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花》2024年第8期 | 叶临之:重返阿拉善一家
来源:《山花》2024年第8期 | 叶临之  2024年08月30日08:08

叶临之,198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留学日本,2019年来访学于中亚各国,一个致力于学习剖析“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写作者,在《上海文学》《天涯》《山花》《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青年文学》《长城》《作品》《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小说百万余字,《文艺报》《文学报》《百家评论》等文学评论报刊对其文学创作有专门评论与推介。代表作《猎人》《伊斯法罕飞毯》《中亚的救赎》等。

前方有光,星光点点,旁边的野山楂、滨藜像地笼,也像豪猪,哗啦啦,哗啦啦,一齐刺向车外壳的铁皮和窗玻璃。就这样开了两公里远,还没到真正的山里去,不管前面是沟还是坑,是雨水泡酥的烂泥堆,还是从崖上滚下的砺石,汽车怒吼着,闯过去。能清晰地听见狗吠,这来自前方的缓坡,我知道快到阿拉善的家了,转过左前方坳口,我把车开到坡下的溪边,轮胎底下的毛马路到这里为止,我不敢贸然把车开过去到对面坡上,大前年夏天的记忆太过深刻,我不能轻易涉险。这么晚,豆大的雨滴答滴答地顺着车身淌,我熄了火下车,拿起脱下的鞋和袜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蹚向溪里,溪里溋满冰冷的水,冷得我牙齿直打颤。

上岸就去坡上了,我一口气跑到熟悉的那里。狗叫声更大,两条牧羊犬从门帘后蹿出来,它们居然还认识我,不再吠叫,一个劲摇起了尾巴。

“毛拉,您这么晚来啦。”我撩起正房门帘,坐在土炕上的阿拉善招呼我。

阿拉善一直叫我“毛拉”。比起一年多前,他胡须更花白了,面容黧黑、苍老,形如煅烧过的黑炭,快到凌晨了,他还没有睡,肯定是听到我汽车引擎发出的怒吼,他临时起床了。

“尊敬的阿拉善大人,我来看您了。”我给半眯着眼的阿拉善恭敬地鞠躬。

阿拉善连忙让我到他身边坐,递给我毛巾,让我擦干头上、脸上的雨水,又从铜壶里给我倒上滚烫的茶,茶里有酥油醇厚的气息,比外面秋后的暴雨更加纯熟。

等到喝了茶,我才把气喘匀。我望了望昏暗的正房里,阿拉善的小儿子播衫睡在土炕上,我想起他大儿子阿巴哈和女儿阿丽娅,便问:“大人,阿巴哈和阿丽娅呢?”

“她在哩,您来晚了。”阿拉善指了指偏房,说罢,他叹息起来,“可惜,太晚了。”

夜深了,我果真听见左边偏房有动静,听起来像是婴儿梦中的哭闹,这是我以前没有见到的,看来阿拉善一家已经发生很大变化。

“去年,阿丽娅结婚了,那个人,唉。我的毛拉,您到底上了哪里?您怎么不早点回来?大水把您冲去哪儿了呢?”

阿拉善不再像以往那么风趣,他用忧愁的口气询问,好像这是他们家最遗憾的事。待在正房里的牧羊犬呢,它们偎依在炕下,似乎同样以抱怨的目光望着我。

阿拉善没有说大儿子阿巴哈,他拿起热瓦普琴看了下,渐渐轻哼起歌。

这是阿拉善自创的叙事诗,在几分钟的吟唱里历数先祖:他的一世祖是浩罕汗国管理图书的书记官,作为整个汗国的“毛拉”在平原和山地中出没;他的二世祖年纪轻轻就结了婚,可是为了巨额财富,二世祖想要更进一步亲近汗室,为了去汗宫竟然自宫,按阿拉善的话说,是“整天用一根细细的红柳条捆绑着私处”,二世祖没有在家族薄上入册,拉赫蒙家族不承认这头羯羊;三世祖有感于父亲做出羞耻的事情,真是辱没先人,他逃出汗宫,不愿意再委身汗室,汗王派遣骑兵四处搜寻他,他躲开数月的追杀,从浩罕城逃回了山里;四世祖也就是阿拉善的爷爷是一名手艺人,年轻时一度回到城中,在苦盏从事补鞋匠,赚着苦卢布,晚年回到山里,从此城市与他形如陌路;到了父亲这一代,不愿意再从事鞋匠这种让人瞧不起的行当,他待在山里,平常放羊看牛,很想著书立说,可惜他们家自从他爷爷以后就断了学问,因此,父亲只能是山里的领头羊,不能成为毛拉。

阿拉善放下热瓦普琴了,我急忙解释起自己的忙碌:“阿拉善大人,前年底,我到杜尚别后忙公司法务,今天刚回苦盏就专门来看您了。我首先想到您,我第一时间过来。”

说罢,阿拉善的小儿子播衫醒来了,他睁开眼瞧了下又睡着了,他大概以为回来的是他哥哥阿巴哈。

“谢啦。”阿拉善挥了挥手说,“毛拉,您是看不起我们山里人吧?”

我连忙摆手:“您准是不信任我,再晚,我也会专门来看您。”

阿拉善示意我喝茶:“那行,喝了茶后歇息吧。”

我正要喝下一口滚热的茶,偏房里又有细碎动静,通往正房的门帘角被撩开,我偏头去看,门帘角落露出一张女人的脸,那是快两年没见的阿丽娅。黑暗里,阿丽娅还是两年前的模样。见阿丽娅起床了,我正要招呼她来坐,还没来得及喊,阿丽娅已经放下门帘,随即去到右边的客房,她准是给我安排睡觉的被褥去了。

我又在阿拉善的家里过夜了。

时隔一年多,我再次来到阿拉善家,主要是看望他一家人。以前我频繁来往山区,负责把巴特肯地区特产的黑珍珠蜂蜜收集到苦盏,由公司运输到杜尚别包装好,贩卖到莫斯科和伊斯坦布尔。第一次来阿拉善家里是大前年春天,当时我不熟悉这段路,准备把皮卡车开过溪水爬到对面坡上去,也就是阿拉善的家里,没想溪水虽浅,但软沙很多,皮卡车刚下去就动弹不得了。我急着找人帮忙,阿拉善刚好放羊回来,他连忙召集大儿子阿巴哈和小儿子播衫,连喂养的牛都派上了用场,可车子实在拉不动,我们只好停下来,喝了阿拉善女儿阿丽娅煮好的酥油茶再想办法。眼看无计可施,我决定把皮卡车大卸八块了,再抬到溪边组装。这次可是万幸,当天晚上就爆发山洪了,如果车子还在溪里,准会让洪水冲走。

那次山区到了雨季,阿拉善很是好客,我在阿拉善家整整待了四天。那几天,我教会了他使用自动水笔写信,教会了他大儿子阿巴哈制作蜂箱,教会了他小儿子播衫踩点蜜蜂采蜜用的花情,也教会了他女儿阿丽娅调制蜜茶,此后,热情的阿拉善逢人就说我是毛拉。

雨停后,阿拉善准备把我留下来,说要请长老过来举行仪式。按照山区说法,如果被女方父母看上,那一定会被选为郎婿。我急了,找借口逃脱,说过些天再来,到时来收蜂蜜,阿拉善就有钱去苦盏买他爱喝的茶叶了。那两年,我来过好多次,春天夏天是来收蜂蜜,秋天带阿巴哈去苦盏游玩,直到前年我调离苦盏跟他们正式告别。

也就是从这时起,阿拉善明白了我的心思,大概认为我是一个贪玩的人,他没再说阿丽娅的事。

一大早,我就醒来了,山区的雨也停了,我从阿拉善家的客房走进正房,扎着红色头巾的阿丽娅在正房,她安排着早点。阿丽娅看见我了,连忙闪出微笑,低头,继续舀锅里的奶皮子。我一年多没见阿丽娅,她现在有了孩子,相比两年前,她身材丰满了些,但眼神总是躲闪,我实在想不清过去的一年多她发生了什么,我一整年都没来,她哥哥阿巴哈也没去苦盏找我。

我又不好直接问阿丽娅。我待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局促地问阿丽娅要不要帮忙。阿丽娅红着脸说不用了,快做好了。“阿巴哈和播衫呢?”这时我问,我准备去找阿拉善的两个儿子说话,然后去山窝里看蜂箱。

“播衫早就去山窝里了,他说要您再睡会。”阿丽娅说。

我问:“阿拉善大人呢?”

“写信呢,给阿巴哈。”阿丽娅说。

“阿巴哈怎么了?”我没想就说。

阿丽娅看了看我,没有回答,而是用余光瞥了瞥坡上最里边的偏房。

我去那间偏房看到阿拉善了,这属于阿拉善一家的书房,他背对着门,坐在那张变形的木桌旁边写着字,还在用我以前给他的纸和笔。

阿拉善用的自动水笔快没墨了,我从上衣兜里掏出笔来放在桌上,这次来,我给他买了礼物还带了老花镜,只是都留在车上没来得及送给他。

“毛拉,我在写信。”阿拉善回头说。

“写什么呢?”我好奇起来。

“阿巴哈气死我了。”阿拉善停下笔,和我说话,“他快一年没回来了。”

“阿巴哈会做得很好,他说他要在苦盏工作、买房。”我回忆起阿巴哈来苦盏游玩时说的话。那次阿巴哈来苦盏后很兴奋,他说,有次他在山里放羊睡着了,梦里的蜻蜓扇动起翅膀,把他驮到城里去了。

“不好。”阿拉善固执地摇头。

我疑惑地看着他。

“毛拉,您知道那小子说了什么吗?他去苦盏后,他要像我二世祖。这,这,您看他托人带回的话!”

“阿巴哈真的在苦盏?”

“是的。毛拉,现在全家乱糟糟的。您说我们哪还有国王?阿巴哈说他要有钱,很有钱的那种,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偷学了修鞋,你看这干的啥事?说实话,就是一个补鞋匠,能成为毛拉吗?不能!”阿拉善说,他有点恼怒,他大概真想起了那位用细柳条系着私处的先祖了。

“如果在苦盏能找到好工作,也可以。”

“怎么可能呢?”阿拉善扶起额头。

“前年,阿巴哈知道城里生活很好。”我说。

说完,我就后悔了,还是我带阿巴哈去的苦盏呢,在阿拉善看来,这绝对属于坏事。

“莫非要我骑着驴子把他赶回来吗?”阿拉善说完不再说话,继续写信。

我就站在阿拉善的旁边看着他写,阿拉善不管我,写完了,他放下笔拿起信纸,然后拉着我来到了正房。阿丽娅把早点做好了,每人一碗奶皮子,还有一块涂抹了蜂蜜的馕。阿丽娅自己呢,做完早点后先去照顾孩子,快吃早点时,阿拉善的小儿子播衫回来了,他手里提了好几大块蜂巢。

播衫回来,大家一起吃早点。吃早点时没有人说话,播衫在那一个劲地对我使眼色,他是在示意待会让我教他学开汽车。

可是阿拉善有事,吃完早点后,他看了我很久,然后把那封信交到我手心,“我的毛拉,现在我要给你一个惩罚。”他说。

“什么惩罚?”

“帮我送信,信上说我得了病,一定让他回来。”阿拉善说,显然,他为大儿子阿巴哈去城里一直生气。

我在阿拉善家里没有多停留,收下播衫割下的蜂巢就走了。阿拉善也没留我,我要急着回城去,把信送给他大儿子阿巴哈。阿拉善知道我能做到,因为我要去苦盏,阿巴哈现在也在苦盏。

我确实容易找到阿巴哈,苦盏城里修鞋的都在靠近火车站的锡尔河畔,那里平常坐了一排补鞋匠,有残疾军人,有老者,就是没有年轻人。阿巴哈如果来了苦盏,他白天肯定在那里修鞋。只是我没有想到阿巴哈真的会来苦盏,对了,我同样纳闷的是,他来到城里后为什么没有找我。

后面一天,我从公司办完事快到中午时,就去火车站旁边找阿巴哈了。果然,阿巴哈在那里。他坐在桥墩下面的矮凳上,头戴一顶深色鸭舌帽,从脖子上垂下来一块皮围裙,正低头给一位中年人修长靴,手头的锥子和铁锤挥舞得灵活自如,还真像老练的补鞋匠。阿巴哈很快把手里的长靴修好了,中年人付完钱后,他抬起头,然后就看见了我。

这时,他没有说话,表情看起来很不好意思。

“阿巴哈,你好。”我首先对他打招呼。

阿巴哈木讷地笑了,还是没有说话。

“生意好吗?”我主动问他。

“赚得不多,不过怎么着都比山里好。”阿巴哈好像在赌气。

我猜测,阿巴哈来苦盏前大概和他父亲阿拉善吵过架。

阿拉善先前反对子女来城里,生怕他们被“毒瘤”吞没。在阿拉善看来,大地是世界的共主,这里有牛羊、蜂蜜、茶叶、男女,人们在大地上安居乐业;大地本没有城市,城市像顽固的石头,从人们的想象里砸下来,给大地留下一个又一个补丁,疯狂生长的欲求像毒瘤,从此大地变得更加贫穷和动荡,历代先祖的经历早早证明了这点。

“我去过你家里,看望了阿拉善大人。”我说,既然阿拉善已经在信上说他得了大病,我就没打算说阿拉善的实情。

阿巴哈抬头盯着我。

我望了望周边,没有来补鞋的人了,周边鞋匠都走了,我说:“很快中午了,要不我们去茶楼喝茶再说吧。”

阿巴哈就跟我上了茶楼。在锡尔河畔的一家茶楼坐定,喝了几口茶后,我准备把信给他。

我把阿拉善的信掏出来放在桌上,说:“阿巴哈,你爸的信。”

阿巴哈拿起信纸读起来,读完后放在桌上,那刻,他仍然没有说话,不过表情变化很快,他马上摘下鸭舌帽,右手捂脸,抹起眼泪。

“怎么了?来苦盏是因为要赚钱?现在赚不到钱?”我连忙问。

“我?开始是为赚钱。”阿巴哈说到这里,眉头紧蹙(肯定是想到来城里的梦想破灭),思考半刻后,他说:“后来不是的了。”

我很惊讶。

阿巴哈望了望茶楼四周,警惕地说:“毛拉,您看到过我妹妹阿丽娅的男人吗?”

我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看见。我没有见过那男人,更别谈认识了。

“他骗了阿丽娅。”这时,阿巴哈激动地大声说。

见我满脸狐疑,阿巴哈说起来:“你走了后,有次阿丽娅去我们山下的镇子给羊买安胎药,第二天药房老板来我家里,说阿丽娅学过医术,他们想让阿丽娅去药房工作。阿丽娅在药房干了一个月,第二个月,药房老板带着长老来了,这次来是跟我爸提亲,说他们儿子莫沙看上了阿丽娅,当时还在长老面前许诺,说以后会带阿丽娅来苦盏生活。就这样,去年初阿丽娅结婚了,十一月回到家里生下孩子。等到今年初,我经过镇上去看,药房不开了,我找到替药房老板送钱的人,结果说莫沙去了帕米尔,一时回不来。”

“啊,他再也没出现过吗?”我终于感觉到了紧张,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没有,只是他父母托人送钱来,每次都说莫沙留在了东边的帕米尔,那里很乱,他根本出不来,如果能出来,就回来找阿丽娅了,还说他是本分的人。”

阿巴哈说得我很紧张,我清楚这里的男人,那真把阿丽娅害苦了。

“那你在苦盏是为什么?”我自然想到了阿巴哈自己,兀地,我脑子转过弯来了,惊讶地叫起,“莫非他在这里?”

“是啊,我确信他不在帕米尔山,他就在苦盏,他家里有点钱的。而且,我们这里的男人都那样。”阿巴哈笃定地说。

我揪心地追问:“你现在待在苦盏就为找他?你每天都找?为了这,你都不想回去?”

“我当然要找他,他是家里的少爷,和他爸妈一起搬到苦盏来了。阿丽娅那么年轻,孩子又小,不找他还能怎么办?我只是暂时还没找到,不过相信我很快就会找到。”

我呆呆地看着他。

阿巴哈感觉到了羞耻,他继续说:“我每天去寺旁边的宣礼塔里面,从上往下看,等着城里男人来报到。他爸爸,也就是那个药店老板来过,每星期都来,他还没有来过,不过他一定会来的。”

说完,他的右手沉重地搁在我手腕上:“阿丽娅的男人在苦盏,这点你暂时不要告诉阿丽娅。”

我迟钝地点头。原来阿巴哈刚来苦盏确实是想赚钱,后来却是为寻找和阿丽娅结婚的男人。一年多来,阿拉善家发生了很多大事,我终于明白阿拉善为何发愁,阿丽娅为何眉间乌云密布,见到我也老是躲闪了。我再次想起前年的时候,当初我为何要逃跑呢?我心里很是后悔。

在茶楼里谈过话后,我就告别了阿巴哈。我暂时放下公司的工作,准备再到山里,去告诉阿拉善有关阿巴哈和阿丽娅的事。我把阿拉善没有生病如实告诉给了阿巴哈,现在,阿巴哈有紧迫任务,就这样,他继续留在苦盏。“星期五是大节日,我有预感他那天一定会来。”阿巴哈说。

从山上下来后的第三天,我又上山了,而且是一大早。阿拉善的家距离苦盏一百多公里,我到那里差不多是中午了。这天烈日当空,我刚过那个坳口就看到了播衫。播衫走在毛马路上,他在放羊,正要回家去,旁边跟着他家的两只牧羊犬。见他放羊,我感觉奇怪,因为平常放羊的是阿拉善,阿拉善是不准播衫放羊的,他要播衫做像我一样的“毛拉”。

见到播衫,我连忙停下车,播衫爬到我车子的驾驶室里来。

“阿拉善大人呢,你们现在都怎么样?”我赶紧问他。

“你走后,我爸真病了,每天躺在炕上,由阿丽娅在服伺。”年轻的播衫叹起气,目光焉焉的没有一点精神。

“噢。”我凑近他耳朵悄悄地说,“我看见你哥阿巴哈了。”

“阿巴哈怎么了?”播衫立即转过头来问:“他为什么不回来?”

看着播衫,我没有回话。

其实,我很想马上告诉他阿巴哈待在苦盏的原因,但常识告诉我万万不行,如果阿拉善没有生病的话,我一定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他。

就这样,我很快到了溪边,脱下鞋和袜子,双手拿着蹚水到对岸的坡上去。到坡上时,我首先看到了阿丽娅。阿丽娅从小溪的上游快走到家里来了,她手里拎着一只铁桶。

阿丽娅看到站在坡上的我,极羞涩地笑了下,现在她的笑里除了尴尬,还有点挥之不去的悲伤。我去看了看她提的铁桶,里面都是活蹦乱跳的河虾。

看到河虾的那刻,我心都快碎了。我最爱吃河虾,这六七年来几乎没尝过,那年来阿拉善家里,我意外地发现溪里游着很多这样的小东西,当时捞上来吃过,从此,阿丽娅知道中国人爱吃河虾,特别是像我这样来自南方的人。现在,她去捞虾,大概是认为我今年既然来了第一次,肯定会来第二次,因为我没有像前年一样跟他们正式告别,再说阿拉善还托付给了我阿巴哈的事,我定然会回来;于是,她刚才就到溪里弄虾子去了,等我上门时做给我吃。

现在阿丽娅真够忙的,既要奶孩子,又要照顾生病的父亲,心里还挂记招待我这件事。想到这,我眼泪真的差点要流出来了。为了防止她发现,我连忙别过头去,说:“不要嘛,这么麻烦。”

阿丽娅又笑了笑,依然没有说话。她把铁桶提到正房旁边的厨房,然后回到正房里,她是要照顾她爸阿拉善了。我连忙跟着阿丽娅到了正房。其实,我有话对阿丽娅说,想跟她说阿巴哈和她的事,既然不方便跟阿拉善提,就只能跟她说了。

阿拉善真病倒了,半躺在土炕上不停地咳嗽,比起前几天,看起来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土炕旁边的桌上搁着几盒药,旁边是两只小号注射器,这是阿丽娅使用的。阿丽娅从乡村医技学校毕业后回了家,后来,她一直在钻研医术,我也买了些医学方面的书送给她。

阿拉善看到我,招手问好。他想坐起来,我奔过去扶他,阿拉善直摇手,他要自己坐起来。阿拉善坐起来后又是一阵咳嗽,这时我宽他心地说:“阿拉善大人,您真病了,不过您放心,很快会好起来的。”

阿拉善没有关心自己的病,他问:“毛拉,我的阿巴哈呢?”

我说:“阿拉善大人,阿巴哈很好,他很快会回来的,就过些天,他说办完最重要的事就回来。”

阿拉善没有再说话,无力地望向窗口。

以前的阿拉善可不是这样,他热情、幽默,就像一位真实生活里的阿凡提。见到阿拉善突然病成这样,我又不能控制眼泪了,只好仰头看着房顶。那边,阿丽娅要给他爸打针了,见状,我连忙走出正房去。我站在坡上,先让心情平复下。

阿丽娅给她爸打完针后,换了头巾出来去了厨房,她要弄午餐了,除了早就做好的馕和羊肉需要热下,她还要做水煮虾子。她在厨房里忙,我就站在她旁边,我在想该如何跟她说事。阿丽娅一直没有说话,等她把虾子下到锅里焯水,我觉得该跟她说说了,待会儿吃饭,播衫和阿拉善都在,到时说更不方便。

“阿丽娅,我看见阿巴哈了。”我说。

阿丽娅只瞧了我一下,她继续给虾焯水。

“阿巴哈在苦盏修鞋,他现在知道赚不到钱,他后来留在城里,全是为了你的事。”说到这,我停顿了下,看着阿丽娅。

阿丽娅把虾捞出来,她停下来仔细地听我说。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准备不听阿巴哈的话要说关于她的事了,我说:“阿巴哈说他有希望找到你孩子的父亲,他知道那人在苦盏,阿巴哈说一旦找到孩子的父亲,他就回来。”

一下子,阿丽娅就流出泪了。

我过去拍了拍她肩膀,徒劳地安慰她。

我回到苦盏,很快找到了阿巴哈。来到城里的阿巴哈早就用上了手机,找到他很方便,不比闭塞的巴特肯山区。我回到苦盏是星期三,那个晚上,我是和阿巴哈在我公司租房里一起度过的。我把阿拉善现在的身体情况告诉给了他,我说阿拉善真生病了,病情有点严重,看他是不是要先回家看看阿拉善。阿巴哈露出悲伤的神态,然后保持着沉默。整个晚上,阿巴哈都没有说一句话。后天就是星期五,阿巴哈大概觉得他不能分心,他马上要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也就是这天晚上,我决定陪阿巴哈一起寻找那叫莫沙的男人,现在,我也恨上了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

阿巴哈只有通过做礼拜的机会找到莫沙,他根本进不了莫沙家在苦盏的房子。后天星期五,是全国性的大节日,苦盏城的男人都会来城里最大的寺里做礼拜,由父亲带着家里儿子,那时阿巴哈才有机会得手。那两天,阿巴哈没再去锡尔河畔修鞋,星期五中午,我和他在公司租房里吃过中饭后,早早赶去了寺前面的广场。

广场里有一座存在了一千多年的宣礼塔,现在,它是全城重要的景点,塔不高,躲在里面,可以通过塔中间的瞭望孔看清来寺里做礼拜的人,最重要的是,在塔里不会被外面的人发觉。我们从塔后面的旋转楼梯爬上去,然后等待着,下午来寺里做礼拜的人都会过来。

寺里的白鸽不停地从广场上飞到宣礼塔上,又扑棱棱地飞走了。我们在塔里待了一个小时后,做礼拜的人陆陆续续来了。这是城里的男人必须来到的重要时刻,头戴帽子身穿黑衣的男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当人们云集到广场,慢慢地,我已经分辨不出那一张张清晰的脸了,而阿巴哈不是的,他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男人的面孔上掠过去,看起来没有迷糊过。

过去大半个小时后,我以为没有希望了,正要对阿巴哈说要不要明天来,阿巴哈却拍了拍我臂膀,他说:“那是莫沙的父亲,他们来了。”

我循着阿巴哈的目光看去,在广场前面看到一个矮壮的老年男人,他留着一脸络腮胡子,他的后面是三个男子,其中有两个人看起来很年轻,可是再看,似乎每个人的脸都没有差别。

“是他。”阿巴哈快速地指向老年男人后面。老人左边跟着的男人中等个子,看起来最年轻,头上戴着一顶显眼的蓝黑红三色帽子,这顶帽子很是特别,与来寺里的人的黑帽子完全不同。

“现在下去吗?”我问。

“等等。”阿巴哈说。

阿巴哈没有立即下塔,我焦急而茫然地等待着,差不多五分钟后,阿巴哈终于说:“我们下去吧,去找那顶帽子。”

我和阿巴哈下了宣礼塔,走进寺里,寺里祷告声早已响起,所有的男子跪在自己带来的毛毡上,脱掉的帽子放在身侧,他们都在低头匍匐祈祷。我和阿巴哈一前一后地走去,佯装寻找祷告的位置,其实是去寻找那顶黑蓝红三色帽子,当然,我们是通过帽子来找到那个莫沙。

十来分钟后,我们找到了那顶帽子。在靠近寺左边的位置,阿巴哈准确地找到了它,从一千多人里找一顶帽子并不容易,阿巴哈做到了,这一年他留在苦盏,练就了这项本领(之前他肯定失败过很多次)。在黑蓝红三色帽子前面,阿巴哈的脚步停下来,然后看向旁边低头匍匐祷告的男子,男子没动静,阿巴哈弯下腰去用手拍了拍他的左肩,被拍肩膀的男子扭头来朝上看。

见是阿巴哈,男子站起来了。他拿起帽子,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看了看旁边仍然在祷告的老年男人。开始我们以为他要叫他父亲,但他没有(阿巴哈旁边的我警惕地盯着他)。最后,男子望了下正在经台上吟诵的毛拉,戴起帽子跟在阿巴哈的后面走了。

阿巴哈没有走多远,他来到了寺外的经廊上,现在经廊上一个人都没有,跟在后面的男子也到了经廊上,他来到大石头柱子那里,不再走了。男子倚靠在柱子上,看着阿巴哈。

“莫沙,还认得我吗?”阿巴哈问。

阿巴哈声音很轻,年轻男子不说话,他看着我。

我本来很想冲上前去,给他脸上掴一巴掌,理智制止了我。

“你以后都不准备出现了吗?事情就这样了吗?”阿巴哈继续说。

经廊上仍是阒静,莫沙红着脸低起头,站在那根本不说话,我和阿巴哈一起凶狠地看着他。

从寺里出来,阿巴哈报警了,警察把莫沙带进了离寺不远的警察局。这是我出的主意,莫沙的父亲很快会做完礼拜,等到他父亲出来就麻烦了。阿巴哈同意了,他也只能这样选择,为了防止莫沙逃跑,他和莫沙一起待在那小得可怜的警察局房间里。我呢,马上开车前去一百公里外的山里,这事需要去告诉阿拉善和阿丽娅。

“那个莫沙找到了。”我一到阿拉善家的坡上,就见到阿丽娅,我急匆匆地对她说。

我没想到阿拉善从正房里出来了,他听到了我对阿丽娅说的话。经过阿丽娅精心治疗,阿拉善的病情明显好转了。阿丽娅回过头去看阿拉善,我发现阿拉善就在她背后,心里开始扑通直跳,阿拉善肯定要责备我了。

阿拉善果然埋怨起来:“毛拉,阿巴哈和阿丽娅的事,连驴都听说,连鸡都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还是阿丽娅昨天跟我说了。”

我只好向他说实话:“阿拉善大人,他们都在警察局。”

我盯着阿拉善,看他怎么办,而且,我仍然担忧他的身体状况。

阿拉善说:“毛拉,那么麻烦您带我走一趟吧,我要亲自去城里。这样糟的事,唉,阿丽娅就不要去了。”

我终于说出了我的担心:“阿拉善大人,您身体不打紧吧?”

阿拉善摇了摇头,他拍了拍胸脯,示意他挺过来了,身体完全没问题。阿拉善的身边就是阿丽娅,可他还是侧过身去对阿丽娅说:“我的阿丽娅,你同意由你爸给你主持公道吗?你同不同意你爸这样做?”

阿丽娅点了下头,就别过头去,她同意由她爸处理她的事情。

我赶快去开车,带着阿拉善去苦盏。

我和阿拉善走进警察局时都快傍晚了,阿巴哈和那个莫沙仍然在,莫沙的父亲也在,他做完礼拜后发现儿子不在,就从寺里跟过来了。我们进去时,莫沙的父亲正不停地打手势,在和阿巴哈解释,然而,阿巴哈只是高高地抬起头,他根本不听,还闭上了眼,听到我和阿拉善那熟悉的脚步,他才把眼睁开。

阿拉善亲自到来,那个莫沙傻了眼,他手里拿着那黑蓝红三色帽子,低着头更加害怕地站在墙根处。阿拉善呢,看了他一眼,也没大发雷霆。阿拉善伸过手去,要和莫沙的父亲礼节性地握手。莫沙的父亲见状,赶紧伸手过来,弯了下腰,他们俩握手了,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

一两分钟后,莫沙的父亲看向我,我知道他们要和阿拉善一家谈正事了,他大概认为我是外人,没有资格和他们待在一起处理他们的家事。

“他是我家的毛拉,而且是大公司的法务,他应该留在这里。”阿拉善发话了,他肯定了我的作用。

莫沙的父亲没再坚持,默认了我可以在场。

在警察的主持下,双方就阿丽娅和莫沙的婚姻状况开始交涉。果然如猜测的那样,莫沙在城里有了别的女人,他们住在苦盏的庭院里,一起生活都快一年了,与阿丽娅回山里生孩子几乎同时。莫沙的父亲对这点没有撒谎,他说,他们不开药房后,从镇上搬到苦盏,开始了城市的生活。现在,他们依然接纳阿丽娅,所以即使搬到了苦盏,他们也定期送去钱财,只要过了这段特殊时期,如果阿丽娅愿意,她以后也会来苦盏生活。说到这里,莫沙的父亲还肯定地说这是他们的现实,也是所有男人的现实。

阿拉善听了直摇头,他说这话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试问真有这样荒唐的道理吗?这违背了阿丽娅的意愿,也违背了一家人原来的祝福,何况还违背法律呢。他不会接受无理的要求,他那内心倔强的女儿阿丽娅也不会允许他接受。

这时,阿拉善看了我一下,我知道他是想询问到底有无这样的法律。阿拉善心里没底,而作为他的毛拉,我定然是知道的。阿拉善说罢,本来坐在凳子上倾听的我“噔”地站起,大声背诵起现行法律条文。

旁边的警察边听边点头,因为确实存在这样的法律。

“事情到这一步,只有一种办法——解除婚约,你们把孩子带回去,而且,你们需要为你们的行为赔偿。”阿拉善很坚决地说,他果断站起,砸出沉重的话来,“我们需要的是,你们把阿丽娅还给我们。”

莫沙的父亲沉默着,他知道他输了,而且,阿拉善父子俩的脾气一样犟——简直是两头愤怒到极点、快要失去理智的野公羊,到这一步,没啥好谈的了,他怨恨地看向儿子莫沙,恨不得奔过去和儿子撕打起来。

莫沙见他父亲开始向阿拉善道歉,他也只能承认错误。

接下来是谈赔偿问题,莫沙父亲提出来要求:他们可以赔偿女方,不过这牵涉到家族声誉,绝对不能声张出去,他要和阿拉善采用传统的“手谈”方式洽谈。阿拉善略作考虑后同意了要求。这时,他让我和阿巴哈出去,警察也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莫沙的父亲。他们要在房间里手谈,等到谈好,在警方监督下,双方再签订协议。我和阿巴哈来到走廊上。房间里始终没动静,两分多钟后,我好奇地从窗口朝里瞅了下,只见阿拉善和莫沙的父亲坐在那互相打着手势,以无言的方式进行谈话,你来我往,形态激烈,我没有再看,耐心等待结果。三四分钟后,门开了。

阿拉善和莫沙父子签订协议,阿丽娅离婚了。

等到从警察局出来已是半晚,我开车送阿拉善和阿巴哈回山里。经过一天的折腾,病中的阿拉善变得很是疲惫,回去的车上,他一直在闭着眼打盹,途中,疲倦的他突然对我说话:“毛拉,事情到这一步,看来缺少您真不行。”

我以为阿拉善家的事过去了,阿拉善的身体恢复得很好,阿巴哈呢,他回家后一心一意养起了羊,关于蝴蝶的梦他没再提起。我很快回了公司,我没有想到,阿拉善的家里还有变化,我回公司上班大约半个月后,阿丽娅居然失踪了。

这又是阿巴哈告诉我的。阿巴哈来苦盏卖大羊,跑来我办公室,拉着我说阿丽娅失踪的情况,说那天阿丽娅安排好家里所有人的早餐后,她就离家出走了。“我本以为她是下山给羊买药,结果她没有回来。”阿巴哈陷入了苦恼。

这让我再次紧张起来,胡乱猜测:“难道是看孩子去了?”

“不可能,孩子早断奶了。”阿巴哈连忙摆手。

我也觉得不可能,那么阿丽娅到底干什么去了呢?我猜不透。我问:“阿丽娅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她的衣服和书都带走了。”阿巴哈说。

为了阿丽娅,我又一次从苦盏开车一百多公里去了山里。这回过了溪,在阿拉善家里的坡上,我首先看到的是阿拉善。阿拉善坐在坡上晒太阳,他戴着我送的老花眼镜,在阳光下认真地瞧着一张纸,那上面大概有他记录下来的东西。他的旁边放着那把老掉牙的热瓦普琴,琴的一边是那两只牧羊犬,牧羊犬蹲在阿拉善身边打着瞌睡,见到我也不吠叫,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这样的情景真让我费解。

“毛拉,来看看我刚写下的新篇章,关于我们家族后来的事迹。”看见我来了,阿拉善高兴地说。

我还没有开口,阿拉善就拿起热瓦普琴拨了起来,他高亢地唱起新编的叙事诗,这次他记录下了他自己和他的孩子:作为拉赫蒙家族的第六代,他是大地的土毛拉,他守着远离喧嚣的山林,勤勤恳恳,热情地欢迎每一位到来的客人,力图化解每一桩误解。他认为只要到了春天,所有的误会都会像冰川一样消散。第七代中有这样几名传人:阿巴哈是一位真诚、负责的孩子,他一度想继承四世祖的鞋匠手艺,但最终像黑鸟一样飞回了山间,娶妻生子,一心一意养护戈壁山里的精灵;播衫将做整个巴特肯的毛拉,这是阿拉善赋予最小孩子的愿望,等到他十四岁的春天,他将要前去远方求学,从此不再与不会说话的鸡狗为伴;女儿阿丽娅是一位美丽而坚毅的女士,曾经她深陷泥淖,但她勇敢破除凡人的羁绊,她将成为真正的医官,继承像一世祖一样伟大的事业,他能想象她做得到……拉赫蒙家族身边总有先知,那是指点迷津的毛拉。

我听得云里雾里,到最后更迷糊了。

我糊涂地问:“阿丽娅将成为医官?”

“没错。”

见我不解地看着他,阿拉善慢腾腾地走进正房后面的书房,从书房里拿出来一张轻薄的纸。阿拉善把纸抖了下,对我说:“毛拉,你看,阿丽娅走前留下的信,她放在了我枕头下,是我亲自发现的。信上说她去医技学校了,她想实现她的梦想,一年后她会主动从医技学校回来,到时会回家看我。”

阿拉善非常骄傲地让我看信,我一看,那颗高悬的心重新落地了。阿巴哈来我公司时,他说漏了事,阿丽娅“失踪”是去了医技学校,也许是阿巴哈故意藏着掖着,他原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医技学校寻找阿丽娅的,没有想我回山里找他父亲阿拉善了。

一年后,阿丽娅果真回来了。

那天,阿丽娅首先来我公司见我,那时我几乎又快一年没去看阿拉善了。阿丽娅身穿医生的白大褂,洋溢着一脸的笑,看到我,我还没问话,她就说她去了杜尚别的医技学校,再过一年就能领到医生执业证书,能够在杜尚别的医院上班,可是她另有想法,打算留在乡间开一家乡村医院。

“啊,阿拉善说的实现了,到时我给你投资。”我给她鼓劲。

那天下午,我送阿丽娅去了山里,让她回到阿拉善身边。

到山里时都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阿拉善亲自下厨,做了手抓饭,他要犒劳阿丽娅。我留下来和他们一家吃饭,吃饭时,阿丽娅仍然在向我和阿拉善描述,说她在杜尚别的高强度学习,最后还说,她在家里只能够待两天,然后又要回学校。

在兴奋的阿丽娅旁边,播衫一直期盼地看着我。他早就缠上我了,刚才还没吃饭,播衫又在说要我明天教他学开汽车。阿丽娅回来,播衫以为阿拉善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他说他也想去杜尚别,他想去当司机。

播衫话音刚落,阿拉善就果断制止了,他教训起了小儿子播衫,还拉下脸来对我说:“毛拉,你是又要毁掉我准备好的叙事诗吗?”

我猜测着阿拉善的话。阿拉善可能是故意这样说,他脸色很不对劲。送了阿丽娅回家,又吃了晚饭,我早就没事了,恰好要回公司处理突发事情,我本就准备离开阿拉善家了。见阿拉善在呵斥播衫,我悄悄爬上了停在溪边的汽车,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车从来没有这样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