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陈占敏:白发三千丈
1
安葬了亡夫以后的程毕氏头脑一点儿也没有糊涂。她收拾了鼻涕眼泪,将散乱地披在肩上的乌油油的长发重新挽成一个髻,丰丰硕硕地坠在脑后,平平静静地对大家说:“死的已经死啦。”
还没有从丧失亲人的悲痛中完全摆脱出来的亲朋惊叹着女人语言的深刻,不知道该从哪里寻找她如此清醒的原因。只听见女人又说:“粉丝还得出。”
大家就乱纷纷地点头了。在墓地的时候,大家曾经为女人丧夫重击下依然不乱方寸而吃过一惊。那时候埋葬的工作本来已接近收尾,由于死者同胞兄弟的阻拦而被迫延搁了。程玉河哭天抢地娘儿们似的一次又一次扑向亲哥的棺材尾巴,不让人家盖上那最后一块石板,要让哥哥的坟墓留下一个洞子,以便什么时候方便了他也好进去。眼泪还未收住的程毕氏即刻指明那种做法的荒谬:“兄弟,那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的。”
被嫂子的洞见几乎惹恼的程玉河踌躇了一霎,转而又扑向大哥还没有完全封住的墓穴。冷眼旁观的程毕氏一下子看出程家小弟的眼泪并非完全为死去的大哥抛洒,他是在哭他们程字号的老粉坊,于是又说:“大家明白就行啦。”
大家当然是明白的,多年来大哥当粉匠,小弟赶着大骡子,往大尾港送粉丝,往回驮绿豆。大哥的暴死,其实质是粉匠的灭绝,差不多也等于老粉坊的灭亡。无论同胞兄弟如何阻拦,粉匠大哥的红色棺材终究还是要被青石板牢牢地封住,尔后顺理成章地立起一座崭新的坟墓,不久后坟墓上新土变旧,生起草来,草长便飞莺,莺飞便孵卵,卵再生莺,莺再孵卵,生生灭灭,灭灭生生,就这么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所以程毕氏说:“粉丝还得出。”
有一个道理大家是有目共睹的,那就是柔韧如牛筋、白亮如雪花、细长如好女人头发的粉丝并不是碾碎了绿豆就会自动变成的,整个加工过程令头脑最聪明的男人看了也眼花缭乱。所以,死了粉匠的老粉坊还要生产粉丝,并不是粉匠未亡的妻子一句话所能奏效的。亲朋们在一阵欣悦的惊叹和一阵乱纷纷的点头以后,就把一道道疑惑的为难的目光投到程毕氏的脸上了。程毕氏连日来以泪洗面,面呈娇红,孝服还在身上,白衣嫩面,可爱可怜的样子令大家忘记了她挺着大肚子的难堪。有的人拿天经地义的大道理当作讨好谄媚心怀叵测的手段:“老嫂比母,往后这家自然是由你来当,你就说话好了。”
说这话的自然是亲朋中无耻的男人。他们只顾得不可告人的目的,忘记了一个摆在面前的事实,那就是嫂子不老,弟也不小。所以程毕氏微微一笑,就把这种不顾事实的谄媚驳回去了:“粉坊是家,家是粉坊,粉匠当家,当家当粉匠,兄弟,接了你哥进粉坊吧。”
亲朋面前庄重地点头接过了重担然后一头扎进粉坊的程玉河,两天以后就让程字号老粉坊变成了一座酿制臭气的作坊,又酸又臭的气味儿从那五间大房子里传出来,把整个村子充满了,又溢出来沿着中流河两岸飘散开去。程字号老粉坊倒缸的可怕传言驾着不尽的臭气作强劲的翅膀,飞到哪里都罩下巨大的阴影。粉坊倒缸正如煤矿上瓦斯爆炸、金洞子大塌方、庄稼地里过蝗虫、人群里起霍乱。从老粉坊钻出来的程玉河两天两夜脱尽了人相,拿着根绳子就往夹道子里跑。迎着臭气勇敢走出来的程毕氏伸出胳膊把程玉河紧紧地抱住。程玉河在嫂子怀里挣扎,野蛮得如同牛犊子,到后来终于绵软地成了粉坊里漏不出粉丝只散发臭气的粉团糊浆,无筋无骨地跪倒在女人的脚下。程毕氏轻轻地拍一下亡夫亲弟的肩膀,把五尺高的汉子当成了三岁的孩子,对闻声赶来的人说:“好好看着他。”
程毕氏说完,理一下飘散在腮边的鬓发,走进老粉坊。有好事的人分明看见,程毕氏乌柔的鬓发有一缕飘进嘴角去了,她往后一抿的时候,把一丝浅笑从嘴角扯了出来。然后程字号老粉坊的大门就紧紧地关上了,把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严严密密地关在了门里头。
程字号老粉坊的大门紧紧地关了三天三夜。紧闭的大门无论如何也关不住那种酸臭的气味儿。春天的夜晚有好多户人家夫妻干架,做男人的老是怀疑女人脏得发臭了。夜深时小村子里孩子们的惊哭引得狗也叫起来,做妈妈的用棉花团蘸了陈醋,堵住孩子的鼻孔哄孩子入睡,小孩子长大后落下终生嗜酸的痼癖,却不知道病根是什么时候种下的。第三天的夜晚终于在狗叫声中过去,狗叫声消失以后,孩子的哭声也一点儿没有了。又浓又厚的夜雾在早晨到来的时候也没有消散,有一股芬芳的气味儿穿过厚重的夜雾飘进一家家窗户。太阳的第一道红色光束穿破乳白色的晨雾,投向程字号老粉坊的大门,乌黑的大门吱嘎打开,走出了挺着大肚子的程毕氏,一眼看去的时候大家完全把她当成了魔鬼,等到认出了是她,全都忍不住笑了:这女人把银亮的粉丝顶到头上做什么呢?
扶缸三天三夜,程毕氏白了一头柔柔长发。
2
只有程毕氏一个人清楚她扶缸的三天三夜究竟是怎样过来的。三天三夜里她把粉团当成男人的躯体来抚摩,惊奇着它的温润细滑,不明白男人如果抚摩了粉团样白的女人身子究竟会作何想法。她把半截子裸露的胳膊伸进粉浆缸里,直起身子的时候饱胀的胸脯也湿了,她不知道湿了她胸脯的究竟是乳汁般的粉浆还是粉浆样的乳汁。她想她一定是快要生了。她想她的乳房要是一会儿分泌芳甜一会儿泄漏酸臭,那可就苦了孩子了。她把浸泡过的绿豆放到舌尖上品尝,水泡的豆粒胀大了体积,感觉上却是软绵绵的,上下牙齿轻轻一碰就破烂了,她想起死在她身子上的丈夫那一夜的劲头,开始的时候是一颗没见水的绿豆非常硬,到后来就像浸泡过的绿豆绵绵软软了,她想太软了没有味道一定不行。她让热的变凉,凉的变热,稀的变稠,稠的变薄,硬的变软,软的回硬。她不吃什么,渴了就喝点儿粉浆。酸酸的粉浆在她的肚子里运动一周,然后回到废水沟里去。她尿路灼痛蹙眉咬牙,看见一股澄黄的浊流夺路而去。她不知道是她的器官有了毛病才加工出这等模样的水流,还是倒缸的粉浆变成了坏水。第三个半夜过后,她再蹲下去的时候尿路的灼痛全然消失,清澈的水流映着灯光晶莹闪亮,整个粉坊一下子升起一股清芬的气息,她霎时间沉醉在仙境里了。
程字号老粉坊重新漏出了晶莹柔韧绵绵白白的粉丝。此后每逢看着打瓢的大老杨端坐在一锅沸水旁边,一只拳头在吊着的铁瓢里揉压捶打,把无尽的粉丝从瓢底的细眼里打下去,从沸水锅里经人拨拉,顺水流过一口口盛满清水的大缸,程毕氏总像看见一股清清的水流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清澈凉爽的感觉如一线凉气贯通了她的全身。
“像生孩子一样。”
此后的数十年间,问起程毕氏扶缸的艰难程度,程毕氏总是用不变的一句话来回答。
“一点儿不错。”大老杨则好像深有体会一样装腔作势。其实他只是看见程毕氏扶缸三天三夜白了头发,便生起了无穷联想,真正有切身体会的还是程毕氏本人,因为她生下孩子的那一夜,正是老粉坊里芬芳替代了酸臭的八个时辰之后。
生孩子最艰难的时候,程毕氏大骂程字号老粉坊耗费了她的力气,因为接生婆一次次鼓励她,让她使劲儿,她已经浑身酸软,没有多少力气可使了。大骂老粉坊的同时,她大骂自己不守本分,做女人原本只应该操心生孩子的正事,不应该管那种铁瓢眼儿里往下漏粉丝的闲事。痛得几乎再也不能忍受的时候程毕氏想起,她喝了三天三夜的粉浆简直是白喝了,烧热的绿豆水喝下去既然能够解毒,那么绿豆做成的粉浆喝下去也应该流得下孩子,她的尿路不是在第三个半夜过后消失了灼痛吗?痛苦中她大叫大嚷着叫人舀粉浆来给她喝,她相信粉浆的排泄能力会帮助她生下孩子。她大跌大撞,一头白发在炕席上滚成了一团乱棉絮,一面喘气呻唤一面固执地喊着:“粉浆!快来粉浆!”
程毕氏新奇的发明令接生婆大惑不解,她想程毕氏一定是扶缸扶得快要发疯了,一心以为还在程字号老粉坊里,就大声地提醒她:“你是在生孩子,不是在漏粉!”
被接生婆的提醒激恼了的程毕氏喊道:“一个样,来粉浆!”
程毕氏新奇而又顽固的要求迫使接生婆让步,采用了新的接生物品。一瓢清芬酸甜的粉浆端到程毕氏嘴边,程毕氏大口饮下,被呛得剧烈咳嗽,加速了程毕氏儿子前进的步伐。孩子终于托在手上以后,接生婆就此作出了决定:从此后催生就用粉浆啦!
托在接生婆手上的小人儿则哇哇大哭,母亲嘴里喷出的粉浆沫子飞溅到他的嘴上,他一时还不能适应这种气味儿。数日后降下了第一场大雨,粉浆窖子里的气泡完全被浇灭,响起一片蛤蟆叫声。
打瓢的大老杨听到蛤蟆叫声扔了铁瓢,让铁瓢里剩下的粉砣子滚进沸水里,煮成了和尚头样的粉团疙瘩,自己跑到院子里以头触地倒立起来。被大老杨的举动闹愣了的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的一颗刚刚刮光的头颅,他不是在自找苦吃吗?有人就解释说:“不,他是练武艺。”
3
数年前一个耍把戏的汉子来到了小村里。汉子高高大大的,有一双深陷的眼睛,深陷的眼睛看上去很深沉。汉子耍把戏的表情好像炼丹的道士阴沉沉地注视着八卦炉子。汉子会大声地让一个布做的小人行走或者站住。布做的小人被人从两腿之间穿进细绳,又从头顶抽出,汉子提着细绳一端大喝一声,小人突地下落,落到细绳中间,大汉又喝一声,小人却牢牢地停住了,那模样叫人想起悬梁自尽,只是不明白这小人为什么会被人用绳子从身子中间穿透。汉子耍完了小人,就表演另一种把戏。他说从我们站着的地方直钻下去就是美国了,我们这里的白天就是美国的黑夜,我们这里的人头朝上走路,美国的人就是头朝下行走。他于是双足倒立,用两只手着地行走。大家看见汉子的裤腿“唰”地褪下去,有女人惊惶地叫起来。大汉听见惊叫,恢复了两只脚着地的样子,叫大家放心,不要担心美国人的走法会把头撞进脖子里去。
大汉紧接着又一个双足倒立,不再使用两只手,只用一颗光光的头颅拄地。那颗头在地上像一只独脚,一蹦一蹦地在坚硬的地上撞出咚咚的响声,像骡子碗口大的蹄子敲击路面。女人们又一次尖叫起来,她们惊叹着,有这样头颅的男人,身体的各个部分一定都结实。
“像石头一样。”女人们这样赞叹。
耍完了把戏以后汉子被人围着吃饭,懒洋洋地回答人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问他家是哪里,他说:“西面。”
中流河两岸的人一听见西面,就想到了西流河,因为西流河的人说话腔调异样,好像是外国人说话,于是就说:“西流河的?”
大汉摇头,只说:“西面。”
又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大汉懒得回答这种没有什么意义的问题,把咬着的大葱从嘴上拿下来,指一下旁边树上拴着的一只山羊。大家想,人的名字不可能叫作山羊,那么就是姓羊了,又想到世界上把牲畜名字作姓氏的到底不多,就想当然地让汉子姓了杨。
从西面来的姓杨的耍把戏汉子在小村子里住下来,是因为程字号老粉坊的粉匠大哥发现了他奇异的才能。程家粉匠的思路跟女人们的思路差不多一致,他完全不看汉子耍小人的技艺,只看中了他用手走路用头拄地的本事,他想有如此结实头颅的人,也一定有同样结实的拳头,粉坊里漏粉正需要打瓢的拳头,不硬的拳头几天打下来,就肿了手腕子破了手背。于是劝阻汉子,不让他再到处流浪着去学美国人走路了,留下来在老程家的粉坊里打瓢多么好啊!
汉子就留下来了,被叫成了大老杨,程字号老粉坊里则叫他“好瓢把子”——这就不那么确切了,漏粉的瓢原本是他的拳头捶击揉压的对象,所以尽管这个称呼里饱含了对大老杨的赞美和钦佩,大老杨仍然不愿意接受,时常不着边际地申辩:“我是男人。”
大家便哗啦哗啦地笑了。程字号老粉坊里的男人并不只是大老杨一人。打糊的时候需要男人,也需要女人,而且男女的数量要相当,那是六个或者八个男女围了一个敞口大盆舞蹈似的动作着来干的活儿。大盆里是雪白细腻的粉团和成的糊状。大家把两只胳膊的衣袖挽到不能再挽的地方,面对了大盆伸进手去,两只手轮番着在粉糊里一压一拉,男女们横岔了两腿,踩齐了步点儿,随着手的动作,脚下踏步转圈。转圈的男女不能不耳鬓厮磨肌肤碰触,由此便生起了各种联想,让人觉得,漏出的粉丝不是绿豆做成,而是别的什么神秘的东西做了原料。
程字号老粉坊在程毕氏生下孩子以后继续生产。程毕氏在抚养她的遗腹子的同时用心当粉匠。坐月子的时候,她把她家的门上和老粉坊的门上同时挂上了如血的红布。她在家里的炕上吃鸡蛋,在老粉坊的炕上喝小米稀饭,她干渴时便喝大缸里的粉浆,她饱满的乳房永远鼓胀着充足的奶水,前胸永远是湿乎乎的。漏出了粉丝以后的废粉浆流到屋子外头的粉浆窖子里,眼瞅着滉滉漾漾的废粉浆满了窖子要溢出来。程毕氏叫人另挖一个大大的窖子,结果把一座古坟挖了出来。三河县是古东夷的疆域。挖出的古坟让小村子的人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道理:发臭的不光是粉浆。挖开古坟以后,一个人被墓穴里扑出来的臭气一下子熏倒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下去的死人早已烂得没有了人样,骨头也见风就散化了。一个古陶器皿被囫囫囵囵地拿出来。器皿显然是盛水的器具,圆圆的小口,大大的肚子,肚子上画了图案,一个个头尾相连。大肚子圆口的器皿在大家的手上传了一圈,没人能够认出肚子上的图案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人想起自己老婆肚子上美丽的花纹,忍不住哧地笑了。抱在程毕氏怀里的孩子伸着小手,指点着咿呀作声:“女女。”
正想着自己老婆肚子上美丽花纹的人立即响应:“画的是个女人!”
大家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那头尾相连的东西与女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孩子的母亲便连忙为儿子翻译:“他说是鱼。”
大家这才看出了有点儿像鱼。但是远古的祖先究竟为什么要在大肚子小口的器皿上画一些头尾相连的鱼类,却无人能够洞晓了。老粉坊里专门负责打瓢的大老杨要过那个器皿,就不肯再让给他人,他要派它一个特殊的用场。
“我留着当尿壶。”
大老杨的决定引起了一片哄笑。在众人的哄笑声里,程毕氏的脸绯红绯红,她想象不出,那个大肚子的器皿在或清或浊时急时缓的水流冲击下,会发出什么样的声响,像鸽子叫吗?还是像用被头捂住嘴的笑声?
4
往大尾港送粉丝的牲口驮上标了“程字号老粉坊”黑字的白帆布粉包,碗口大的蹄子在街面上敲击出生生灭灭的火星,程玉河骑到青骡子的屁股上,身子便晃动起来。多年来他沿着先人走过的这条道路,把粉丝送到大尾港去,装船运到国外。程玉河想不通为什么三河县出产的粉丝要送到大尾港去,就好比想不通为什么骡子不能交配不能下崽一样。由于他的嫂子进了老粉坊,当上了粉匠,小村子的人把不能够的事情说成了能够,时常冲着他喊:“骒马上得阵啦!”程玉河听了便愤怒地反驳:“我骑的是骡子!”
程玉河胯下的青骡子如同别的牲口一样驮了粉丝,它还多驮了一个人。程玉河想,这样的畜牲要是能够生育,那就会一代胜过一代,因为“杂种出好汉”。把粉丝送到“德丰义”粉庄卸下,趁着尚未装上绿豆的机会,程玉河把青骡子赶到别人的骡子队里求偶,青骡子却无情地跟人家撕咬起来。等到程玉河发觉一对骡子并不是打情骂俏嬉耍调情,却是真正的殴斗,慌忙牵走自己的骡子,青骡子的鬃毛已被对手撕去了一撮。驮上绿豆,回到家里,已是月上东山。月光里嫂子的眼睛十分明亮,一眼就看出青骡子的鬃毛不像走时那般齐整丰厚,警觉地说声:“骡子的头发少了。”
程玉河想不到嫂子会如此细心,而且眼睛如此明亮,一时心虚,要编个谎言也来不及了,就说:“骡子下小骡子啦!”
程毕氏自然不相信这种鬼话,想起大老杨头朝下走路的把戏,说:“会下骡子的骡子在美国。”
程玉河看一眼月光下女人如银的白发,想起老粉坊里由酸臭变为芬芳的神奇过程,把一句古老的谚语想了起来:“待要会,跟着师傅睡。”
夜深人静时叔嫂二人第一次认真算账,程玉河掏出账本,口齿流利一笔笔报账,程毕氏睁一会儿眼睛闭一会儿眼睛,然后看着程玉河微微冷笑,说:“他叔,收起你那些鬼把戏吧,我这里也有个账本。”
程毕氏说着,就把她的账本亮出来,那是两个线团,一个绿色,一个白色。程毕氏扯着线头一抖,线团着了魔似的在小炕桌上弹跳滚动,线上系了大大小小的疙瘩。
“绿的是绿豆,白的是粉丝。”
程玉河简直惊呆了,他只知道嫂子一个大字不识,不会记账,却不知道女人有女人的聪明。
“小疙瘩是斤数,大疙瘩是钱数。两个小疙瘩在一起是你吃饭,两个大疙瘩夹一个小疙瘩是骡子的草料。牲口钉蹄子绿疙瘩套白疙瘩,你买鞋白疙瘩套绿疙瘩。”
被嫂子清清楚楚巨细无遗的账本治服了的程玉河收起了一切非分之想,从此后彻底粉碎了让青骡子下崽的期望,在大尾街上卸下粉丝,再也不牵着漂亮的青骡子去招蜂引蝶。年纪轻轻的他似乎一下子变得苍老了,从骡子屁股上下来,两条腿无论如何也不能直直地立着,两腿之间圈起大大的一个空当儿,那么肥胖的大狗一纵身子就钻过去了。而且,他的腰也好像变得弯起来了,骑在骡子的屁股上摇晃着身子,脑袋向前伸出去,好像满足又好像不满足的样子。
第一棵苞米棒子吐缨儿的时候,程毕氏的儿子沿着叔叔送粉的道路向北,去东村的私塾里念书。小人儿的学名叫程家湖。多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给程家的男人们取好了意思相关的学名,用字全都是水,上一辈子是流动的活水,下一代便是湾住的死水。程家湖念书的天资极好,四书五经倒着念比顺着念还要流利,比如“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就不如“子君养莫人野无人野治莫子君无”来得流畅自如,其道理正如大老杨的把戏一样,头朝下用手走路更能显示天赋特异。
受了程家湖倒着念书的启发,大老杨要尝试着用脚后跟代替拳头打瓢漏粉,被程毕氏喝了一声,差点儿掉进沸腾的开水锅里,这才丢掉了那份妄想。但是他受不了倒过来的诱惑,把程家湖的特异天赋当成了严重的挑战,双足倒立头朝下用手走路的时候多了起来,时常到院子里迈动双手走上一圈。
真正为下一代的特异禀赋满心欢欣的是程毕氏本人,她想,用文化记账总比用线疙瘩记账来得省力省时。欢欣鼓舞时,她一下子改变了一成不变的发式,把一头柔长的银发挽成了圆髻,从后脑勺移到了额头顶上,为避免重复单调,单日子发髻在后,双日子移到前头,在后面时如同拖了一圈粉丝,移到前头时正如顶了一个粉团。
程字号老粉坊鹤发童颜,漏出晒出的粉丝如云如雪,如棉花团,如杨柳絮,如风姿绰约的处子新洗了肌肤,如中流河水哗啦啦流淌,从远处流下来,往远处流下去,绵绵延延,白白亮亮……
5
三河县曾经有过为长度单位而争斗不息的历史,丈量土地的弓,往往是东家长西家短,这就要在土地买卖、地丁税捐等问题上引起争端,肝脑涂地狗急跳墙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一年,曾经有人把“敌人”的大腿插在地边上当界石,大腿烂掉以后,长出一丛谁也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像苞米秸,分明又是木本。为避免三河县的土地上再长出人类还不能认识的植物,县太爷命三河县的所有粉坊全部捐出粉磨的上叶,在县衙门的大街上用石磨铺起一条街来。石磨成双行排列,横竖间距都是标准的一弓,也就是四尺八寸。石磨街铺成以后,县府调全县丁男,轮流到三河县集训,由差役用水火棍看押着,到石磨街上练操,从太阳出山到繁星缀空,只练正步走一种操法,走步时两脚只踩磨眼。经过这样的训练以后,三河县的男人走路总是一步一弓,丈量土地就此废弃了那种古老的器具,男人走步,就是度量单位,为长度单位一家一个标准而发生的争斗明显减少。后来只发生过砍下对手脚趾头的事情,那是因为被砍的人脚长得过大,只有去掉脚趾头,才符合新的长度单位。
程毕氏购买土地的时候,既不使用古老的弓,也不使用男人的步伐。那种古老的器具早已绝迹,因为三河县久不使用。而男人步伐也是不可信的,因为那需要双方都有男人的腿脚才行。程毕氏如同所有三河县的前辈妇女一样,没有用三寸金莲在县城的石磨街上练过正步走,当然也就不会一步一弓地去丈量土地。好在三河县所有的土地都曾经有过买卖,所有的土地都曾经按丈量的亩数,记入官账缴纳官银,还由于三河县的男人经过了石磨街上的操练,掌握了特异的才能,便把沿着地边一步一弓的行走当成了一种游戏,这就让所有土地都有了标准的亩数,并且牢记在村人的心中了。继承了前人的业绩,程毕氏买地,只需要有中间人在场,三人的口一致报数,就是一张标准的弓。
第一次亲手买下村南的邪子地,把契约立好以后,程毕氏踏着月光到地里去了。
程字号老粉坊的石磨蘸着水磨绿豆的咕噜噜钝响像一支无始无终的乐曲,磨碎绿豆沉淀出粉团,重新加水做成粉丝,剩下的废粉浆整日整夜散发着恶臭,那是土地喜欢的气味儿。程毕氏当着粉匠,让程字号老粉坊整年生产着上好的粉丝,挣的钱像恶臭的粉浆一样丰厚。程毕氏用做粉丝挣的钱购买土地,用做粉丝剩下的粉浆喂养土地,她到月华如水的新买的土地里游走,一双小脚在松软的地面上捣下一个个圆圆的坑凹,她身体的重量全部落在脚后跟上,被裹脚布缠得断死的脚趾头是一点儿作用也不起的。
半夜时来了粉坊里打瓢的大老杨。这时候程毕氏已经脱掉了鞋袜,解了裹脚布,赤脚在地里行走,沁凉的酥酥痒痒的感觉通过未死的脚心,传到大腿根,程毕氏只觉得浑身的骨头缝像灌进了细细软软的泥土一般。她于是两腿一伸,躺倒在地里了。她先是脊背着地,两眼望天,数银河边上的星星,数到一百二十六颗的时候,她翻了一个身,让胸脯着地,泥土的揉压唤起了熟悉而又遥远的记忆,她解开衣襟,要感受更为贴切的触发,以便让记忆更加清晰和亲切,这时候她看见一对光亮像萤火虫一动不动地停在头前,她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大老杨的眼睛。她曾经无数次惊叹大老杨的眼睛,白天看上去毫无独特之处,夜里看上去就分辨不出那到底是萤火虫还是坟地里游走的磷火。
大老杨说:“我知道你要躺倒。”
程毕氏说:“我试试地热还是身子热。”
大老杨说:“自己的姑娘跳不得神,你就是地。”
程毕氏说:“地上面是天,天下面是地。”
大老杨说:“你看看远处。”
程毕氏往远处看。莽苍苍的天越远越低,天和地粘连在一起,浑融为一体。
大老杨开始打瓢。他运用漏粉的技巧打糊的节奏揉压捶打,一锅水在身子底下热浪翻滚,灶里的火继续加柴,听得见呼呼的声响。
程毕氏的身子被深深地揉进地里去了。细软的泥土从她的身子四周泛起。
大老杨动用了美国人倒着走的武艺,天旋地转,于是降下雨来。天和地被丰沛的水线紧紧地缝合,闪电如针,频频洞穿,惊雷如歌,吼喊引吭。天在抖动,地在抖动,天和地在一起抖动。又一阵急雨急泻,大老杨大喊一声:“倒缸了!”
落汤鸡似的程毕氏,一点儿也没有为大老杨不吉利的大喊而气恼丧气,她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说不清的道理,那就是坏就是好好就是坏好坏不分亦好亦坏整个的就是一大盆粉团浆糊!
被天上的惊雷赶回家去的一对儿在粉坊的门口分手。大老杨回粉坊歇息,准备第二天打瓢漏粉,程毕氏怕他已经没有力气漏不出好粉丝了,大老杨搓一下光秃秃的头顶,让程毕氏看见了亮光直闪,她十分清楚地看出那是大老杨的头发磨出的火星,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大雨浇不灭的火焰。
程毕氏回家后仍然保持着旺盛的精神头儿。她兴奋得总想抓住一点儿什么。灯光里,儿子身上的被单完全被蹬掉了。程毕氏终于还是把儿子喊醒了。儿子刚一醒来,便进入又警觉又清醒的阶段,程毕氏扑哧一笑,说:“念给我听听。”
程毕氏把新写的地契递给儿子。儿子既不情愿又不能不念,赌气不穿衣服,仍然光着身子,执意不使用倒着念的本领,但还是把母亲念得甜甜入睡了。
第二天是个阴天,程毕氏的儿子和邻居的小孩儿在邪子地里抓鱼,连午饭都忘了吃。程毕氏新买的土地上,她的身子被大老杨揉压着造就的坑子里积满了雨水,水里有小鱼游动,鱼的体积极小,像一种白色的蚂蚁,鳃和鳍都是红色,游动时会唱一种奇妙的歌曲,像人愉快的呻吟。大人说那根本不是鱼,程毕氏的儿子却坚持说:“就是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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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浆窖子里不断地鼓着气泡,大家明白那不是发酵的缘故,而是掌柜的儿子在里面用鼻子和嘴吹气。
谁也不知道程家湖是怎样掉到了粉浆窖子中间。大家本来正在漏粉,五间屋子里全部充溢着腾腾水汽。整个漏粉工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有人把团成一团的粉坨扔给大老杨,大老杨稳擎了铁瓢捶打揉压。他手下的铁瓢呈黑、白两种颜色。据说最早的漏粉瓢是用葫芦瓢钻上窟窿眼儿,后来改为铜瓢,再改为铁瓢,其进程正与人类文明的进化同步。在大老杨的铁瓢下面,有女人拿了长长的粉杆,从锅里把煮熟的粉丝拉出,传给后面满盛了清水的大盆,到最后有人用粉杆一挂一挂地把粉丝端起切断,在架子上挂住。进行这最后一道工序的男人挂了一杆粉丝以后蓦然抬头,透过弥漫水汽,看见粉浆窖子边上堆了蓝色的衣裳,惊叫一声:“有人跳粉浆窖子了!”
随即大家就停了漏粉,跑到粉浆窖子边上了。等到看清了是东家的儿子以后,便明白他绝不是自寻短见,因为他并没有什么苦恼愁闷的事情。看着小人的胳膊在绿莹莹蓝蔚蔚的粉浆里摆动,有人说小家伙肯定是鱼变的,不然绝不会有如此之高的游泳技术。但困惑也随之而来,他要游泳自有河和湾,中流河发大水的时候仍然能把人的身子漂起来,打石头盖房子留下的石坑里存水也都是能够没了人头的,小家伙河里不去湾里不去,却唯独喜欢又黏又稠又脏又臭的粉浆窖子,他到底是一种什么鱼呢?正好奇地看着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的时候,就见粉浆鼓泡,小家伙的手再也看不见了。这时候程毕氏走来,为伙计们中断了漏粉跑到粉浆窖子边上傻站着而气愤地大喊:“倒缸啦?”
自从云雨之夜大老杨疯狂地大喊之后,程毕氏明白了一些反反正正的道理,她自己也消除了所有忌讳,经常用不吉利的话斥责伙计了。直到看见儿子的衣服和粉浆窖子里的气泡,程毕氏才把愤怒的原因改变了:“指望着给我当儿子吗?”
大家这才有些慌乱,纷纷说谁也不指望着把掌柜的儿子淹死自己去顶替,是以为小家伙在游泳。乱纷纷的申辩中,唯独没有大老杨的声音。他从一开始就看得十分明白,程毕氏的儿子并不会游泳,因为会游泳的从来不用嘴和鼻子吹气让粉浆鼓泡。他明白但他不说。
最终把程家湖从粉浆窖子里捞上来的还是大老杨。程毕氏说搭上梯子,大老杨微微一笑说不用,他既然能够倒过来用手走路,那就不必使用梯子,也能从粉浆窖子里捞上程家湖。大家眼看着大老杨脱衣服,脱到只剩下一条短裤时,大老杨用目光征求程毕氏的意见,程毕氏把手一摆说:“不用脱啦!”
大老杨说:“不脱碍事。”
程毕氏没有再表示意见,大家乱纷纷地说:“救人要紧。”
大老杨于是突地褪下了短裤,还没等大家看清楚是怎样的一个形象,大老杨的身子已经伏在又黏又稠的粉浆上了。大老杨身子底下的粉浆仿佛变成了固体的东西,稳稳地把大老杨托住。大家看见大老杨黑色的脊背在粉浆上溜动,脊背后头的屁股晃动着向前,几个女人除了程毕氏,全都羞得捂着脸跑进屋子里去了。大老杨在大家叹息的时间里,到了鼓气泡的地方。只见他身子一耸,两条腿倒立空中,两只胳膊夹着头倏地钻下去。接着就看见程家湖伏在大老杨背上,大老杨依然从粉浆的表面伏着身子溜出来。
老粉坊里漏粉的工作重新开始的时候程家湖躺在家里的炕上沉沉酣睡,他眼睛闭着嘴也闭着,从上一个东村赶集的日子睡到下一个东村赶集的日子。
在他迷睡期间,程毕氏到粉浆窖子里为他拖了八次魂,他母亲一心以为儿子是把魂灵交给臭粉浆去保管了。程毕氏让人找了高高的梯子放倒,平端到粉浆窖子沿上,又在梯子上铺了门板。程毕氏踏着门板走到儿子吹气鼓泡的地方站住,把儿子的衣服盖到粉浆上。程毕氏点燃黄表纸喃喃祷告。黄表纸的黑灰在粉浆里滋滋变湿,程毕氏深情地呼唤:“湖儿,回来吧!”
儿子的衣服在粉浆上一鼓一鼓,程毕氏掀起看时,一个个气泡鼓起来,又噗地爆破。程毕氏重新把衣服盖上,凄怆地呼叫:“儿子,回来呀,粉浆不是妈!”
如此烧纸,如此呼叫,六天里八次。八次过后,六天走完,程家湖睁开眼睛,看着忧虑的母亲,盯着母亲白亮的发髻久久不语。由于儿子的丢魂失魄,母亲已经顾不得改变发式,日复日夜复夜让白色的发髻恒定不变地垂在脑后了。
“曰若稽。”儿子终于说话了。
程毕氏目瞪口呆,不明白从粉浆窖子里回来的儿子说的是什么语言。但儿子的思维却保持着正常。他只是失去了再去私塾念四书五经的兴趣,迷上了母亲当粉匠的技术,立志要把做粉丝的技术写成一本书行世,他把他要写的书定名为《粉丝经》。
程家湖迷醉在《粉丝经》里,他有生产粉丝的血统,又有当粉匠的母亲,他生长在粉丝的发源地,他丝毫也不怀疑他将写出亘古第一部粉丝的经典。他探本溯源,洋洋洒洒:“粉丝生产开始于春秋时期。时大军事家孙膑和庞涓共师学艺。师傅让二人以‘水里来浆里去’为题,各自发明一种可食物品,孙膑发明了粉丝,庞涓发明了豆腐,师傅据此判定了二人的高下。”
他广征博采,亦庄亦谐:“有‘四大白’民谣唱道:天上的雪地上的面,大姑娘的肚皮加粉团。可见粉丝之白也。
“有‘四大鲜’俗谚曰:大姑娘的腿香椿芽,头刀韭菜粉丝花。噫,可见其味道之鲜美哉!”
程家湖夜以继日,为《粉丝经》殚精竭虑。但是有好多事情他并不明白,比如把大姑娘的肚皮和粉团并提,把粉丝和大姑娘的腿并列,他就找不出多少实实在在的证据。写到这种地方,他的身体里就会滋生出一种模模糊糊的欲望,可是连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浑身的骨头都变软了,发出一种咝咝的皮球泄气的声音。他深刻地认识到写《粉丝经》本身就是对身体的一种折磨,被折磨的身体开始发生令人不安的变化啦。
7
程毕氏久久地迷恋着异常的爱情地点和方式,云雨之夜的记忆太深刻太生动,日益显示出不可抗拒的诱惑力量。躺在自家的土炕上,老是听见无边的急雨敲击苍茫大地的混响,身体却轻轻飘飘的,仿佛浮在水上,一点儿压力也没有。她因此而长夜失眠,满头银发因失眠而失去了光亮,好像倒缸后漏出的粉丝,苍白却没有光泽。
失眠的痛苦中,程毕氏想起,那一夜云雨之后,曾经在儿子念诵地契的琅琅声中入睡,便让儿子把诵读地契当作了每夜的功课。儿子沉湎于《粉丝经》的写作,每每露出不太耐烦的样子,程毕氏便用不传授经验作为要挟,因为儿子的经典之作全凭母亲提供素材。
“没有我哪有你?”母亲含笑说他。
母亲满头银发下的脸庞无比白嫩丰润,令儿子想到粉丝从大老杨的拳头底下流出在水里游动如白蛇戏涧。为了书的成功,儿子不得不诵读地契,让母亲在新发明的催眠曲中甜甜入睡,像个难以看管的孩子。
“立卖地契人王千钟同母杨氏因无钞使用情愿将自己西北山东坡山地壹片出卖于程忠恕为主永远为业同众言明价钱京钱贰拾仟整当交无欠恐后无凭立此为照弓步测定计开东至界石西至分水岭南至界石北至界石四至分明每年纳官银壹厘正说合人程中惠光绪叁年十月十三日立卖契人王千钟借字人程中良。”
一契读完,程毕氏的鼾声已经十分均匀,她并不计较儿子念的不是本人签立的地契,而是程家祖上遗下来的契约,在她的感觉里,无论立于哪个年代的契纸,都发散着泥腥气味儿,令她迷醉。
只要是野外的气温适合于赤身裸体作业,程毕氏和大老杨总是选在出生过蚂蚁般大小红鳃红鳍小鱼的地方。土地里已经施进了老粉坊废弃的粉浆,发酵后的粉浆在地里膨胀,像发馒头加进了面酵子和面碱苏打,程毕氏的身体简直要整个地陷进去了。有时候泥土浮上来,堵住了她的耳朵眼,她灵敏的听觉由外界反转内心,听见自己的胸膛里吱嘎吱嘎作响,像伏天的雨后苞米棵子深夜拔节一样。这一夜细软的泥土又开始涌向耳朵眼的时候,程毕氏看见旁边多了一个人,程毕氏一下子认出这人姓程名玉河,大老杨也发现了局外人的存在,但他蔑视地用鼻子嗤一股气,说:“听兔子叫耽误种豆子。”
程毕氏对大老杨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是外人,走你的。”
大老杨慷慨地应一声,把衣服结束停当,一个倒立,把双腿举向繁星满天的夜空,迈动双手,走出地去,跨过地界的时候,两只脚在空中对着拍了几声,像鼓掌一样响亮。
目送着大老杨走远以后,程毕氏开始跟程玉河谈判。程毕氏并不穿上衣服,她正需要冷却一下自己的身体。她从从容容地对程玉河说:“说话吧,你要管什么呢?管我用不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用也用不坏,你担心什么?”
程玉河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瞅着程毕氏月光里异常莹洁的身体,似乎是为陌生的凹凸困惑了,或许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样不可思议的坦白和隐秘。
程毕氏仍然款款说话,脸上蓦然闪过的媚笑如同月光一样坦然和温柔:“你要是想用也行,你先练练打瓢吧。”
粉坊里的特殊用语提醒了呆愣着的程玉河,他记起了驮回绿豆拴住青骡子匆匆赶到地里来的真正使命,他激愤的声音像严厉的程姓祖先:“程字号老粉坊要改姓啦!”
程毕氏轻轻拂着胸脯和腹部,胸脯的鼓胀与腹部的平坦使她的手掌感受到的含义不同,她胸有成竹地说:“西山的羊吃草,东屋的马吃料,羊是羊马是马,我只要他的力气。”
程玉河对程毕氏的话将信将疑,满腹的激愤仍然不得排解。这时候听到槽上的骡子叫,就说:“马和驴睡觉下骡子。”
程毕氏为程玉河的聪明哈哈大笑了,直笑得缓不过气,终于笑声渐弱了说:“你让青骡子下崽了没有?”
程玉河被程毕氏无端的大笑激怒了,他激愤地跟程毕氏分辩:“不是我让骡子下骡子,是我叫骡子让骡子下骡子!”
程毕氏高兴地用两只巴掌拍打着自己身体上所有能够发出响声的部位,口齿伶俐地说:“你叫骡子让骡子下骡子就是你让骡子下骡子,就好比我让粉坊出粉丝也就是粉坊出粉丝。”
程玉河从程毕氏的嘴里一字字认真捕捉,终于发现了重大的问题,两眼瞪着程毕氏依然裸裎的身体,射出最中要害的枪弹:“程字号老粉坊已经改姓啦!”
程毕氏问:“姓什么?”
程玉河盯住程毕氏身体的某个部位,说:“姓什么我不说。”
宣布了最终的判决,程玉河怒气冲冲地走去,苞米棵在他的脚下嘎巴嘎巴折断。再一个早晨到来时,程玉河赶着牲口送粉丝比以往任何一天走得都早。青骡子背上,程玉河弯弯着身子摇头晃脑的样子令人油然想起谷地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牲口碗口大的蹄子敲击着中流河岸的大道,程玉河突地从青骡子屁股上滚下来,跪下去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抬头时泪流满面凄怆地大叫:“爷爷呀,下骡子啦!”
8
夜幕降临以后升起了忧伤的月亮。忧伤的月亮以泪洗面,把如泪的光华遍洒人间。不久以后这个月亮被天狗吃了,大地上一片昏暗,村子里大狗小狗一齐吠咬,像人肚子饿了为争一个烧饼而咬斗。
程字号老粉坊里,到了青骡子应该和它的伙伴们驮着绿豆回来的时候,不见牲口的身影,骑骡子的程玉河也好像被狗吃掉了。老粉坊里粉磨磨绿豆的声音变得沉重不堪,像老人的嗓子眼里卡了浓痰呜噜呜噜怎么也咳不出来。黎明在焦急的等待中接着到来。牲口蹄子敲击街面的微弱火星终未出现,程毕氏拿出了一个鸡蛋。
仪式在老粉坊屋子中间进行。大磨已经停止转动,因为庄重的仪式需要肃静。程毕氏把一面玻璃镜子平放,用心地把玻璃擦净抹光,然后拿起鸡蛋,口中咕咕哝哝诵念咒语,屏息静气把鸡蛋大头朝上小头朝下往镜子上一放,红皮鸡蛋在镜子上稳稳地立住,程毕氏凄然宣布:“他爷爷叫他。”
立住的鸡蛋结束了大家的等待,一切都要重新安排。新的牲口去牲口市上买来,还是骡子,为了彻底忘掉过去的不愉快,程毕氏执意换了骡子皮毛的颜色。选择赶骡子驮绿豆的人员颇费心机,论可靠得找大老杨,可是程毕氏舍不得他打瓢的力气。儿子还没有长出骑到骡子屁股上的本领,又忙着写书,所以只好选定一个老实的伙计。因为不再是自家兄弟跑外,程毕氏的账本除了儿子用文化记下的一套之外,再度启用线绳系疙瘩的办法,绿线记绿豆,粉丝用白线来记。
一切恢复正常。程字号老粉坊的大磨重新唱起古老的歌曲。入夜时大家围着敞口大盆打糊,臂膀圆滚滚红润润的女人正愉快时忽然惊叫一声:“妈呀!”
大家以为女人是被挨膀的男人偷偷地捏了触了哪里用力过重,笑声陡起,女人却努起嘴巴朝门外指示,大家就看见一张忧伤的老人的长脸擎在门口。程毕氏说:“是他爷爷。”
长脸闻声吭地打一个响鼻,仿佛沉重的叹息,女人说:“是骡子。”
正是青骡子立在老粉坊门口,神情疲惫,举止迟滞,蹄子上粘了泥土,变得更像扣着的四个小盆。这种泥土其黏度超过了人的想象,像四只铁鞋箍住蹄子,使青骡子永远失去了矫健的步伐。大家一时只叹息青骡子蹄子上的负担,不顾其他,青骡子眼里流下泪来向后摆头,大家这才发现:青骡子尾巴上的毛全都变白了!初看时还以为是绑了一把粉丝在尾巴棍上呢。
“骡子尾巴人的头发,毛发连心。”程毕氏慨叹不绝,摸了一下自己白亮的发髻,把手从自己的头上拿下,去梳理骡子的尾巴毛,只听得嘎巴嘎巴脆响,白白的尾巴毛齐崭崭从尾巴棍上断掉了。
青骡子不往大尾港驮粉丝,也不再往回驮绿豆,不仅仅因为它四只蹄子上箍了沉重的大鞋,也因为它失去了白毛的尾巴。它被闲散地拴在桩子上,忧郁地吃草料,无聊地打响鼻,光秃秃的尾巴棍一撩一撩地挥舞,可是再也赶不走落在肩背上叮咬的虻蝇,叮出血来结痂,结痂掉毛,青骡子面目全非了。被虻蝇残酷折磨的青骡子变得性情暴躁,狂蹦乱咬,只有程毕氏还可以走到跟前喂它草料。大老杨说:“宰了吧。”
程毕氏摇头,眼睛里莹莹有泪,说:“驮完绿豆宰骡子,也就是推完磨杀驴吃。我要养死它。”
程毕氏挥手赶走骡子身上的虻蝇,拍拍它的脊背,温软的手掌轻轻地抚摩骡子的长脸。青骡子被爱抚得心痴神迷,直把脸往程毕氏怀里偎,粗大的鼻孔哧哧地喷气吸气。程毕氏哧地笑了。
“像你一样。”她妩媚地微笑着对大老杨说。
大老杨摸一把自己的脸,不同意程毕氏的赞美,说:“我是方脸。”
程毕氏说:“我不是说脸长脸方,其实你比骡子俊多了。我是说你在那个时候也是这个模样,我不是说模样,我是说你在那个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我不是说样子,我是说……反正说什么你知道。”
大老杨于是明白了。他明白程毕氏是说他们两个进行爱情游戏的时候,大老杨也愿意把脸埋在程毕氏的怀里,张大了鼻孔咝溜咝溜吸气。
青骡子终于死了。程毕氏的第一职务是当粉匠,不能老是拍着它的长脸为它提供一个舒舒服服的怀抱。程毕氏不在的时候,成群的虻蝇仍然来叮咬它,叮咬得它狂蹦乱咬。失去了尾巴毛的尾巴棍只能驱赶屁股上的虻蝇,肩背处鞭长莫及,它只好不断地摇头晃脑。叮在肩背上喝血的虻蝇习惯了它的摇头晃脑,不再害怕,骡子便愤怒地张了大口去咬飞虫,忽地一口咬下去,连皮带肉含在嘴里咀嚼,虻蝇却从牙齿缝里溜走了。被狡猾的虻蝇激怒的青骡子再吐掉皮毛,回头再咬,连咬带嚼,肩背上热血如注,哗哗地顺着两条前腿往下流,两只前蹄上箍着的泥无声地化开,像迎风粉化的骨头一样。
青骡子悲惨地死在自己的血泊里,轻松了两只前蹄,沉重着两只后蹄。程毕氏担心它到了阴间行走不便,蘸了骡子血,用毛刷子去刷后蹄,后蹄上的泥粘固如常。程毕氏长叹一声扔掉刷子,她明白骡子血已经凉透,开始凝固,那种奇异的化解能力已经消失了。
程毕氏为青骡子举行的葬礼在正午过后举行。青骡子四蹄朝天被人抬起,送往程姓坟地下葬。青骡子的尾巴棍上绑了一把粉丝,恢复了它深夜归来时的模样。青骡子的墓穴离程毕氏亡夫的坟墓隔着一块地,在一个地角上。牲口的坟墓起来时山沟那一边的地里有人摇耧播种,响亮的耧铃如同骡子的安魂乐曲。大老杨伏到程毕氏的耳边说:“我要你做我的老婆。”
程毕氏微微一笑,说:“看你是不是孩子的爹了。”
9
大老杨苦苦操练,为了当上程毕氏孩子的父亲,他把自己折磨到了惨不忍睹的境地。他每天坚持在老粉坊的院子里倒立走路八次,每次两圈半。他的手因为整日打瓢在潮湿里浸润,变得很嫩,倒立次数和距离的增加,使手掌走了不久便磨出血来,在院子的四周印出一条血迹斑斑的道路。出血的手掌不久长出茧子,再把程毕氏的胸脯当作漏粉瓢里的东西来对付的时候,程毕氏叫痛而且有些烦恼,但是大老杨也顾不得了,他想为了更巨大的幸福就应该舍得抛弃一点儿小的愉快。似这样苦练了一个星期以后,没有在程毕氏的肚子上见出成效,大老杨对自己的操练更加残酷,把每天八次每次两圈半增加为每天八次每次三圈,两圈半用手迈动之后,剩下的半圈用头蹦跳,蹦满三圈以后原地立住,用头当锥子钻地半袋烟的工夫。他相信只要能在抽半袋烟的时间内钻得土没了眼睛,那就很有把握在程毕氏的肚子里播种成功。
大老杨久久地苦苦操练。他不能丢了打瓢的工作,只操练当爹的功夫。他被粉坊里的打瓢和倒过来走的操练搞得疲惫不堪,实战时倒变得力不从心了。
“饿了。”程毕氏说。
“不,是虫子。”大老杨说,“吃种的虫子。”
“人家的种子不吃专吃你的种,你的种子香。”
情人和对手的赞美一点儿也不能令大老杨高兴。程毕氏显然是用别人种下的儿子程家湖的存在,来反衬大老杨的无能。大老杨在这种问题上一点儿也不愚蠢,他一心增强自己种子的素质。他知道驴骡牛马猪羊鸡鸭的雄性器官都叫作鞭子,男人们吃了可以增加力量。但是他也知道,那都是贵人吃的。他不能吃到那种最肮脏最下流的东西,不是因为他不想干最无耻最光荣最不要命最要命的事情,而是由于另一个原因,他没有能让不高贵的人高贵起来的财富,他只是生产财富的程字号老粉坊里的一个特殊的长工,因而他只好大吃豇豆。豇豆是一种与做粉丝的绿豆差不多的东西,它的颗粒大,颜色红,它补肾气,生精髓,男人们吃了壮阳。
大老杨生吃豇豆。豇豆皮粉红斑斓,他填进嘴里咯嘣咬碎,细细咀嚼。他丰厚的嘴唇先是被粉红的色素加深了红色,红得发紫,然后嘴角冒出白汤。他把嚼豇豆和倒立走路的操练交错进行。漏粉打瓢时嚼豇豆,一锅沸水之上咯嘣脆响,粉瓢漏粉丝,嘴里冒白汤。大家不明白他为什么增添了吃豇豆的嗜好,问他:“为什么守着绿豆不吃,吃豇豆?”
他的回答机智而又幽默:“绿叶还要红花配。”
大老杨的牙齿在嚼豇豆的时候显示了无比的锋利和强硬,夜以继日,毫无倦意。开始了在程毕氏身上的实际耕作时,牙齿和牙齿的磨砺还在继续,听上去像是克制着愤怒,又像是鼓舞着斗志,好多次程毕氏把握不准确切的含义,差一点儿糊涂得昏死过去。有时候为自己牙齿的坚硬和新发现的得意所激励,大老杨把嘴一张,就把满嘴的白汤吐一部分到程毕氏的嘴里了。可是当粉匠的程毕氏尝惯了绿豆的味道,喝惯了粉浆,她拒不接受这种异样物质化成的汤液,噗地吐回原地方去了。大老杨重复着那句机智而又幽默的老话:“绿叶还要红花配。”
程毕氏一下子指明了他的错误:“你把叶和花弄颠倒了。”
大老杨说:“我练的就是颠倒功。”
程毕氏说:“他叔说得对,你看中了我的粉坊,和我看中的一样。”
大老杨说:“反正我要你做我的老婆。”程毕氏说:“你先做孩子的爹吧。”
大老杨于是奋力冲撞。程毕氏保护着他,不让这打瓢的汉子变成疯子,嬉笑着伏在他的脖子上说:“我告诉你你要白费力气的,你知道我这肚子里有虫专吃种子。”
大老杨痛苦得简直没有办法了。暗夜里一双眼睛绿莹莹发亮,像是吃人的狼。
与大老杨同样痛苦的是程毕氏的亲生儿子程家湖。他的《粉丝经》写作进程极为艰难,进行得一点儿也不顺利。他有时候泡在老粉坊里,有时候在家里纠缠。可是他从母亲嘴里往外掏技术实在不易。程毕氏对儿子的书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有时候好像是存心反对似的。如果没有诵读地契当作催眠曲这个武器,程家湖简直不知道用什么力量才能把母亲的牙齿撬开,让粉丝经典的活水源源流出来。可怜的孩子惨淡经营,一星一点地从母亲嘴里抠挖,坚持写作。
“豆子是根,浆是筋。养浆需用温水,
水温至关重要,要像母亲的乳房一般温热。”
“春天桃花开,秋天揽豆秸,是推粉的好季节。揽豆秸指的是豆子打过一遍再打第二遍。此豆乃黄豆,非豇豆也,黄豆皮黄如金灼灼,豇豆皮粉红斑斓,一看便见分晓。”
10
又下了一场雨。雨在夜里降落,在夜里停止,黎明的空气里飘荡着浓重的鱼的腥味儿。
中流河滩上晒粉的粉丝绳在早晨拉好,太阳明丽起来的时候一挂挂粉丝已在绳子上迎风抖开,雨洗后河滩上的沙很白,河中的水很亮,白得沙亮的水像空中的粉丝一样清亮美丽。把河水悬起来就是一架架粉丝的瀑布,把一架架粉丝放倒便是一条荡动的河流。
程家湖跟在母亲身后求问晒粉的经验,母亲说:“晒粉用日头。”
程家湖说:“你这是告诉我吃饭用屁股眼,喘气用脚后跟。”
程毕氏被儿子的聪明巧辩逗得高兴极了,不等儿子用不读地契相要挟,就说了可以写到《粉丝经》上的话:“晒粉丝最好是雨过天晴,东山上的树一棵是一棵。”
程家湖把母亲的话认真地记到本子上,然后抬起头来看东山。东山叫作乌悠山。乌悠山上早晨的岚气早被太阳驱赶得无影无踪,满山的松树凸现出来显得分外青翠。程家湖见山生情,不禁感叹道:“乌悠那个山哪,你哪辈子生出哪辈子死呀?”
一阵南风徐徐吹来,风吹着架子上的粉丝沙沙拂动,晒粉的女人细心地梳理垂挂的粉丝,断碎的粉丝像老头胡子似的无声飘落。南风渐渐刮大,有一种老头胡子模样的东西驾着南风从空中飘来,在粉丝架子顶上舞动,纷纷扬扬地落到沙滩上,跟碎落的粉丝混到一起,谁也分辨不出来了。太阳往西走到微微发红的时候,架子上的粉丝彻底干透收起,装进写明“程字号老粉坊”的白帆布粉包里,有孩子端了小瓢,来拾沙滩上的碎粉丝。第二天吃过自己孩子拾的碎粉丝的人家传出同样的话来:“骡子肉味。”
晒粉丝的女人们记起头一天空中飘来的东西,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喜悦又好像是惊恐,还有一点儿神秘兮兮的味道。有人迎了南风走去,找到生长那种东西的地方,那是程字号老粉坊青骡子的坟墓。骡子坟上长了一丛陌生的植物,茎像节节草,叶子像麻雀嘴,花是一个紫色的绒球,绒球爆开以后就垂下白色的毛发,像老头胡子一样。青骡子坟墓上新生的物种使程毕氏骄傲得不行。她让人用水桶挑了粉浆挨家分送,一家一瓢,让大家兑到高粱面里熬粥喝,每分一家就向人宣布:本地新生的那种长老头胡子的植物叫骡子尾巴。
程家湖的《粉丝经》以图画收尾,图画是墨色的石头大磨,绿色的粉浆大缸。他画了一个小脚女人,女人岔开两腿坐着,如泻如注的粉丝以她的前胸为发源的高度和方位。他把打糊的男女明显画得亲密了,稍一动作就会互相碰撞以至发生不测的倾倒。作者的用意十分明显,他是想用这种图文并茂的手段,来为枯燥的学术性著作增加胡椒粉葱末姜丝等佐料,以便增加一些趣味性可读性以及实用性。程家湖完成大作的最后一笔,装订成册,恭恭敬敬地捧了,要他最有权威的母亲题写书名。母亲被儿子手把手教着,练写“粉丝经”三字二十五个早晨,然而到了抓笔在手的时候,依然把三个字全部忘了。程毕氏灵机一动,以图画代文字,画了一个闭目打坐双手合十诵念经文的女人,又剪了一扎粉丝,粘在女人的面前。书的著者被母亲的奇思妙想惊呆了,直着眼睛看了半天,到后来擅自决定,为女人画了胡子,戴上帽子,帽子是地道的瓜皮小帽,染了红红的顶子。
完成了亘古第一书的程家湖一心要把书本知识变为实践经验,用自己的实践来检验真理,他反正有自家的粉坊。
“我要干你干的。”
母亲愣着说不出话来。她看着儿子高大的身架,怪自己怎么会看不见儿子脖子底下的喉结已经长得那么大了呢?母亲喃喃地说:“我给你明媒正娶。”
儿子的脸红得一下子超过了母亲,连忙说:“我是说干粉匠。”
母亲松了一口气,但是半天没有说话,再开口时说的话令儿子吃惊:“撒泡尿看看。”
儿子早已经失去了无忌地在母亲面前撒尿的时光,扭捏着无法实行。母亲想了想说:“自己看吧。”
儿子背过身去,尿声大起来的时候,母亲的声音又响了:“什么色?”
“黄。”
“像什么?”“像醋。”
母亲叫道:“正好!”
随后母亲把儿子的双脚用绳子绑住,系到门槛上,叫人挑回两桶粉浆,放到儿子身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桶里放了长把水瓢,收起了干粮咸菜等一切食物,教导儿子:“三天三夜不吃不睡,渴了饿了就喝粉浆。”
儿子遵命照办。第一天饥饿忍住了,喝了三瓢粉浆,但是他没法忍住不睡觉。一觉醒来以后只想吃饭,闻到酸溜溜的粉浆味道,把肚子里的水全都吐了。倒空了肚子,再想起要吃东西的时候,只好再喝粉浆,可是只喝了半瓢,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三天过后两桶粉浆剩了一桶半,一桶半粉浆发出了酸臭的气味儿。程毕氏闻着臭味回家,对儿子说:“撒泡尿看看。”
儿子解开双脚要往外走,程毕氏厉声叫住他:“不能动!”
儿子为难地看着屋里,找不到撒尿的地方,程毕氏指一下剩了半桶粉浆的水桶,儿子再把身子背过去。程毕氏问:“清了没有?”
程家湖说:“没清。”
程毕氏问:“像什么?”程家湖说:“还像醋。”
程毕氏拍一下儿子的肩膀说:“儿啊,
留着你墨黑的头发吧,像黑老鸹子的尾巴。”
在又艰难又幸福又焦躁又韧性的日子里,大老杨练功不辍。豇豆依然吃着,长年累月地咀嚼坚硬的颗粒,他的腮帮子胀大了,从胀大的腮帮子蔓延到整个下巴上,新生出红色的胡子。由于长时间倒立着走路,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头顶已经没有了头发,头皮破了长痂,生出又硬又厚的茧子,像战士的头盔一样。最明显的变化是双脚,脚的工作既然已经由手来代替,便褪去了硬茧,老皮变得柔软而又嫩润了。和程毕氏做爱时,大老杨用新奇的双脚代替双手,而且大老杨的两条腿也不一样啦!
“天哪,你要把女人们气死!”
程毕氏愉快地叫喊,她说大老杨由于长久用手走路,两条腿减轻了支撑身体的负担,变得如女人的胸脯一样丰满和富于弹性啦。突然,女人惊叫一声:“天哪,是肿!”
事情是一点儿错误也没有的,程毕氏的手指用力按下的坑凹久久地鼓不起来。拥有这坑凹的人又惶恐又小心,恍恍惚惚里,那地方的形状在不停地改变着,又像坑凹又像凸起。
“喝粉浆利尿吧。”程毕氏知道尿下得不顺窜到腿上就肿腿,喝粉浆利尿的道理她早已经亲身试验过了。
大老杨忧郁地答应了。可是回到老粉坊里,他却改变了主意,一口粉浆也不喝。程毕氏指着粉浆缸提醒他,拍着自己的大腿劝导他,他只当没有事儿一样。看程毕氏着急得要喊,大老杨才笑嘻嘻地说:“我怕解了。”
脑瓜子一点儿也没有糊涂的程毕氏半天才明白了大老杨的意思,他是怕喝多了粉浆,把豇豆的力量破坏掉。既然喝了砒霜喝了卤水都可以灌绿豆面子把毒解掉,那么,纯绿豆制成的浆水自然也能够化解豇豆的力量,而且,谁知道那玩意儿会不会杀死将要化成人形的精虫呢?
“实话告诉你吧,有了孩子也不会是你的儿子。”程毕氏说。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说这话到底是为了劝说大老杨喝粉浆利尿,还是有别的原因。
然而大老杨是不听那一套的。
11
日子变得悠长而又倏忽。倏忽中一天过去,程毕氏为大老杨特地配制的粉浆还是原封不动放在那里。粉浆是加了红糖的,程毕氏想用这种办法改变粉浆的颜色和某种成分,让它变得既有破坏作用,也有医疗作用。认真分析起来,感情里对大老杨到底是热爱留恋,还是悔恨拒斥,连程毕氏本人也搞不清楚了。悠长的日子里大老杨等待着一个又一个漏粉正业过后的业余活动,他投入了打瓢练功所遗下的所有余力,他清楚地知道那已经是并不丰富了。他因此以数量对质量,相信屎壳郎多了颠翻车的朴素真理,在漫长的日子里等待质的飞跃。粉浆他坚持不喝,豇豆是坚持着吃的,而腿上的坑凹照旧,这倒是辉煌乐章里新增添的又一个小小的插曲,像急流飞瀑后面的鸟叫一样。
这一回大老杨事先把一个器具摆在了地里。月光底下像一个弓了腰的老头趴在那里,更像是一座古老的小桥,可是哪里会有这么窄小的河流呢?认真观察以后,程毕氏扑哧乐了,那是个牲口鞍子安在地上,原本是备在骡子背上驮粉丝驮绿豆的鞍具。程毕氏简直推测不出大老杨新的发明究竟基于什么样的原因了。
程毕氏的身子整个离开了土地。这是桩什么样的把戏呀!程毕氏清醒极了,一反常态仰着的脸上一双眼睛十分明亮,看得见天上的金星闪烁,可以一口气数到一百一十六颗。辉映着闪烁的金星,大老杨身上闪耀着异样的光辉,光辉灿烂得令程毕氏害怕了:“你出汗了?”
“热。”
热便大雨滂沱,热便惊涛裂岸,热便手摇芭蕉叶蒲扇,热便蝉噪幽林鱼翔浅底猛虎奔涧鹿鸣呦呦,大老杨的眼睛绿莹莹地闪光,像狼一样。
程字号老粉坊的大磨连夜磨绿豆,呜噜呜噜沉重的闷响随风传来,载着大磨声飘荡的风里裹挟了一股酸臭的气味儿。
“倒缸了!”
程毕氏惊呼一声,身上呼地被一盘大磨压住。大老杨的身子像一盘大磨死死地停住,与磨的下叶胶住,磨芯停在磨眼里。
大老杨死了,眼睛不闭,绿莹莹定住两点光,像夏夜里孩子粘了萤火虫在眼上。
“跟他爹一样的死法。”程毕氏喃喃地说。“他爹”不是大老杨的爹,是程毕氏的儿子程家湖的爹。满头银发的程毕氏像安葬了亡夫之后一样清醒,把牲口鞍子撤出,扣到大老杨的身上,坐了鞍子歇息。她想她又得扶缸了。她想也许头发的颜色会变回去。
恍惚中她觉得屁股下面的鞍子在悠悠地往下沉,连同大老杨的身体一起,一会儿便沉没了。程毕氏急忙跳开,才没有跟着大老杨没到土地里去。此后一个不解的难题终生困惑着程毕氏,那就是:为什么惊天动地的时候牲口鞍子不载着她和大老杨下沉呢?要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天塌地陷。
12
程毕氏扶缸所用的时间大大地缩短了。她的头发因此没有再变回到黑色。程家湖要求亲自扶缸,验证他书上所写的扶缸方法。那方法如中医诊病一样,也是望闻问切,望也是望颜色,闻是闻气味儿,切便是摸水温,问呢,便是问粉浆,只要问在点子上,粉浆便会做出回答,细心去听,声音是咝咝溜溜的便是好病,呼噜呼噜便难以治好了。可是程毕氏没有让程家湖把病人整治到非死不可的地步;而且,程家湖本人也没有多少信心,他简直弄不清楚养浆的水温需要像母亲的乳房一样的温度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感。童稚吃奶时把捉乱摸的记忆模糊一团,一点儿准确感清晰感也没有。跃跃欲试着想亲自扶缸的时候,他向母亲提出了要求:“我想摸摸你的乳房。”
看着儿子宽宽的肩膀浓浓的胡茬脖子底下巨大的喉结,程毕氏和颜悦色地安慰儿子:“我早晚给你两个。”
对于儿子的扶缸要求,程毕氏则仍然用好像为儿子着想的理由拒绝:“留着你墨黑的头发吧,像黑老鸹子尾巴。”
程字号老粉坊重新发出清甜芬芳的气息仍然是个早晨。程毕氏无法检验自己的尿是否清白,因为一开大门头天晚上喝下的粉浆全部从嘴里吐上来了。吐完以后她认真地察看,她吐出的粉浆里有白色的小虫蠕动,像细碎的粉丝一样。
沸水锅上的漏粉铁瓢再度流下不息的白色河流。打瓢的是新换的汉子,汉子的拳头很大,会用鼻子吸烟袋用眼皮夹出混在绿豆里的杂物,看上去粗中有细。大老杨死得轰轰烈烈,消失得无声无息。有人问大老杨哪里去了,程毕氏坦然回答:“回家了。”
再问:“哪儿的家?”答:“西面。”
又问:“坐车还是坐船?”
程毕氏微微笑了:“骑骡子骑马。”
有洞晓两人内情的人怀疑大老杨的真实行踪,到经常留有坑子窝的地里去搜寻可疑线索。但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搏斗的痕迹。苞米苗齐整整排行生长,连缺苗断垄的现象都没有,有格外长得茂盛长得浓绿的地方,大家只认为是多施了粉浆,如同这地里冒出的浓臭一样,共同来源于程字号老粉坊的那个粉浆窖子。
曾经用肯定的回答安慰了儿子要求的程毕氏,在一段时期内并没把儿子的婚姻大事真正放在心上。没有了大老杨打瓢的老粉坊变得有些紊乱了。新换的打瓢汉子除了用鼻子吸烟用眼皮夹出绿豆里的杂物之外,简直不为程毕氏做别的什么事情,程毕氏的心里显得空虚而又骚乱。这一天她忽然对儿子说:“孩子,我得给你找个了。”
儿子的婚事热热闹闹地操办。洞房花烛夜母亲为儿子预备了一瓢粉浆。儿子以为母亲是让他们渴时或者饿时喝的,一下子将母亲把他的双脚绑到门槛上三天三夜的苦熬记起来了。他简直不明白红色的夜晚为什么要泼上白色的粉浆。母亲微笑着解释,为人生的大关节增添了神秘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色彩,像制作粉丝的工艺一样。但是写过《粉丝经》的儿子终于把关键的问题弄清楚了,那不是饮用,而是滴注的,像母亲为生病的儿子喂奶一样。粉匠的儿子都相信着过来人的经验,把老粉坊做出的粉浆当作须臾不离的润滑剂,初步的经验是启蒙,更是顽固的信条,其惯性力量轻易不会把旋转的球儿抛离轨道。直到母亲把一个儿子生下来,放到儿媳妇的炕上,年轻的一对才醒悟过来,他们是生生地被个老白毛骗了,若干个独享的神魂颠倒的时刻,却原来是在别人清醒的操纵和精心的策划之中,他们还絮絮叨叨地感念着母亲大人的关心教导呢!
做母亲的人是在发觉自己有了身孕以后,才果决地为儿子择妻聘娶的。她深深惊异的是整个身子被牲口鞍子压着沉没到地里去的大老杨,竟然在最后一刻留下了生命的种子。程毕氏真的相信了鞍子上的播种方法了。但有一个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那就是孩子的父亲应该是谁。程毕氏当然不想把孩子打掉,虽然把不足月的孩子打掉的有效办法有的是,比如吃干姜,比如让老巫婆用纺花车子上的转针捅破尿出,等等。可程毕氏不想害死大老杨用生命留下的孩子,从西面过来的大老杨真是太不容易了,他那样苦苦练功,大吃豇豆。反复思谋之后,程毕氏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想到了粉浆。她的思路跟大老杨是基本一致的,既然绿豆面子解得了砒霜的剧毒,绿豆酿制的粉浆也就杀得死人的精虫。与大老杨不同的是,程毕氏从可行的乐观的方面去实行,大老杨是从可怕的拒斥的方面去采纳了。
足月分娩。分娩后程毕氏把儿子抱到儿媳妇的炕头上,让儿媳妇坐月子,她为儿媳妇煮鸡蛋。儿媳妇瞪着一对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婆母:“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婆母的自私令儿媳妇吃惊:“我想当一辈子奶奶。”
到夜里各自安睡。程毕氏的身子贴住了一个凉森森滑溜溜的物体。惊叫一声掀开被窝,一只蛤蟆活跃地在褥子上蹦跳,大瞪的一对眼睛里闪着惊恐而又迷乱的光。儿子听到母亲的叫声慢慢地踱过来,认真地告诉母亲:“从今以后你就是蛤蟆的母亲了。”
母亲要跟儿子谈判和解,应该做谁的母亲就做谁的母亲。儿子说:“你再也听不见你儿子说话了,因为你的儿子是蛤蟆。”
13
被荒谬地安排了位置的新生儿降生时的啼哭吓了程毕氏一跳,她怀疑自己生下的不是个人形的东西,那哭声听上去简直就像猫叫一样。小家伙差不多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气冲冲的程家湖就从墙角里柜子腿旁边灶口旮旯里捡出了九只死去的老鼠,有一只拖着个临产的大肚子,就死在自己的洞口。怀孕的老鼠即刻启发着程家湖产生了抓只蛤蟆放到母亲被窝里的主意。
等到小家伙的眼皮睁开,迎着投进屋子里的初升的阳光,程毕氏确认那双眼睛虽然从形状到颜色都像猫的眼睛,可是那绿莹莹的光,不正是从大老杨的眼睛里摘过来的吗?
程毕氏名义上的孙子实际上的儿子正常发育,一个半月会坐,三个月会爬,九个月会站,一年零两个月会走,两年半学会说话。可是他说话,只有他奶奶妈一个人能够听懂。他这样说:“玛爱福爱勒斯因为得要玛则。”
他的奶奶妈微笑着向人翻译。
人们深深地困惑了,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极其简单的行为,却要用如此复杂的语言来表述。大家为一个问题忧虑不堪:人世间会增加多少复杂难懂的语系呢?世界这么大,人类自身的生产每时每刻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和数量进行着。
并不忧虑反而得到了极大快乐的是程毕氏。长了双猫样眼睛的儿子孙,并不需要上学读书,便可以诵读地契,为奶奶妈催眠。程毕氏正为儿子停止了说话她失去了聆听地契催眠曲的享受而无计可施呢,猫眼的诵读声就在耳边响起来了:“勒及埋该切及埃根石高之古特公则资。”
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语系里,程毕氏听到了卖地人的姓名、土地的方位、弓步亩数、四至界限、交纳官银的数目,一股带了咸里吧唧腥气的泥土味儿从猫眼儿子孙的口中传出,拂向程毕氏的面颊,使她甜甜入眠,偶尔睁一下蒙眬的眼睛,就看见儿子孙的眼睛绿莹莹地闪光,可怕而又亲切。
令程毕氏不安的是猫眼并不用眼睛看文字,而是用嘴吃文字。每到诵读的时候,他先把地契撕了吃掉,然后再把文字内容吐出来。程毕氏的阻止是不起作用的。她只好另想办法,请人重抄了地契,把抄写的副本给猫眼去吃。但猫眼的嗅觉和味觉十分灵敏,副本地契往嘴上一送,就会辨认出来,因为旧地契上有年久积存的潮霉气味儿。偶尔鼻子失灵,误吃了一点儿,填进嘴里一沾舌头,也就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在儿子孙的特异功能面前,程毕氏是彻底地垮台了。她想小东西要吃真的地契,就让他吃吧,反正是买过来的土地,已经租出去耕种多年,不用地契,佃农们也在定时交租,确认着土地的主人。要紧的是睡觉,只要他肯歌唱催眠曲,那就把古旧的契纸让他吃掉好了。程毕氏亲切地对猫眼儿子孙说:“吃条子编筐子,吃红粮屙红屎,吃纸吐字。”
猫眼咧着嘴嬉笑,说:“咯吱叽呀呱啦吧呜哎哇。”
程毕氏听了,高兴得差一点儿没有死过去。
程家湖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他听懂了儿弟弟的话没有,他用手指指屋顶,用脚跺地,闭眼睛一会儿,龇龇牙,再咬嘴唇,然后一抬右腿,老粉坊里像倒了缸一般。
深秋季节程字号老粉坊起了一把大火。火起得很奇怪,火种似乎是在屋子的里头,可是那时候大家正在热热闹闹地漏粉,谁也没有看见火从哪里着起。大家忽然觉得脸上呼地发热,窗门和炕上的席子屋顶的椽子,全都一齐冒起了红红的火苗,大家不敢在屋子里停着,乱哄哄地跑出来。大火腾地从屋顶蹿起老高,一叶叶瓦片黑蝴蝶似的四处飞舞了。
村人们急急救火。一个井筒里同时放下四根绾绳打水,四只水桶一起在水面放倒,互相碰撞发出激烈的声响,拔上来的只有一只水桶,其余的三只全都落到井底去了。井底的水桶越落越多,很快高出水面,全都底朝上,妨碍着放下新的水桶打水,大家就把希望投到粉浆窖子上去。发了酵的臭粉浆粘叽叽的,厚稠稠的,灌到水桶里,舀到脸盆里,提了端了泼到大火上。可是那简直是没有用的,粉浆窖子里挖上来的粉浆根本泼不灭大火,倒好像是真正的火上浇油,大火是越烧越旺,根本没有救了。
程字号老粉坊在程毕氏的眼前终于化为一片灰烬。粉坊里有装了粉包还未送到大尾港去的晒干的粉丝,有泡在缸里发酵的湿绿豆,装在麻袋里的干绿豆,所有的东西全部成了一样的灰土。红红的火苗终于熄灭以后程毕氏惊叫一声:“我的儿子!”
人们指一下救火时显得懒洋洋的一点儿也不积极的程家湖,说:“你妈叫你呢!”
程家湖看看母亲被烟灰染黑的头发,嘴巴张了张,终于忍住了没有说话。
程毕氏失望地大叫:“另一个!”
大家四处寻找。抬起塌落的没有烧尽的木梁,程毕氏的猫眼儿子从粉浆缸里站起来,头上身上挂了蓝蔚蔚的粉浆像一条鱼儿。小东西“吱”地叫一声:“依恶好特巴木牙鱼。”
程毕氏翻译给大家:“他说真热。”
14
程毕氏活得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多年来她把一个数目挂在嘴上:“九十九了。”
永远九十九的程毕氏的头发仍然是白的,而她的脸皮居然还有红润。在一个淫雨十二天之后的早晨,她退光了牙齿的牙床奇痒起来,痒得她用力咬磨光秃秃的牙床。空空的咬磨不能解痒,她拿了一把铁丝般坚硬的干粉丝来咬嚼。干粉丝慢慢地被嚼成了白色的泡沫,从她的嘴角往外漫流,好像用高级儿童牙膏刷牙一样。那种无法忍受的奇痒渐渐消失了,嚼碎嚼细不断填进嘴里干粉丝的速度却加快了,程毕氏伸了舌头去试验牙床,舌头上感觉到一阵痛楚,她齐崭崭地长出了一口新牙,像婴儿的奶牙一样整齐雪白。自此以后,程毕氏每天以咬嚼干粉丝为果腹食物,不再吃别的东西。一家专门研究长寿的杂志闻讯派了个记者来,拍了程毕氏鹤发童颜白齿红唇的照片,登到杂志的封面上,文字说明是:“长寿秘诀,早年喝粉浆,晚年吃粉丝。”
粉丝自然仍旧有人在做,因为是三河县的传统工艺。不过已经是集体的事业了。集体做的粉丝在国际上得了金月桂美食奖。消息是程毕氏名义上的重孙女实际上的孙女程慧珉带回来的,她是猫眼的女儿,生了双人样的漂亮眼睛。
在一所很有名的大学里,程慧珉读书整整四年,毕业后分配到三河县的一个大公司里工作,大公司专门管着全县的粉丝生产。因为吃了三河县生产的粉丝,便仰慕能够做出此等妙物的工艺,好多外国人从天上飞来从海里游来,要求参观。但是他们绝对看不到真正生产粉丝的作坊。程慧珉所工作的大公司花巨款,在东流河边建起一座现代化的大工厂让外国人参观。外国人一走,轰轰隆隆运转的机械就立即停下来,因为现代化工厂里生产的粉丝一点儿也不好吃,老是带着一种铁器磨出来的锈味儿,而正宗的粉丝全都是用石头大磨磨绿豆做出来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学毕业的程慧珉发掘出了她名义上的爷爷实际上的伯父撰写的那本《粉丝经》。老是喜欢穿着程毕氏用手工做出来的绸子料大襟棉袄,在三河县城的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大学生全然不顾书页发黄墨汁黯淡这个事实,惊奇地叫起来:“啊,灿烂的遗产!”
于是,以伯父的书稿作底本,程慧珉重新撰写粉丝经典,运用了现代技术和术语,使用精密的仪表,分析出养浆所需的母亲乳房的水温在37.5度到38度之间,哺育期的乳房偏高0.245度,未婚先孕的姑娘乳房则偏低0.031度。程慧珉撰写的粉丝经以《粉丝工艺》为书名出版,她继承了先辈的构思,自己设计封面,仍然是诵念经咒的人物,把瓜皮小帽摘下,把小胡子剃掉,烫了满头的鬈发,挂上了金子的项链,薄纱衣服的领口开得很低,仍旧在相应的方位粘住了一束粉丝。《粉丝工艺》举行了隆重的首发仪式。举行首发仪式的大厅被清芬的粉丝气味儿充满,粘贴在封面上的粉丝透过质量极好的塑料薄膜,往外散发芬芳。首发式后书籍发行全国,译成了十三种文字介绍到国外。为作者带来的直接效益是程慧珉被评上了相当于副教授的技术职称。相当于副教授的程慧珉穿着奶奶亲手缝制的大襟棉袄,在三河县城的大街上走来走去的时候,老是向人打听:“石磨街在哪里?”
很少有人知道那条用推粉的石磨出于很古老的用意铺起来的街道在哪里了,因为县城的变化是如此巨大,到处都盖起了方方正正的灰色大楼,模样齐齐整整的,像一方方鸽子笼。终于有人告诉程慧珉,那条街就是政府门前的那条街,石磨已经砌到东流河的大桥上了。程慧珉俯了身子,看桥下的石墩。可是连石磨的影儿也没有找到,只有污脏的河水舔着石缝。有车辆从河的西岸跑往东岸,从东岸跑到西岸。程慧珉这么看着,生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欲望,老想在桥上躺倒,让人的脚、车的轮子、牲口的蹄子从胸脯上来来回回地走过。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让这种愿望成为事实,但却懒洋洋的,想睡觉。
旧历的新年来到,程慧珉收到了从全国各地寄来的邮包,装的是她写的《粉丝工艺》和辱骂的语言,或长或短的书信里都述说着同样的意思:按照这本书上的方法,建起粉丝工厂制作粉丝,根本不行,不断地倒缸,倒了缸便扶不起来。愤怒的受害者在程慧珉写的书上标写了种种贬斥的词语。还有人随书寄来一窝晒干的白色小老鼠,说按照你介绍的方法做出的粉丝,全是这个样子。神情沮丧的程慧珉拆开一个精心订制的木头小匣,抽出里面的棉花,拿出一个玻璃小瓶,上面注明:从倒缸的粉浆里提出的臭气。寄瓶子的人严肃地警告:这一小瓶臭气,足足可以熏死十二匹健壮的儿马。程慧珉不相信小瓶子的力量,但到底没有揭开瓶盖的勇气。
旧历大年三十正午,阳光明媚得叫人怀疑日子过得发生了错误,程毕氏满头银发闪着奇异的光辉。她已经不梳发髻,改成了披肩发,姑娘似的披在肩头,不时俏皮潇洒地甩一下。程慧珉说她的头发像异国女郎,一定要她烫成时髦的鬈发,她不愿意,只是被孙女拖到“大香港发廊”烫了一溜卷卷的刘海。大香港发廊就在中流河东岸的大道上,是一所碎砖头垛起来的小房。冬天里北风太尖利,发廊的经理兼理发员用苞米秸子把北面的墙壁严严密密地盖住,从北面来的人会以为那是一丛苞米秸子扔在路边,由于主人的懒惰,准备让它一直搁在那里,等待一场大雨来把它烂掉呢。
留着鬈曲刘海披肩银发的程毕氏,眼看着电视,嘴里嚼着粉丝,电视里刚刚播放了程毕氏为县里的大公司做的粉丝广告。程毕氏口嚼粉丝,唇红齿白,把头一歪,披肩发一甩,小姑娘似的娇声念道:“早年喝粉浆,晚年吃粉丝,今年九十,明年十九。”
电视上的广告继续播放。程慧珉拆开了新寄到的又一个邮包。邮包是从外国寄来的,仍然装着程慧珉写的书。竟然在封面上画了一个男性器官瞄准念经的女人,注上了一行外国文字。程慧珉一下子就把意思看明白了,外国人是要用图画上的器官去爱作者的母亲。程慧珉先是气愤,转而又被这幽默逗笑了。正看电视的程毕氏听见笑声瞥一眼程慧珉手上的书,问:“什么?”
程慧珉随口答道:“大炮。”
程家湖是看清楚了的。实在不满意晚辈欺骗辈分混乱的老人,无法坚持不说话的誓言了,便开口纠正:“洗发!”
多年不说话,发音器官已经严重退化了,连能够听明白猫眼别种语言的程毕氏,也没有听得出那究竟表述的是什么东西。
电视上的节目热闹极了,精彩极了。电视上有个年轻人正在表演把鸡蛋在玻璃杯沿上立起来的节目。程毕氏和她的后代们屏息静气,观看不可能的奇迹的发生。程毕氏不相信奇迹会出现,说:“鬼才能站起来。”
程慧珉低声而严厉地说:“奇迹是人创造的。”
到底站起来了,电视上的年轻人把一个鸡蛋大头朝下小头朝上,立在了玻璃杯沿上,电视上面和电视下面一片欢呼。程毕氏在欢呼声中一头扑倒在炕上,死了。
程毕氏久久没有送到炼人的炉子里去烧化。她的鼻子里倒是没有了气息,可是嘴唇还红润,身子一点儿也不硬,腿和胳膊温温和和的,像炸出来放了一会儿的油条。惦念着手缝的大襟绸袄穿起来更加时髦,程慧珉坚持不让送去火化,说这是假死,还会活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