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西湖》2024年第7期|伍小迪:洞口轻轨
来源:《西湖》2024年第7期 | 伍小迪  2024年08月26日08:26

伍小迪,2001年生于湖北襄阳。作品见《小小说月刊》《厦门文学》《微型小说选刊》等刊。西北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

黑洞幽深,外墙斑驳,长满了爬墙虎。密草覆盖光亮处,黑色混沌。手机里的画面逐渐模糊,信号被山体阻挡,我冲着若隐若现的画面呼喊,直接挂掉视频通话。我发出一段文字,对话框旋转不停,不出隧道估计是发不出去了,我关掉屏幕,与一旁流动的黑暗融为一体。步入隧道,信号变弱,空气稀薄。

分项目填报志愿的时候,众说纷纭,搞得我心烦意乱。我懒得多想,挑了个离家近的项目填上去。第二天,拎包出发,地点在湖南省洞口县,离我家最远。赧水流经洞口,赧水源头在云贵高原,群山之间游离出纤细的小河,一水东流,水色青亮。从车站出来,坐上公司安排的面包车,沿着蜿蜒赧水向山区驶去。汽车尾气后跟着灰扑扑的黄土泥沙,河水透着玻璃东流,愈见清澈,偶有小野鸭冒头。项目落在偏僻的乡里,修一条轻轨,建设期五年。住公司的自建房,双人间,有空调、操场、篮球场、兵乓球台,包吃住,年底有奖金。新人提桶跑路的不在少数,第一个星期走掉三个人,半个月跑掉十个人,一个月后跑路二十五个人。待一个月就会被晒成黑炭,团建认识的不少人原本细皮嫩肉,一个月后再看满脸沧桑。工地上打灰,风吹日晒,皮肤久而久之变得皲裂、泛黄。还好我不用上工地,我坐办公室,是财务岗里的会计。

刘奕萧发来四五条微信。我刚核查完货运组的钢筋水泥,正准备去河里游野泳。她让我带她去镇里取快递,不白跑,请吃饭。我有一辆二手雅马哈摩托车,方便我闲暇之余到处瞎转。项目地躺在赧水的下游,附近山林茂密,溪水潺潺,离最近小镇也隔十多公里远。摩托车启动时总是会卡顿一阵,排气管发出低鸣的咔哧声,像老头儿嗓子被鱼刺卡后的呻吟。我按响喇叭,清脆的鸣笛,刘奕萧从办公室走出来,冲我挥手,随手关上门,朝我走来。刚坐上后座,一个戴着蓝色安全帽的男人走过来,把饮料递给刘奕萧,又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给我说,兄弟,辛苦你了。我从话里听出一丝警告和不安心,回绝了他,谢了,不抽烟。手刹一松,雅马哈如炮弹出膛,将他甩在身后,并回请他一口西北灰。刘奕萧搂住我,别骑那么快。我调低一档方便说话,这是第几个了?刘奕萧说,要你管。我说,这是我看到的第五个主动向你献殷勤的男的。刘奕萧有些得意地说,也没那么多。我看着前方泥泞小路,握紧双把,说,你自己多长点心,狼多肉少,那群土木人饥不择食。刘奕萧说,本姑娘当然知道,我在里面挑一挑,没看对眼的就吊着呗。我说,你心里有数就行,多向部长取经。刘奕萧说,你这是在关心我?我说,财务部加上钟部长,就我和你一共三个人,我可不想少一个人,那我得累死去。刘奕萧说,你要是还为那件事生气,可就太不够意思了,咱们现在都在一个办公室。我说,别说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右手拧紧油门,两旁的树瞬间倾倒得更快,她在身后也搂得更紧了些。

我说,你快递还真不少,大包小包的,不止交通费,算上人工费,今天得好好宰你一顿。她说,财务部天天都有场子,各种部门轮番请客,还有啥口馋的?我说,天天都被劝酒,你们女生还能有人替着挡一挡,我现在一看到圆桌就想吐。她说,那去吃烤肉,镇上新开的一家,方桌。烤肉店门脸儿挺普通,烤盘和炉子是一体式的,放进空心的桌子里,服务员提前放置烤盘纸。她熟练地洒上一圈香油,把腌制过的牛肋骨和五花肉放入烤盘,刺溜声鼓动在烤盘上,肉汁与葱花在油脂敦促下散发热香。她翻烤食材,倒饮料,把烤熟的肉夹进我的料碗里。她说,这家烤肉地道,腌制的调料极香。我用生菜夹着肉片往嘴里送,不错,味道很好。她又往塑料杯里斟满汽水,拿刀剪开牛排,撒上一层孜然粉。我咬开一坨肉说,别忙活了,你也吃。她说,你还蛮体贴的。我说,你都买了些什么东西?她喝了一口汽水,护肤品、化妆品、卫生纸、考注册会计师的资料,还有牛奶,待会回去给你拿几瓶。我说,还是别了吧,我怕被人看见,误以为我是情敌报复我。她说,你那摩托车一发动跟吹哀乐的大喇叭一样,今天坐你后座早就被很多人看到了。我说,那我得放把刀在枕头下面,防身。她说,别嬉皮笑脸了,注册会计师考试准备得咋样了?我说,还没开始。她说,今年的没复习好,只报了一门会计,也没过,打算重新复习。我说,你也打算考完跳槽走?她说,能把六门考完也太难了,如果考过当然跳走,不然在工地上待一辈子?今年的考试你参加了吗?我说,报名了但是没去,时间还是不够。她说,慢慢来,只要你不在意那件事就好。我说,大姐,都过去那么久了。她笑着说,行,吃饱了吧,吃饱了咱走。雅马哈嚎着哭腔赶到项目部,天已经漆黑一团,我塞给保安室里戴黑色帽子的大爷一支烟,顺利地放我们进去。摩托车刚停下,停车厂门口就站着一个男人。我对刘奕萧说,箱子你让那男的来搬,记住别对我的摩托车撒气,别把大喇叭直接干成哑巴。我心里在想其实我才是哑巴,我习惯性地隐藏自己的情感和痛楚,拒绝表达真挚和软弱,一方面我厌恶别人的怜悯,一方面我害怕没有人怜悯。

财务部除去月初或者年底,其他时间还算清闲,对账和清单的任务也比较简单,偶尔还能出差去银行取款或者收帐。部长人也不错,比我们大五岁,叫钟玥,默许我们上班时间摸鱼或者学习,偶尔私开小灶,也必定给我和刘奕萧带一份。但繁杂会议比较多,生产安全会、第三季度稽查会、安全问题总会、小组生产线会议、分局领导视察会、卫生检查会、消防安全隐患会、年度总结会,各层大小领导把下班时间拖到两个小时以后。开完会,食堂的饭菜都凉一半了,我打了一份菜,土豆牛腩,味道不错。路过操场,看到有个人穿24号湖人队球衣在篮下运球,我过去打声招呼。他扭头,把球传给我,一起玩会儿。我说,一对一,五个球。我站在三分线外,将球传给他,他又回传给我。我持球加速,一个变向,绕过他,后撤中投得分。他说,好球,你也黑曼巴吧!我笑着说,你也是。他说,球给我,我来演示一遍他的标准三步上篮。打完整七场,我们蹲在地上,用脏手擦脸上的汗,越擦越脏。他说,项目里打球的太少了,不过也是每天干活儿太累了。我说,第一次见你,以后常约。他说,你哪个部门?我说,财务部,你呢?他瞪大眼睛说,我就是工程部,打灰的,你坐办公室的真好。我说,还好,忙起来也烦。他接着说,你和刘奕萧在一个办公室吗?我拍拍自己脑袋说,我就知道你要问什么,真习惯了,你想让我带什么东西给她?他说,不,我没那么轻浮,我室友在追他,施工组里另外有两个人也对她有意思。我说,要是他们不追,你就轻浮了吧?他说,那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整个项目部,连保洁员都是大爷,工地跟和尚庙没什么区别。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白斐,好。

钟玥部长除了工作,平常也很关心我们的日常生活。刚来项目时,钟玥部长就问我有没有对象,可以帮我介绍。我替钟部长取回快递,第二天交到她手上时,她悄悄地问,原来你和小刘以前就认识啊,还是校友,为什么你俩很少说话?我说,昨天捎她去镇上拿快递的消息传得可真快。她说,细说一下。我说,细说不就等于胡说?大一受她男朋友的嘱托,考试拿手机给她传答案,刚输完选择题,还没点击发送键,就被监考老师抓住,被判作弊,考试零蛋,还被通报,奖学金和名声全没了。最后成绩出来时,她考了九十分,后来才知道她找的救命稻草并不只有我这一根。她说,没关系,最后你还是进咱们集团了。我说,隔壁宿舍有个哥们挂了七门课也来咱们公司了,HR问愿不愿意吃苦,他说愿意,就跟宿舍另外三个一齐打包进集团了。她说,你们男生是很占优势,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说,除了乖没别的可卖。她说,和她处好关系,没差的,听我的。我说,好。她接着说,晚上有一个中高层培训会议得去参加。我倒了杯水,我和她这种底层员工没资格去吧?她说,财务部我是部长,你们俩是常务副部长,属于领导阶层。我说,哪个红头文件上写的?她说,我刚刚提拔的,老实去。散会,一身疲惫,走到球场,白斐单手抓球看着我。我说,今天不打了,破会开得骨头快散架了,穿件厚外套,带你去兜风。

雅马哈低徊旋转像半只剥皮的凤梨,吸引山峰野景和远方城市的平静。山野间的风有一种野性,趁虚而入,偷袭衣袖缝隙处的皮肤,带走温热。山顶的云如钟摆般漂浮,试图连接不断发霉的黑夜,将沉寂河水激荡成怪异的曲线。于我们而言,项目部几乎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它有浑然天成的社会组织生产形式,我们都是工蜂、工蚁,困在其中的工具。骑车穿越寒冷时我能得到短暂稀有的喘息,像供奉神明一般,重建。白斐说,真爽。我说,那就再快一些。路上途经一座小寺庙,周围的林子浓密纵向野蛮生长,被佛香长久浇灌,生长成一张环环相扣的网。遇佛必拜是我的习惯,雅马哈缓慢减速,直到手刹彻底锁死移动,排气管散发阵阵热浪。我踩下站键,双手合十冲佛像鞠躬,白斐也学我做同样的动作。他说,还是你会享受。我拿出手机对向一旁草堆的星星萤火,算是苦中作乐吧。镜头聚焦失败。我接着问,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打算先铆死在这里,累但工资多,年底奖金也可观,而且工程部熬几年,升迁机会还是蛮大。我说,也别太累。他说,跟你说点儿掏心窝子的话,家里欠债不少,我爸说以后能帮我的不多,我就想攒钱,越多越好。我说,只要不往洗脚城跑,攒钱绝对不能少。

红色和黄色的光晕穿过崎岖沟壑的水泥路,进入到我们的视线,汽车低沉哽咽声破碎地传入耳蜗。一辆黑色越野车从我们面前划过,天空中飘浮着的落叶,随着阵阵轰鸣,激荡凋零进泥土浅层。我说,应该是项目部里某位领导的车。白斐说,邱书记的车,他喜欢野钓,这个点估计是去河边。我说,消息挺灵通。他笑着说,有机会一定得结识他,攀攀关系,他主管人事任免和调动。我说,我喜欢野游,我可以潜水把鱼放上他的鱼钩。他说,回去吧,困了。排气管的烟缕被一口口抽出,留下发黑的印记,摩托车向灯亮处远行,在火焰逝去的地方。他说,今天运了一批新水泥,小工不够,上面又催得急,我们顶上去搬了整整三车水泥。我说,你可以趴在我背上眯一眯。他不再回话,后背逐渐感受到他规律的喘息,带着一丝疲倦的温热。

冬日赧水寒冽刺骨,温存如遥远湘西山峰的冰雪,当时在一处水洼畅游,并未察觉。夜里突觉发烫乏软,才明白身体出现异样。我从柜子里掏出一床棉被,加盖到身上,心里想着焐出汗来。第二天起床,头闷闷的,像是脑袋上长了一颗马蜂窝。我勉强站起来,洗漱完,披了一件最厚的羽绒服往办公室走。往保温杯里倒了一满杯白开水,躺在办公椅上时昏时晕,打开Excel,先做简单的任务,绘制员工工资表。趁着晕劲儿神不知鬼不觉把我的薪资项金额后面多加几个零,刘奕萧把我从桌子上拍醒,你怎么回事儿,昨晚没睡觉吗?我努力睁开眼睛,睡得挺好的,差点没睡死过去。刘奕萧说,脸色看着不太对。我说,印堂发红,大运将至。刘奕萧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天哪,这么烫,你是在发烧。我说,火气比较重而已,降降火就行。她对我说,你撑撑,我回宿舍给你拿药。她走后我睡意愈加强烈,陷入一个白日梦境,梦里我驾驶一叶扁舟漂荡在幽深的湖泊中,阴沉的天气把我导向岸边郁郁葱葱,不知不觉间船身触礁,搁置暗礁处,侧身一看,才得知陷入沼泽之中。我挥舞木桨,左右摇摆,无法脱身。万幸船体容积大,不然定会被沼泽吞噬。直至岸边传来一声呼喊,柔软清晰。醒醒,刘奕萧把我拍醒,这是布洛芬止痛退热,这是维C银翘片清热解毒,喝吧,少爷。我握住水杯,用手接过往嘴里塞,喝口热水吞咽下肚。我说,你不去医院工作屈才了。她说,我爸妈之前想让我当医生来着。我说,你确实挺适合在医院扫地的。她说,我不和病患一般计较,你趴着睡会儿吧。我说,刚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可以修改工资表,我把咱俩的金额后面加了三个零。她说,谢天谢地,请确定你是在小数点前面加零还是小数点后面加零。我说,完蛋,烧糊涂了,忘记这茬了。她接着说,你今天的工作先移交给我。我说,女菩萨。她说,等你痊愈,给我讲几道经济法的题,我卡了好久。我说,行,但我也不一定会。她说,这会儿不逞能了呀,冬泳时候也不怂啊。我说,你也挺逞能,按惯例女生并不好进公司。

托李志的忙,他作为返校HR安排我进来的,以朋友的名义,她说。我说,挺好的,买卖不成交情还在。她白了我一眼,去死。我说,别生气,我这人嘴贱不会说话。看她不再说话。我开头道,我和他是在球场上认识的,那时候都穿24号球衣,连投篮的姿势都一样,就常一起约球,再后来他就低声下气地托我帮你传答案,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把他死死拿捏住了;当时我就在想,究竟什么样的女孩子能把土木学院最帅的男人征服,直到见到你本尊,我算是明白了。她说,烧后吐真言啊,再多说一句我就相信了。我说,那我先睡一会儿。又陷入同样的梦境,彼岸传出甜轻柔的声音,我在船上如痴如醉地观摩,湖风,浪花,泥沼,枯叶。

她抚摸我额头的瞬间,仿佛微光照进幽暗的深井,春水击碎冰封的河流。我逐渐异常反感其他异性与她有近距离的接触。自此,下班我总是会伴随在她的身边,食堂排队打饭我就站在她身后,吃饭时我总坐她的另一侧,有时我也会让白斐坐她的另一侧,这样可以彻底打消旁人搭讪的念头。白斐一开始极不自然,后来与刘奕萧越来越熟,经常在下班前问我,今天跟你们一起吃饭吗?我说,分清主次,你只是僚机,挡箭牌。他回复,小样,你已经有很明显的占有欲了。我说,晚上出来打球,我把她也叫出来。开组会时我坐在角落的位置,偷偷地拿出手机,打开NBA2K的界面,2K里能自由选择球员,从不同位置挑选跨时代的球员,搭建合适的战术体系。上古巨兽和新世纪妖星站在一起作战,虚拟生命的乱舞,肤色与球衣之下是斩不断的羁绊和传承,而作为玩家操纵他们的身体,像是上帝视角下的博弈,不受时间和现实的拘束。一场战斗如果开启,短则十分钟,长则半个多小时,退出会受到惩罚。刘奕箫小声跟我说,别打了,领导刚刚看了你一眼。见我没反应,又说,赶紧退出一局。我说,跟你说不清楚,你别看我,我紧张。紧张的是我,我时常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虚拟,或许在更高维度的生命体看来,我们是虚拟出来的假象,被设定被操控,到我们死亡时才获得解脱和真相。未弄明白之前,我对一切事情都保持消极的态度,因为说不定某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但是,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用理智驱动肢体的,比如嫉妒、愤怒或者爱情。

海蓝色垂直的金属杆架起浅蓝色的篮板,篮板又牵起圆形的篮筐,篮板与瞄准框都褪了色。投光灯在球篮的上方,站在下面不同的方位,会有不同的逆光或者刺眼的感受。塑料地板只有半场,另外一半被附近的村民偷走了。白斐状态不佳,攻防都很疲惫,连输三局。我说,今天活儿又很重?他说,月底,上面产量组盯得紧,今天也替邱部长帮忙,做了一些事情。我说,不打了,坐下来聊聊天。刘奕萧问,你们的球衣一个是黄色,一个是紫色,为什么印的号码是一样的?白斐说,篮球联赛分主客场作战,主场和客场穿的衣服就会有区别。她说,原来如此,这件黄色的球衣很常见。我说,球衣的主人在中国有极强的号召力。白斐说,黑曼巴,百毒之王,沙漠上的刺客,冷酷、坚韧、极具攻击力。刘奕萧说,听起来像一条蛇。白斐说,黑曼巴是形容他的专属名词,曼巴精神,凌晨四点钟的洛杉矶。我说,曼巴精神代表着永不言败,从不逃遁,在困难中创造奇迹,听起来很像鸡汤,但是的确鼓舞了很多人。

送刘奕萧回去的路上,白炽灯下的路十分安静,挖掘机不再震动,货车不再轰鸣,工人们进入长眠,仿佛幽暗的世界陷入停滞。我和她的影子越拉越长,变短,成为一个小黑点,直至消失不见。我说,你往远处看,这里太静了,静得让人害怕。她说,我有时候也有这个感觉,从喧哗的城市到这个偏远的山里,像是有一个无形的枷锁牢牢地拴住你。我说,逃也逃不出,走也走不掉,留在这里的,有人靠念想活着,有人靠信念活着,当然前者居多。她说,还有一部分人从来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换任何环境他们都能适应,有时候很羡慕这类人。我说,除了可观的薪资和虚无缥缈的曼巴精神支撑着我留在这里,剩下的就是你,你带给我新鲜活力。她说,我在你那里居然有这么重要的位置。我说,是的,无论我如何狭隘,但一定有个位置是属于你。她说,谢谢你。我说,轻松的气氛被我打破了,明早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她说,我想吃烤冷面,加两个鸡蛋。我说,好,明早见。

我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走向停车场,因为食堂从来没做过烤冷面。雅马哈低速飞行在山路间,穿透雾气与子夜。后视镜逐渐渗出水珠,积小成大,随风的卷动旋转飞向山野。我进入一家网吧,跟网管要了包夜的机子和一碗加火腿肠的泡面,坐在电脑前打开熟悉的英雄联盟界面。早上六点,我关掉电脑,走出门发现天还未亮,找到街角间一家米粉店,嗍一碗加辣的牛肉米粉,街头的烤冷面小摊打包了一份加蛋烤冷面便驶离小镇。骑回去的路上,清晨的冷风比夜里更加刺骨,但通宵的身体惯性让我保持异常兴奋。我在微信上跟她说,给你带早饭了,直接来办公室。我把烤冷面放在她的办公桌上,便趴着桌子慢慢睡去。睡眠过程中,有熟悉的气味靠近我身边,她为我披上条毛毯。我好像顺势牵住她的手,又好像没有。

年末的事件席卷了社会的各个角落,但项目部好像并不受此影响,继续维持着既有的运转。领导说为了员工的身体安全,先隔绝与外界的联系,通往镇上的路被一辆废弃拖拉机挡住;并强调发扬铺路石精神,在危难中保持奋斗精神。领导说,照此情形,过年估计大家都回不去了,各部门做好长期驻扎的物资准备和精神准备,我与广大员工一起驻守在一线工程地,不停工不停产,在困难时期迎难而上,提前完成预定指标。下面一片唏嘘,不过这也给我提供了更多与刘奕萧相处的机会。我和她做账配合起来越发娴熟,我跟她越走越近,身体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二期工程的隧道爆破如期进行,各级领导齐聚在山体爆破口的安全线外,目睹工程即将迈入关键一步的盛景。刘奕萧接着说,她不怕爆炸,也不怕轰鸣。我把头埋进她的脖子,轻轻吸吮她的皮肤,喘气,我和她。慢慢变轻,缓缓往下,脖子,锁骨,胸前。她抱住我,风从微开的窗户缝隙吹入。当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发出一声轻唤,拥抱着向上拱起,像脱离水面跳跃的鲤鱼。与此同时,遥远处爆炸声炸裂。而后我感受到椅子和窗户一齐抖动,哗啦哗啦,像地震一样。须臾,便停滞下来,恢复平静。

我说,咱们抓紧收拾一下,炸完,部长也快回来了。返回我的办公位置,我盯着屏幕上用友软件展示的账单,其中一个明细账上写着“管理费用—员工福利”,想到几个月前刚入职公司时的团建。每天肆意挥霍,海鲜烧烤,沉醉酒精。公司安排了一场赛马活动,那是我第一次骑马,站在赛马场我手足无措,排队轮到我时,我正假装躲在耳机里的音乐世界。耳机里播放福禄寿乐队的《马》,悲情之极的旋律和唱腔,像是在为谁奔丧。一匹黑棕色的马,褐红色的鬃毛,呆滞透亮的灰眸。我扶住马背,脚踩上马蹬,骑在马上。我不敢乱动,马驮着我往前走了几步。我忍住尴尬说,不像人骑马,倒像马骑人。走一圈后,旁边同事说,珍惜这次骑马,到项目上就轮到我们当马了。

南方冬天湿冷,没暖气,穿秋裤。年关将至,思乡情无处安放,工友们牢骚不止,人群中躁动不安。食堂的菜也每况愈下,由原先的四荤两素一汤过渡成萝卜炖白菜、白菜炖粉条,有员工向上反映投诉的,上级回应的是应当优先妥善处理相关情况,保障广大员工的权益。特殊时期,领导先安抚民工,怕他们闹事,承诺给他们涨工资,我们这些合同工和编制工有苦不敢言。工作强度越来越大,传闻有工人在施工现场昏厥,120进不来,工人在床上躺了三天。刘奕萧说,我们是牛还是马?我说,只要不是驴就不错了。

晚上,白斐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找我借摩托车。我说,路被封死了,去不了镇上。他说,不是去镇上,去河边,有事儿。我把钥匙递给他嘱咐了一句,夜里路滑,注意安全。我在宿舍里继续制作插画,花瓶是喝完的果酒玻璃透明瓶,瓶身很可爱,似酒壶又像葫芦。工地旁的小山坡上长满了野花,千日红、山茶花、蜡梅花,静静等待我采摘,我各取两三枝,装进酒瓶里,系上绿色的彩带,贴上她喜欢的贴纸。像一只童真的观音瓶,我拍了一张照片,走出门。消息没回,我在楼下等了几分钟,打去电话。她室友接的,说刘奕萧喝醉了,躺在床上。我想了个办法,蹿上楼去。她室友走进门时也是颤颤巍巍的步频,一开门满屋的酒气。我看着躺在床上满脸发红的刘奕萧说,你们咋喝那么多酒,她为什么没跟我说?说罢我上去抚摸她的额头。她说,怕你担心呗。我说,你们有什么伤心事儿吗,怎么想到喝酒了?她坐到床上,哪有,今天非要我们去陪领导喝酒。我问,哪个领导?她吐了口酒气,你明天自己问她吧,头好晕,我们要休息了。我说,好,帮我照顾好她。临走前我把花瓶放在床头柜上。

我一出门,心里烦躁躁的,绕着园区转了一圈,越想越不对劲。走到车库前,看到一辆倒在地上的摩托车,心想哪个傻缺连摩托车都停不好。走近一点,发现是辆雅马哈,越看越熟悉,是我的车。我立刻下地去扶,摸到了浓稠的液体,我抬手去闻,一股新鲜的腥味直冲鼻子。我抬手去扶车身,往前推了几步,微弱灯光照射下才看清液体的颜色,黯淡的血红色。心里一惊,察觉不对,停稳摩托车之后飞奔去白斐的宿舍。我赶到的时候,门没锁,我推进去的瞬间惊悚般战栗。半屋子的血迹,满地的卫生纸,白色已被血红渗透,像一群白色的蝴蝶跌落进血池。白斐惨白的脸上冒着虚汗,眼角周围沾满了血丝,脖子上出现一块鲜红的伤痕,右手用抹布捂住左手,血液像旱季的瀑布滴出来。我先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马上走过去,老天,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啊!他颤抖着说,抱歉,把你摩托车整坏了。我说,别管破丧号了,你的胳膊还在吗?他说,应该还在,没断掉,抱歉,路上太滑了,我骑太快了。我说,你去干什么了?他喘着气说,邱书记夜钓,忘带鱼网了,让我给他去送,我着急骑快了。我说,靠!打120吧,我跟领导说一下,让救护车放行过来。他开始啜泣,不用不用。我说,什么不用,你不要命啦!他转而大哭,边咳嗽,我没钱,我没钱了。眼泪鼻涕与血丝混在一起,痛哭的狰狞。我说,你钱呢?管那么多干什么?我有钱,我给你付。他摇头拒绝,哭得更猛烈。我跟领导上报后,领导说特殊阶段,自行克服。我拍了房间里的照片发给领导,领导被吓住了,发语音说救护车马上就来。

救护车惊醒了工地许多熟睡的人,陌生的鸣笛声与警灯让许多工友不安。领导说,现在都在休息,让我跟过去陪同。我跟着医护人员把白斐抬进救护车,护士给他简单地包扎止血后,让我跟他说话,千万别让他睡着。嘴唇虚弱的他眨着眼睛,勉强冲我挤出一个微笑。我说,下次可别这么干了,太吓人了。他说,摩托车你先去修,我后面给你报销。我说,你别管了,你刚刚说你钱怎么了?他开始啜泣,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落在我头上,我在和邱书记他们套关系,陪他们一起吃饭打牌,可我技术太差,三个晚上输了两个多月的工资,我就想办法在网上贷款,想弄回本钱。找到一个线上赌博的网站,最开始赢了一些,没想到后面越输越多,最近已经输掉十几万了,我点就那么背。我说,线上赌博,很像最近传的电信诈骗,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他握住我的手说,我错了,我真想抽自己一耳光,还想过直接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我用另一只手捂住他说,别这么想,咱们还年轻,这债还得上,想想黑曼巴,我们绝不可以向该死的生活认怂。他说,我爸就是赌博把家里的钱败光的,我妈小时候常说长大以后不要跟你爸一样,可我还是走了他的老路,这就是我的宿命。

我说,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再也不赌。他拽着我的胳膊哭,前面的护士提醒我们,病人的情绪不可以太激动。我说,你先放下,缓一缓。他躺下后叹了口气,说道,我对不起你。我说,怎么了?他说,今天晚上的饭局,刘奕萧也在,她是过来陪酒的。我说,她喝醉了,醉得很厉害。他说,我应该替她挡一挡的,不然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说,什么事情?还没讲完,救护车在这时停了下来,司机下车跟卡关的工作人员说了些什么,然后司机回到车里,对我说,我不能去,我的出行证明还没开出来。卡关的拍窗户对我说特殊时期,请理解,现在可以骑摩托车送我回工地。白斐说,你先回去吧,你能帮我一件事吗?我说,你说。他说,你的摩托车底盘坏了一点,还能骑,你能帮我去给邱局长送鱼网吗?就在你平常游泳的那一块地方,这条线我不想断,对我俩以后的升迁都有好处。我说,你还管他做什么?他说,算我求你了,老兄,就这一件事。我说,好,我答应你。你只管好好养病,等证明开出来我去看你。我呆在原地,目视救护车离开,车灯遂远,直至消失不见。卡关的人说送我回去,我说不用,我走回去,这条路我最熟。

黑漆漆的山野,我打着手电筒,小路走过无数遍,但今夜感觉如此陌生,仿佛我从未踏足过。如果他从工地的楼上跳下去,不会一了百了,他的身体会像气球一样被直立的钢筋戳破,血会像打翻的油漆盆一样飞溅得到处都是。听见近处河水的流淌声以及远处山林动物的嘶吼,寂静打破了时空的阻碍,我蹲在地上,感觉到疲惫极了,想对着黑暗处哭泣。钟部长发来一条微信,问我现在在哪,刚听说我朋友出事儿。我回复,送去医院了,我不能陪同,现在在回来的路上。钟部长直接打来电话,我接通。她说,人没事就好,今天你辛苦了。我感到有些委屈说,钟姐,好累。她说,理解理解,姐能懂你。我说,问你一件事,今晚小刘去陪领导喝酒了,醉得不省人事,哪个领导把她叫去的?她说,多半是分管人事的邱书记,都知道他有三大爱好,打牌、夜钓、和年轻姑娘喝酒。我说,这个王八蛋真是个王八蛋。她说,我不瞒你,我也是这样过来的,也被叫过去陪酒,这个王八蛋还喜欢动手动脚,有一次就剩我和他,他把我逼到墙角又摸又蹭,我用脚狠狠踹他的裆,挣脱跑了出去,之后他就再也没喊我喝过酒,当然这也葬送了我升迁的可能。我说,踹得好,换作我,让他断子绝孙。她说,小刘咋样,要不我去看看她?我说,不用,我走的时候已经睡下了。她说,好,明天我给你们带杯暖茶,你抓紧回来,注意安全。我说,好。

挂掉电话后,我的步履加快,心里面按捺不住跳跃的情绪。回到工地,我直奔停车场,雅马哈车头前果然挂着一张绿色的鱼网。我又在附近找到半块残缺的砖头,揣进兜里。钥匙插进摩托车,还能发动,我骑着哀嚎的丧乐加速飞驰,感觉像是在为谁敲击丧钟。这一次我没有看两旁的山野与河流,而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两千年初我爸所在职的国营工厂改革,正值事业上升期的他赶上了下岗潮,厂里七嘴八舌,惶恐不安,人人自危。我爷说,不管怎么样也得保住铁饭碗,再没钱也要凑出来买点礼品,给厂长送去。我爸拿着新买的茶叶和珍藏的白酒偷偷溜进厂长办公室,发现办公桌上摆满了礼品,我爸笑着和厂长套近乎拉亲戚,厂长收下礼物,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我爸以为事儿成了,笑着走出办公楼,高兴地跟家里人宣布好消息,那时候我还在襁褓里,没听到这打脸的啪啪响。下岗名单出来后,我爸的名字赫然在列,甚至在第一排。得知消息后,一家人郁郁寡欢,说我还小要喝奶粉要上学上哪去弄钱,转头便埋怨起我爸。我爸也不含糊,说一定要报复回去。不久后,街区附近传遍了本市皮革厂厂长遇袭的消息,厂长的后脑勺被人用板砖砸开花,偷摸去按摩店被人看见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我爷说,下手没轻没重的。我心里想,我也要走我爸的旧路,这是我的宿命。

赧水东流,山穷水尽。水洼处是赧水支流冲刷山脚凹槽形成,木深水也深,我曾经从岸上一跃而入,向河底深处猛扎,游入浪花汹涌,停滞长静。尝试睁开眼睛,上浮的水泡,漂离的泥沙,游移的鱼群。坠落进岸底,无法停留,浮力拉着我往上拽,我喜欢在水里悬溺的状态。我走在熟悉的小径上,心脏跳得很快,和树上倒挂的猫头鹰叫声起伏一致。望向岸边灯亮处,模糊地看见蹲坐在木椅上的身影,我握住砖头,缓慢向他走去。我喘着粗气,尽力调整节奏,挥手朝后脑勺拍过去。就仿佛溺水一般,挣扎于恐惧和紧张之中,伸手往上够空气,却被浪花拍打,抖动之中摇晃,坠入透明的深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刘奕萧给我发了十多条消息,我没来得及回。出去的证明开出来了,上面印的时间是昨天晚上,我心里放松了一大截。我走出门边给刘奕萧打了通电话,讲明白斐的事情,并安慰她好好休息,她说花儿很漂亮。到医院已经下午三点半,我找到白斐的病房,他正挂着点滴,气色比昨天好多了。他说,你昨天干什么了?我说,什么也没干啊。他说,小群里说昨天夜里邱书记钓鱼时被人拍了一砖头。我说,不是我,我昨天给他送鱼网的时候还好好的,可能被仇人报复了吧。他说,没道理啊,邱书记这人平时虽然懒,但为人不坏。我说,就他?他不是喜欢调戏小姑娘吗?他说,你听谁说的?邱书记昨天还替小刘挡酒。我说,什么?对,昨天小刘怎么了?他说,怪我,我光顾着跟领导搭话,没给小刘挡挡酒,她才被灌这么多。我说,就这?他说,对啊。接着他递给我一根香蕉说,估计谁被当枪使了,邱书记手握人事任免权和人事调动权,间接得罪过很多人。我恍了神,香蕉挺甜的。

我和刘奕萧站在隧道前,山洞里面吹来异样的怪风,一股刺鼻硫酸和火药味。再过四五年,沙土会被水泥和钢筋铸成铁轨,然后会有长长的列车从这条轻轨穿过,我对刘奕萧说,注册会计师考过还得几年,我们还要在这个地方窝几年,等到通车时我们肯定已经走了,以后找时间专程来乘坐这条洞口轻轨。她说,我不会忘记在这里的生活。我说,我也是。但我心里在想,人越是想着不忘记什么,就会越忘记什么,像是一个诅咒,你所珍视的回忆总会消散。能做到的只有顺其自然。

白斐出院当天早晨,给我发来一条微信,说科比坠机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