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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7期|刘梅花:一千匹山犬(外一篇)
来源:《草原》2024年第7期 | 刘梅花  2024年09月05日08:31

一千匹山犬

狼知道自己叫狼。

一匹狼跟着老牧人走了很久。它不一定饿,只不过是一匹孤独的狼,想跟着人类走一走。空荡荡的山谷,草木茂盛,细瘦的山道上一人一狼,不紧不慢走着,走进光阴深处。

如果谁在山顶大喊一声:“小心呀,有狼。”狼转身跑了。它知道自己叫狼,人类已经发现了它。

老牧人小时候,遇见过狼群。几十匹,浩浩荡荡穿越山谷。狼群路过时,裹挟杀气,牛羊惊骇,飞禽走兽吓得满山嗷嗷叫。

他放牧的大山,古代是匈奴人的山谷,叫千狼山。据说这座山谷是狼道,成群结队的狼迁徙,都要路过此谷。大群狼路过时,大风拔木,黄雾下尘,覆地如雾。狼群轰隆隆奔窜而过,树梢麻雀纷纷坠落。

某一年,大雪封山,狼群找不到小兽果腹,袭击了村庄。狼群发出惊悚嚎叫,闯入羊圈。狗狂叫一夜,马挣脱缰绳逃走,人不敢出门。次日,全村的羊所剩无几。狼背不走的,全都咬死。

村庄里老人说,是狼卜。据说狼群集体行动之前,必先卜方向,然后觅食。

牧羊犬和藏獒守护羊群,可以和孤狼单打独斗,但干不过狼群,只能抵挡一阵子。狼撕咬羊,绝不仅仅因为饿。它们闯入羊群,吃掉几只,剩下的全咬死。谁也不知道狼是怎么想的。

那时候老牧人才七八岁,整日不敢出门,怕被狼群叼走。后来,人们用荆条棘刺制作套狼的木弓夹子,布满狼道。但凡狼群经过,没有套不住的。

然而,狼群迁徙时,竟然挟持了一群短尾巴的狍鹿。狍鹿战战兢兢走在山谷里,狼群紧跟后面,胁迫狍鹿探路。早已经吓破胆的狍鹿,被人类暗藏的弓箭夹子夹住腿,山谷里飘荡着狍鹿的哀嚎。狼群顺利走出千狼山,逃窜而去。

那年以后,大群的狼不出现,是分散的小分队,偷摸活动在山谷里。虽然一小撮狼,但羊群时不时还是被袭击。大雾天气里,牦牛被狼撵到悬崖边失蹄坠落。

某一年秋天,老牧人走在悬崖道上去收羊群。突然听到狼叫,嗷呜嗷呜,声音带着悲怆凄厉。此时对面山洼里的邻居朝他大喊:“阿欧,有狼。”

老牧人立刻身子一转后背紧贴石壁,挥起手里的棍子。一只羊擦着他的鼻尖掉下来,摔在脚下。狼并没有从背后袭击他,而是从头顶的悬崖上推下一只咬伤的羊砸他。

狼能听懂人语。于是,牧人们打狼,有一套隐语,不让狼破译。称狼为山犬,狼咬死羊叫山犬扯羊。

牧人认为,狼的长相就是模仿牧羊犬,以此来迷惑小兽。狼狡诈贪婪,长成牧羊犬的样子,昼伏夜出,袭击动物,让牧羊犬背锅。

《说文解字》说:狼,形似犬,尖锐的头,白色的颊,高耸的部前,开阔的后部。古人认为,狼是一种和犬相似的野兽。

最早的甲骨文,狼字从犬形,但尾巴不上翘,是狼的象形字。

或许狼和犬是同种,犬选择跟随人类,而狼隐居山野,成为山中猛兽。因为捕食方式不一样,狼喜欢群居,犬独来独往。虽然长相近似,秉性却天差地远。

狼是凶狠的野兽,小兽压根儿不敢和狼搏斗。小兽的眼睛里,狼和牧羊犬实在难以辨认。于是,牧羊犬一直摇尾巴,告诉飞禽走兽:瞧,我是犬,尾巴是翘起来的。

这一点狼模仿不到,它只能垂着大尾巴,一点都摇不动。狼的尾巴藏不住,露出真面目。都说虎死留皮,那么狼死就只能留个尾巴了。每当狼走过棕熊石洞前时,幼小的棕熊就喊叫:这条狗是我的,是我的。狼听得懂,飞快消失,行云流水。

狼群躲躲闪闪走在山野。远处有人看见了,高声吼:小心,山犬。这样,牧人们立即出动,保护羊群,追打狼。狼不知道自己的别名,破译不了人类的语言,逃跑慢,动不动被一顿揍。那时候还有猎人,藏在草窠里,拉弓放箭。狼害怕,走路频频四顾。

狼肯定也有情绪,至少它有恼怒和憎恨,还有报复心,是完全展现出来的。有人偷了狼崽子,那可闯祸了,狼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报仇,有时候会咬死仇人的整个羊群。

后来几十年,狼几乎不见踪迹,不知道迁徙到哪儿去了。狼可以突然出现,也能突然消失。人和狼渐行渐远,不复相见。山谷里花开花落,草长草枯,一直没有狼的讯息。夏牧场,牧人把羊群赶到山里,回家走了。隔几天来看看羊群,逍遥自在。

最近这几年,村庄里的人陆续搬走,剩下三五家。废弃的院子长满杂草,墙头爬满青藤。千狼山变成空山,山谷成空谷。狼嗅到空谷寂寥的讯息,悄悄潜入。牧人又能看见狼的身影。最开始,一小群,顶多三五匹。过了两年,一匹两匹,一年能遇见那么几回。狼又回来了。还是那样狂野,桀骜不驯,却又贼头贼脑。没有谁可以驯服狼,也没有什么能束缚狼的脚爪。

千狼山草木茂盛,几十年没有天敌,小兽多得很。狼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食物。像狍鹿兔子旱獭雪鸡这些,在草丛里横冲直撞,走几步就能遇见。野狐狸保持着自己朴素的习惯,贴着地皮走路,躲闪腾挪,能避开狼。

有月亮的夜晚,狼出现在山头,对着月亮嚎叫。那是老狼,又孤独又放纵。狼又被牧人拿来当作妖怪,吓唬纯真无邪的小孩子。

牧人们隐隐有些担心——狼这种野蛮而令人不安的动物,活跃在山谷里并不是可以忽略的事情。如今不能打狼,而狼的食物充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狼群很快就会浩浩荡荡出现在山谷里。那时候别说羊群,牦牛都会被狼群攻击。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着他们设想的那样发展。别说大群的狼群出现,连小撮狼群都不大看见。老牧人能遇见的,全是零星的狼。有时候两匹,有时候一匹。狼似乎越来越孤独,有时候默默尾随牧人走半天路,却不攻击。

千狼山谷没有大兽。雪豹黑熊这些野兽都没有人见过。大兽很会隐蔽自己,对人的气味敏感。大兽的基因里设置了对人类的提防,毕竟古代猎人不少。

狼应该没有天敌,它不会和大兽碰面。那么,狼群为啥不见呢?整个夏天,牧人们都在讨论这个问题。其实人类是活在幻想中的生物,遇见狼的时候,畏惧;看不到狼的时候,又起了怜悯之心。

秋天、冬天,狼群也不曾出现。狼全部以零散的方式活动。牧人们认为,一定是小兽稠密,狼群觅食很容易,不必群起而攻之,所以狼群瓦解。另外,他们发现,那些孤单的狼,看上去比群狼更加警惕狡诈,喜欢跟踪,夜色里眼珠子发出的绿光更加凶狠。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可能狼群进化过程中,需要这么一段时间涣散,历练独自捕食的能力,不能因为得到食物容易而变得懒惰。孤狼捕食必定比在狼群中要费力,所以可以保持种群不退化。解散狼群,大概是为了提高捕食能力,维持种群繁衍。

不过,狼单打独斗久了,会不会失去团队协作的能力?狼担心不担心种群的未来?

大概,狼群进化的过程是这样,食物匮乏时,狼必须群居,彼此合作获得食物;而食物充足时,自动解散狼群,孤狼捕食。

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千狼山仅仅是个狼道,是它们迁徙过程中的一个驿站。狼群去的地方,是个秘境,谁也不知道。那些零星的孤狼,可能是狼探子,跑来千狼山,瞅瞅人类的活动轨迹。狼也在不断研究人类。

今年春天,老牧人常常看见野生岩羊,短尾巴狍鹿,少则几十只,多则几百只,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山野里,群起而攻孤狼。狼零散行动,小兽却成群结队出门,这样才能有实力和孤狼打架。

狼活了一辈子,做梦都没想到会被小兽一顿打。想想看,小兽的眼神那么单纯无邪,昂着小脑袋,生机勃勃,一点打架的凶悍劲儿都没有。

然而,搅群的小兽也不可小觑,狼常常被挫败。于是,孤狼趁着月黑风高,潜入村子,抓走羊圈里弱小的羊羔。狼已经掂量清楚了,现在人类不敢打它们。

山野里旱獭多得数不清。它们啃咬柏树树皮,把几百年的老柏树啃死。到处打洞,草皮被打得千疮百孔。然而,狼不想吃旱獭,大概不好吃。

老牧人在山野里一辈子放牧,想得开。苍茫大地,万物本性都是上天所赋予,万物运动变化都在遵循自己的规律。所以,他放他的羊,狼走狼的道,小兽打小兽的架。

老牦牛

邻居们陆续搬走,村庄空落落的。牧人整天游弋在山野里,满目都是草木、小兽、牛羊、飞禽。看不见人烟。大自然就是牧人的帐篷。没有人聊天,牧人只好把目光停留在草木鸟兽身上,探索一些有趣的现象。

走在山野里,各种各样的小兽和鸟儿时不时出现在视野里,牧人觉得回到了祖先朴素的生活模式——远古的人类就无拘无束生活在大自然里,驯鹿骑马,采摘野果。祖祖辈辈积累,牧人们从大自然中得到一些经验。而山中飞禽小兽,也能从大自然中得到一些暗示。草梢子微黄,贮备草籽;清霜飘落,蛰伏动物掘深洞冬眠。

夏秋的山野,冰雹动不动砸下来。冰雹藏在天空里,每个足足有杏子大。先刮风,然后黑云密布,随后一声炸雷,十万冰雹密密匝匝射下来。那些冰雹都是野生的,别提多疯狂了,反正把盛开的野花都砸败,把来不及飞走的鸟儿都砸晕。山脚下,树叶子被砸得破衣烂衫,相当恓惶。

一头白牦牛被冰雹砸得晕头转向,它想跑到山脚下。然而一蹄子踩空,从山洼里滚下来,滚到几棵柏树夹缝里。牧人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了一群秃鹫。

冰雹很古怪,先是割裂山谷草原,这儿打一阵,那儿打一阵。然后打乱山中的秩序,牦牛乱窜,大树找不到叶子,青草顶着一头冰屑,旱獭的洞穴口堆满打碎的草叶。冰雹不是为了破坏,也不是为了显示冲击力有多强,就是想看看山谷里还有哪些打不到的盲区,下次再打打。

构成山野的因素无限复杂,山野结合了岩石山体河流植物动物,暗藏了不同的矛盾冲突,但是山野有自己的完整性。这很神奇,无论野兽牛羊、草木鸟雀、晴天雨天,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保持共性,却又各自分散。

夏初,老牦牛都在褪毛,肚子上挂着索索吊吊的裙毛,被冰雹一顿乱打,打蒙了。它跑了一阵,冰雹追着它打,死活躲不开那些杂乱的冰蛋蛋,只好停下来,眼神茫然。全身长毛湿漉漉的,粘着草屑泥水,有的挂在身上,有的拖在草地上,有的踩到蹄子底下——真正的糟糕透顶,看上去穷困潦倒,简直是世界上最落魄的大兽。

牧人把牦牛称为老牦牛,并不是牦牛老了。而是说牦牛体格庞大,脾气暴躁,皮实,凶悍,老油子。牦牛的野性尚未消失,浑身散发着野兽凌厉的攻击气息。也不知道是谁最先驯服了这种粗野的生物。牦牛不管不顾,在山谷里乱窜,无拘无束体验人世间的各种经历,被狼追,被人撂倒剪毛驱虫,和羊群赛跑。

大概在牦牛的眼睛里,人类的形象是变形的,是一个庞大的轮廓。它害怕人,却又不在乎人。野牦牛动不动脑袋持利角,冲过来抵架,追赶人类。

村庄的传说里,千狼山的山神坐骑就是老牦牛,白色的,长毛披垂,牛角像刀子那么锋利。山神常常骑着白牦牛巡山——这种古老的民俗文化,一直潜藏在牧人们心底的某个角落。毕竟,千狼山在几千年前是个刀耕火种和狩猎的村落。

牛毛也是个累赘。剪牛毛也得恰到好处,剪早了一场冰雹要冻死,一场暴雨要拍死。可是剪迟了呢,衣衫褴褛,穷得不像样子,让牦牛很没面子。人家牦牛也是很在意毛色的,也想穿得像样一点嘛。

剪牛毛是费力气的事情——扔出去绳子,套住牛,抓住牛头几下撂倒,绑住蹄子开始剪。这样剪牛毛太过于野蛮,可是山野里的事情,哪样剪才算精致呢?牧人们越来越老,抓不住牛,这也颇让人恼火。老牦牛只好驮着一身脏兮兮的毛到处溜达。老牦牛心里也藏着一言难尽的苦恼。剪毛不愿意,不剪毛索索吊吊走不利索。

虽然在同一个山谷,然而小兽虫鸟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秩序。老牦牛一个世界,甲壳虫一个世界,狐狸旱獭一个世界。蚂蚁隔着草叶仰望天空,雪豹在山巅长啸,看着另外一片天空。瞎老鼠躲在深洞里,不见天日。山谷参透了世界的真谛,庄严肃穆。

牦牛和鸟类相处得很好,它啪嚓啪嚓走着,偶尔会一蹄子踩碎草窠里的鸟蛋,大鸟一声惊呼——呱啁啁,该死的笨牛,滚开。也有甲壳虫在牛蹄窝里崴了脚,微弱地呻吟——哎哟,哎哟,不要脸的巨蹄兽,把路都踩碎了,看老子一个绊脚绊死你。

这可真不是故意的,世界这么大,牦牛又相当狂野,哪里会在意蹄子踩在哪里呢。只有鬼鬼祟祟的孤狼才会走一步看一步,担心自己的脚踪被发现,像个卖草药的老巫婆。

鸟鸣声密集的时候,牦牛也会停下蹄子,抬头聆听,眼神相当认真。这种庞然大物,其实也很可爱。尤其是牛犊子,一脸的羞涩天真,跟着大牛瞎逛,活蹦乱跳,动不动彼此挑衅,也不管是不是对手,先干一架再说。

野兽喜欢遁世隐居,老牦牛也不喜欢跟着人类溜达。它们在山谷里撒欢儿,吼叫,找个对手挑衅抵架,无所畏惧。大概,牦牛打架也是为了提高自身的卓异能力,百炼成钢,适应山谷里恶劣气候。生存和繁衍,刻在动物的基因里。

老牦牛抵架,很有力量感,牛角撞击得嘭嘭乱响。又凶悍又犟。一架干罢,红着眼睛散了,倒也不记仇。如果谁的角叉被撞击断掉,那就太惨了,以后打架没有了利器。

至于那些来历不明却道行很深的野牦牛,打架简直是一定的。狼窝里岂能伸进来狗爪子,老牦牛气得哞哞吼叫,打它。单挑打不过,合伙撵走野牦牛。

野黄羊也喜欢毫无缘由地打架,而且打起来又能尽情发挥,打得酣畅淋漓。有时候一群一群干架。它们打完架,又会脊背挨着脊背,脑袋挨着脑袋,甩着尾巴一起去喝水吃草,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它们打架一定是为了开心,不然呢?

偶尔,斜路上窜出一匹狼,两群野羊合伙,去攻击孤狼。甚至野羊群和狍鹿群也会打架。天晓得为啥要打。当然,无论它们怎么厮打,都不会违背天道自然。山谷有山谷的秩序。

鸟儿飞在高处,会对牧人发出善意的预警。老牧人听到惊恐密集的鸟啼,就知道某个山卡卡里,怀有私心的野兽在打群架。这种事情令人十分苦恼,但也束手无策,谁能管得了动物打架的事情呢。

山谷的内心藏着一道光,照耀万物。冬春的山谷被大雪覆盖,天地万物都是一幅草图,只有寥寥几笔轮廓。夏秋,山谷的线条清晰明朗,万物生动。山谷是一个场景,老牦牛和野兽在旷野里创作——它们的作品虚幻又激情,无限复杂,又不易觉察。

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甘肃省文艺创作传播中心签约作家。有作品见于《草原》《天涯》《散文》《读者》《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阳光梅花》《草庐听雪》《手中有花,心中有梦》《骆驼庄园》《草木禅心》《芣苡在野》,儿童绘本《哇玛尖措的草原》,长篇小说《我家住在野狐湾》《天边的卡哇掌》《远去的匈奴》等十部。多家报刊有专栏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曾获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甘肃敦煌文艺奖、全国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