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微风戏影,明月知己
来源:文学报 | 沐墨  2024年08月18日09:30

九百多年了,当我们再次读到那夜的月和张怀民,究竟在读什么?

1

朋友的县城开发了戏剧小镇,自开戏的第一天起,就不停地向我发出邀请。滤去各种忙碌和节日的喧嚣,筛掉春雨婆娑和剧目的纷繁,最终于五月榴花灼灿之季应约。

作为东道主的热烈欢迎,朋友备足一个月的功课。先斩后奏的预定,然后,恰到好处的惊喜,主打一个人生忧患,知音难觅,没有理由不喜欢。年轻时也读“乌台诗案”的历史,如果不是“黄州”这个地名,估计鲜少人知道承天寺的背景。在苏轼借居黄州开荒垦地的日子里,失眠的张怀民竟也在场。更让人意外的是,兜兜转转,人到中年,我身边的“怀民”,也从未退场。

初看剧名,唯“乌台”二字,确有迷离之感。许是为了设置悬念,许是为了减轻观众观剧的心理负担,总之,编剧就是编剧,“别有用心”是他们的基本素养。保留一个符号化的地名,抹掉“案子”的肃穆与沉重,是为了以文学的想象来解读剧情走向吗?毫无疑问,这个剧情走向,必然牵扯着几个重要的人:苏轼、王安石、李定。

张怀民原本在故事之外,但“乌台”之后四年,他以同样的罪名——反对变法,被贬黄州。黄州之前,苏张二人并不相识,步调却如此地相同,成为知己,几乎是命定的,迟早的事。事实上,他们在黄州,也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夜游。

夜气昏然,如墨氤氲,楼头忽现一轮圆月。有人提灯下楼,似有几分踉跄的醉意。灯笼的微光,在黑暗中游移,一颤一颤。直到那人,如灯一般,在楼阁孤伫许久。这时,我才看清那个提灯游走的人,原来是一个冠而多髯,身裹粗缯布的微胖大汉。

人和灯,起初是从哪里出来的,我已搞不清楚了。唯一可确定的是,人就是灯,灯就是人,人在灯在。我猜,理应从“明月”的方向而来。那“明月”高悬于夜幕之上,被“雾气”缭绕,不像是静止的,跟着人影,一直在动。你看,那人刚刚下了台阶,仿佛从不胜寒的“高处”,跌落到了“人间”。

舞台上,除了那人手里提着的灯笼,四下都是黑洞洞的。当舞台空间因边缘灯而露出明显的分界,我看清楚了,有三层。悬月的“高处”为一层,楼两层,上下相隔。那人给自己台阶下了之后,正处于中间一层,“夹心”层。

安静的夜,虫鸣隐约从远处传来。楼上伫立凝思的人,开始徘徊。这时,楼下雕花窗里,亦忽现一人,也提着灯笼,幽幽地走动。一时间,楼上楼下,一样孤寂的灯,一样的被黑夜所困的人,一样的方向,一样的步履,如影随形,给人造成视觉的错误。然而,这种错误又是正确的,影子抑或镜像,无疑契合那个坦诚相对互诉衷肠的月夜。

不用猜,剧中人肯定是苏轼和张怀民。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张怀民被贬黄州不久,寄居在承天寺。政治失意的痛苦,就像一只久经瘴气浸满的湿枕,让失眠者的夜变得漫长。此时,苏轼谪居黄州四年,早已习惯了荆楚之地的僻陋和多雨,甚至,他唤月而风拓坡而雨,做起莳田弄菜的君子。虽然,张怀民只是个主簿小官,但苏轼待他相当欣赏。两个有趣的灵魂相遇,就像量子的叠加。

霜天,寒夜,苏轼在自己的临皋亭里喝酒,屋边向东的山坡是他的菜园。张怀民呢,刚到黄州不久,寺院里清汤寡水的生活,让他感到不适。把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两个人,放在楼上与楼下的两重空间去表现,大概就是这部话剧的魅力之一。

“解衣欲睡”的苏轼酒醉沉沉,自然也被困意席卷。但透窗而来的一缕月光,瞬间驱散了他的睡意。这个细节让人揣想,“欣然起行”的原因,仅仅是苏轼留恋月色之美,“念无与为乐者”吗?当然不是。苏轼在黄州望了四年的月,这样的月对他而言,不足为奇。只是,张怀民刚来,怎忍心让他独自一人对月忧伤或卧枕难眠?

2

时间上看,苏轼写《记承天寺夜游》时,认识张怀民没多久,但认识时间的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人从认识起就相知了。正因为如此,苏轼才心无顾忌地去寻张怀民。

此时,苏轼下了最后一层楼台阶。九百多年前的实况是,苏轼居于长江边上,去承天寺,应该是向上的山路。但戏剧如此处理也可以理解,黄州生活将个人境遇改变,苏轼不得不尊重审视自我价值,以及朋友圈。

二重空间退隐帷幕,舞台灯光聚集在承天寺。僧人的木鱼和修行的梵唱,早已随夜色沉寂。怀民的屋子,却还亮着。关于“怀民亦未寝”这个情节,到底是不是苏轼的主观臆断,我们未可知。从话剧现场表演来看,怀民是被吵醒的。以苏轼的个性,翻山越岭而来,又在酒意残存的情况下,疯狂敲门有其可能,但也不排除,怀民在屋里装睡。

怀民为什么要装睡?从他初来乍到沦落异乡的处境看,难免见月思怀。当时的张怀民,也许在灯下微微叹息,思索着朝中新近实行的变法,思索着民生民苦重如岳的环境。他因讽刺新法受伤,像一只被人驱逐的小兽,在黑暗的角落找不到回去的路。他深知无力改变现状,只能暗自疗伤,却又不想让朋友看见自己的伤口。只是,什么心事能逃过知己的法眼?朋友就是用来解忧的,就算“怀民亦未寝”是苏轼的臆断,那也是二人心有灵犀,一念即中的结果。

演员到底是懂的,一个喧然担忧,一个黯然装睡。“闲人”就是这样感性,谁也别装。

那个夜晚,月光铺满庭院,失眠的怀民与“欣然”的苏轼并肩走着,秋风吹动他们单薄的衣衫,也吹动着竹柏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苏轼朗如澄明之月的一番话,轻轻地触动了怀民——人如其名的心绪。被贬黄州之前,他固然知道前车之鉴诸如苏轼,但他为官怀民之心不改,偏要作诗讥讽新法,以平民愤。听闻怀民愤愤不平地讲述过去,苏轼狡黠一笑。怀民的窘迫无奈,苏轼的会心莞尔,赏月的意趣昂昂,不是知己之遇,是什么呢?

九百多年的起起落落,醒醒睡睡,虽然仅片言只语的记录,但不难发现,那轮明月直照人心。不止于难觅的知音、旷然的意趣,还有超越苦难的胸襟和心怀苍生的悲悯。

剧情发展至此,“诗案”才在二人的对话中慢慢浮现。我们无法确切得知,九百多年前,承天寺这场良辰好景的邀约,他们是否谈了乌台诗案?但可以想象,两个因言获罪的人,从相遇到相知,是绕不开“诗案”这个话题的。

黄州苦寒,百姓为苛税所累,挖野菜充饥。即便如此,在山长水远红尘相隔的高寒之寺,怀民总为苏轼备着好酒。宋朝的寺院是允许喝酒吃肉的,怀民固然没有肉,但他知道苏轼有酒就够,有酒就有诗。其实,落魄的怀民,与苏轼一样,生活过得十分拮据,但他就是喜欢苏轼,到了膜拜的地步。苏轼每有好诗,怀民总想以酒换之。天涯沦落,酒后真言。以性命相见的两个人,人生忧患,黍黎之悲,又怎能不聊?

3

忽然一声雷响,王安石和他的学生李定出场了。细细打量,拗相王安石一身犹如深海的藏蓝,眼神犀利而倔强。李定在他身后碎步紧随,阿谀之态,却一身张扬的大红。二人乌纱帽上的两根长翅,随着说话时的声调和力度上下晃动。大红袍李定的语调过于温和,倒是王安石,显得过于刻板生硬。二人正襟危坐,对弈中,说起苏轼的《湖州谢上表》。起初李定未看出其中的破绽,一脸疑惑地望着老师王安石,甚至有那么几分为苏轼说情的意味。

我没看懂,此处是想表现李定的愚钝无知,还是想以此为李定彻底黑化置人死地的毒手做铺垫。总之,这一方政敌王安石对苏轼的态度,自始至终不屈不挠。看王安石倔强的一生,他革故鼎新、勤政务实,对待乌台诗案的态度,他不过是站在政治的立场,对事不对人。

关于带头检举揭发苏轼的人,有诸多种说法。有人说,是御史正臣;也有人说是中丞李定,更让人惊讶的是,当时在科学上享负盛名的沈括,竟被认为是整个案件的始作俑者。就是这样一个搞学术研究,与苏轼以老友相称的人,偷偷抄录了苏轼在杭州任职时的诗作,将有“诽谤”之嫌的诗句详细地“注释”,交给了御史台。这些段子,是真是假,沈括是不是参与者,已无可翔实考究。

可以肯定的是,此时,王安石二次罢相,已退居江宁。神宗亲自上阵主持新一轮变法,史称“元丰改制”。作为被神宗青睐的国师级人物,王安石自然一直在幕后助力。

苏轼到底是天真的,像个“狂”心未褪的少年,竟无一丝识趣和畏惧。被捕后,苏轼案子由御史台审。这个御史台,有一个可怖的名字,叫乌台。那里种了很多柏树,因有数千乌鸦栖居其上,故得名。乌台诗案爆发,次年,苏轼被贬黄州,牵连亲友三十多名,涉及诗词一百多首。

这是苏轼一生中最致命的一击。自此,文字狱便如烙印一般,跟随他去深山老林天涯海角,至生命的终结。

乌云遮月,秋风悲号,苏轼站在黑夜的中心,茫然四顾,仰天长啸。此时,大腹便便的红袍李定,居于台阁高处,手拿一沓诗稿,一边疾言厉色地念,一边放肆妄为地散。站在李定身后的藏青袍——王安石,则一脸愠色。清癯干瘦的铁脸,犹如青铜铸成。细长微垂的双眼,仿佛还带着锋棱,充满了杀机。

其实,乌台诗案爆发,与王安石并无直接的关系。御史台官员对苏轼的猛烈围攻,让神宗感到无能为力之时,还是王安石的一句“安有盛世而杀才士者乎?”让苏轼得以赦免死罪。不甚清楚,当时还有多少人为苏轼求情,但王安石的举动,确实令人动容。

那一刻,我终于懂了,身藏蓝袍的内敛和沉静。同样,也渐渐看到了火红袍得势与叫嚣。当变法与保守对峙升级,王安石隐退,李定等人便在朝中“红”了起来。容易“红”起来的人,多以见风使舵煽风点火为能事,于是,“红”起来的一把火,就烧到苏轼身上。没办法,他太有才了。据传,当年审问苏轼早年所写的诗时,李定居然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想到这个传闻,细思编剧运用的匠心。此时,台上凶神恶煞邪火冲天的李定,竟也有了一点点诙谐和文绉绉的色彩。

只见那团“火焰”,在夜空中喷发出骇人的光芒。李定用一张醋海翻波蛊惑人心的嘴,熟稔地背着,“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4

李定们,定然是看不见民生疾苦的,政治站位才是他们最关切的。再说,苏轼的诗早被别有用心的人备注好了,还用得着他们费心解释?文士出身的宋朝官员,哪个会预料不到苏轼将面临的灾难?这些纷飞的诗稿,会像一场大雪,淹没一个人生命的寒冬。还有,那些铺天盖地的罪名,也会像锋利的刀片,割痛一个人的灵魂,留下终生的暗疾。

偏偏苏轼不怕疼,也不怕死。在他看来,从青苗、盐禁、水利……有哪条变法是顺从民意的?宋朝一向广开言路,某种意义上,苏轼唱反调的行为,是忠言逆耳,忧国忧民,亦对事不对人。

可谁又能懂?当然得是张怀民。苏轼说“人生如梦”“一蓑烟雨任平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怀民爱听,不惜为其挥霍光阴,以心中明月相换,醉同其乐,醒同其忧。

作为骨头够硬的文人,他们都经历了淬炼的必要步骤。遇见,让他们生出久违的亲切和欣喜。那夜,秋风和月,带来侵入灵魂的治愈。孤独和温暖,在承天寺的夜游中得到了另一种诠释。

九百多年了,当我们再次读到那夜的月和张怀民,究竟在读什么?我想,答案已不仅局限于知己之间的照亮与成全。以悲悯之心,用至真之情,对待这世间所有遇见,是我们一直要做的。

戏剧闭幕之时,编剧现身。她说,这是《乌台》第十七场,也是今年的最后一场。为感谢前来捧场的“怀民”们,剧场特意安排了演员与观众互动的环节,留个大合影。九百多年过去了,那夜的月,依然明亮,风是透明的河流。无论生活、理想使我们的心如何不得安宁,都应该记得去读一读苏轼,见一见怀民。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朋友的小城,有一个美好的名字:会昌。是行动的“会”,是趋光的“昌”。赖声川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