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之居
收拾整理几十年时间里搜寻购买回来的书籍,还真不少,四周环墙到顶的书架,还是不能够搁置这些大大小小版本的各类书籍。古时候,形容收藏书籍多,谓为汗牛充栋,其实呢,那时候的书籍写在竹简上,估计一部《史记》就可以汗牛了,至于充栋,从地面到屋顶,大概也没有现代几架书数量多。
古代人著书,是为了立说,表达自己对社会与自然的深刻认识与理解,并不轻易下笔,一旦下笔,字字千钧,纯粹是思想的精华,包含着极其丰富的内容。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经》,囊括了宇宙以及人的处世之道,至今仍然需要孜孜不倦地去研究去探索,尚不能穷尽其内容。而现在的书籍,动辄几十万言,看过之后,获得并不见得有多少。汗牛充栋的书籍,在古人来说,就是非常丰富的了。
我的书籍,大致依据经史子集插架,需要重新阅读和查阅资料的,插放在眼前的书架上,而备用的图书,则安置在远一点的书架上。至于报刊杂志,则屈居在宽大的向阳的南窗台上,既方便阅读,也方便随时整理。
在收拾整理图书的过程中,见到了许许多多熟悉的书籍面影,犹如老友重逢,心头自然升腾起一片温情。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寻寻觅觅四处找不到急需参考的书籍,蓦然出现在眼前,令人不由得喜出望外。书籍,对喜欢阅读的人来说,甚为珍贵,犹如银行家看见钱币或者古董家看见刚刚出土的文物,在别人眼里,也许不值一文,可是在他们的眼里,却是都是稀世之宝。
藏书不是目的,而是为了读书。而读书,是没有穷尽的,愈读愈觉要读的书太多太多了,不能停歇下来,于是继续四处搜寻和购买,清代学者潘际云有一首关于买书的绝句,云:细雨无尘驾小车,厂桥东畔晚行徐。奚童私向舆夫语,莫典春衣又买书。
去琉璃厂买书,潘际云甚至经常“典当”自己暂时不穿用的衣物去购置亟需阅读的书籍,以至于成了习惯,连他随身的“奚童”也深知这个毛病,悄悄告诉车夫看他的趣事。这是一个读书人求购书籍的告白,当然,其中的乐趣,怕也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吧。前几天,看到吉辰《谁给李鸿藻送礼》这篇文章,其中说,一般京官少有养廉银,收入普遍较低,文中引用某位翰林形容“穷京官”的窘境诗:“先裁车马后裁人,裁到师门二两银。惟有两餐裁不得,一回典当一伤神。”(《读书》2024年7期)这也许是这位翰林的自嘲。潘际云是嘉庆十年的进士,选庶吉士,当时属于“穷京官”,“典衣”购书反映了他如此这般地热爱读书。
购书,这是读书人的日常生活,鲁迅先生的开支,主要是购书,在日记里,他曾经详细地记载了自己购书的书单及价格,他一生藏有线装书,共计930种,7597册,平装书有797种,965册之多,令人敬佩不已。无独有偶,鲁迅研究学者王福仁也非常喜欢购书,其家属在它身后捐献给故乡聊城大学的书籍就有9597册之巨。读书人的全部财富就是书籍,他们都是精神的富有者。
读书,也要经过类似王国维所说的三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 处”,此第三境 也。第一境,翻阅无数本书后,大致能确定自己的读书方向;第二境,确定了方向,便开始下苦功夫围绕选定的方向阅读;第三境呢,经过千折百回的努力,不意间,竟然有了意外的大收获,自然会心一笑,达到一个极高的精神层面。
读书的第二境界是最苦的阶段,然而,苦中又有不能言之外人的乐趣,这怕是读书人自己才能体会出来的。宋代的大哲学家朱熹,在《山斋》这首诗里自谓道:“藏书楼上头,读书楼下屋。怀哉千载心,俯仰数椽足。”整天阅读书籍,人就心满意足了,更何况,读书若有心得,心情自然得到无限的大喜悦。
读书人的乐趣便在其中。
读书,讲究场所。朱熹是“藏书楼上头,读书楼下屋”,把藏书与读书的场所分割开来,不受众多图书的包裹压迫,这样心神安宁,才能够自由自在地读书。还有人选择在荒山野岭之所读书,王阳明的“玩易窝”,就在岩石下的山洞之中,他远离喧嚣的市声,不受外事的干扰,专心致意读书,潜心学问,自然学有成就,成为一代宗师。开河东学派的薛瑄,辞官回乡,平心静气,向隅读书,其学术成就与前者相比肩;王船山更是如此,长达几十年隐居深山,不问世事,专心向学。
为什么他们有如此的读书精神呢?因为他们是为己的读书,而为己的读书,才能产生这样强烈的读书动力。读书,关键是有所得,或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新知识,或者找到了长期思索而不得其解的问题的方法,或者使自己有所悟,精神上得到极大的满足,朱熹对此深有体会,他在《读书有感》中,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首诗很好地表现出朱熹读书有所得有所悟,好像进入到了那种灵气流动、思路明畅、精神霎时觉得清新活泼的读书上乘境界——不过,在日常的读书过程中,能遇到这种豁然开朗的上乘境界的机会并不多,这是需要日积月累不断求索才能达到的。不然,朱熹也不会有所感悟写出这首描述自己读书有得有悟的名篇。
读书不觉已春深。苏东坡喜欢海棠花,诗曰:“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其实,这首诗表面看来是表达他喜爱海棠的情感,实际上是喟叹时间的无情流逝,只有夜以继日才能紧紧抓住消失不再的时光,可是,又有谁能让羲和停止时间的车轮呢?还是朱熹实在,看见十年前一位画家朋友为他画的写真肖像,情不自禁地提笔写道: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
朱熹长年跋涉在这层层叠叠的书籍的山路上,偶然揽镜,看到已然苍老的容颜,顿时产生“怅然”的心情,整理整理心绪,还是“且将余日付残编”,真是做到了“为伊消得人憔悴”,不后悔,继续读下去,读下去。这种刻苦读书的精神,在明末清初的大学问家顾炎武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为了满足读书的需要,竟然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历经千难万苦,别的不说,他所写成的巨著《日知录》,确真是无一字无来历。
好在有此书之居。
我等读书,“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确实如是。从青少年时代,走上读书这条道路,几十年“忽然而已”,恍若一梦,到如今“鬓如雪”犹未言悔,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次第走进王国维先生的“第三境界”,似朱熹一般得到“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的读书无限大喜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