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王玲花:房顶书
天空是另一种大海,白云一团一团的,像腾跃飞溅的浪花。我躺在房顶上,不敢看太阳,怕把眼睛晃瞎。几只鸟从头顶飞过,我的梦想追上它,并落于它的翅膀上。我太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整个童年我都活在这个梦里。
爬上房顶,才能更接近梦想。那时的我,再想不出第二种办法了。在我看来,房顶成了我抵达梦想的一座桥,或一条路,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我的忧伤。我无数次站在房顶上遥望,那种视野辽阔之感,居高临下之威,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兴奋,远方总带着斑斓的色彩和未知的面纱诱惑我。但目光的终点要落在何方,我并不知晓。房顶上的少女孤独,却眼里有光,那是定格于记忆里的一种痛和力量。
傍晚,晚霞像一团火在天空燃烧,火势霍霍,天空变成一座火山。田野辽阔,庄稼散发一种浓稠的生命气息,田间小路上,农人荷锄而归,老牛悠闲地走着,鸟儿三三两两,带着倦意飞向巢穴,蛙鸣一声两声地响起。当最后一抹晚霞迟迟缓缓离去时,天地合璧,雾气上来,房顶的炊烟变成一股两股丝线,娘吆喝我吃饭的声音蹿上房顶,我一面应着,一面恋恋不舍地下房顶。
这静谧祥和的画面,被房顶上的一双眼睛摄下,记录,珍藏。在城市紧张逼仄的生活缝隙里,我常常拿它们出来品味,就像品味一款陈年老茶、一壶经年老酒。我把它们写进诗歌和散文,成为背景或意象、主角或配角,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就像人们缅怀丢失的时光一样。
瓦片是房顶的衣服,一片与一片有序排列,鱼鳞一样,像给房顶穿了一件铠甲。我觉得它们更像琴键,我在村委会的黑白电视上见过钢琴,只一眼,我就记住了它,那声音太好听了,比我笼子里养的那只百灵鸟的声音还脆。风来时,我曾把耳朵贴在瓦片上,没错!那声音就像钢琴声。下雨的时候,雨点敲击瓦片,滴答落下,噼啪炸开,似热锅里炒黄豆。雨水顺着房檐落下,把歌声唱给台阶,台阶远没我的耳朵幸运,它被它们砸出一个个小坑,而后,成了鸡和鸟的水槽。
太阳在天空爆炸了,瓦片上都是光。一房顶的光,闪着眼。青苔密集在瓦片上,茸茸的。浅绿、淡黄,闪着光亮。阴天就不一样了,瓦片上的青苔,潮潮的,湿湿的,我使劲用手去拔,它们纹丝不动,像跟瓦片长在了一起。这跟村子里的乡俗一样,一天天地,早已嵌进村子的骨头里了。
房顶上没有一棵草,爹不让长,草刚一露头,爹就把它们拔了。爹说,房顶上长草的人家,屋内一定是断了烟火。爹的话一点儿不假,村东李三家的泥坯房,房顶杂草丛生,乱糟糟的,像多年没理的发。李三无儿无女,村里人叫他“绝疙瘩”,老两口去世后,房子就闲置下来,杵在村里。
爹让庄稼上房顶。一年四节,爹最爱秋天,倒不是爱它秋高气爽、大雁南飞,而是爱它瓜果飘香、五谷丰登。秋天像十月怀胎的孕妇临盆待产,没有哪个农人不喜欢。爹用力气和汗水收割喜悦,再用牛车一车一车地往回拉,玉米、高粱、大豆、谷子……小山似的堆满院。爹把玉米挂上树杈,晾在房顶,房顶像铺满了金子,黄灿灿的。爹整个秋天,都在跟时间赛跑,累得头一挨枕头鼾声就山响,可脸上总挂着笑,那笑跟房顶的玉米一样饱满。房顶是一本家史,爹更多的细节在那里生动展开。
烟囱是房子的通道,跟窗户、门一样。炊烟袅袅娜娜,像云一样扭动腰肢,扭着扭着,就散了,风带走一拨,又飘出一拨。我站在院子里看它们,觉得烟囱就是后山的山谷,总有冒不完的烟雾。娘催我吃饭的声音跑过来,等我一番狼吞虎咽把肚子填“瓷实”后,再跑出来看时,炊烟已消失不见。看不到它们,我急得哇哇大哭,娘听闻后,喊我进屋,抓一把柴投进灶膛,风箱哧啦哧啦响,火苗往上蹿。娘让我再去看,果然又见炊烟。炊烟是家的气息,也是娘的味道,我走出村庄好多年,一直都走不出这味道。
隔一段时间,爹就会上房顶,他手里拿根长棍,棍头处绑一把笤帚,他把笤帚伸进烟囱,来来回回清扫。爹站在房顶上挥动笤帚的样子,真有股大刀阔斧的英雄气概。我问爹,又没人能看见,为啥要清扫?爹说,你的鼻孔,如果不抠挖,堵上道儿,气能出顺畅吗?细想,是这么个理儿。爹识字不多,可这修辞用得,让写作十几年的我都觉汗颜。
电线杆像贴着墙壁长向房顶的树,就连院子里最不起眼的树,都比它长得好看百倍。电线如虬枝缠绕,勾连,横七竖八织成一张网,被它举起,像枯树举着干枝。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它举的是光明,它照亮了黑夜,让乡村告别了煤油灯。爹不让我靠近它,更不让我触碰它,说隔壁的石头就是被它电死的。我再看它时,觉得它就是三头六臂、张牙舞爪的怪兽,好唬人!从此上房顶,我都心颤颤的,绕开它。
电视天线可不是贴着墙长出来的,它光明正大地立在房顶上,不言不语,却像高音喇叭一样,高调地散布着消息。我家是村里第一个买电视机的,天线一竖起,呼啦啦来了一院子人。他们守着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正看得入神,忽然屏幕上飘起了雪花,像是把一冬天的雪花都装进去似的。爹噔噔噔爬上房顶,转动捆绑天线的木杆子,大声喊,行不行?大家站在院子里,仰头呼应:转!再转!直到喊出“好”字,爹才停止,而后着急忙慌地从房顶下来,又把眼睛扎进电视里。竖在房顶的电视天线功不可没,它曾经撑起了全村人的娱乐。
如果没有房顶,天线又该立在哪里呢?再没别的地儿了。全村除了树,就数它最高了。
乡村房顶,作为平原村庄的制高点,曾经也是鸟和猫的天堂。乡下麻雀最多,也最忠诚,一年四季守着乡村。院子、屋檐、房顶、鸡窝、羊圈,都是它们的游乐场所。麻雀在这些地方玩腻了,就会飞到电线上,似在五线谱中跳来跳去。也会落在房顶,蹦蹦跳跳,跳着属于自己的舞蹈,整个房顶变成它们的舞台。拥有属于自己的舞台,是多么快乐的事啊!多少年后,我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群学生时,我想到了房顶和房顶上的麻雀。
在我认识的动物中,猫是最悠闲的。我家养着一只大花猫,它白天在炕头呼呼睡大觉,睡醒了,就蹿上房顶,迈着慵懒优雅的步态闲逛。它要么去追一只麻雀,要么跟树上的喜鹊对视,更多时候兀自散步。春天发情时,它会在房顶上喵喵地叫,多情又歇斯底里,让人心烦意乱,我曾看到停在房顶上的几只麻雀呼地飞走了。
鸡不仅羡慕猫能蹿上房顶,更羡慕鸟的一双翅膀。它们的翅膀只能扑棱几下,根本算不上飞。大又有什么用?能飞上天才是本事。它们站在鸡窝顶上,眼巴巴地看着鸟在房顶嬉戏,猫旁若无人地走“T 台”,只能把不满发泄在咕咕咕的叫声里。
人字形的房顶,在村庄的上空排开,像一把把撑开的伞。它们掩映在绿树中,那种田园美感,在文字和画作里,一定是诗意盎然而又令人无比向往的。它们跟砖、泥、麦壳、木梁,一起撑起了家,比起洞穴的阴暗潮湿不见天日,更彰显了人类蜗居的文明程度,也更像家。
房顶从被撑起的那一刻起,就高高在上。它们不说话,只默默坚守,风来挡风,雨来遮雨,雪来又把村庄打扮成童话世界。它们像家族里德高望重的族长,满脸威严和慈祥,极尽庇护之能。它们俯视着一个家的日常烟火,一个村庄的盛大展开,像一部史书,每一个章节里,都写满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以及风土乡俗。
一张暖炕上,一家人围坐一起吃饭。弟看着一碗高粱面切疙瘩,嘴里嘟囔着“又是这饭”,然后嘴噘得老高,能拴头毛驴。娘踩上板凳,从柜顶拿出香油瓶,往弟的碗里滴几滴,弟喜出望外,吃得津津有味。我和妹眼巴巴地盯着香油瓶。娘只好也给我们滴几滴。遇上好年景,爹也会喝上二两烧酒,炒一碟花生米。
一盏煤油灯,把微弱的光洒满屋子。白纸上的窗花,格外红。远处的几声狗吠响起,农家进入了禅境。灯下,爹抽烟,娘纳鞋底,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儿,把家长里短挤在一起,填补精神的空白。姐弟几个就着灯各做各的事。我最喜欢的是做手影游戏。我兴致勃勃,在虚拟的变换里,获取单纯的快乐。
房子是家的骨架,人和生活才是家的内涵和实质。房顶深知组建一个家的不易,尤其是庄户人家,靠天吃饭,靠力气和勤俭过活。它不居高自傲,也不邀功请赏,只默默地庇护。可有时,它也无力。
那年刮了一场罕见的大风。地上飞沙走石,卷起滔天土浪。它们在院子里疯跑,抱住树拼命摇晃,树被摇断几棵。风呼呼呼,一拳一拳地,捶得窗户纸噗噗直响,仿佛要把房子连根拔起。房顶也难躲一劫,瓦片被揭掉了好多。风住了,爹和泥,上房安瓦片,一边安一边骂骂咧咧:老天爷真是发疯了!
暴雨也会侵略房顶,但它是急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给房顶造成杀伤力,也不会让爹的眉头皱成田垄地沟。暴雨里夹杂冰雹,我觉得那是自然界馈赠给房顶的礼物:千万颗珍珠玛瑙,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敲着瓦片,似大珠小珠落入玉盘。我坐在炕上,透过窗户看向西厢房房顶时,总觉是天上仙女的珍珠项链断了。雨一停,我就赶忙爬上房顶找,却一颗也没找到,这让我很是扫兴。
连阴雨才是温柔的杀手,用的是慢功夫,一点儿一点儿地侵略。瓦片再严实,也禁不住软磨硬泡,松动了,它们就有机可乘,渗入泥中,攻击房顶,先是小地图,而后不断扩大版图。漏水了!娘总是第一个看见。它们像一片阴影罩在娘的心中。娘把脸盆放在洇湿屋顶对应的地面上,不一会儿又把面盆、桶放在别处。滴答滴答,屋子里也下起了雨。这时候,爹的脸上铺上了一层乌云,比外面的天气还难看,他叹一口气,圪蹴在炕头一锅一锅地抽旱烟。
爹把瓦片全揭了,下面铺了一层塑料布,又加了一层泥,再把瓦安上。这样还真管用,再没出现过外面下雨屋里也下雨的情景。他的做法被左邻右舍纷纷效仿,爹被人夸赞着,颇骄傲!那些时日爹走路都扬眉吐气,像凯旋的将军。
下了大雪的房顶,真是好看!爹说像铺着一层白面粉,瑞雪兆丰年,明年能敞开肚子吃大白馍了。我说,是白砂糖。我特别想吃白砂糖,蘸着馍吃,真甜!我在小伙伴二红家吃过。弟弟说,房顶戴了顶白帽子。那时弟弟吵着娘给他买一顶帽子,解放军帽,翘起两个耳朵,镶着红五角星的那种。房顶肯定觉得自己是一张棉被,它们遮风挡雨,也有倦怠的时候。一房顶雪,应各自的需求和愿望,被想象催生成若干物品。
雪下大了,会给爹增加工作量,上房扫雪,都是爹的事儿。爹不嫌麻烦,脸上总挂着笑,就像是去扫白面粉似的。他不让我跟着去,他说,滑!我也就不敢吱声了,站在院子里看他扫雪。他一铁锹一铁锹地往下扔雪,雪哗啦一下散开,跟他扬场没啥两样。他大声地对我喊话,让我躲开。我就去别的地方跟弟弟堆雪人。爹高兴了,也会在房顶上堆一个雪人,还把笤帚插在雪人的臂弯里。雪人抱着笤帚,像抱着一面旗。我总觉得,有雪守护,房顶不寂寞。
太阳出来不久,雪人就化了,变成一摊水,顺着瓦片流下来,流到台阶上的小坑里,被鸡啄饮。房顶上又恢复了原样。被雪水洗过的瓦片,像洗了个澡,崭新崭新的,瓦蓝瓦蓝的。
爹把瓦片揭了,还把房子夷为平地,那是我上初中的事了。当村子里第一家盖起平房时,盖新房的种子就在爹心里萌发了,并见了风地噌噌长,当这个消息从他唇齿间炸开时,全家都感到吃惊。啧啧啧,娘从齿缝里射出水枪,都没能淹没爹的理想。娘还摆出至少十个理由来阻止爹,也没能掐灭爹的愿望。无奈之下,全家老小勒紧裤带,一个钢镚儿一个钢镚儿地从牙缝里省。爹除了干农活儿,还沿街售卖水果,娘也在灶台和天地间陀螺一样地转,我们几个孩子三两年都没买一件新衣。一家老小都在奔跑,向着爹的理想。
新房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终于落成。爹累弯了腰,娘也添了白发,但他们都很亢奋,像喝了烧酒。爹看着新房,喜滋滋的,脸上的皱纹堆在了一起。新房顶,没有一片瓦,青砖铺就,白灰勾缝,平坦坦的,像麦场,也像我们学校的大操场。那天黄昏,爹上了房顶,并绕着房顶走了一圈,然后,坐下,抽烟。烟雾丝丝缕缕罩着他,连我走到他身边,他都没察觉。我想,他一定在盘算和规划秋天怎么把房顶派上用场。
秋天到了,爹当真把房顶当作晒场。谷子、高粱、玉米、豆子……这里一摊,那里一片,爹几乎不让一寸房顶闲着。娘说,在院子里也一样晾晒,费那个劲儿干啥。爹就吼娘,地面温度能跟房顶比?娘就不再吱声了。我常常帮爹做一些摊晒的活儿。摊完了,也会站在房顶瞭望、遐想。少年时代,我还活在那个梦里。
为了那个梦,我拿出囊萤映雪的劲头儿。昏黄的电灯常伴我到深夜,娘三番五次催我睡觉,她心疼我,也心疼电费。我应着,拉灭灯,但还在黑暗里记某个单词或者某个方程式,我知道,与其站在房顶做眼巴巴的瞭望,不如用知识编织一双翅膀。于是,我去房顶的次数少了,越来越少了。
后来,我考上师范,终于看到外面的世界。但我再也没有上过房顶。
前几年,弟把旧房推倒,盖了新房,现浇水泥顶,房顶平坦如砥,外墙贴了瓷砖,屋里装修一新,洗澡间、卫生间一应俱全,村里还送上暖气。只有爹娘守着它,寸步不离,像村头的那棵大槐树。爹打电话,娘也打电话,让我们回家。我总以忙为借口。今年,我一定要多回家。回家,一定要上房顶看看,于我,那里非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