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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7期|沙冒智化:他在梦里养着一盆花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7期 | 沙冒智化  2024年08月02日08:01

阳光铺洒在大地上,经雨水洗涤的青石板上,冒着的烟雾从外面溜至我的床头,直奔向我床头边的那朵花。才一会儿工夫,部落里煨桑的味儿便浓起来,很快冲散了那花的香味儿。蒙眬中,一个姑娘的背影陷入眼睛,我不自觉地伸出双手去触摸,但愈是想触摸却愈远了。我心中很是失落,想把这场梦的窗帘给撕裂。耳边隐约响起自她那被丝绸密盖的喉咙中传来的美妙歌声,那歌声带着悲凉:

去年从马背摔落,

手脚却安然无恙。

今年被爱人抛弃,

敲碎了心的骨头。

……

天空聚集着成群的乌云,不带胭脂粉末的空气,绘画了几个大小不同的圆圈。我看见圆的尽头是一片丛林,那里有雪,有花,还有牧人的帐篷。空中的酥油灯燃烧着飞蛾的影子。飞蛾在燃烧,烧焦悲痛的感觉,从鼻孔里拔毛的疼痛一般,让我全身麻木。这时尼玛啦放开嗓子一阵猛烈的喊叫声,摧毁了在我眼中不完整的那只飞蛾。我特别生气,她把我从思绪中一把扯了出来。

尼玛啦躲在我家大门外吼着一个已离世的人的名字,她就这样把我从梦中扯出来。我从残缺的梦中醒来,巴桑连门都没有敲,“砰”地一脚踢开小门,拿着一袋盐巴冲到我的床前。巴桑从小就喜欢管我的闲事。

巴桑说:“快起床,快,快,快。”

我说:“谁让你进来的,你真是个粗鲁的人。父亲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对人要有礼貌。”

我从堆满棉袄的炕上站起来,连内裤都没穿,我喜欢光着身子裸睡。这事儿要是被罗布家的保姆次让卓嘎知道了,那我这一辈子就不要出门了。自她嘴巴传出的谣言速度太快了。幸亏罗布的妻子贡曲卓玛见多识广,不然次让卓嘎早已把他俩拆散了。贡曲卓玛是从英国回来的一名留学生,是一名汉族姑娘,我不知道她的汉语名字,也没有问过,她来到我们部落开始,我们就叫她贡曲卓玛。她来我们部落考察时爱上了罗布,她放弃了年青一代向往追求的好工作和城市生活,听说她是一名基督徒,还说是为了传教而走到我们部落的。我只见过她自己祷告,但没有见过她给别人传什么基督教规,或者祷告什么的。她来我们村子已经四年多,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我非常喜欢听她讲英国贵族的生活和世界文学、哲学。因为那时藏区的一些学者,经常会提到国外的一些作家、哲学家、教育家的事迹。有时我想这些人为什么那么迷恋那些外国的作家以及哲学家,我们本民族也有好多的作家以及佛学家的著作,但到现在我也没有搞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她所说的那些话题。

贡曲卓玛那年来我们部落是为了一个贫困山区的儿童教育发展项目,那时她从她现在的丈夫家里借了三匹马。雇用他带她们的团队去了很多居住在山区的部落。这一段时间里他俩认识了,相互有了好感。后来为了几个部落里的孩子,她拖着罗布去了北京、上海等一些城市。那时领队的人就是她和罗布两个人。贡曲卓玛把这个项目的全部工作做完后,这中间他俩有过很多次来往,最后贡曲卓玛同意和罗布在一起生活。那时我们部落里全是议论他俩的嘴巴,说她是基督徒,她要危害我们民族的信仰观,是什么资本主义国家来的,是要危害我们孩子的生活观等,闲话多得像山上的石头一般。后来,人们与她之间取得了信任,以她在生活中的各种行为,慢慢消除了对她的怀疑。但有些老人还是那么躲着她,她也不在乎这些人对她的看法。

我今年才二十出头,大学还没有毕业。去年寒假时爸爸逼我结婚,我和爸爸吵了好几次,最后我和我认识的那个姑娘躲过了婚事。幸亏我今早没有供出我爱的那个人的名字。她是一个西域姑娘,如果在还没有说服我爸爸之前让巴桑知道了的话,等于是我爸爸知道了,那我爸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我爸爸是个非常传统的老人,以前的他会因为信仰而跟别人吵到红脸,直到现在爸爸还会跟人吵架。我爸爸非常相信那个臭不要脸的巴桑,去年爸爸逼我结婚的鬼主意就是巴桑给出的。巴桑今年三十出头,还没有妻子,次让卓嘎也一样没有成亲,听说他俩私下关系特别好。一些人见过他俩私下约会,还聊次让卓嘎在炕上怎么给巴桑施展一些做爱的动作,没想到那个喇叭嘴还会做这么多的姿势,巴桑也真是的,还要点着灯摸她……

对我们部落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儿,这又不是什么缺德的事,人之常情嘛。有些人家的孩子还未入睡,爸妈就急不可待地在一起。第二天孩子会问妈妈:“妈妈昨晚您怎么了,又叫又哭的,爸爸打你了吗?”要是连这夜晚一点点的乐趣都没有的话,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白天,男人们去放牧,女人们忙活在老人和孩子中间,闲了说说话。男人回来了,还要人把欲望锁在柜子里的话,那倒不如死了呢。

尼玛啦在部落的一个小巷口大叫了一个早茶的时间就回去了。尼玛啦是一个疯癫的中年女人,年龄五十左右。老人们喜欢她,她不像人群中那些脱衣弃身的疯子,向人吐口水说脏话,见人诅咒的那种。她只会给别人祈祷。不知道这天早上是怎么了,她喊着一个死去的人的名字。到了中午用餐时妈妈高兴地跟我们说:

“拉嘉才让重生了。”她还大声地念了一遍六字真言。我把盛满糌粑的碗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悄悄对妈妈说:

“妈妈,您也向尼玛啦学习呀?”

妈妈气愤地还了一句:“你们年轻人连一个疯子都不如。”接着又说,“拉嘉才让老人家,在世时是待尼玛啦最好的一位老人。”

“尼玛啦说得对。”我应该接着这样说吗?我真的无言以对了。我知道尼玛啦说的都是祝福的话,这样老人们自然会喜欢她。但我心中所想只能随碗里的糌粑吃进胃里消化掉。

巴桑从他的袖子里拿出他所计划的朝拜表递给了妈妈。我摸着自己的头,非常专注地看着妈妈。妈妈说:“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的好儿子只有一个月的寒假。还能抛弃他的梦吗?”

我愁眉苦脸地跟妈妈说:“是的,我还没有上完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我带你们去上海。”

妈妈说:“我才不去什么上海呢,我们今年能去拉萨朝佛,就已经很满足了。对了,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我的孙儿孙女,我就满足了。”

我说:“大学一毕业,我就结婚。但必须是我自己找的姑娘家,你们不能插手我的婚事。”

妈妈说:“你要是像罗布一样找个异教徒的话,我绝对不会答应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只会违背爸妈的心愿。唉,我没有啥说的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早晚会离开你的,你的事情你自己想好再去做吧。”

全家人彼此看着笑了起来。因为巴桑之前说了一句笑话。他说我说不定会带一个外国人来的,还要找人翻译,很麻烦的。

妈妈很少对我说教,我选择了什么,她总是说这么一句话:“你自己看吧,我们早晚要离开你的,你的事情你自己想好了再去做。”今天又是同样的话。我心里很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我必须做出选择,为了那个西域姑娘。哪怕是被赶出家门,我也要迎娶她来做我的老婆,我知道妈妈会支持我的。我故意装傻,给妈妈回了一句:“妈妈您放心,我不敢做杀人放火的事。”

妈妈严肃地说:“谅你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敢做这样的事就不要回家。现在的孩子连父母都要送进什么养老院的,今后还有什么做不出的事呢。”

我说:“谁说要把您送进养老院啊?您是说巴桑吗?”我把话题转到巴桑身上。

妈妈看着巴桑说:“巴桑才不会呢。你还说不定。”

我笑了笑,说:“妈妈,您把我当成啥人了?”

妈妈笑着说:“电视里有你这样的人,上完大学有了自己的家庭,就把自己的爸妈送进养老院里等死。所以社会上也不会没有这样的人,我听贡曲卓玛说电视是看着社会演出来的。我是给你们开玩笑的,哪一天部落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城市里,部落里修建个养老院来,不就是把我们送进去了吗?”

我说:“妈妈,您电视看多了吧?还是您改变您老古董的想法,相信你们所说的那个异教徒的话了?”

妈妈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没有跟我说什么,但看起来像是还有话要说,只是她压在了心里。我保持沉默,啥也没有跟妈妈说。我知道我多嘴的话会惹巴桑生气的,那时我就完蛋了。我跟巴桑开什么玩笑他都不会计较,一旦跟爸妈说一点不好听的话,他就像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似的要揍我一顿,他向来不会跟爸妈顶嘴。这时候从门口又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巴桑在凳子上面动了动,看着我,我坐在那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很清楚,是次让卓嘎的喇叭嘴。喊人这么大的声音,除了她之外我们部落里真没有能这样大声喊人的人,这又大又刺耳朵的声音,换成谁都受不了。这时候妈妈把喝茶的木碗用袖子擦了一擦,放到桌子上去佛堂里磕头了。妈妈每天要磕一百个长头,奶奶去世后到现在,已经坚持十多年了。奶奶去世时,妈妈在我们寺院的活佛面前求下的戒律,为奶奶在世的一些过错而救赎。巴桑看到妈妈进了佛堂,他像一匹饿狼对准了猎物似的冲出了家门。我琢磨怎么开口跟爸爸说我爱上了一个西域姑娘。想到这个,我又怕又紧张,不知道怎么跟爸爸说。一个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贡曲卓玛让这个部落已不得安宁,要是再加一个西域女子,肯定会闹得鸡犬不宁的。

“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我爸爸是在寺院里长大的,他认为活佛说的话都是对的。就是上面的这段话,爸爸不知道这是一位美国作家说的,因为那位神通广大的活佛没有说清楚。他后来还俗回家娶了我的母亲,也可以说是我们村里一个会讲佛经的人,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几个,都是“文革”时还俗的。他们经常祈祷世界和平,众生安康。说真的我也不太了解他们所说的话,能让我们改变什么。我只想把她带回家,宗教我不觉得是个问题,问题是宗教信仰的差异并不妨碍生活的进行。这样我的梦想可以成真,她的希望也可以实现。我自私吧?老爸,我就这么想的,她信仰萨满教和伊斯兰教,我信仰苯教和佛教。我俩都有一个共同的追求,我特别喜欢古人传承下来的苯教中的一些神话和供养山神这类的仪式。她也信仰苯教,因为萨满教和苯教有很多相同之处,你说我该怎么去说服我爸爸?假如这样说呢:“父亲,在这个地球上可以生存这么多的国家,我们部落里为啥不可以容下三种宗教?原始社会时期谁也没有什么规定宗教派别,是人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重要的是爱,不是宗教。”

不到半个小时左右,妈妈磕完一百个长头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仁青,起来,我要打扫你们弄脏的饭桌。”我啥也没有说,妈妈打断了我的臆想,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儿,就想出去遛遛,说不定还能打听到一些巴桑的事。巴桑是我哥哥,他以前结过一次婚,后来他的妻子出轨,他的婚姻也就失败了。我以前的嫂子特别能干,我妈妈非常喜欢她。巴桑原本人特别好,嫂子说什么他都听。但巴桑出门就喜欢惹是生非。有一次,他喝酒打了嫂子的弟弟。从那一刻起,他俩开始吵架。后来嫂子和另外一个部落的男人相好就跑了。最后,巴桑赶来了那个男人家的几头牛,算是失去老婆的补偿。我到了门口不知道要去哪里打听一下巴桑的事儿,就站在门口看着形状不同的云朵,对着风唱了一首民间情歌:

我经过山路,遇见了一朵金莲花。

我说金莲花走,她不走。

留下她我舍不得。

我经过丛林,遇见了一只小鹿。

我说小鹿走,她不走。

留下她我舍不得。

我经过村庄,遇见了青梅竹马。

我说青梅竹马走,她不走。

留下她我舍不得。

我反复唱着这首情歌,脑海里都是巴桑的影子,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我望着大门发愣,希望眼睛看不见远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那么想的。巴桑像一匹野马似的从山腰的小路上猛跑回来,我冲到巴桑的面前故意去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干脆地回答道:“像是天气特别热的时候,胸口倒了一盆子凉水的感觉。那一刻我的大脑停止了运转,感觉全身都空了。”

我跟他说:“你这个粗鲁的人,还有这种感觉啊?”

他说:“比如一个人锁在一个寒冷的洞穴里十几年不让出去,突然放他进入一个阳光美妙的院子里晒太阳,他会感觉怎么样?”

他的这句话突然让我停止了想象,好像一根木棍打在我脑袋上似的,我接不了他的话。想唱一首歌缓缓气氛,不知道怎么了,连歌词都忘了。

我说:“你说得很刺激哦。”

他说:“你们大学里没有姑娘吗?听说大学里姑娘很多啊。”

我故意跟他说:“对,大学里姑娘特别多啊,有日本的、美国的、韩国的,还有西域的。西域的美人美得晚上不让人睡觉。”

他说:“那她们太美了吧?”

我说:“她们美大了,所以我晚上睡不着。”

他说:“那你还不赶快找一个西域的带回来?”

我说:“我怕爸爸会骂死我。”

他说:“大学生啊,还是没有这个胆子?”

我说:“你有胆子,干吗偷偷摸摸啊?”

不到几分钟,巴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你长大了,就会有体会的。”

我故意问他:“啥感觉?白天出汗的感觉吗?”

他无奈地说:“你还是去看你的西域姑娘吧。”说完转身跑回家里去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想该怎么跟爸爸说她的事。我心里非常紧张,无缘无故地发抖。她是在我上大一时,学校组织的一次夏令营活动中认识的。后来我们一起去过北京、上海、湖南等地。我是一个非常爱唱歌的人,我在车上唱歌时,她跟同学换了座位坐到我的旁边,唱完歌还让我翻译歌词。我唱的这首歌恰好也是她喜欢的歌,她在湖南买了盆花送给我,就是放在我床头的那盆花,寒假时我带回家里,特意摆在床头。我看着这盆花,就能感觉到她在我的身边,还能闻到她的体味。就从湖南她给我买花的那一晚开始,我们互相就有了男女之间身体碰撞时发出的那种声音、那种刺激,让人可以忘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只想抱着她的那种不可言说的新奇感觉。

我大一时在学校的食堂里见过她一次,那时我只觉得这个姑娘很美,就有这个感觉。那个冬天学校组织了一个民族文艺活动,恰好她也参加了。我也代表我们班去唱了一首民歌。那天她身穿一身丝绸,戴着一个高高的白帽子,她脚上的高跟鞋“嘎嘎”发出的声音顺着她的双手,像水中的鱼儿似的在我眼里的池塘里游来游去,有时好想她触碰到我的眼睛,我不敢眨眼。就这么迷上了她。从此我俩有了互相的记忆。在校园里或者在大街上遇见时,也有了互相点头打招呼的习惯。这样走着走着,又有了一起去夏令营的机会。后来她跟我说,她从我上台唱歌的那天起,就对我有了好感。两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一个民族文艺活动的舞台上,被赐予了这个爱。文艺真的没有像宗教人士他们说的那么多的约束。同样是爱,更没有民族和宗教的约束。但我怎么跟爸爸提起这事儿呢?

一个激烈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看到次让卓嘎正往这头走过来。她叫着“巴桑,巴桑”。我怕她又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我们这里父母和孩子之间非常保守,更不要说男女之间的事儿,在父母面前连放个屁都会成为一辈子的笑话,我只能祈祷她别把她跟巴桑的私密关系说出来。

巴桑也像头雄狮跳出我家大门,四处寻找声音的方向,并用低沉的嗓音对次让卓嘎说:“别喊了,我听到了。”没想到他在女人面前蛮有一套的,好像次让卓嘎已是他的老婆似的。他双眉紧蹙,心里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他平时非常尊重妈妈,看起来他也急坏了。我不反对他爱上次让卓嘎,她虽然是个保姆,但是她持家有道。但我们部落里有一个不好的传统,谈恋爱时要看女方家族的实力,还要看自己的家族和她们的家族是不是平等,还要看别人怎么看待这个女人。也许我爸爸不会同意这个婚事,但我家里不是我爸爸一个人说了算。这一切不是我爸妈的错,也不是巴桑的错,更不是次让卓嘎的错,错的就是传统的这个枷锁,错的是几百年不改变这个传统的任性。

次让卓嘎望见巴桑从院门里跑出来,急切地向她说话时,她的脚尖碰到路中央的一块石头,摔了一跤。巴桑吃惊地喊“贡觉乾喏。”(是菩萨保佑的意思)次让卓嘎起来后,把那块石头搬到路边上,捡起另外几块石头堆成了玛尼堆,喘着粗气走到巴桑的身边一言不发。她从胸口拿出一个戒指,交给巴桑说:

“假如你我有缘,我进你家门的那天你给我这个戒指。我不想让别人说你的闲话。”

我认识这个戒指,是巴桑以前结婚时,父亲拿一个大洋打造的新婚戒指,上面镶有一颗绿松石。我好长时间没有见过巴桑戴这个戒指,原来他送给了次让卓嘎。

虽然她说话的声音比一般人都大一点,但是她的内心非常纯洁,也非常负责。巴桑很不情愿地说:“戒指我已经送给你了,你就拿着。我的爸妈不会再拒绝这桩婚姻的,我决定过年时要娶你为妻。”他抚摸着次让卓嘎的头,小心翼翼地安慰。

我跑过去跟我未来的嫂子和哥哥说:“你俩放心,这次我给你俩出个好主意,你们赶紧怀一个小孩,事情就解决了。两位老人只能等着接生孙子了。你俩努力,只要有了孩子,老人家就不会拒绝你俩的婚事。”

次让卓嘎羞怯地说:“嗯。”

巴桑红着脸看我,我什么都没有说,就转身回院子里了。进门时我悄悄地看了一眼妈妈和邻居家的阿姨,她俩在那里说着悄悄话,好像妈妈已经同意他俩的婚事似的,爸爸那边就看妈妈怎么去说了。我爸爸非常固执,但我爸爸斗不过我妈妈。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场梦,我在一个荒野里逃生。很多野狼对着我嗥叫,看来这一群野狼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要把我吃了,一群马夫的出现才使我得以被拯救。我从梦里醒来时我的床头只有她送给我的那盆花,花瓣像一张软软的纸,扎染了月光下的云朵一般的颜色,有点透明。上面刻着我最熟悉的一个名字,是她的名字。当年在我的梦里,扯开嗓子吹亮我黑暗中的梦境,并叫醒我的那位蒙面人回来了。她带着我的西域姑娘,给我俩举办了婚礼。仪式是我们民族的。一位和尚坐在我家大厅角落的炕上念诵《吉祥经》。部落里的所有人都参加了。我的爸妈和她的妈妈还在聊天。还有哥哥巴桑,次让卓嘎等人给我俩献哈达,满口祝福的话,他们吃着她从西域带来的干果。每一个人在我的婚礼上都兴致勃勃。不久一位年长的西域阿訇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让我俩叩头,他念着:

“爱列弗,两目,米日。这从中世界的主降示的经典,其中毫无疑义。他们说:‘他捏造它吗?’不然。它是从你的主降示的真理,以便你警告在你之前没有任何警告者来临过的一群民众,以便她们遵循……”

非常糟糕,我没有点头前,深夜里野狗们狂吠的声音吵醒了睡梦中的我。连我非常想说的话都被狗叫声给淹没了,我还不知道我给她的家人送了什么礼物。我从梦里醒来时,天还没有亮,但婚礼完成了三分之一。我不知道穆斯林的婚礼殿堂上有没有电视里要接吻的那个阶段,我心里非常紧张,要接吻的话我该怎么办?这么传统的一个部落里我怎么能做到呢?我恰在这时候就被那些野狗的叫声给吵醒了。我从被窝里伸手打开了灯,从床头拿来那本出版较早的诗集,翻开朗诵时恰好翻到了这一段诗,我的泪水流个不止:

因为一往情深,

故问能否结伴。

答曰除非死别,

绝对不会生离。

流浪在部落各处的野狗,半夜吵醒我的梦时,好像爸爸回来了。爸爸前一天去了另外一个部落的亲戚家参加婚礼。院子里煨桑的味道传进我的房里,摆在床头的那盆花还是那么美、那么香。我集中注意力,看那盆花的时候,看到一片叶子又被虫给吃掉了。这时候天就亮了。

沙冒智化,原名智化加措。自由撰稿人,藏汉双语诗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章恰尔》《达赛尔》等刊物发表藏文和汉文作品。出版诗集《厨房私语》(藏语)《掉在碗里的月亮说》(汉语)、《重生拉萨》(意大利文,Fiori Picco翻译)等八本诗集。2020年获意大利金笔国际文学奖、2021年获西藏“新世纪文学奖”、2023年获第10届意大利国际阿波罗·狄奥尼索斯诗歌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意、西班牙等语种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