专门等在那里的。他似早已知道,麒麟要来。
立冬了,风把山吹瘦。柿子树、核桃树、山枣树、栗子树,显露出时间的冷峻和铁青,唯黑松面目不改。
居士说,冬天可是不好过的。
麒麟说,我不怕冷。只想在这里把事情捋明白。北漂时,生活之苦我都经了,地下室的条件,不会好过这里。
山间无闲草。居士煮粥,放入泥附子,灌丛里挖来的,补火助阳。一冬下来,麒麟真没觉得冷。他困了睡,醒了打坐。居士点香敲钵,一木棒敲打下去,仙音缭绕,久久不散。
寻常日子都是从清晨四点开始的。麒麟洒扫完毕,筋骨疏通开,随后练舞。眼见天光寸寸洇开,或许早一刻,或许晚一刻,山涧跃起初阳,转身就是万丈霞光加冕,山前染金。
冬至那天,大风如约而至,整座山似要被夺去了。风刃在瓦顶,是平斩过来的,碎了两趟,没再往下压,道观还在。随之,山色开始接近天色——而天色已晦暗如铁,有恶云翻卷,是凶狠的样子。终于,雪迹纷纷,在铁灰的背景前,闪着寒光,压下来,压下来,一天一夜,一夜一天,雪藏了人间。
麒麟大睁双眼,居士闭目养神。一个要看,一个不闻。一个惊艳,一个淡然。
这之后,再练舞,麒麟似得了某种启发,他将自己不断地折叠、打开、丢掉、拾回,招式之间,有大风,有寒雪,有恶云,也有黑松。
值得一提的是,任麒麟练出什么天赋招式,居士也不吃惊——居士从来没有问起麒麟的过去,就像麒麟从来没有问起居士的过去。
是年春节分外晚,立春节气过了,又过七天,才是春节。王总大年初一出现在道观,奉上给养和香火钱,上完香,转身就找麒麟说话。这一趟,王总思忖了许久,他要求自己务必自然些,不致尴尬,且得一次成功。
松林外,王总跟麒麟谈了宏大计划,恳切,急切。
不远处,两只岩松鼠在翻找松子,发出响亮的叫声,单调而连续。
麒麟笑了,盯着看,一动不动。就在王总以为没戏的时候,麒麟转身道,那就随你下山。
居士说,现在下山,亦是顺应时机。
麒麟知道居士体恤,过年了,下山了,团聚也罢,拜访也好,闲话总是最少的时候。
世纪之交,音乐剧和舞台剧兴盛。戏、乐、舞、唱,对白,即兴,全活儿。台上,一个铆钉一个洞,都不能走样。对舞美和灯光亦有极高要求。
北漂回来,县里折腾,怎么说也是降格,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这是大多数人的换算方式。麒麟不搭理,但他念旧情。毕竟,王总是他艺术道路上的伯乐。不过,丑话也讲在了前面。麒麟说,商演要赚钱,我懂,太商业了也不成啊,王总。
当然,请你麒麟来,不就是为了艺术嘛!王总到底老江湖,先稳住。
第一年,顺风顺水。麒麟搭建队伍,原创剧本,带徒弟。他让徒弟去自然里找动作,吹大风,淋细雨,望星月,参彩霞,生长灵性。
第二年,导演、编舞、舞美、服装,麒麟参与到底,十几年跨界行走,不冤枉,一切似在证明,他就是有能力将看似无关联的艺术门类幻化于一身。
第三年,各大企业搞节庆搞年会,都来凑舞台剧的热闹。有麒麟这块金字招牌,王总订单全满。
铁匠已经知道儿子在做什么了,从前的反对和失望,变成默默承受。姐姐姐夫放下心来,麒麟终于找到感觉了。最高兴的是铁匠女人,病中的她,脸上忽然放出光彩。
麒麟把赚到的第一个十万元打给了凤凰。又紧着请女儿吃饭。女儿瑶龙已读小学,对这个缺席的父亲表示陌生,全程翻白眼,嘟着花瓣小嘴,交流仅限于昂贵的轮滑鞋。麒麟说,买!
按照王总说法,照此下去,以麒麟的才华,再过三年就能去城里住别墅。可王总终究是忘了,麒麟头生反骨。
本县纳税大户乃大型化工企业,十里八乡都以谋职于此为荣,工资高,待遇好,年底福利必发整条猪腿。王总说,大金主砸钱,年会要请当红女明星。
若论资源,麒麟请得动女明星。其北漂友谊中,有混出头的,拐来拐去,拐到女明星那里,并非难事。可麒麟觉得此举逻辑不符,属于富人的虚伪游戏。他和王总争执起来。
麒麟的意思是,以舞台剧的形式搞年会,可凝聚人心,可提升员工艺术素养,作为亮点,他编排了群像戏,这招儿,与常规舞台剧的男主女主设置不同,挑战大,难度也更高。之所以苦心编排,是为了让小人物发光,抒发内心独白。麒麟说了句很文艺的话——每个人心里,都会有爱与恨的小虫洞——被王总揶揄了好几天。
这可是迄今为止最贵的舞台剧,麒麟,你不能跟钱有仇!再说,县里都要看他家脸色,就你敢对着干?以后还混不混?!
第N次争执,王总把话说白了。签合同时,一半预付款已拿,若不按条款执行,一旦违约,能赔个底儿掉,也就是说,根本赔不起。
当麒麟想明白这一步,再看哭唧唧的王总,可怜他一把年纪了,还在为不争气的儿子还赌债,不易,不堪,某种意义上,自己也是个不争气的儿子……想到此,麒麟委顿下来,让了步。行,按合同办,这票干完,好聚好散。
结果还是出了乱子。
女明星无档期,都是派助理走位。麒麟忍了。彩排时,第一次没来,第二次才见真面。麒麟忍了。大金主宴请,劝酒,女明星不喝,说合同里没这条,大金主当场脸绿。王总左右谄媚,绑上尾巴,就能扮狗,十分辛苦。大金主为找台阶下,转身看向麒麟,那么,导演你替她喝。
七十度小狼高啊,大金主手下轮番敬,几杯下去,一把烧红的铁刃也就吞入了腹中,旋即燃起滚滚火焰。这把火,从腹部开始四散,沿躯干游走,凭胸腔上蹿,最后夺取喉咙,带来短暂的窒息感——麒麟忍了。
第三次彩排,女明星答应亲自到。节骨眼儿上,她干爹出事,让纪委带走了。女明星逃到机场,在国际出发厅被拦下,配合调查。
王总血压飙到一百九,突发脑梗,紧急送医。
人生就是这样,无法预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麒麟告诉自己必须镇定。他知道,能救场的,只有凤凰了。连夜去请,局促地坐在客厅,说明原委。凤凰问,剧本带来了吗?麒麟点点头,险些落泪。
在舞台上,他们的默契未曾被时间消解,也没有因人生变故而生锈。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亏,麒麟的艺术理念,凤凰理解得不偏不倚,将情绪拿捏得刚刚好。
年会结束,欢闹人群散去,剧场空寂下来。
麒麟起初坐在舞台中央,一束追光打在身上,脸没于暗部,表情虚化。
凤凰走出下场门,欲到后台卸装,拧头瞥见熟悉的身影,脚下便迟疑了。
曾几何时,舞台和舞台上的这个男人,是她意念里最神勇的组合,她为此心醉,也为此恣意,而此刻,她只看到了他的疲惫和孤独。
她正要走过去,他忽地跃起,似被一阵大风席卷,由蓝色光束里消失。他融入黑暗,而她看得分明。他开始独舞,似在找寻秩序的建立,又似在尽情坠落。她自然是懂,他跳出了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不安与害怕。
舞毕,麒麟走进观众席,浑身湿透。四周空无一人。他坐下,望向舞台。
她轻轻走过去。
怎么没去卸装?他不必抬起头,也知来者是何人。
6
铁匠真的老了。铁匠女人走后,他一夜坍塌。
铁匠铺只剩两个徒弟。两个徒弟也从愣头小伙变成了中年人。
村里河道整治,水面扩宽,修建了木栈道观光台,铁匠打了上万颗钉子,是政府的订单。之后,铁匠铺迁离新兴景观区,搬入废弃的村小学。没用多久,暗黑系美学就完成了,墙上挂满各种各样的铁物:种地用的锄头、劈柴用的斧头、祭祀用的蜡扦、挂肉用的肉钩……铁匠说,干不动了,趁着最后一把气力,多打些,有备无患。
铁匠还买来一台汽锤,科技进步,带来劳力解放,他知道徒弟需要。
方砧子是爷传下来的,有孔有圆有角有棱,各种铁件的修边、弯弧度都离不开它,是制作铁把头、锄把头的专用成型工具。
爷留下的,样样都有用,就看会用不会用。铁匠这样嘱咐两个徒弟。
铁匠铺离开河边之前,某天晚上,麒麟回来看望病重的母亲,车沿河岸急驶,那是一条刚开通的柏油路。麒麟关掉车载音响,即刻传来铁锤声,节奏齐整,似有一支越来越近的铁军,就在两公里外。
等到近了,可见火光将路口照得一片通红。铁匠铺斜立在十字路口,很突兀。麒麟下车,走过去,在敞开的门中站住,被雷鸣般的响声包围。
铁匠不在,只有两个徒弟。原是铁匠腰疼,扛不住了。麒麟给徒弟递烟,他们用铁钳夹起一块赤炭,歪着头点烟,猛吸一口。
一支烟的工夫,铁锤不响了,静夜深深。麒麟却好像看见正当年的铁匠,扯着风箱,一股股的风被压进炉膛,从炭块的间隙喷薄而出,掀动火焰跳舞。当铁匠手持铁钳,翻动着一块铁,那块铁似有了即将新生的快乐,从铁青变成潮红,再由潮红变成赤红,通体明透,赤裸着降临人间。
它被铁匠安放在铁砧上。锤声响起。每一锤落下去,铁花飞溅,疾如星矢。
……
一支烟的工夫,麒麟难抑思念,恨不得马上到家,到铁匠面前。
这次,麒麟住下来,伺候母亲,整整两个月。铁匠女人被病痛折磨,要么昏睡,要么醒来却是谵妄的。她喊麒麟大哥,舅舅,小赵,孙老师……他每天都可以有新名字。
咽气前几日,回光返照,醒来忽然眼神发亮,问铁匠,怎么没听见打铁声?铁锤当当,大风呼呼,日子才好过啊。又问,是不是有人拦着你?
铁匠惊诧。女人却说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间,是二十年前——
铁匠铺还在河道旁,远离村落,百丈之外。这样,即使半夜打铁,也不碍村人睡觉。漆黑的夜,一座孤独的院落,亮着灯火,老远就能看见。九月,燠热的暑气已散,铁匠准备连夜打造一把钢刀,屠户要的,工钱极为客观,工期也紧。
已是下半夜,徒弟都睡了,虫鸣也叫哑了,只有铁匠在紧着忙。他敲打铁块,一下一下,节奏清晰。不过,每打一下,都会传来数数的声音:一!二!三!……十五!……三百!铁匠是听不见的,他耳朵里只有打铁的声音。后来,铁匠也困极,一失手,锤子竟直接砸到了地上,数数的声音终于落入铁匠耳中:九百九十九!
铁匠惊诧,看向四周,没有看到人,便喝道:谁在说话?
周遭十分安静。铁匠保持着警觉,再次喝道:刚才谁在说话?
就在这时,黑暗中,一道苍老身形闪现,七八十岁的样子,头发如雪,穿道袍,虽说打了补丁,倒也干净。眼见着打铁铺多出一人,铁匠不敢多言,拱手道:原来是老先生啊!
老者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夜夜打铁,吵得我睡不着,干脆给你数数得了。
铁匠听罢,有些无语,但瞬间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惶恐,连忙道歉,以后定然注意,只白天打铁,晚上不打扰。
老者点点头,退入黑暗,消失不见。铁匠吓出一身汗。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晚上打铁了,订单再急,也不敢。最后,屠户的钢刀,因工期赶不赢,铁匠少收了一半工钱。
“梦里只有我?你在哪里?”铁匠问。
“我在高处看。看着发生的这些。”铁匠女人说。
说完,她出了一天虚汗,被褥尽湿,许是话多煎熬,之后再也没醒来。
麒麟问过铁匠,梦可是真的。铁匠说,梦,哪有真的。
又过一年。铁匠和麒麟分别从失去妻子和母亲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临近春节,麒麟提议带铁匠去洗澡,没承想,铁匠答应了。麒麟倒是心里咯噔一下,担心彼此尴尬。
第一次随铁匠洗澡,麒麟10岁。夏晒的身体,泥鳅般黝黑光亮。铁匠走在前面,光脊梁上搭着条破毛巾。知了在头顶疯叫。快到河边的时候,风中有了凉意,淙淙水声也越加清晰。河并不宽,即便是在雨季。水清可见底,河床上有匀细的白沙,岸边是紫色的雨久花。
铁匠先下了水。铁灰洗去,露出了肌肤底色,让他看起来像一座覆着白雪的山。麒麟对此印象深刻。深刻来自吃惊。原来铁匠皮肤如此之好。后来,麒麟在岸边挖沙坑取水,用手捧着喝。铁匠一把抓起,给他搓澡。麒麟的黑,铁匠的白,形成了鲜明对比。
30年后,在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铁匠大气不敢出,像个孩子,打量着麒麟的动作,试图照着学样。从开锁、换鞋,到上楼,再换一种橱柜,换一种开锁方式,再到换衣服……铁匠边看边迟疑,咕哝着:这麻烦!
铁匠一直不肯脱衣服。等到麒麟光溜溜全脱了,站在其后,有种再不脱就要上手帮忙的意思了,铁匠才全脱下。
只一眼,麒麟就愣了。曾经健硕的身体和光洁的皮肤都不见了。尽管麒麟相信会大不如前,但他仍吃惊于这种面目全非。铁匠身体佝偻,皮肤松垮,除了褶皱,还有老年斑和瘊子。
麒麟教给铁匠,如何泡出汗才算数,教他如何享受深浅区交替的喷水按摩,甚至,毫无商量余地,要他接受搓背工搓背。又拖着他进各种桑拿房,芬兰式,冰岛式,土耳其式——去蒸,去烤,去出大汗,去憋老气,去瘫软如泥,终于在懒人椅躺下,哄他不着急走,困了,可以小睡。
不知是折腾累了,还是适应以后放松下来,铁匠打起了呼噜,麒麟躺在另一张椅子上,感叹着,只有呼噜声还和小时听到的一样。
自此以后,麒麟每回家,铁匠眼里就会浮动某种光亮,说话声音也随之放大,兴奋是藏不住的。铁匠竟然愿意跟自己聊天了,麒麟有点儿受宠若惊。
时间如风般掠过,铁匠成了老头儿,麒麟也天命将近。麒麟能感觉到,铁匠开始变得需要儿子,就像麒麟也开始需要父亲。
麒麟已经做了纪录片导演。王总的脑梗不碍事,出血点有一角硬币那么大,因看医及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除了记忆力有所下降。麒麟是在他恢复之后,提出结束合作的。王总问,有方向了?麒麟说,总归还在艺术这棵树上,吊死拉倒。
麒麟不知对否。走着走着,路就熟稔了吧?又何况,赢或输,并不能完全说明好和坏,这亦是时间所告知的。
离开舞台原点,去往经验之外的地方,麒麟拍厚朴的面孔,百闻不如一见的民俗。他的取景器里满布褶皱——人的,山的,河流的,大地的,时间的。画面因褶皱而深刻,情绪浓稠。他就地取材,乡里乡亲的故事,帮他更精准地捕捉到了人心。他越来越懂得敬畏,比舞台上的那个自己沉稳许多。想起曾经的人来疯经历,他甚至会脸红。
年轻时,他一味地想要奔往大城市,离家越远越好,而现在,他渴望回归,回归手工劳作之中,嗅到有别于后工业的情味。
恰逢乡村文化振兴,麒麟创作的“大地三部曲”,如黑马杀出,斩获了纪录片大奖。故事回到开头,前日他还在省城参加颁奖晚会,字正腔圆地发表感言,今日回村,就得老老实实走路,用乡音给七大姑八大姨请安——饶是如此,她们仍情面不留,一心想要将他打回原形。
“铁匠铺关门了。”
“都怪麒麟,没传下来。”
铁匠铺关门,两个徒弟去了建材公司,在流水线上做铁艺栅栏。
制造技术已如此发达,一切都是程序和设定说了算,传统的人工打铁炼器被淘汰乃大势。谁又能拧得过大势?
麒麟不想解释。都老糊涂了,解释不清。这辈子,她们若愿守住铁匠的执念,麒麟应配合一下,做永远的浑小子。他笑着点了点头,说,姨,姑,婶,莫急,莫急,我正在筹建铁匠博物馆。
嘁,打花拳!
嘁,踢绣腿!
……
其实,麒麟心里比她们还痛。带着原始胎记的铁匠铺,家族几代人的命脉,说灭绝,就灭绝了。原本像一颗螺丝,死死拧在乡村的骨骼上,人人曾坚信,多大的风,也不会将其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