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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竹桃有毒(节选)
来源:2024-4《收获》 | 丁颜  2024年08月01日09:19

远处的山峦,应天地间一切的律动,绵延出波澜的轮廓。漫长的高速公路上,一辆大巴车随着车轮的节奏,似从一无所有中来,复往一无所有中去。车身无故颠晃了一下,车内半睡半醒的阿敏睁开了眼睛。旁边座位上没人,堆了两盒糕点。一盒原是放在阿敏这个座位上的,阿敏上车时给挪了过去。那是临夏有名的下马点心,每个座位上放了一盒,用大红亮缎包装,盒盖上印的是斜月下的折枝梅。临夏人情温婉,以旧时代的一份闲情逸致来迎接朝觐归来的人。阿敏白腻的脸上透着疲惫,转头望向流动的玻璃窗外。这条路多少年了,疏疏落落的绿化树背后,全是锈红色的沙土荒山,一点没变,老远看过去就像看自己生活的变化,不免有点凄凉。

秋末冬初的寒冷季节,车里有空调,窗玻璃上水汽流得歪歪斜斜,阿敏的影子印在上面,一件薄薄的巴服上套一件肥厚的羽绒服。原来不伦不类也能使人显得这么寒伧和可笑。阿敏忍不住多看一眼,眉毛皱了一下,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底,换了一下坐姿。沙特的燥热在身上还没散去,又猛地迎上此地的寒冷,像是刚烘焙出来的蛋糕被塞进了冰箱,凉阴阴的,萎塌变硬了,不舒服,阿敏就又换了一下坐姿,胳膊肘垫在窗棱上,支着头,又闭上了眼睛。

多日来紧张疲乏的身体猛然松弛下来,人昏昏沉沉的,魂又游荡走了。老街老巷,敝旧的太阳,还有屋檐宅第间葱郁的树木,全都泛着微微的金辉。麻雀飞过去,鲜艳的花放出昏暖的香,蝴蝶在上面飘来飘去,倦了,落在一处,微微招展一下翅膀,歇了。她也倦了,昏昏地依在谁的膝盖上,眼皮抬一下,又合回去,总不忍就这样睡去……

温和的黄昏,前前后后十多辆大巴,坐的都是朝觐归来的人,进市区前,一辆等一辆都停下来被编号排顺序,进市区后又安排停在指定的地方。车窗外面都是密密匝匝的人,车上的人好似在台上,一道玻璃跟观众隔了一条鸿沟。车外的人都仰着头看车内的人,有一丝激动,不知此时车内的人会不会因此进入高人一等的境界,心头涌上某种神秘的得意劲头?

大巴上的助手先下车叫人过来将车厢底打开,将行李一一置于地,再开了车门。第一个下车的是一位胡子白苍苍的老人,戴顶雪白的圆帽,被乍拥上来的人扶着牵着抱着挤着挨着,好像千秋万世的好都集在这一个人身上,挨一挨,马上就得一隙净土,今世后世都敞亮,都有立足之处。阿敏简直为这阵势无端地惊心动魄了。她从来都没想象过,当她以这样的身份回来时,会遇上这样的礼数。心里一些说不上的东西,就像那些人脚下泛起的轻尘,温柔而又蛮横地搅扰着她,浑身越发觉得不适。车门口太挤,就先坐着,游目车外的光景。人海中微末不足道的百姓,遇上这等隆重光华的事,各个都讲究体面和排场,每一个下车的人,都有十来个人相迎,很仔细地连同带来的行李一起护进车里,一辆车动了,前后跟随的十几辆车一起开着离开了。阿敏看了半天,都看完了,口鼻眼睛烦恼得皱成一团,像个干瘪的老太太,闷闷地嘘了一口气,也下车了。哈克也是开车来的,当阿敏仔细看清时,他已到了车窗外,跟阿敏暗点个头,不着急,慢慢来。见阿敏下来了,又抢步上前,给祝安的同时拥抱了一下,说:“辛苦了!”然后接过阿敏手里的号码牌,疾步至车厢另一边找行李。在黄昏的微风中,阿敏接近僵硬的四肢,开始有点知觉,腰酸背痛地转头寻哈克的身影。哈克提着两大箱行李,像一匹载重的老马,负担重重地又向阿敏走来。阿敏看着穿戴整齐、身躯魁梧的哈克——她的弟弟,足足比她小五岁,但已经娶了媳妇儿,成家立业了。哈克说:“走吧,车在那边。”有点出神的阿敏草草恢复到常态,跟在哈克身后。她做了五年庸碌的留学生,此时看见哈克拖在身后的黑影比人更高大,就觉得自己在天地间异常单薄而渺小。

在车里,哈克递一瓶水给阿敏喝,然后又说:“叔叔去临潭接阿爷阿婆了,安排我在这边接你。”

阿敏没什么话要说,就只浅浅一笑,以作回应。

哈克又问:“这次算是彻底毕业了,再不用过去了是吗?”

“嗯,不用再去了。”阿敏往后靠一靠,转一下身,轻轻打个哈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顺势往眼角一抹,就这样,将那快要偷偷流出来的泪水不经意地抹掉了。

阿敏的姑父在麦加做生意七八年,姑姑杏德从阿拉伯语学校毕业后,顺利过去读了那边的大学。阿敏大学毕业后又受杏德邀请也去那边留学。阿敏对于这样的留学,本身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是那些年像着了魔似的期望离家越远越好。阿敏过去两年后,杏德就跟丈夫移居新加坡。阿敏这才发现自己像一只迷糊的小狗,节奏乱了,想过直接回家,但觉得不够体面,就跟自己拧着,咬牙硬挺到了毕业。收拾行李时,心里冷冰冰硬邦邦的,似装了一块过期的面包,没一点开心。此时家里来了电话,说祖父祖母准备过来朝觐,要阿敏在麦加再多待两个月,到时负担起引路照顾的责任。阿敏一听,像得了一件意外的毕业礼物,很多喜悦一个牵一个的,似乎都要破土而出,但又开始忧惧。祖母七十八岁,祖父八十岁,拖到这个年龄来朝觐,好比站不稳的婴孩走石级。原本也是可以早一些年来的,但总有枝枝节节的事冒出来拖着。八九年前,做好准备投身献心,要出发了,突然阿敏的父亲马明心意外去世,马老太白发人送黑发人,心肝肺腑也给哭出来,大病一场,耽搁了下来。

在异地他乡密密层层的人群里更加苍老的马万里和马老太,带着沾满尘灰的行李,犹如秋暮阳光下的枯叶,看似有温度且发亮,但一捏就粉碎。阿敏的眼眶里泛起久违的温热——他们终于还是到来了。朝觐四十多天,阿敏一边用轮椅推着瘦小干枯、腿疼不能走路的马老太到处奔波,一边在必要时还要搀扶一下马万里,累自不必说,最主要的是担心,担心他们能不能一路坚持下来。

从机场浩浩荡荡出来,自有各地来相迎的车辆,秩序是有的,但人实在多,还是闹哄哄。阿敏跟马万里、马老太分开了。临潭高寒潮湿,马万里因为肺病待不住,就举家搬迁到了临夏。那时阿敏还没出生,但常听家人说起。现在祖坟、祖籍都在临潭,人活在临夏,两边都有许多故旧和亲戚。马万里和马老太随户籍坐另一辆特备的大巴车,先回了临潭,打算先去墓园里探一探先人,让阿敏一个人先带行李回临夏。

车窗外半生半熟的建筑,像纷纷扰扰的回忆,一会儿就都过去,到家门口了。几年过去,巷子四处的高楼又多了很多,铺了水泥的巷子,干巴巴不抵风雨冲蚀,一路龟裂如蛇蜕下来的干皮囊,一棵过去就有的杏树,依旧那样从青灰色的院墙里斜伸出来,叶子落光了,孤独而寂寥地等候着。加热的熟油气息弥漫在空气里,香味浓郁到微微呛人,院墙里面又在为接下来招待宾客特地煎炸各样的馍馍和吃食。

院门换了,换的是烤漆的红色大铁门,大大地敞开着。穿过青砖雕刻的大影壁,满院子都是人,洗碗涮筷的,布置桌椅的,比去朝觐的人还忙。阿敏一进门,先一群女人迎上来将她簇拥进了厨房。一个大厨房,里面都是女人,无数的面圈以可见的规律在她们手掌心流动。她们在搓馓子。一个戴黑色丝绒盖头的中年妇女,脸上浮动着一种耀眼的激动和快乐,牵了阿敏的手,牵得太紧,手指尖生疼。阿敏正想她是谁,好像之前都没见过,就听这妇人喊道:“弗米,你女儿回来了,你的哈吉女儿回来了,快来沾沾她带回来的吉庆。”

弗米正站在厨房深处的锅灶跟前炸馓子,有人把搓好的馓子拿过去,她就两根油筷子一伸,灵巧地往上面一套,双折下入滚开的油锅,又忙着翻动锅里没炸好的,捞出已炸好的。嫩黄鲜亮的馓子在她面前摆了高高一摞。弗米转头迅速瞅了阿敏一眼,又忙回头笑道:“我锅里忙得要冒烟了,还两手油,这会儿看似沾不成了。”阿敏站在门口望了望弗米,感觉她胖了很多,脸上多了一分说不清的慈悲和祥和。厨房里人实在多,像打了一堵墙,硬邦邦地堵在舌头前,让阿敏说不出话,只好先从厨房过来,到堂屋这边,进里间,打开行李箱,拿一大包椰枣出来交到哈克手里,让他先分给庭院里的众人。此时门外一阵错落的脚步声,许多堂姑嫂堂姊妹一起从厨房那边过来,又热切地簇拥上阿敏,要看看她从沙特那边都带回了什么。阿敏依着马老太在那边给女眷买礼物时的打算,将带回来的香粉香料香水,一一分给了她们。房间里因人的欢快,掀起一阵热烘烘的香气。弗米和朵哈也过来了。阿敏回来时一条珠连玉缀的薄头巾,虚笼笼地搭在头上,这会儿一簇拥,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巴服的领口又大,脖子直至后背上的肌肤像快要煮开的牛奶,马上要溢出来。弗米看见了,过去随手将头巾重新搭回到了她头上。此时众多的人,你一句我一句都问阿敏给弗米带回来什么礼物,她们也想要看看。打开的行李箱像铺开的摊子,她们一个个看似矜持的脸上都凝着笑意,但目光始终尖锐地在那“摊子”上扫来扫去,说:“远路上带来的礼物你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界,又不会给你分走。”

“不会没带吧!”

“真的没带啊!”

“在儿女心里,娘就是忙采百花酿成蜜后的蜂儿,到底了,一无所有。”

临夏温婉软甜的方言,你一句我一句开玩笑的话,此时进了累到极致的阿敏耳里,也像是携了蜜的蜂,嗡嗡的,营营扰扰,要把人刺一身包。翻半天终于把两块卡凡①布翻了出来,一块给了弗米,一块给了朵哈,说:“这是阿婆在那边用‘则木则木’的水漂洗过的,带回来给你们俩一人一身。”

【①卡凡,阿拉伯语。指裹尸的三丈白布。】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4《收获》,责编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