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原》2023年第4期 | 黄风:墙头上跑马
风来啦,雨来啦,蛤蟆背着鼓来啦。
在一跳就能探出头去的黄土墙上,你们摛开双臂,呼风唤雨地奔跑着,四下里却只有蛤蟆赶来了,背负闲了一冬天的鼓,在河洼里“鼓舞”。
墙西边是懒洋洋的禾场,几个高大的垛子袖手而立,把影子衣襟一样掖在裤腰里,张望着每天拉干草车出入的场口,有糜穰、谷草、豆秸,都是去年秋天打场留下喂牲畜的。墙东边是忙碌的田野,或渠水汪汪地灌溉着,或犁翻着泥浪,鞭子在驴屁股后面耀武扬威。
太阳蹲在一处云崖上,刚从天街上剃头回来,一手抚摩着还冒热气的脑壳,居高临下地望着你们。一撮叫“后拽拽”的头发,在你们脑后飘扬,拽着一把欢腾的阳光。你们脚下生风,把裤管灌得满腹牢骚,但也免不了摇摇摆摆,像站起来卖酷的猴子。
从墙上跃起的一刻,你们收拢双臂,扑向离墙最近的一垛糜穰。身陷的样子,就像被垛子敞开怀吸了进去。半截身子被吞没后,糜穰蜂拥而上,抱住你们的头,又将你们推了出来。那推的感觉,准确地说是弹,像撞在糜穰光滑的肚皮上。
整个垛子着火一般,一轰而起的尘烟包围了你们,带着垛子深处经年的霉潮气,带着垛子表面晒出来的甘味……
从这个上午开始,村庄的墙上又出现你们的身影,而在此之前,白天比兔子尾巴长不了多少的冬季,村庄的墙被风独霸。尤其是数九天,你们是轻易不出门的,更别说去爬墙了。但你们能看到风,耳朵站在脑畔,比眼睛还好使,哪怕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
在绵延无际的冬夜,风是团团伙伙的猫,墙上墙下追逐,翻了脸打起来,相互撕咬得血肉模糊。是成群结队的狼,在院门紧闭的街头流窜,爪下的漆黑像海绵,然后蹿上阴沉沉的院墙。离开村庄时呜呜咽咽,或仰天长嚎,把夜空穿出窟窿,星火从天外面漏了下来。
再或者,风是气势汹汹的沙尘,把村庄活埋了,待到天亮刨土豆一样刨出来,一窝一窝的。是漫天飞雪,被树搅出一个个漩涡,天上的雪翻腾下来,地下的雪翻腾上去。早晨风平浪静后,街墙上一面扒满了雪,一面干干净净。
这时你们若去爬墙或舔雪,遭遇墙上的石头的话,手会被嚓地“烫”一下,而舌头会被“咬”住,一用劲能扯出白烟,扯出血来。如果口角生疮,把口疮贴到石上,拔火拔火的,贴上几次就好了。
墙上的石头出蛰时,比虫呀草呀木呀,在季节的路上要落后七八天的程头。感觉它乌龟一样,吃睡吃撑了,才打个呵欠,将脑袋慢腾腾地伸出来。
你们爬墙时抓住它,不必再担心“烫”手了,如果光脚踩上去,大拇趾会抠抠的,抠出的全是舒服。那拇趾大的舒服,是剥光了的蒜瓣的模样,是浅浅的酒窝的模样。当然也会跐的,下雨或返潮的时候。早晨石头返潮时会沁出露珠,拽着一张脸或一个世界。
墙上的石头醒来后,村庄的果园里已花枝招展,冬天可自由出入的果园,像往年又封闭起来。被损坏的柴门重新扎好,围墙扒开的豁口也重新堵上,甚至增加了长刺的树枝或割碎阳光的玻璃片子,你们要想看到园里风景,最简便的办法就是爬墙。
果园的围墙比禾场的围墙要高,尤其是年纪能用草绳打成捆的老园子,披着苔衣的墙躺倒了能盖住街。但也难不住你们,总有办法对付,骑在墙上自鸣得意的时候,比得上燕子李三飞檐走壁。
你们先在墙上凿两个脚窝,按照跳起来的步大小,一个凿在右下方,一个凿在左上方,然后拉开架势退远了,接着朝墙冲去。冲到墙下时,双脚一前一后飞起来,前脚蹬住右下方的脚窝把后脚送上去,后脚再蹬住左上方的脚窝向上一跃,两手扒住墙顶翻上去。紧跟着的身影,呼喇喇的纸一样。
骑在刚上去还感觉晃动的墙上,两边的视野骤然开阔,如果果园一边挨着街,整条街便一览无余,一眼能从街头抛到街尾。如果一边挨的是田野,在地下望不见的沟沟洼洼,也看得清清楚楚了,有的沟洼里波光闪耀,最初的蛙声就来自那里。
春天的果园如过“花会”,花姐一拨接一拨,杏花、桃花、梨花、苹果花。当然还有树下的草花,像丱角的花小妹,撵蜜蜂的撵蜜蜂,捉蝴蝶的捉蝴蝶,扣蹦蹦虫的扣蹦蹦虫。而树上的花姐,一如多年后你们在书中见到的,“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果园上空一堆堆的“彩云”,鸟在云中争风吃醋时,便下起花雨来,把树下的花小妹都迷乱了,敢情花姐们要卸妆了?让鸟带走的花瓣,鸟飞高了才落下。偶尔会落到你们脸上,被额前的发梢或鼻尖挂住,或不小心落到你们嘴里,唇一闭就入梦了。等到梦长大再翻出来,那花瓣更像是吻,吻背后一只手在解花衣带。
你们骑在墙上看花的同时,也在寻找喂嘴的,在你们雁门风沙里,春天最先吃到的是野薤,再就是榆钱了。大多果园里有榆树,而且多挨着围墙,甚至从墙上长出来,像忠实的护园人一样。吃榆钱便是举手之劳的事,如骑在马上折柳,撅根树枝摘上吃,或干脆一手揪住树枝,一手捋着吃。
几乎一冬天没见绿色了,你们的嘴比眼睛还贪婪,把榆钱满口抟揉了,但不囫囵吞枣,嚼出的先是生气,等把生气嚼熟了,吃到的才是甜。那甜藏在浅薄的嫩里面,起初有点发干,嚼着嚼着便汁了,从嘴角溢出来,同大把的吃野薤一样。
这“大饱口福”,如果你们是以逃学为代价,中午回到家中,便无论如何也瞒昧不过去了。出卖你们的自然是胃,它拒绝进食,还不住地打嗝,噙都噙不住。即使抻长脖子噙住了,可只要脖子一缩,嗝就像押在弹簧上的弹丸,又冲出口来。冲出口的嗝,你们看得清楚,曾大把大把吃掉的榆钱,从嗝中释放出来,小人一样复原了,一个接一个地奔逃。
那天你们糟透了,像拿自己为乐极生悲造句,中午在家挨了打,下午到了学校还得挨。手上捋榆钱捋下的绿,嵌到了手纹里,很难一下子洗掉。双手在老师面前伸展了,那便是逃学的“罪证”。而在此之前,家人把你们送到学校,要告给老师的都告了,临走还留下大话,让老师好好管教你们,该揍就要揍。
教鞭啪啪地落下,你们甩着手喊叫:
呀呀呀,老师,再不敢了!
或腰虾了,抱住手蹦跳:
再不敢了,呀呀呀,老师!
但几天过去,你们又忘乎所以,又出现在了墙上,依旧一边玩耍,一边寻找喂嘴的。
对榆钱你们已无兴趣,而家里才开始,摘回去凉拌上下饭,或做成“不烂子”吃。前几天家里揍你们,并不是怪你们摘榆钱吃,而是因为逃学。但一直到果园名符其实,果园里再无可饱口福的。至于什么野菜,野薤已经吃下去了,其他的还没赶起来,或赶起来了你们又不屑,比如蒲公英呀甜苣菜呀。
于是仅剩下玩耍,拿着剥光皮的树枝当武器,骑在墙上打仗,像电影中厮杀的骑兵,或后来你们认识的堂吉诃德,两腿夹着瘦马,手执长枪大战风车。直到被大人发现,那么高的墙头,骂你们奶毛还没褪净,是不是活腻了?
要么是被田野上的情景吸引,你们不约而同地罢了手。一头争脱犁具的驴,也就是今天的“马户”在撒野,被四起的呼喊声拦截得左冲右突。“啊肯尔,啊啃尔”地绝尘而去,渐渐变成一个大黑点,眼睛快撵不着的时候,大黑点又折了回来。一张渐渐阔起来的驴脸后面,紧咬着一根着火的尾巴,与地面平行了。
与你们相距不远的主人拿吆喝追赶着,身子杵在原地不动,追赶了一阵收住吆喝。远近丢下农活帮忙的人,也停止声势夸张的呼喊。喧闹落定后,驴也停息下来。它怔怔地环顾着,四下里和先前一个样,好像刚才自己在发疯,做了个白日梦。后胯下的它爷,也像是大惑不解,傻不愣登地发起呆来。
也正是它爷,刚才雄赳赳气昂昂,才使主人放弃吆喝,明白这龟孙子并非不想干活,也不是鞭子惹恼了它,是从空气中嗅到了什么,一时间管不住自己了。他一晃一晃向驴走来,驴也一晃一晃向他走去,就走就撩起尾巴刮打后背上的尘土。双方停住后,驴埋下黑不溜球的脑袋,主人上前捡起地下拖着的缰绳,说灰你妈×的,越大越没脸了。
说着,替驴整整笼头:
我也想那个,可也得看场合啊。
末了,掀唇一笑:
咱先把地耕完再说,行不?
果园名符其实的时候,便有了看园人或看园的家伙,你们不能想爬墙就爬墙了。可每当此时,又是你们最想爬的时候。天上的星像落到了果树上,而且一日比一日灿烂。每天天上的星退去,满树的星便亮起来,你们不是去找果子吃,是去当传说中的摘星人。
最先被摘的自然是杏了,还毛毛猴的时候你们就下手,啮掉那一点点皮肉,把未结壳的杏仁捏碎涂在脸上,听大人们说能治春癣。毛毛猴再大几圈,就变得又酸又涩,杏仁也钻到壳里结成核了。这时的杏核还嫩,但能玩抓埯的游戏了,一埯一埯地轮流抓去,谁抓到兜里的多,谁就是赢家。
等到杏像乳头一样熟了,你们除了汁淋淋的吃,用已经敢怼石块的杏核,可以玩比抓埯更过瘾的游戏。在一块干净的平地上,双方用五颗杏核筑城,用十二颗杏核四面把守,然后用指头弹着冲锋陷阵的杏核,相互激烈地攻城。在一片冲杀与助威声中,胜者把一枚杏叶当旗帜,插到对方被攻破的城上。
而在获得杏核之前,你们是提心吊胆的,骑在墙上东张西望,确认安全后才下手。拽住伸手可及的杏树枝,或从墙上蹿到树上,把杏迅速摘到衣兜里,或扎紧裤带从领口揣到背心里。但摘着摘着,一个温和声爬上树来:
摘得差不多了吧,你们?
桃饱杏伤人,吃多了会闹肚子的。
你们的手和口一下僵硬了,眼仁慢慢上吊了,又慢慢翻下来,从错乱的枝叶间瞄树下的人。其实用不着瞄,你们也听出是谁了。看园人知道,你们下一个举动是逃跑,便说小心摔着的,他不会告给你们家里,也不会告给你们老师,但以后不能这样了。
大多看园的却很凶,即使一个平和之人,看了果园也会变驴,而且防不胜防,就像他们骂你们的。偌大的果园里,他们不管在不在,每时每刻都像是在,神通广大似的,隐身到了一棵棵树里面,隐身到了四周的墙里面。一旦发现你们,就冷不丁地现身。
你们赶紧奔逃,一时跳不下墙去,就沿着墙逃跑,揣在身上的杏,噼里啪啦地掉出来。看到掉出那么多的杏,看园的家伙更加恼怒,在墙下面凶神一样追赶,有时还带着一条突然出现的狗。直到你们从墙上消失,恶骂和狂咬抛出来,砸得园外面一片惊慌失措。
或是你们被困到了树上,爬到树枝越来越细的树顶端,再无处可逃时,就一晃一晃地威胁树下看园的家伙,你再逼我们的话,我们就跳下去了。看园的家伙才把气歪的鼻子端正了,叫你们乖乖下来,乖乖下来就无事了。要是掉下来,树没有摔死你们,他也要摔死你们。
可你们乖乖下来后,他说话不算数了,又变得凶神恶煞,不是当下在园里收拾你们,让你们立在那儿挨揍或罚站,就是把你们交给家长或老师收拾。交给的时候,满口“偷,偷,偷”的,像抓住贼小子一样。即使你们逃脱了,有时候也不会被放过,会被告到家里或学校,一样遭受皮肉之苦。
尤其是家里,觉得丢人现眼,把你们的屁股揍翻了:
你个小祖宗,咋就记吃不记打?
然后脱掉鞋,查看你们的脚心,接着啪啪地又揍:
也没长贼毛的,为啥屡教不改呢?
夏天愈来愈丰硕,暄腾的乳房圪晃晃,你们不再为嘴伤心,更热衷于墙上玩耍。骑在墙上眺望田野,与春天的景象截然不同了,像你们日后在南方见过的大湖。
平静的时候,湖面上波光粼粼,埋头劳作的人,草帽一漂一漂的。云涌风起时,打前阵的是簇浪,从水天相接处,若隐若现而至,离你们越来越近,到达墙跟前消失了。在不安的气氛中,随后而来的波涛,掀起铺天盖地的喧哗,汹涌地扑到墙上,接着又掉头而去,顺来路退向湖深处。
一波接一波的风浪过去,辽阔的田野复归平静后,未来得及退去的残余的风浪,与湖浪退去时遗弃的水草一样,撕撕扯扯地挂在墙上,挂在你们身上。被风浪劫来的,沾在墙面上的禾叶挣扎着,像被困岸上的鱼,一鱍一鱍的。
你们从墙上下来钻进地里,一个猛子扎到水深处,闭住气沉浸一会儿,然后哗地钻出水面。在庄稼即将淹过头的地里,你们抹一把脸上的水,回望刚才还骑着的墙头,突然间心花怒放,眼窝里的笑活蹦乱跳。
你们瞭到墙顶上长出颗秃脑袋,那脑袋分明是一个看园家伙的。但有些时日了,是有次你们去犒劳嘴,被发现后落荒而逃,他爬上墙张望你们。或是后来你们报复,在墙外面用石块砸出墙的红杏,他在果园里吼叫着,把脑袋探出墙,看谁又在偷杏了。
被田野淹没成岛屿的村庄,一缕两缕粗烟升起后,朝东或朝西弯了,由浓到淡地飘去,特别是傍午之时,就像大湖上驶来火轮船。载着日日少不下的鸡叫声驴叫声,还有日日少不下的其他叫声。
一声撵着一声,拽着你们的眼睛撵到了半天空,又远远地落下去。在绿汪汪的田野上,最嘹亮的鸡叫声和驴叫声,有的击起老高的水柱,有的却只溅了朵水花,有的流星一样消失了,有的被飞鸟叼走了。还有的蹿起后,蹿着蹿着脖折了,又一头扎回村庄。
高空之下的村庄,一道道高高矮矮的墙,把村庄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就像棋盘的样子,由大街小巷连接起来。被树木掩映着,连绵的墙变得断断续续,屋舍时隐时现,老老少少的烟囱蹲在屋顶上,叼烟的没叼烟的,都守望着自家院落。整个村庄看下去,仿佛夏天精心布置的一个迷宫。
一头扎回村中的叫声,砸在街边污水里躺着的猪身上,猪脏兮兮地爬起,边跑边掉后头去,呼哧呼哧地发怒。也有的砸到收工回家的光头上,佛头着粪一样,砸得一个棒状物冲出口来,“我操!”用手摸一把头顶,拿到面前瞅半天,手上却什么也没有。于是脖子梗了,又一个“我操!”
猪恼人骂时,你们潜伏在墙上偷笑:
有的学猪发怒,呼哧,呼哧!
有的学人骂,我操!
在夏天布置的迷宫中,你们有时脚不着地的,能沿墙窜遍一条街的半边院落。大大小小的院落,除了你们家的,再熟悉的院落也不乏神秘,不熟悉的就更不待言了。
而且墙愈高愈神秘,好像院落的神秘随着墙增长,尤其是与禾场和果园的黄土墙不同的,一层一层能把街挤成逼仄的深巷,能把天空挤得剩下一条的青砖墙。燕子在高墙上飞翔,飞进去时衔着泥或虫子,飞出来时爪下带着几丝缥缈的东西。
但无论多高的院墙,你们只要想办法爬上去,在墙下面眼勾勾地仰望着的神秘,就变淡或消失了。变淡或消失的时候,它总是胆小如鼠,急急遑遑。院内几乎一览无余,即使你们经常光顾的院落,也能看到平时进出看不到的情形。
有一种情形你们叫“白”,如果那白灰败败的,你们会捂住嘴干呕一声,如果是亮晃晃的,你们的目光便被粘住,皮筋一样拉长了。瞭到那白的时候,有时会先瞭到围绕白的墙上,搭着一根红裤带,或一条白茬茬的皮裤带。
当那亮晃晃的白,胜过头顶的太阳时,你们就用手遮挡在面前,怕继续瞭下去闪了眼。但心又按捺不住,于是掰开指头,掰出一条缝来,好像从指缝中去瞭,会减少灼目。手捂在脸上,你们就像戴了面具,回头相视的时候,都赶快把掰开的指头又并拢了。
一个道,我啥也没看见。
一个道,扯淡,你啥都看见了。
一个道,你才啥都看见了。
一个道,那是,我看见你看见了。
你们打嘴仗的时候,第一个受害的是一页板瓦,被你们不小心蹭下墙去的板瓦,原来扣在墙顶的一道裂口上,防止下雨时雨从裂口灌了墙。
瓦一头栽到地下后,满院冰玻璃一样的静,也跟着瓦碎了。你们不小心的心,一下背弓了猫跳起来,像这样的猫跳,已不知多少次了,但仍令你们张慌失措。你们落荒而逃,沿着墙经过几处院落,逃到一家屋子的后屋顶上,心才安定了。
你们仰躺在瓦垄上,面朝屋后紧临的田野,被屋侧的一棵老榆树笼罩着,大人们是轻易发现不了的。即使被发现了,你们也有足够的时间溜下屋来,扑嗵扑嗵地钻进田野,也就是投入大湖,水毛子一样逃之夭夭。
田野的风吹来,把你们的慌措很快吹得一干二净,你们甚至有些沾沾自喜,那“自喜”像耷拉拉的狗舌头一样。如果带着火折子,带着水烟袋,便轮流抽起烟来。火折子和水烟袋都是偷偷地从家里带出来的,要抽的烟是从果园的老墙上剥下的苔衣。老墙上的苔衣,冬天黑苍苍,夏天绿茵茵,剥一些放背阴处阴干了,丸成黄豆大的泡子,就能当水烟抽。
你们又不怀好意地坏起来,接着被瓦中断的胡思乱想,想那把裤带搭在墙上的人受到惊动,会是什么样子?这次你们没有打嘴仗,一致想象的结果是,他(她)受到惊动后,赶紧提起裤子走人。
这天墙上看到的一切,从看到的一刻起,都成了你们的秘密,仅限于你们知道,绝不能告诉其他人。最不能告诉的是家人,否则会被掌嘴,像用鞋底子抽,把你们的嘴抽成猪嘴。
你们在老榆树的浓荫下躲藏的院落,是名符其实的深宅大院,从后屋顶爬上屋脊,会瞭到整个院子。它曾分上下两院,后来下院的房子被拆了,连成一个半院空旷的大院。
偌大的院落,只住着一位孤婆,孤婆出现在院里,你们瞭到的时候,总是从头到脚的黑,没见她穿过其他颜色的衣服。前面燕子从高墙上飞出来时,爪下带着的缥缈的东西,就像从她的黑头巾下叼走的白发。
孤婆的身世,在你们雁门风沙里,没有几个人说得清,你们和大人一样,只管叫她王氏老婆子。据说那拆掉的房子,给村里盖了粮仓,也因之换来村里的照管,她可以“不劳而获”。“不劳而获”的孤婆,平时很少走出大院。
大院的一半依旧铺着青砖,当院蹲着个黑胖的大水缸,一半被茂盛的荒草占据。躺卧在荒草中的小路,你们从高耸的屋脊上瞭下去,一条通向墙上也曾搭过裤带的地方,一条通向南墙下的柴禾堆,一条通向当初拆剩的门楼。
高大的门楼下,挂着一个筒状的大铃铛,像扒满马蜂的蜂巢,上面扒着大大小小的铃声。两扇大门缓缓打开时,铃声便叮零当啷地响起,有的趁机溜到了街上,有的顺着门前的小路跑到屋下,也有的钻到荒草中寻寻觅觅,惊起虫虫豸豸。
来者不管是抽空照顾孤婆的人,还是偶尔别的什么人,包括那个只有她看得见的人,孤婆总是毕恭毕敬。像个守门人一样,她打开门后,就站在门内的一侧,一手托着门边,一手抚着衣襟,把来人迎进来。
那个只有她看得见的人来了,你们自然是看不到的,但又梦一般感觉得到,是一个形容古板的老头。至于为啥是这样的感觉,你们也说不清楚。
老头很听话似的跟在孤婆身后,走在孤婆的影子里。或如你们猜测的,他会隐形术,害怕被人看见,躲在阳光背面。要是孤婆回头去抓他,一定会像抓破纸一样,把阳光抓个窟窿,从窟窿里抓住他。
每次老头来了,在孤婆屋里待的时间长短不一,如果待得时间长了,烟囱就会升起炊烟。孤婆所住的屋子,就是你们扒着屋脊的屋子,蹲在前屋顶上的烟囱,变得老妖一样,一缕烟扶摇直上,直至虚无缥缈。
也有烟落下来,在大院里弥漫了,增加了瘆人的气氛,好像那老头无处不在,不光是待在孤婆住的屋里。两边黑压压的东西房,窗户上的每个破洞,后面都埋伏着他的眼睛。你们如果从屋上掉下去,他一定会从破洞里扑出来。但愈害怕愈吸引你们,你们时常会爬到这屋上,躲在屋脊后面,即便没碰上老头来了,也想拿眼睛打探点什么。
窗玻璃望去黑乎乎的,根本瞭不到屋里面,孤婆像被屋子吃了,也听不到半点声息。你们的目光蚰蜒一样,在窗户上爬来爬去,想从黑暗的玻璃上,或从窗纸上找出一个破绽,看到屋里的什么。
到了要走的时候,老头从屋里出来,仍很听话似的跟在孤婆身后。若跟得过于紧了,孤婆就回头道,小心踩了我的脚后跟。大门是虚掩着的,孤婆叮零当啷地拉开后,依旧一手托着门边,一手抚着衣襟,把老头送出去。
就像来时开门的样子,孤婆关门的动作认真而吃力,把两扇大门关好了,再插上门闩,扣上铁链似的门挂。最后扒在门缝上瞄一瞄,如果目光还能挤出去,她就两手推住门,把门往紧咬一咬,咬断挤出去的目光。
扒在孤婆屋子的屋脊上向村中望去,视线穿过一片鸟巢守望的树空当,便见当村老爷庙大殿的甍,再往南就被它挡住了。
那是你们的最向往之处,但又不敢轻易光顾,只有大人们午睡了,庙院看库房的王二拎出鼾串儿来,才敢斗胆去爬。你们沿着院墙翻过山门,再沿墙爬上大殿的配房,先打人梯送上一个去,然后上下照应着,都从配房爬上大殿,骑到甍身上。
两侧屋顶的瓦垄的垄背上,锈着和果园老墙上一样的苔衣,靠近屋檐处的垄沟里,长着茅草和瓦松。阳光围着瓦松上蹿下跳,在瓦松尖落定时像冰蝴蝶一样。当冰蝴蝶变成火蝴蝶,翩翩起舞的时候,天上就呼呼地下火了。
做了粮库的大殿内装满粮食,防虫的六六粉的粉味逸出来,越过屋檐窜上屋顶,又像是从瓦垄里渗出的,似有若无地钻进你们鼻孔,把鼻深处的喷嚏赶出来。你们使劲捂住鼻子,要么把喷嚏捂死,要么憋回去从下身带着臭气走了,害怕惊醒王二。
王二午睡的时候,不是枕着半个泥塑的脑袋,躺在大殿对面的戏台下,就是枕着两只鞋巴,躺在大殿前的古柏的背阴里。他兜售的鼾串儿,呼噜噜线断了时,像羊粪蛋蛋四处滚落。你们如果觉得好玩,眼睛便赶过去,追着那鼾颗儿捡起来。
你们曾听大人讲,王二之所以睡得那么香,是入梦后能回到从前的光景。他梦中的老爷庙,每年都要唱几台大戏,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唱戏期间的香火格外旺盛,香气在庙院里放不下,就攀着古柏往天上走,想走到云上头,就跟着人跑到大街小巷,流窜进家家户户。大戏唱完了,香气还盘桓不去。
从前的古柏枝繁叶茂,每到唱戏的时候,要给披上大块的红布,系上飘飘扬扬的红布条。从梦里回来的王二说,从前的光景古柏都记着,在它脚下入睡后,能听到咣咣呛呛的乐器声,与咿咿呀呀的歌唱声,醒来拿指头掏掏耳朵,能掏出半手槽声屑来。
但梦外面的古柏,与梦中的古柏已相去甚远,他时常疑心它早活成了石头。高大的树身,将日月撕成一道道裂纹,向上绳一样扭曲了,把树汁一滴滴拧干,结成脸盆大的树瘤子。仅剩的几截残肢断臂,只有中间最高的一截,挑着一朵云似的绿,其余的都枯秃了。
每到黄昏时分,常有乌鸦从天幕钻出来,偶尔带着一束霞光,它赶走其他鸟儿,在古柏或大殿的高处落定后,先尾巴一翘抛团屎,接着哇哇叫个不停。
你们抱住鸱吻骑在甍身上,像抱住龙头骑在龙身上一样风光,能越过半边村庄瞭到田野,能越过大湖般的田野瞭到远山,再远了就得用心去眺望。尤其是火车过来,跟着它奔腾的烟,能瞭到你们听说的,也因之向往的想象着的地方。十几年后,你们中有的掮着一卷行李,就是顺着那立起来同天梯一样的铁道走出去的。
在老爷庙的大殿上,你们常常瞭着瞭着,与一起眺望的古柏,瞭到一个季节的身影,隐约出现在村外大道的尽头。那身影是秋天的,有点像大人们讲过的走口外的人,也有点像远道而来的货郎。再再远处,一定跟着冬天的身影,它披着翻毛皮袄到来后,你们墙上的快活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