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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山的梦幻
来源:《生态文化》2024年第3期 | 景平  2024年08月15日08:20

我来到蒲县,是来寻找一个梦。

梦里是一座山,一座庙,一幅对联。山是一座神山,庙是一座神庙,对联是一幅神示的对联。

似乎早就熟悉一切,又似乎不熟悉一切。熟悉对联上写的什么,却不熟悉对联写得什么样子。深夜的时候,睡梦里醒来,我拉开落地窗幕,远远望着窗外清溟夜空里幽静山上独亮的灯。似乎是在梦里,又似乎不在梦里。判断那就是柏山和柏山庙,清醒地相信那就是柏山和柏山庙。而且,彷佛是曾经到过柏山庙的,但是又不清楚柏山庙长什么样子。

我寻找的那幅对联,就在那远远的山上。

下榻于山城最高的楼里,我在山城最高楼里远望柏山。山城第一缕阳光打在柏山庙,柏山庙朱红的庙墙连同整个柏山顶,就被最早的阳光打得金亮金亮。山城最后一缕阳光也打在柏山庙,柏山庙和簇拥它的满山绿树,也被最后的阳光照得金亮金亮。在阳光撤离柏山之后,阳光撤离天宫之后,就把柏山庙交给了夜,交给了月光,交给了深邃和幽远。

夜梦醒来,就望水一样的月光和孤星一样的柏山庙。

望时,山和城都静了,庙和人也静了。望着融融月光里的庙和淡淡灯光里的城,想,庙里的神和城里的人在做什么?人在做梦,人把白日里做不到的事情拿到梦里去做,做得如神如仙如魔如幻。人能够看到自己和别人在梦里做着的事情。神仙呢?不知神仙是否像人一样做梦,神仙肯定在看人做事和做梦,看人在梦里梦外做着许多事情也演着许多故事。

据说柏山庙的那幅对联,就是人在梦里做出来的。

我登上柏山,看到满世界的左扭柏,像上山的路,是旋转着往上长的。本就是自然生长的树,但在人的传说里,说是神仙种下的树。这传说,是否也是从梦里传出来的?

也许是长夜梦,也许是白日梦。传说里说,柏山原来没多少柏树,实际连草也不多,连牲口都没有草吃,庙里的老和尚就派小和尚给牲口找草。小和尚找呀找呀,找累了,便在山崖下睡着了。小和尚在沉睡中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片低洼的地方,长了许多的青草。梦醒之后,果然看到低洼的地方长了许多青草,他便割了青草回去。这之后,他每天都到低洼的地方割草,但割了就又长,割了就又长。小和尚奇怪了,就挖开草地看,结果,挖出一只破盆子。他把盆子拿给老和尚看,老和尚一看是个不值钱的破盆子,就给猪当了食盆,结果,猪食吃了又有,吃了又有。老和尚也奇怪了,就拿了元宝放进盆,结果,盆里源源不断生出了元宝。事情让土匪知道了,土匪打进山庙要抢聚宝盆,老和尚赶紧让小和尚把盆藏了,小和尚把盆埋在了一棵左旋柏下,结果土匪走了,小和尚去找盆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只看到满山“哗哗哗”长出来了密密匝匝的柏树,且越长越旺,覆盖了山峦。

在蒲县,人们相信,柏山的树就是这样生长起来的。甚至觉得,生长了柏树的聚宝盆,依然埋在柏山的树下。而埋在柏山的聚宝盆,就是神树在柏山的根脉和灵脉。

看着柏树就知道了,柏山的聚宝盆,就是柏山的柏树。

难怪找聚宝盆的人们,找不到聚宝盆,就找上了柏山的柏树,就砍伐柏山的柏树,完全忘记了柏山的树是神树。

后来,砍树的人越来越多了,甚至山里的土匪、地方的军阀,都上山砍树,砍得县太爷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便召来众乡绅商议。突然,两位农人急急忙忙跑进县衙,惊恐地说,夜里梦见东岳大帝了,东岳大帝该是震怒了,托梦给两人一人说了一句话。什么话?一位农人说:“伐吾山林吾无语”,一位农人说:“伤汝性命汝难逃”。县太爷惊奇了,众乡绅也惊奇,众人把两句话合起来,就合成了一副对联——

伐吾山林吾无语

伤汝性命汝难逃

县太爷赶紧率众乡绅焚香膜拜东岳大帝,立马沐浴手书并命人篆刻,把这副对联刻在柏山庙也就是东岳庙上,刻在东岳大帝行宫的门廊,墨版金字,潜藏锋利;作为实证,县太爷和两位农人的名字,也刻录在了联上。之后,人们果然听说柏山出了蹊跷的事情,砍树者里竟有人暴尸荒野;之后,远近乡人都知道了这副对联和这个事情,从此没人再敢上山砍树。一副对联,也许也是县太爷或乡绅策划的一个梦呢。

县太爷管的事,假托东岳大帝在梦里显灵,东岳大帝自己的事,又托人把梦说破。人和神之间,也有一种默契吗?

人事靠神,神事靠人。人神的默契,是本深的默契。

登上柏山极顶就登上柏山庙,就看见了东岳大帝的行宫。

东岳大帝本来是住在东岳泰山的,但东岳大帝会巡视天下,东岳大帝巡视天下,就在天下有了自己的行宫。

东岳大帝原来也是人,是商周时代的英雄。英雄战死沙场,就被人封了神,封成了东岳大帝泰山神。泰山是人间灵魂的归宿之地,泰山神是阴间鬼魂的最高主宰。东岳大帝从泰山飞来柏山,是做了一个梦的,梦见奉玉皇大帝旨,来柏山惩恶扬善。柏山的东岳庙和泰山的东岳庙不一样。泰山东岳庙没有地狱,柏山东岳庙却造了一座地狱,东岳大帝坐镇山顶上,下设了72司和18层地狱,地狱的入口处写着——

此处衙门难用贿

下边官府不容情

人间极顶是天堂,天堂背后是地狱。地狱的入口是一道法不容情的门,也是善恶分界的门。其警示意义在于告诫人间,为善者升天堂,做恶者下地狱,升天堂会享人间没有的福,下地狱会受人间没有的难。天堂,人间,地狱,三界同在柏山,却魂归不同去处。善魂永驻天堂,恶魂永在地狱。三界世界,简直就是一个神奇的构思,而做出这个构思的人,肯定是一个梦想家。非此,怎能创造如此真实的意念世界?

意念的世界也是神奇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东岳大帝管神管人管鬼,管山管水管风,管林管兽管鸟,万物皆在心里。

要不,东岳大帝怎会托梦给人,让一副对联显示神威?

柏山是民间祈福的一座神山,也是生态旺福的一座灵山。为此,唯蒲县独有的“四醮朝山”庙会,一方百姓和所在官方,会一起把日常的神山祭祀和灵山崇拜推向一个高潮。

“四醮朝山”即东南西北四方百姓祭祀东岳大帝的隆重仪式。说是四醮,其实是所有村庄所有百姓的盛大祭拜;说是朝山,其实是在梦醒半夜就朝柏山走了。“四醮”都想争得“第一朝山权”,所以整个夜都像梦中赶路。先是,村庄百姓十人数十人从村庄流出,百人数百人汇入大道,抬着神轿,扛着供品,吹着唢呐,打着锣鼓,把山里的夜闹得从来没有的轰动,似乎山被掀起来,水被扬起来,夜被撑破了;继而,“四醮”方位涌来的人群,千人万人地打着灯笼汇聚到柏山脚下,一片灯海,一片声浪,荡漾着,滚动着,把山城沸腾,然后,响鼓隆隆,铜锣鸣鸣,朝向山上涌动,把声浪推上山腰;之后,所有灯笼聚集在山顶,所有轰响凝聚在山顶,鼓声铜声唢呐声,急急如雷,锵锵如闪,嘀嘀如雨,似乎人把柏山托到了天上,天给人间降落了骤雨,雨洗的星星落在了柏山;最后,星星点亮了朝霞,点亮了太阳,点亮了漫天晴光,紫烟如龙,龙舞如虹,直至祭祀被晚霞染红……

蒲县的“朝山”是人们真诚的敬奉,人用喧天的锣鼓把心意大声告诉东岳大帝,在敬奉中祈祷东岳大帝降福人间,人也一次又一次、一代又一代地把深刻的警示写在了心上。

我在柏山看到柏山庙和它的对联的时候,它是沉静的。

“四醮朝山”的轰动已然过去,柏山庙也寂静了。但在蒲县,已经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副对联,已经没有一个人敢上山砍树。于是,柏山的绿,一绿到今,而且,绿到了山外。于是,蒲县拥有了100平方公里的五鹿山国家自然保护区,拥有白皮松等近1000种植物,拥有金钱豹等近500种动物。它不仅是花草树木的公园,而且是飞禽走兽的乐园。

柏山所有的古老梦幻,已经与现代构想对接。

因而,绝对不仅是不敢上山砍树,而是就不会上山砍树。不仅不会上山砍树,而且,想着梦着做着的,都是上山种树。崖缝里栽树,石山上植树,不能种树的地方,填了土也种树。哪怕种植一棵柏树,种植一棵松树,也是种下了福祉之树和未来之树。所有无绿的地方,都绿了,绿了一山又一山。神没种树的地方,人种了树,人创造了自然之上的又一个自然。

柏山的绿是风神一样绿,风落在哪里哪里就绿。

落在人眼里,视角就绿了。落在人心里,心志就绿了。落在人手上,手就种出了绿色。古老的绿衔接了现代的绿,现代的绿融入了古老的绿。古老的绿和现代的绿,在人的心界人的世界融合在了一起,幻化为一种苍茫的、新颖的、生长的绿。不仅生长绿,而且生长蓝,生长清,生长出天空的蓝,生长出河流的清,生长出了神奇的生命和灵魂的颜色!

柏山的神仙,是天堂的神仙,也是人间的神仙。人即神,神即人。柏山的梦幻,是神的梦幻,也是人的梦幻。

听过了柏山的故事,没到过柏山,也曾依稀梦渡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