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8期|安宁:青山下(节选)
一
早晨起床,见昨晚纷纷扬扬的雪,早已消失不见。阳光似乎在黑夜中,就张开无边的斗篷,将每片雪花都收纳其中。除了楼下小花园里零星闪烁的白,芜杂枝杈间残留的冰,大地上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世界静寂无声,有人轻咳着从窗前经过,随即消失在辽阔的虚空之中。
这是春天,四季的起始。空气清冷,天空湛蓝。没有风。一切都静悄悄的。偶有脚步声响起,并不长久,似乎怕惊动了这明亮的午后时光。
擦拭窗台,视线被一只西瓜虫吸引。它已经死了,身体干枯,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我总怀疑它的灵魂先行厌倦了躯壳,于是选择在某个秋天的黄昏,神秘地消失。我能想象它最后的时刻,从某个潮湿阴暗的角落,沿着一束射入房间的梦幻的光,慢慢爬到窗边。它在那里被巨大的玻璃挡住。绝望中,它看到北疆深蓝的天空、壮阔的落日、皎洁的月亮和自由飞翔的群鸟。它就这样凝视了一整个夏天,终于在寒冬来临之前,放逐了自己,只留下微微蜷缩的躯壳,向人类呈示着它临别前曾经有过的挣扎。
待到大青山下万物复苏,不知这只去年离开的小虫,它的灵魂会不会借着打开的窗户,探头看一眼自己旧日的皮囊?
二
一进校园,便觉得一颗心缓缓沉入幽静的湖底。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一路走过去,看到香气袭人的丁香,白的粉的,正用热烈张扬的香气,引来年轻学生的关注。我听见一个男生,情不自禁地念着戴望舒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而在他前面沿丁香花路行走着的,果然是两个温柔乖巧的女孩。她们大约听见了他的朗诵,窃窃私语,并轻声笑了起来。
相比起来,榆叶梅就淡远羞涩得多。我低头用力地嗅,才有丝丝缕缕的香气,从花蕊中徐徐飘入鼻腔。一阵风吹过,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下来。那花朵如此娇嫩柔美,让人不忍心踩踏,于是便怀着怜惜,绕路而行,却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希望它们不要被人踏进泥土里去。
课上我说,春天终于完全抵达呼和浩特,学生们听了笑我:夏天都要来了呀!仔细看看,果然,班里学生穿的衣服越来越轻薄了,有的男生甚至还穿了短袖。但我还是想起草坪上被水浸湿了一般的绿意,尚未完全蔓延开来,只在阳光充沛的地方,这里一丛,那里一簇,好像绿色是河面上的冰,春天在地下已经轰隆轰隆地开过来了,可是草坪依然不疾不徐,犹如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以北疆的缓慢速度,从南方一路开来。
三
在近郊的公交站牌下,一大片花期已过、结出小巧果实的桃树林里,忽然看到一只野猫,在两排桃树中间的空地上,昂首挺胸、闲庭散步般地走着。树隙间洒落金光点点,它的毛发犹如太阳照耀下的汪洋,波光粼粼。这片郁郁葱葱的桃林,成为它的王国,一排排桃树则是威严的士兵方阵。风吹过来,树叶哗哗作响,仿佛一首舒缓的奏鸣曲。那只野猫,就这样慢慢走着,不关心尘世喧哗,不关心呼啸而过的车辆,不关心猎物,不关心明天。那一刻,它高贵的灵魂里,流淌着一条自由奔放的河流。
黄昏时分,又一场雨清洗了整个大地。连绵起伏的青山氤氲在雨雾中,犹如在缥缈虚幻的半空中漂浮。近郊的花草树木,湿漉漉地站立在天地之间,满目哀愁,却不发一言。
我问出租车司机:大青山的青色,到底是什么颜色?
答曰:青色是介于绿色和蓝色之间的颜色。
注视着窗外烟雨中绵延的群山,我忽然很想化成一抹深沉的青,融入这无边起伏的壮阔之中。
四
我坐在校园的小树林里,抬头看天。
天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阳光洒在一株年轻的白桦树上,将每片新生的叶子一一照亮,整棵树便在圣洁的光里,随风发出亲密的私语。
芍药尚在含苞,红色粉色白色的花朵,羞涩地隐匿在叶片中,只等某一天,被鸟叫声惊醒。洋槐树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它们的根基延伸到哪儿,哪儿就很快长出一株茂盛的新树。那些隐居地下的根系,也一定遒劲发达,即便有人斩断一段,也会从断裂处迅速繁衍出新的生命。
一株过了花期的桃树,在白桦树的对面静默无声地站着。几只喜鹊飞来,蹲踞在枝干上,许久都没有离去,仿佛在耐心等待一只瓢虫爬过枝头。蜜蜂有些孤单,绕着枝叶嗡嗡地盘旋一阵,便掉头飞往附近一棵正在枯萎的丁香。火炬树高高擎起红色的果穗,以入侵者的姿态,向其他树木昭示着自己的所向披靡。在九月来临之前,它们的叶子是温润的绿色,一旦嗅到秋天的气息,狂热的火焰立刻照亮脚下每一寸土地。
我将视线从火炬树上慢慢收回,转向半空中两株枝干温柔触碰在一起的梨树。它们是从一个根系上生出的分支,在此后漫长的时光里,它们也一定这样依偎在大地上,树根缠绕着树根,枝干环拥着枝干,树叶亲吻着树叶。风穿过茂密的树林,发出天籁般细微的声响。
一棵梨树与另一棵梨树在舞蹈,我注视着风中雀跃的枝叶,这样想。
这是爱情的舞蹈,在辽阔的大地之上,在拥挤的丛林之中,它们忘记尘世的一切,指尖触碰着指尖,身体缠绕着身体,唇舌啮咬着唇舌。风从肌肤上滑过,一只鸟儿惊起,尖叫着冲上云霄。
这是性爱的舞蹈。树木,花朵,昆虫,鸟兽,皆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中,静寂无声。
五
一整天呼啸的大风,吹出大片大片抒情的云朵。天空犹如仙境,无数金色的光穿越云层的罅隙,洒在辽阔的大地上。风从楼顶上掠过,从树梢上滑过,从街巷中飞过,从沙漠戈壁森林草原上越过,从气象万千的云朵中穿过。
我坐在窗前,听着高低起伏的风声,看着窗外高大的柳树在半空剧烈地摇摆,忽然想起昨天在校园里,看到的一株占据了半个草坪的奇特柳树。确切地说,那是三株柳树,只不过它们的根基来自同一个母体。每一株柳树,都需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住。它们几乎成了这片草坪上唯一的主人。其中的一株,在一场风暴中倒地,粗壮的枝干便紧贴着地面,向前顽强地生长。它就这样匍匐在地上,枝繁叶茂地度过了许多年。没人能够说出这株大树是哪一年植下的,反正学校还没有建成的时候,它就已经根深蒂固地盘踞在这里,成为一方霸主。以至于人们敬畏自然的威严,小心翼翼地在其中一个倒地的粗壮枝干下,撑起一根木头,让它靠近地面的身体,能够时时有风自由地穿过。
前往大巴山的朋友,微信发来照片。那里的天空,也像此刻的北疆,浪漫舒展的云朵,铺满广袤的天空。大巴山上层峦叠嶂,森林茂密,绿色犹如河流,肆意流淌。有云朵好奇地下到凡间,在半山腰缭绕盘旋,于是那里便似有了隐没的仙人。我对朋友说:等你老了,就定居山中吧,将你一生的风云和爱情传奇,都交给后人言说,你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朋友哈哈大笑,回说:当然如此!
而另一个朋友,则发来小花园里空荡荡的鸟巢。两只斑鸠曾经在那里生活,并抚育了它们的孩子。当斑鸠宝宝学会飞翔之后,它们一家三口便永远地消失了。我看着风中闪烁的葡萄藤蔓和藤蔓中安静栖息的鸟巢,耳畔似乎又回旋起斑鸠的叫声。那叫声与布谷鸟如此相似,“布谷布谷”,一声一声,响彻北疆辽阔的大地。
六
大风中带阿尔姗娜去看附近的“森林”。这是我偶然间发现的一片居于呼和浩特市区的清静之地,属于内蒙古林科院的树木繁育中心,但对外免费开放。林区面积很大,我推测从南至北慢慢逛完,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林中树木粗壮遒劲,遍地都是漂亮的松果、蒲公英、野草,还有喜鹊、斑鸠、麻雀等各类飞鸟。因为已经形成良好的自然生态,树木可以独立生长,无需浇灌,于是多年前修好的水泥沟渠都已废弃,成为老旧但却别致的风景,穿行其中,有回到儿时山野的恍惚。
阿尔姗娜犹如一只返回山林的鸟儿,在人烟稀少的树林里快乐地飞奔。她时而将三棵环拥在一起的大树,尖叫着指给我看。时而又捡起一枚掩盖在层层松针下的鸟雀羽毛,欣喜地玩耍。时而四处捡拾杨絮,并细心地摘去上面的杂草,藏进自己的口袋。时而又采下一朵蒲公英,呼一口气将它们全部吹走。时而又叫喊着让我看头顶飞过的蝴蝶,大风中起舞的树木,天上奔跑的云朵,甚至一只蚂蚁,一片蛛网,一朵米粒大小的苔花,一根枯死的树干,一截被风刮断的树枝,都让她惊呼,并发出由衷的赞叹。
这片林场,不知没有太多宣传的缘故,还是城市里的人们已经忘记了返璞归真的自然的美好,再或大家更喜欢有各种开发项目的公园,沿途只看到七八个人在林中散步。不过这反而让我欢喜,仿佛这片森林独属于我和阿尔姗娜。我想仔细地看清每一株树木,记住树上深沉的眼睛,记住枯死的枝干上生机勃勃的木耳,它们代替死去的树木,重新倾听世间美妙的声响。所有树木栖息在这里,自成无人打扰的王国。而我们人类,不过是恰好路过它们。
我们只带走了遗落在地上的杨絮、羽毛和松针。阿尔姗娜试图采一片树叶,我阻止了她:这样我们下次再来,还能看到它生长在这里……
七
天气瞬息万变。
早晨,天阴沉沉的,太阳不知躲在哪里。于是拉了窗帘,打开台灯,关了手机,安安静静地修改文字。偶尔听闻楼下有细碎的脚步声经过,间或一两声咳嗽,或者猫狗的叫声,小孩子的呼喊声。除此,便像是隐居山林。
不知过了多久,看见一抹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无声息地落在书桌一角,于是那里便显得格外明亮,仿佛有一只蝴蝶忽然降临。我在若隐若现晃动的阳光里,继续伏案工作,并想象此刻天空的颜色,一定是湖泊一样深邃的蓝。
果然,当我累了,拉开窗帘向外望去,立刻被窗前自由舒展的大片大片的云朵吸引住。簇拥的云朵中间,露出深蓝的天空,那蓝如此忧郁,又那样深情。人看久了,总觉得会陷进去,消失在蓝色之中。云朵变幻莫测,不过须臾,窗前的那片就不复存在,被厚重的乌云代替。于是那蓝也不复昔日的蓝,化为浅灰,好像那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即将冲溢而出。
等阿尔姗娜喊我吃饭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我探头一看,天哪,明晃晃的太阳下,竟然下起了大雨!那雨来势凶猛,毫无预兆。在我的故乡,这叫太阳雨。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这种气象奇观也不足为奇。尤其冬天,常常天上挂着明亮的太阳,人间则飞舞着万千精灵般的雪花。
但当阿尔姗娜问我原因时,我还是给了她童话般的解释:太阳正伤心地哭呢。
阿尔姗娜忘了吃饭,坐在窗台上,抬眼望着天上的太阳,很认真地对我说:那我们去给太阳擦擦眼泪吧。
就在我们说话的工夫,雨倏然停了下来。一切回归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八
黄昏时,忽然起了大风。
我起身关了窗户,看着对面飘摇的树木,只觉有些奇怪。晚间得知今天是中元节,又想起那阵来路不明的风,便有些恍惚。人终其一生,都想弄明白的问题,不过是生与死。许多人活到很老很老的年龄,牙齿都掉光了,只剩了皮肉苟延残喘,勉强度着时日,也依然不能明白生命如何珍贵,而死亡又将怎样自然地将我们的皮囊从世间带走。一起带走的,还包括我们的魂魄。
此刻,我关了灯,只让窗外皎洁的月光,照在空荡的书桌上。这清幽的月光,是为无数飘荡在人间的鬼魂而来,照亮他们回家的路途,或者通往来生的荆棘之地。每一个死去的人,也一定在人间活过。死因为生,变得庄重、严肃,让人敬畏。死亡是活着的人最终抵达的地方,却是逝者的起点,无人知晓他们打开这一扇门,又将前往何处。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阴阳之隔,永不相见。除非,那活在世上的人,某一天也死了,于是在千万个鬼魂之间,在今晚河上的灯盏照亮下,或许又可与死去的人再次相见。只是,这样的相见,活着的人,已经无法讲述给后代子孙了。一朵云飘过来,遮住了窗前的月亮。于是云朵的周边,便镶嵌上了金色的光环。那光是柔和的,清丽的,仿佛一抹无声的微笑,挂在高高的夜空。
一切都在这神秘莫测的鬼魂之夜,暗藏着不安,惊恐,敬畏。生与死,因一个千百年来被人间定义的夜晚,豁然打通。
九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淅淅沥沥的。
撑伞在校园里走上一会儿,看到草坪开始泛黄,草尖上沾满了雨水。一阵风吹过,大地似乎打了一个寒战,于是雨珠纷纷洒落,消失在湿漉漉的泥土里。偶尔,有一两只鸟儿无声地穿过雨幕,又很快消失在蒙蒙烟雨之中。路人都缩着肩膀,紧裹着衣服,匆匆前行。只有高楼上的人,会靠在窗边,注视着天地间绵绵不休的雨,长久地出神。
看预报,接下来几天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想来雨过天晴,秋天就正式抵达北疆了吧。那时,枝头所有生机勃勃的树叶,都将在空中飞翔,而后一片一片,落满苍凉的北方大地。
我只是有些悲伤,这独属于秋天的悲伤。一切终将萧条,一切终将逝去,一切终归寂静。自然如是,人生亦如是。
十
阿尔姗娜想看大象许久了,上午快马加鞭忙完工作,决定带她和阿妈去大青山野生动物园。
一进动物园,就见天鹅正在水中自由地嬉戏,一个个羽毛光洁,神情高傲。又有刚刚出生的毛茸茸的小麻鸭,紧跟在妈妈身边,寸步不离,稚嫩的小脚不停划出细细的涟漪。黑天鹅性情孤傲,大多远离人群,在水中央独自遨游。白天鹅颇接地气,看小孩子拿了食物热情召唤,立刻优雅地游过来。其中一只竟然跑上岸来,追着人飞跑,也不知是它讨厌人侵占了自己的领土,发出驱逐令,还是想跟人类嬉戏。岸边的人于是尖叫着跑开,它拍打拍打翅膀,露出胜利者的得意微笑,而后一摇一摆地重新回到水中。
猴子们也不怕人,隔着玻璃与人含情脉脉地对视。它们有的在捉虱子,有的在挠痒痒,有的在绳索上轻巧地跑来跑去,有的百无聊赖地揪着地上的草吃。还有的在靠近栏杆的地上掏出一个洞,方便人们将食物偷偷递给它们。长尾猴的尾巴优雅得体地卷着,像穿着燕尾服去看歌剧的英国绅士。求偶期的雌性狒狒,屁股实在是大,乍一看,以为跟人一样,因久坐得了痔疮,粉粉的一大片,以至于当它背过身去,感觉整个身体就只有一个屁股。它独自待在一个大笼子里,还住着一室一厅,看上去有些寂寞。实在无事可做,它便绕着笼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偶尔停下来,努力地将手伸出笼子,揪一片小小的草叶吃。
非洲大象让阿尔姗娜很震撼,她不停地喊叫着:“妈妈,大象怎么能那么大啊!它是生下来就那么大,还是吃得太多才长那么大的?它怎么能跟恐龙一样大!”不过等见到长颈鹿,她直接“天哪!天哪!”地叫着,找不到词语描摹五六米高的长颈鹿,怎么能比房子还高。
从长颈鹿开始,我们便开启了观看大型猛兽区的漫漫长途。多年没有徒步走过这么长的路了,从我们踏进动物园开始,走走停停,花了四个小时还没有逛完。以至于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前面万里长城一样直插云霄的道路,心中忍不住生出绝望。阿尔姗娜却一脸兴奋地感慨:“天哪!妈妈,等我们走到那里,飞机到站了,轮船靠岸了,你变老了,我也长大了!”她这一连串夸张,让我和阿妈忍不住笑起来。于是又鼓足勇气,一步步向前走去。
紧赶慢赶,在动物园关门之前,我们看到了沉睡的老虎,休息的鳄鱼,走来走去的狮子,发出震耳欲聋吼声的棕熊,眼神机警的草原狼,还有蒙古马、野驴、梅花鹿、牦牛、骆驼等等。只留下犀牛和大熊猫,因为已经闭馆,无法看到。
一路见山中树木已经凋零,遍地都是枯黄的落叶。黄昏的风飒飒吹来,漫山遍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站在高处俯视呼和浩特,只见群山环绕,高楼林立,整个城市宛如一块温润的美玉,栖息在青山脚下。
夕阳遍洒大地,一群大雁振翅飞过高空。万千松球隐匿在丛林之中,宛若小小婴儿。天地在余晖中,散发圣洁柔软的光芒。
十一
黄昏,路过大青山脚下,见三五只喜鹊,正在山坡上寻觅草籽。它们小小的脑袋在枯黄的草叶间不停地跃动,像在弹奏一首欢快的曲子,大地随之发出细微的颤动。风吹过来,草尖上洒落的夕阳,绛红的野果,飘落的树叶,松树的影子,也跟着跳跃起来。万物在大地的怀抱中,静享秋日最后的温柔。
一个老人骑三轮载着孙子过来爬山。他有些耳背,看见我打招呼,一脸歉疚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我们彼此笑着点点头,像一缕风与另一缕风相遇,什么也没有说,却什么都能明白。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我还听到小男孩在大声地对老人说着什么。那声音像偶尔在山间响起的鸟鸣,掠过树梢,随后又消失在绚烂的晚霞中。
一切都被最后的光照亮。松针仿佛在天堂里,每一根都被涂抹成明亮的金色。白杨树干上长满了眼睛,夕阳穿过重重树木,落入这些上帝般洞穿尘世的眼睛。每一株白杨的魂魄,都在即将消失的光里,屏气凝神,不安地震颤。
等到夕阳隐没,一切都笼罩在暮色之中。一弯婴儿睫毛一样轻柔的月亮,正慢慢在天边升起。我从未见过这样梦幻般的月亮,仿佛它只出现在今夜,仿佛它是全新的一轮月亮,仿佛它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
它就这样在寂静的夜空上飘荡,让一切喧哗,都瞬间噤声。
十二
晚饭后,与阿尔姗娜下楼散步。
小区旁边一栋楼,一楼住户的小花园,比赛似的一家比一家讲究。趁着夜色,我和阿尔姗娜逐一推开虚掩的门,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溜进去,看一眼昏黄的月光下,还在瑟缩着盛开的月季,并弯下身去嗅一嗅冰凉的花瓣。小葱、白菜、黄瓜、西红柿,都已在秋天里现出衰颓之色。一只不知名的小小的虫子,从我们脚下快速地爬过,消失在昏暗的菜畦中。
有一家人,拉着开满富贵花朵的窗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我和阿尔姗娜主人一样,悄无声息地在他们家院子里走来走去,逐一享用着崭新的健身器材。月亮挂在清冷的夜空,并在人间投下婆娑的影子。风也在月光里画画,将斑驳的树影投到老旧的墙上、商铺紧闭的窗户上、停歇的汽车上,还有模糊的水泥地上。一切都是寂静的。小孩子在风里奔跑的声音,便格外清澈,有被月光洗过的清凉,缓缓荡漾开来。
在一个角落,我和阿尔姗娜发现一株古老的榆树,竟然长在一堵墙里。大约修墙的师傅也贪恋它的阴凉,于是烈日下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将它作为墙的一部分,夹在了红砖水泥之间。于是,它便将树影均匀地洒在两边墙上,把自己变成一幅让人惊讶的水墨画。
妈妈,以后我们也买个一楼的房子吧,我想要一个小小的花园,像奶奶在草原上的家一样,我们种菜养花,再养一只小猫小狗和兔子,晚上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坐在院子里看月亮。阿尔姗娜逐一走过这些空无一人的花园后,热烈地对我说。
好啊,再过几年,我们也买一个有花园的房子。现在,让我们先把路边的野草,搬到我们的花瓶里去吧。说着,我便剪下一些干枯的狗尾草,又从垃圾桶旁边,打开被人扔掉的一束花,一株依然茂盛的水竹,正等待我们带它回家。
……
——全文见《草原》2024年第8期
安宁,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山东人。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访问学者。在《人民文学》《十月》《草原》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有《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万物相爱》。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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