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8期|卓·格赫:请打开那道门
一
见鬼!又来了,从昨天开始,他就跟踪着我,似乎有意折磨,使我心头承受着沉甸甸的压力,从而面临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笃、笃、笃”,拐杖叩击地面的单调声音充斥在狭小寂寞的小走廊中。天哪,他终于还是进来了!我的心缩紧了,希望这声音不是冲我的房间而来,但这个小招待所只有我一个房客,其他房间甚至都上了锁。毫无疑问,他实实在在是冲着我的房间来的,在惊恐中我仍然试图说服自己不过是幻听,并努力不去理会那个清晰的声音,不幸的是感知如此顽固和坚定却屈从(或者是创造)了存在,于是我失去了所有希望,用一种标准的听天由命的姿势坐在床沿上,眼睛死死盯着即将给我带来厄运的房门,手中的书本微微抖动着……
“笃、笃、笃”,声音径直在我的房间外面停住,瞬间,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似乎在一片死寂中隐退。我觉得自己在充满氨气、甲烷和氢气的浑噩中,在闪电和太阳紫外线的冲击下,似乎要经历痛苦而漫长的重生……
“咣……”门受到了猛烈的撞击,带着一种惊天动地的呐喊敞开了;他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手中的短粗拐杖,蒙在脸上怪异的“口罩”……
我一动不动,像一具凝固了的雕像……
他慢慢地扭转身子走了,甚至没哼一声。
“笃、笃、笃”,拐杖叩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我长长出了口气,捶打一下昏沉沉的额头,这才感觉到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呆呆坐了一会儿,疲惫地走到门口。轻轻关上了门,然后一头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发胀的脑袋:
“明天离开这儿,无论如何一定走!”我发誓。
六号房间有一只干瘪的南瓜!!!
二
我是昨天来到阿拉卡拉林业局的。
林业局坐落在低洼的盆地中央,四面环山,起伏的山峦上覆盖着茂密葱茏的森林,在目光所及的山峦最高处,耸立着一座二十多米的铁塔,铁塔顶端那个小屋式的逗留处,据说是为观察森林火情专设的瞭望哨,然而初到此地的人大都会有这样的感觉,铁塔更像一个标志,它的存在象征着这块莽莽林海构成的原始地域,人类在繁衍着生命,创造着文明。
山峦西南有一条很长的大沟,是唯一的入山口,一条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土质公路由山外一直延伸向山峦内部的林业局所在地。林业局大约有十五六幢房子,这些房子的建筑样式和体积一模一样,显得单调、寂寞。周围安静极了,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在接近林业局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块插在地上的木牌,上面画着一个黑色箭头,箭头下方有三个字:招待所。顺着箭头指引的方向看去,除了约莫三四里外有一片丛林,看不到有什么房子。
丛林边我诧异地发现根本就没有路可以穿过去,到处是茂密的灌木丛和挤在一起的小桦树。犹豫了一下,我硬着头皮朝草木稀疏的地方闯了进去。
一进丛林就感觉到有股湿乎乎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林中各种灌木东一簇西一簇,灌木丛相间的空地上长着一些形状怪异的树木,仿佛在恫吓闯入者。地面很松软,踩上去颤颤悠悠的,不知出于何处的积水蓄存在草丛下面的坑洼中,脚踩过后就会慢慢渗过倒伏的草丛涌上来,形成一个个小坑洼。
丛林中安静极了,只听见我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粗细不均匀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前方,丛林环绕的空地中央,那片荒草上出现了一座孤零零的、式样呆板的房子,就像一个隐藏已久、先天不足的沉思。
三
招待所入口是一间朝前凸出来的小屋,屋内只有一张三只腿的桌子和一位伏在桌上鼾声大作的老头儿。
出于礼貌,我在屋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老头儿自己醒来,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徒劳的,老头儿姿势没有任何改变,于是我只得上前轻轻拍拍他的肩头,鼾声更响了。
“见鬼!”我憋红了脸,响亮地咳了一声,老头儿身子哆嗦一下,嘴里终于发出含混的嘟哝声。
“登记住宿。”我有些恼火。
老头儿头都不抬,举手指指另一扇门,又鼾声大作了。
值班室正前方是一间朝后凹进去的小屋,屋内只有一架干得能碰出火星的洋井。地面上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大字:水房。值班室和水房中间是一条横贯东西的单向小走廊,小走廊连接着六个房间,每间房屋门上都标有号码。
我径直走到东头的一号房间门口,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满满塞着五张床,门上却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铜锁。二号房间里面有四张床,门上同样挂着大铜锁。三号房间有三张床,四号房间有两张床,五号房间一张床,但无一例外都有生锈的大铜锁拦在门上。我不抱任何希望地走到六号房间门口,不出所料,也有一把生锈的大铜锁稳稳当当吊在门上,意外的是六号房间内没有床,徒然四壁,可地中央莫名其妙地摆着一只干瘪的大南瓜,由于摆放时间已久,南瓜裂开了,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籽儿,猛然看去,整只南瓜就像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我返回值班室,用拳头猛烈敲击着桌面,大声叫道:“门都上着锁,让我怎么进去?而且六号房间有一只开裂的……”我喘了口气,“南瓜!”
老头儿仍然伏在桌上打着天下太平式的呼噜。
我出了一身汗,踯躅地走出值班室,从外面的草丛中捡了一根扭曲的铁棍,返回去撬开了五号房间的门锁。
房间里寝具居然是全新的,收拾得很整齐,然而所有东西表面都落了厚厚的尘土,只要轻轻敲击一下,即刻灰尘飞扬,呛得喘不过气来。更令人难堪的是屋里所有窗户都无法打开,正值酷热的暑伏天,住在这样的房间里简直不可想象,我甚至不敢来回走动,因为这会随时激起尘土,而且水房不可能有哪怕一滴水来让你可以调剂一下令人窒息的空气。
草草收拾下房间已是中午,该找个地方吃中饭了。下车在房屋聚集区徘徊时曾经看见有幢房子的门楣上挂着餐厅的牌子。我走出招待所,重新进入没有路的丛林。
四
餐厅内部很宽敞,分两排摆着十六张大方桌,每张方桌四周都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只凳子。桌上铺了崭新的、看上去没有使用过的白色桌布,桌面上没有任何餐具,显得空空荡荡。
食堂里只有一个就餐者背朝我吃着饭,我的到来没有引起他丝毫注意。餐厅和厨房相连的门紧关着,所有窗子都用黑色布帘遮掩得密密实实,一点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右侧墙上开了一个小方洞,许是买饭的地方。
我走至小方洞前犹豫了,因为厨房里安静极了,没有一丝声响。我疑惑地看看那个就餐者,试探地把钱票从小洞里伸进去:“请给我一份饭。”
奇迹发生了,里面居然有人接走钱票,给我手中塞进一份饭。我取出饭,低头正要顺小洞朝里面看去,“咔嚓”一声,小洞被什么东西给堵上了。
端着饭走到一张桌旁坐下,我禁不住又朝那个就餐者看去。他仍背对着我,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这时我发现他脑袋非常瘪,甚至怀疑他是否有面孔!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支配了我,使我突然渴望看到他的面孔,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我希望能有一个交流对象。端着饭站起来,我准备坐到他对面去,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一种单调的“笃、笃、笃”声,回头看去,一个貌似老人者拄着拐杖走进来,我身不由己地重新坐下,诧异地看着来人:低矮的个头,脑袋却大得出奇,而且额头两边好像长着触角,最让人费解的是他脸上竟然蒙着一块硕大的“口罩”,仅露出两只眼睛。这可是盛夏季节……
戴“口罩”的人径直走过来,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直瞪瞪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您好。”我有些窘迫。
他没有任何反应,仍然看着我。
“您用餐?”
看着他那毫无所动的样子,我开始冒汗了,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同样默默地、直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口罩”很奇特,上面用手工缝制了密密麻麻的针线,有的地方做工很讲究,有的地方却粗制滥造,然而无论做工精细还是粗制滥造都给人一种刻意的感觉,明确指向着什么。看着看着我的视觉和心理都产生了一种很怪的现象。既能意识到“口罩”的存在,同时又感觉到它的消失,既意识到“口罩”的庞杂,又感觉到它的虚无;既意识到“口罩”的混浊度,又感觉到它的透明性。渐渐地,我发现那“口罩”更像一台仪器,一台记载着人类文明、相当复杂而又绝对精确的仪器……
终于,他站了起来,重重地看了我一眼,转身顺原路走出餐厅。我呆坐着,好长时间拐杖叩击地面的声音都鸣响在心头。猛然间,我想起那个始终不露面目的就餐者,扭脸看去,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餐厅。
五
吃完饭,我信步在那些结构布局相同的房屋之间,还是碰不到一个人。周围安静极了,仿佛这是一个中了魔法的世界,所有人都躲在什么地方沉睡不醒,可奇怪的是处处可以看到人工创造的痕迹。铺设的白石子路面,有关什么代表内容的标语,围着花圃的栅栏,还有一些旌旗……
走进一处院落,院落用白桦木杆围成,里面堆放着许多烧火用的树干和劈成柴的木块垛,东南角是一个里面只有牛屎的牛圈,正前方就是住人的房子了。
“有人吗?”我冲着大敞开着的房门问道。
屋内没人答应,也没有任何动静,我略作迟疑后,走了进去。
这是一幢一进两开的房子,后面是厨房,左侧是卧室,右侧是客厅。客厅的一张桌上放着一些显然没人动过的饭菜,我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抽着烟,等待主人的归来。
两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有人出现,不知什么原因我有些紧张了,特别是发现那些摆在桌上的饭菜冰冰凉凉、显然放了很长时间,不由得慌慌张张跑出了这幢死气沉沉的房子。
种种难以理喻的现象使我感到不安,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后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一个小型锯木厂。厂房用桦木杆围着,厂门紧闭,上面吊着一把生锈的大铜锁。我绕到厂区后面,从栅栏上跳进了院内。
院内乱七八糟堆放着许多未经加工的木垛,穿过这些木垛可以看见那个面积不大的厂房(院内唯一的房子),厂房门口堆着一垛整齐的、经过加工的木材。厂房里面到处是碎木片和原木,地上铺了厚厚的木屑。在锯木头的电动齿轮盘上卡着一段锯了一半的木料,像是一具就要被完全肢解的尸体。
厂房和厂区一样安静,阒无一人。我的脚步声激起阵阵回音,四周显得很空荡。蓦地,听到身后有一点响动,急回身看去,只见身后那堆高高的木垛后面站着一个人,是他——那个戴着“口罩”的人——他只露出上半截身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充满了某种悲剧色彩。
“为什么!?……”我的话脱口而出,回声充斥整个厂房。
他保持着同一姿势,像一尊雕像。
我全身发冷,转身仓皇逃出了厂房,越墙出了厂区,头也不回地朝招待所方向奔去。
到了丛林边回头看了一下:见鬼,他竟远远地跟在我后面!我一头扎进了丛林。
六
跑进值班室,我狠狠摇晃着老头儿的双肩:“告诉我,他是谁,那个戴口罩的……”
老头儿在我的猛烈地、不顾死活地摇撼下睡眼惺忪地抬起了头,目光呆滞地看着我。我对他详细描述了那个人的特征,特别强调了厚大的“口罩”。听我讲完,老头儿困惑地摇摇头:“不认识。”说毕,又伏倒在桌面上。
整整一个下午我没离开房间,吃晚饭时才走出招待所,直奔那个餐厅。
餐厅里依然只有那个看不到面目的就餐者,我依然按吃中饭的程序获得一份晚餐。沉默中,那个就餐者始终将他那毫无生气的后背对着我。我已经没兴趣去试图了解他的面孔了,因为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就像我无法了解“口罩”的真谛一样,实际上我无法到达他那张面孔的前方。
晚餐后我急急忙忙往回走,当西天的晚霞开始隐退消失时,我已进入了丛林。
这里比外面要昏暗得多,不知什么东西时而发出一两声鸣响,撞碎了丛林的静谧,让人心里有些发怵。渐渐地,丛林里暗了下来,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迷了路,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走出丛林,我更慌张了。
前方,在树木稀疏的地方,杂生的草丛上出现了一只白花花的棺木,因为搁放的时间长,加之日晒雨淋,已经开裂,裂口酷似一张仰天大笑的嘴。蓦然,一声似乎是猫头鹰的怪叫从我左侧方向发出,我浑身一哆嗦,本能地扭脸看去,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在连成一片的树干的间隙,站着那个戴“口罩”的人,他拄着拐杖,平静地看着我。在混浊的暮色中,简直就像山林中的鬼怪,从那笼罩着悲剧色彩的脸型上,从那神秘的大“口罩”表层,仿佛能感受到隐隐渗出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转身狂奔,我不清楚要去什么地方,只要能摆脱他即使下地狱我也情愿。
不知过了多久,我居然跑出丛林,到了招待所门口。这时,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响起发电机的“突突”声,屋里灯亮了。
七
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脑袋里“嗡嗡”作响。不知什么缘由我陡然想起那颗南瓜,心中激起去看看它的渴望,尽管此时我一点不愿意离开房间。
招待所的走廊很亮,每间房屋里都射出了灯光。我走到六号房间,朝里面窥视。南瓜还在原来的位置,其实这是完全可以料到的,事实也如此,它就在那个奇妙的地方。我的心情轻松了一些。这倒不是因为南瓜本身,而是它为自己的存在提供了依据,所以显得自然、合理,更何况我承认了它的存在。
十点整,随着外面发电机声音渐弱,灯光也慢慢黯淡,直到熄灭。随后,所有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
一切都安静极了,静得使人心神不定……突然,外面无缘无故起了一阵风,丛林“沙沙”地喧响起来,喧响声中分明夹杂着另外一种不属于丛林的声音:拐杖叩击着地面!
这时风竟然停了,而拐杖叩击地面的声音却没有终止,它时续时断地响着——声音虽弱,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穿透力——确切地说,声音是冲招待所而来。
我大睁着眼睛瞪着黑暗的上方,耸耳谛听,生怕漏过任何一个细节。“笃、笃、笃……”,外面声音陡然停止了,过了好长时间再没有响起。外面出奇地寂静,我大大松了口气,正要活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身子,“笃笃”声又出现了,而且就在窗外。我的身子顿时变得僵硬,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身不由己地扭过脸看去:窗玻璃外面贴着一张奇特的脸,一张蒙着大“口罩”的脸,还有那双盯着我的、死鱼般的眼睛。突然,由于恐惧而引发的极度愤怒使我猛然从床上坐起,朝着那张脸声嘶力竭地大叫道:“走开!……”我的吼声震耳欲聋,在房间和走廊乱糟糟地碰撞着。
窗外的脸倏然消失。
八
“无论如何明天一早就离开这儿。”我的内心充满了愤怒,还有恐惧。他竟然毫无理由地撞开我的房门,并且没有任何表示,没有丝毫的窘迫,就大摇大摆地离去。
昨晚我失眠了,即使他那张贴在玻璃上的脸消失了,我也不可能入睡。不过我似乎悟出点什么: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为我所不能理解从而无法到达其内核的世界。在这里我是个冷漠的局外人,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他们对我深藏了他们的面孔,他们的身影和他们的行为。那么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感到困惑,真的,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无论如何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为之我感到深深的苦恼,并觉得自己也开始变得陌生而不可理解了。
我没有去餐厅吃晚饭,我不愿意出去,不愿意再进入丛林,不愿意走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不愿意看到孤独的就餐者那毫无疑义的后背,不愿意再见到他——戴“口罩”的人,不愿意显示自己是这个陌生世界里的陌生人!
我又到六号房间窥视了那颗南瓜,因为唯有它的合理存在使我能获得一些心理上的平衡,使我能以一点酷刑般的满足去抵消一部分的不被理解的沮丧和致命的孤独。
灯熄了,我躺在了被窝里。从水房那边传来“嘀嘀嗒嗒”的水花落地的声响,那般清晰悦耳,在空荡寂寞的小走廊里激起微弱的回声。
水房有水了!我思忖着,很快就在水滴的催眠声中睡眼蒙眬了……
我猛然惊醒,水滴声越来越响……不,这是拐杖叩击地面的声音。是他,他就在走廊中!
“笃、笃、笃……”声音不慌不忙,有节奏地朝我的房间移动着。一瞬间,我相信自己落入了陷阱,落入了无可挽回的悲惨境地。我的心里失去了原有的一切,空虚中充斥着那可怖的回声。
声音停在我的房门外,顿时恢复的寂静中,水房的水滴声显得尤为亲切,嘀嗒,嘀嗒,嘀嗒……
房门“咔”地响了一下,我浑身一哆嗦,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门轻轻地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我虽然闭着眼睛,但仍能确切地感觉到来人站在我的床头,注视着我,屋里似乎亮堂了一点。良久,没有一点动静,我终于忍不住微微睁开了眼睛。戴“口罩”的人站在我面前,手中举着半截蜡烛,烛光摇曳不定,把他变了形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
他发现我睁开了眼睛,身子微微一动,脸缓缓朝我俯下来。由于极度恐惧,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睁越大。他的脸在距我的脸很近的位置停住了移动,我们互相注视着。这时候,他极缓慢地伸出一只手,似乎非常艰难和痛苦地一点点“剥去”蒙在脸上的“口罩”……
九
我潸然泪下……
十
一阵“哗哗”的流水声把我惊醒,脸边的枕巾上湿漉漉的。这是我的眼泪,是他给我的!
我起了床,收拾好行装(因为没水,两天来我一直没有洗漱过)。显然,水房有水了(这应该是合情合理的),而且很充足。我走出房间,欣悦地看见所有的房间门都敞开着,里面经过了精心整理,洁净亮堂,给人以舒适感。我走进水房,老头儿正精神瞿铄地在洋井上压水,看到我,他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声音朗朗地:“早上好。”
“早上好。”我心情出奇地好,“结账吧,我要离开了。”
老头儿笑得更亲切了:“结什么账,招待所今天才开始营业。”
老头儿的变化提醒了我,我转身直奔六号房间。六号房间的门也敞开着,干干净净的屋里摆了两张床,上面是雪白的寝具。南瓜没有了!我心中一阵欣喜,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和解脱感……
离开招待所的时候,老头儿紧紧握着我的手,诚恳地邀请我再次来做客。
“你怎么不从路上走!”老头儿看见我往丛林里钻,惊讶地叫道:“会刮坏衣服的。”
“可是,没有路啊。”
“怎么会呢,在这儿。”老头拉着我走到一处地方,果然,在灌木丛的间隙中,在青草的掩映下,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丛林深处。
十一
于是我释然了,我的感情此刻正在体验着知觉,这种知觉证实了我所期待的某种存在,与生俱有的存在……蓦然,我记起了来这里的目的:是一种渴望,一种企图寻求到某种存在的渴望,现在,这种渴望就要获得满足,因为我此刻怀着最亲切的感动即将完成对自己的认识的全部过程。
如此温馨的风。
如此明媚的光。
如此清新的空气。
前方,在人群聚集的地方,一切都开始发酵。炊烟袅袅,人来人往,欢声笑语,所有一切都从那个中了魔法的世界苏醒了……
一颗丰实饱满的蘑菇破土而出。
【作者简介:卓·格赫,导演,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先后从事歌舞团小提琴手、作曲者、小说创作者、编剧、导演。执导电影《荒漠中的狮子》《索蜜娅的抉择》《蔚蓝色的杭盖》《尼玛家的女人》《蓝色骑士》《德吉德》等,担任编剧影片有《死亡追踪》《蔚蓝色的杭盖》《德吉德》《战神纪》等。作品曾荣获第十五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民族题材创作奖,入围第三十四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非竞赛单元,入选第三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民族电影展特别推荐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