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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崖:茶烟起
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7期 | 李丹崖  2024年07月29日08:09

李丹崖,安徽亳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亳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芳草未歇》《草木恩典》《胃知的乡愁》等28部,文章常见于《散文》《青年文学》《青海湖》《广西文学》《安徽文学》《西部》《滇池》《散文百家》《北方文学》《当代人》《青春》《文学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大公报》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等刊物转载,入选中国作协创研部多个年度选本。作品曾荣获安徽省第十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

茶烟起处,定有闲人;歌舞轮转,每有骚客。

——这是吾乡俚语。皖北风气粗糙,鄙人记事起,大碗茶也是稀罕物,茶在吾乡人的印象中,一直是白开水的代名词。后来,外乡回来的人,会在玻璃杯中装一些青嫩含香之物,曰:茶叶。

吾乡无山,自知是不产茶的,那些被归乡人玻璃杯承载着的一团青碧峥嵘,让很多少年第一次联想到起伏的山峦、清澈的泉瀑。阳春里,山间的清气岚气云气风气蔓延开来,草木葳蕤,茶芽初露,青碧的一叶一脉一根,连同周遭的茶花绽妍,都是季节的恩赐。人在天地间,追随一脉茶香,是“向新力”,品茗久了,人会浸淫茶相,绿茶的清新,红茶的温雅,白茶的闲适,乌龙茶的神闲,黑茶的睿智……茶总在无声无息之间润养着一个人。

凤凰单枞

去潮州,听潮剧,茶馆戏院里端坐,桌面上碗碗盏盏,除却点心,必不可少的是凤凰单枞茶。

凤凰单枞茶,又名“鸟嘴茶”,源于一个传说,大概是关于帝王的,宋末,卫王赵昺南逃,路经乌岽山,口渴难耐,凤凰鸟闻知宋帝口渴,口衔茶枝赐茶。当然,这些都是民间传说,封建王朝,在民众的认知里,贵胄哪怕是落难了也有天使、天鸟、天神来帮他们。现在想来,有些可笑,但这并不妨碍凤凰单枞是好茶。

凤凰单枞是高香的,香气高扬,冲泡时,须以100摄氏度沸水从上而下高冲,最好用盖碗,不用闷泡,迅速出汤,汤色微微泛黄,黄中又捎带一些红,香气馥郁,啜饮一口,滋味在舌尖上满溢化开,犹如墨汁入水池一般。

凤凰单枞有多香?观其香型就知道:蜜兰香、黄栀香、芝兰香、桂花香、玉兰香、肉桂香、杏仁香、柚花香、夜来香、姜花香。足足十种香型,款款滋味幽深,让人如临深巷,如探幽山。因此,在茶馆中喝凤凰单枞倒还好,若是去戏院喝,常常会喝着喝着跑神,忘了方才戏文唱了什么,没办法,凤凰单枞太香了。

白瓷如雪,细溜匀称的凤凰单枞干茶在茶碗中,先不必放开水,闷碗摇香,茶盖之上,花香四溢,滚水落汤,稍事浸润,即可发现原本干枯如柴的凤凰单枞茶,叶片呈三红七青,茶叶从梗子处弓着腰,像是蛤蟆背一般,故,评判一种凤凰单枞的茶质好坏,又有“三红七青蛤蟆背”的说法。

广东潮汕人,早茶是必不可少的一种社交媒介。装修古色古香的铺子里,早点随着茶一道上来,饭饱茶足,生意也谈个八九不离十了,茶汤幽静,已在不知不觉中冲泡了十余道,依然隐隐有茶气悠扬。凤凰单枞就是这么耐泡。

若闻国人的餐饮媒介,无外乎茶酒,茶性格更温和一些,最宜茶洽,稳妥。而酒桌上,猜拳行令,多豪言壮语,容易做出格的事、说出格的话,酒醒之后,常有不知昨日所云之窘况,故,重要的洽谈,宜茶相佐,越喝越精神,越喝越清醒,心旷神怡处,风波落定,茶香在口,一切都是雅致的。

若论凤凰单枞与一众他茗的不同,愚以为在花香,此花香因其产地优势,旧志有云:“侍诏山,在县(时饶平县设三饶镇)西南三十里,四时杂花竞秀,亦名百花山,土人种茶其上,潮郡称侍诏茶……近于饶中百花、凤凰山多有植之,而其品亦不恶。”

杂花生树,群英乱飞,是凤凰单枞的生长状态。众所周知,环境可能影响人,殊不知对于草木尤甚。老的种茶人皆知在茶园内种茶花,茶融花香,别有一份幽芬,那是茶的体香,亦是此茶区别于他茶的绝妙之处。

有好几次到潮州,路过凤凰山,都没有上去,却要在山脚下的茶社中喝上两盏凤凰单枞,茶香在口,微汗在额,仰头一望,山头云起,胸中亦升起层云,如临水起舞的凤凰。

岳西翠兰

岳西有好山,好山曰:明堂山。明堂山,大有明堂,今次不讲,层峦叠嶂之间,出嘉茗,嘉茗曰:翠兰。

“岳西翠兰”四字,看起来就有中国风雅。山岳在天柱山之西,故名。翠兰呢,青翠的芽叶,香气馥郁如兰是也。

多年前,曾在岳西小住过几日,恰逢梅雨季节。山间常有云头隐现,大有云蒸霞蔚之象。人在山间走,常见飞瀑流泉,鸟鸣如唱,葳蕤的草木绿得逼人眼,不知名的野花闲草姹紫嫣红,也美得摄人心魂。

山阴道上沿着石阶攀岩,也许是空气湿度大,草木的茎秆上多厚厚的苔藓,石阶上常有野蚂蟥出没,这些蚂蟥也真奇怪,几乎是竖着,头在那里绕来绕去,估计是等待路过的人或动物,吸附到身上,去吸血。蚂蟥不可怕,旧时下河洗澡常被叮咬,巴掌、鞋底拍打即从皮肤中迅速退出来,当然,也有说用童子尿清洗的,偏方吧,只要把蚂蟥从皮肤中弄出来为要。山中菌子遍地,又让人禁不住感叹“好生态”。

如此好生态,当然出好茶。岳西翠兰,芽头瘦长,算不上肥硕,绿中带黄,明前茶尤佳。竹峰兄曾赠我一款岳西翠兰,马口铁盒,淡绿色,上面写着“沈桥印象”四字,沈桥应该是地名吧,铁盒上绘有绿水青山,石桥幽村,戴斗笠的插秧者,一水环绕而过,这画面令人愉悦。让人禁不住料想,这茶势必是好茶。

岳西翠兰宜用玻璃杯来泡,拆开简易却怀旧的塑料袋来冲泡,水是85摄氏度的山泉水,来自佛子岭水库,茶在水中浮沉,然后分成两层,杯底一层,杯口一层,可谓两极分化。这是好茶的代表,也是芽占比较高的体现,一股清香飘散,让人瞬间想起岳西的山峦、飞腾的云雾、翠绿的草木,以及幽静的茶园,长在茶园边野野的山茶花。

不得不说,在众多的绿茶之中,岳西翠兰是小众品牌,却耐品得紧。大多数绿茶一般一泡色香味俱佳,二泡色香味俱在,三泡色失香衰味减,四泡色香味全无。岳西翠兰,五泡仍唇齿留香,这种香,不是大开大合,而是小桥流水,让人想起宋词,想起旖旎的山村远景,苍苔遍地的故园角落,一盆兰花正幽幽地开着。

年轻时喝不懂翠兰,总觉得“翠兰”二字,像极了山村的姑娘芳名,过了不惑之年,再喝翠兰,恍然发现是一面湖,种着荷,九曲廊桥通向塘心的凉亭,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女子走过,让人想起昆曲里青衣。

当然,喝茶讲究茶的源头产地、做茶人的手艺、冲泡茶水的泉水,亦在谁赠予你。岳西翠兰,竹峰兄赠我,他是岳西人,岳西,翠兰,竹峰,浑然天成的意象,难怪他写了那么多好文字。

碧螺春

水沸了,银壶注入玻璃杯,杯子清透,绿把水晶身,抓一把茶,由上而下撒入,蜷缩的茶芽慢慢沉入杯底,茶毫撒欢似的漾开,纷纷融入水中,隔着阳光看,跃动如鱼苗。随着茶与水的交流,水温逐渐让茶放松了身姿,有些“且待小僧伸伸脚”的意思;再看叶底,条索匀称,茶汤中,银绿隐翠,茶香飘动在鼻翼,很是撩人。

阳春,在苏州东洞庭山,一山翠微,一山鸟鸣,一山春意,此刻与友闲游,恰值好时节。东山好,好在有白沙枇杷,每年都要吃上一筐,鲜掉人脑壳。白沙枇杷,那是夏日专属,若论春日,当然还是碧螺春。一杯碧螺香茗,一位故交,四小碟茶点,暖阳倾泻,惬意舒适。绿豆糕、开心果、瓜子、西梅纷呈于茶几上,古色古香的院子里,头顶恰有一株垂丝海棠,花下端坐,真是一种享受。

蜜蜂嘤嘤嗡嗡在花间飞舞,古来海棠无香,或许是香气隐忍,蜜蜂来,或因碧螺春的茶香使然?

不得不说,很多人春天到苏州,只为一杯头春头采的碧螺春。

在茶社,看茶人炒茶,很有意趣。碧螺春多为手工制作。炒茶的是一位东山姑娘,穿着印花蓝布的衣装,头巾亦是,眼波流转,似那环绕东山的太湖水。姑娘热锅刷茶油,手持翡绿的青叶在锅中洋洋洒洒,原本水嫩的青叶在锅中被抖擞、杀去水气和青意,此为杀青,青色退,青意在,无焦叶,这是火候。接着边揉边炒,搓团显毫,文火焙干,一股清雅的高香在室内萦绕开来。凑近了看,炒好的碧螺春,满身披茶毫,条索匀称如铜丝,茶芽根部好似蜜蜂腿,整茶卷曲,这就成了。冲泡一杯,汤色透绿,碧螺下沉,鲜气上升,似乎裹挟了整个春日的滋味腾跃出杯,茶的香氛立马飘满屋子。

碧螺春何其香,被当地人称为“吓煞人香”。后来,康熙皇帝下江南,品饮并问其名,觉得“吓煞人香”形容此茶倒很准确,却不尽雅致,遂赐名“碧螺春”。碧如翠玉,卷曲似髻,独占春风,一杯品饮,毫香蜜韵舌上舞,让人不忍停杯,啧啧赞曰:这才是此季江南的滋味!

漳平水仙

福建漳平的九鹏溪,山高水碧,云气悠游。

在一处茶社中,看一位茶匠,方形的模子,里面填上半发酵的茶叶,以方形的木条沿着模子往复冲压,一块方正的小饼就形成了,稍事烘焙,以纸包裹,外面覆以塑料袋,就做好了。这是唯一的方形紧压乌龙茶:漳平水仙。

漳平水仙名字好,乍一听,以为是一盆花卉,实则确实是,只不过是开在杯盏之中。

九鹏溪区域,在漳平水仙的主产区,这里常年气温控制在20摄氏度左右,多雨,若夏日行走在山林里,几乎是要穿雨衣的,若不然,随随便便哪个山头的一场雨,都能把你淋成落汤鸡。用当地茶农的话说,就是把你当成茶给泡了。

漳平水仙的茶园就在这片区域,茶园里的茶不像龙井、白茶那样寻求嫩芽,也不像毛峰和碧螺春那样讲究明前采摘,而是充分等待叶片伸展开了,有女初长成了,才采下来,历经鲜叶、晒青、晾青、做青、杀青、揉捻、造型、烘焙等多道程序才能做成。整个制作过程和早些年非常流行的乌龙茶铁观音很是相像,只不过少了一道“造型”的工序。工序越是繁复,茶的滋味就越是独特,好茶,要耐得住时间的推敲和揉捻。

曾到制作漳平水仙的车间里看鲜叶晒青,一层层的筛箩,码成现在商业住房的小高层状,一层层鲜叶在晒青的筛箩里慢慢失去水分,那感觉,像是高僧于佛塔中修炼的过程。

看匠人揉捻漳平水仙的鲜叶,的确很有趣,一团团茶叶在匠人手中,如面团一般,揉捻成卷曲状即可,揉捻中逐渐释放出独特的茶香,是茶油和茶叶中的内涵物质共同组合的,那香气,团团阵阵,很是耐闻,让人在茶匠身边不舍离开。

其实,烘焙的过程,总让人想起吾乡蒸馒头的过程,只不过是少了一层蒸煮的水汽,香气倒是相同的,把控好温度,等待的过程亦是美妙的。

冲泡漳平水仙,最好是用有一定深度的盖碗,便于涵存香气。头一泡温杯洗茶,第二泡悬壶高冲,茶香立时飘散,漳平水仙的茶香是高扬的,亦是馥郁的,茶汤呈赤金色,比红茶的色泽淡很多,却又更清透,品咂一口,茶汤在舌尖上迅速化开,随之,一股幽幽的兰花香满溢口腔。两泡之后,再看叶底,肥润带着梗的漳平水仙叶底,三红七绿镶着金边,很是耐看。

观漳平水仙的叶底,让人想起有一种芍药:金带围。金带围是镶着金边的花朵,漳平水仙是镶着金边的茶叶。金带围戴于发间,可以金榜题名,《梦溪笔谈》有载:北宋时期,扬州太守韩琦曾在后园招待三位嘉宾,时值金带围盛开,韩琦就摘下来几朵分别戴在几位宾客的发间,后来,此四人先后都做了宰相。此四人者,韩琦、王珪、王安石、陈升之是也。

芍药之中,金带围为上品,乌龙茶中,漳平水仙也算是上品了。

写下此文之际,禁不住到茶罐中翻出一泡漳平水仙来泡,茶还在盖碗中温润着,口中已有流涎如泉水般涌出。

竹叶青

车在山峦之间穿行,周遭是青翠的山峰,打开车窗,嗅到的是清新湿润的气息,满山的苍翠还没有发挥它最繁茂最葳蕤的“功力”,毕竟还没到清明时节,新绿初凝,浓绿未见,亦是非常好看。车在一处俊秀的山峰前停下来,我才知道,这是到了峨眉山了,我曾经三次路过峨眉山,却一直没有上过,这次算弥补了遗憾。

峨眉是古山,峨眉有古茶树数万株,最出名的莫过于竹叶青。

口中念叨着古书中关于峨眉山的句子:“云鬘凝翠,鬒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这是关于峨眉山由来的句子,竹叶青的茶香慢慢在舌底回甘。

2008年初夏,我跟着单位的一位老领导到四川遂宁,得了一斤绿茶,曰:竹叶青。当时,这款茶在我这里并没有得到丝毫重视,认为竹叶青有什么稀奇,我家后园里就有大面积的竹园,初夏之时,竹叶到处都是。这样想着,我把那斤茶叶送给了一个同事,同事拆开来喝时,我才发现自己错了,竹叶青根本就不是什么竹叶,而是产自峨眉山的一款茶,且是尊贵的明前茶,形似嫩竹叶而得名。我瞬间后悔了,但是,碍于面子,总不能再要回来,只是从送出去的茶叶罐中取了一泡,竹叶青之鲜,让人觉得是把整片峨眉山的鲜嫩都集中在几片或几十片茶叶中,美甚。

说上述这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今遭到了峨眉山,且是明前,一定要买一斤竹叶青来喝。车上了山,遇见一处茶园,茶园中的茶树一派葱绿,标牌上赫然写着“竹叶青原产地茶园”,我心甚喜,这是找到竹叶青的老窝了。进了茶园,让茶园主人给泡了一杯今春新采的竹叶青,玻璃杯中,茶叶是后投进去的,茶在水中,根根毕现,由嫩青转为翠绿绿的青,单从茶叶的色泽上来看,就十分诱人。轻轻慢啜一小口,滋味果真是鲜嫩醇爽,春天若是一场飓风,那竹叶青势必就是风暴中央采撷的一两缕绝美气息。

买得竹叶青二斤打算下山去,偏巧遇见了歌凤台。歌凤台大有讲究,因为一个人,那就是楚狂奴。楚狂奴,即陆通。当年,陆通因看不惯官场,佯狂而不仕,跋涉千里,隐居峨眉,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他曾在峨眉山遇见问礼的孔子,唱了一首《凤兮歌》给孔子:“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亡者不可见,来者犹可追。”孔子听后,出了一身猛醒之汗。在歌凤台前再次要来开水,冲一泡竹叶青,不见楚狂奴,却可边回味《凤兮歌》,边吃茶,亦可照样微汗在身。

用歌凤台之水所泡之茶,我没舍得扔,冲了三泡索性装在玻璃杯中,手中握着翠绿的一团碧水,坐在车内,望着周遭如峨眉一样美妙的山峦,满峰苍翠入眼,举杯品茗,亦入喉,那感觉真是大好。苏东坡是四川人,他最爱竹叶青,老年疾病缠身,仍念念不忘竹叶青的滋味,曰:“我今贫病长苦饥,盼无玉腕捧峨眉。”说是盼的是玉腕,其实是想念家乡的一盏竹叶青香茶,茶中乡愁之浓,也不过如此了。

竹叶青的制作原料以雪芽为上,所谓“雪芽”,我理解为,积雪初融,新茶之芽头初发,嫩而如米一般的茶树芽头,采下来,经过杀青、揉捻、烘焙,再用峨眉山泉水来冲泡,一缕新鲜茶滋味,一脉汩汩山泉水,那感觉像是把整片峨眉山的苍翠都搬进了心里。

太平猴魁

山是六百里茶山,于黄山脚下;茗是太平猴魁,观其名,即知尊贵。

云雾缭绕的六百里,不仅仅是地域上的概念,更是山的名称;在茶汤中笔直站立的太平猴魁,因产在黄山太平县的猴坑得名。莽莽苍苍的山峦之间,空气湿度、日照条件、土壤水分等综合因素造就了太平猴魁的茶之香,征服了世人的味蕾。

在海拔1000米的山体上,茶树组成了绿的营帐。茶树在云雾之中吸纳天地灵气,默默涵养着一叶叶茶的香。茶山附近,凤凰尖上的山泉潺潺,狮形头上的光照温润,在这样山清水秀的山峦之间,长出来的太平猴魁,出身纯正,泡出来的茶之滋味当然也纯正。

也许是因为凤凰尖这座山的缘故,太平猴魁原来叫“尖茶”,尖茶之中,有一种极品,叫“奎尖”,既是魁首,又要拔尖,这茶,名字取得也真够绝的。后来,茶农们在原有的奎尖的基础上,把茶加以改良,让茶中逐渐有了一股淡淡的兰花香,且叶长而匀称,这就造就了中国十大名茶之一“太平猴魁”诞生。

犹记得我第一次喝猴魁,那是刚刚大学毕业,在一家报社实习。那是我刚到报社的第一天,主编泡了一杯茶,在崭新的玻璃杯里,茶显得匀称苗条,翠绿翠绿,让人禁不住吞了口流涎。主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赶忙从柜子里拿出了另一个崭新的杯子,洗净了,也给我泡一杯,告诉我,你尝尝,这是太平猴魁新茶。

那是我第一次品饮猴魁,滋味鲜爽,直冲脑门。

所以,这一次来到太平猴魁的原产地,起了个大早,清晨,我们来到猴坑,看到有采茶的山村姑娘背着背篓在茶树之间忙碌,她们穿着粗布小褂,应该也是山里人自己做的印花蓝布,头裹着蓝布巾,在朝阳初升之时,在云雾间穿梭,有时候,云雾就笼罩在茶树上,她们采下猴魁嫩芽的时候,似从云雾之中摘下来,如此情境,飘飘欲仙,茶山,也俨然成了仙山。

“可不是嘛,我们附近的人都喊这座山上的茶为‘仙茶’,喝了能长寿呢。”与我们一同上山的山民老王一路应和着。我坐在一棵茶树旁,也坐在云雾之间,感受浓浓的负氧离子气息,山风清爽,朝阳初升,不知哪个山头的鸟雀啁啾,慨叹: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从茶山上下来,我们一行人到了茶叶合作社,一座徽派建筑的茶社中,我们品尝到了头采的太平猴魁。猴魁的叶片在煮沸的山泉水的作用下,叶脉匀称,笔直地立在玻璃杯中,如一只只翡绿的小玉片浸润在水中。慢品一口茶汤,幽幽的茶香,回甘很好,如探香府,茶香中带着淡淡的兰花香,饮后神清气爽,连饮三泡,茶的滋味并没有减淡。举杯品茗之间,我似乎感觉到了凤凰尖上的云雾清爽。

安吉白茶

安且吉兮,一款茶。当然就是安吉白茶。

安吉是地名,此地生活的人,嫁女自然容易,谁家娶了安吉女子,自然就是娶了安宁吉祥。娶妻相比亦不难,把女儿嫁到安吉,当然就相当于嫁给了“祥和安谧”。

安吉白茶好,不用泡,条形匀称,扁平苍翠,根根好颜色,正所谓“叶芽如金镶碧鞘,内裹银箭”,自是一派好风致。

说是白茶,其实是绿茶。它不像黄山毛峰、信阳毛尖等绿茶那样绿,泡在杯中,以色白脉绿为佳。故,好的安吉白茶,应是汤色透亮,茶色微微泛白,带着一些盈盈的黄。

兰花香,是安吉白茶的体香。好像众多茶香中都有兰花香,安吉白茶的兰花香并不馥郁,却带有一股隐隐清爽之气,让人舒适自在。

有一次到安吉一个叫“天荒坪”的镇子,酒足饭饱,饭店老板拿出自己手工炒制的安吉白茶,茶毫很足,茶色微微泛黄,品饮之,有山野的浩荡之气,茶气真足,竟然喝得人脊梁上冒了汗。

茶是好茶,宜瓷,宜琉璃,宜粗陶大碗,盈盈汪汪地泡着,周遭的山景倒映如画,茶香在鼻息之间朗润,山林清风在侧,让人喜不自禁。

安吉白茶唯一的缺点是不耐泡,但也有人觉得这应是优点,世间好物,哪有多少尤为经得起折腾和消磨的呢?

铁观音

如果说哪种茶很硬,那一定是铁观音。

品饮铁观音,当约老友,关系“铁”,渴望日日观其貌、听其音。这么说,似乎情侣之间也恰当。

铁观音一般是秋末上市,当携之,在群山流泉之间端坐,看山隐苍翠,观秋水潺潺,实在风雅。

设若万山积雪,严霜寒彻,生炉煮水,泡一壶铁观音,亦不错。如果说品铁观音,当以何书来佐茶,看一看《围炉夜话》似乎就不错,心间顿生出许多暖意来。

人生七件事:琴棋书画烟酒茶。茶虽放在了最后一位,却是少不了的一味。

一杯宽心,两杯喜来,三杯出门去,万事不困心。

想起林语堂先生在《茶和交友》中的妙论:

“严格地说起来,茶在第二泡时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幼女,第二泡为年龄恰当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则已是少妇。”

当然,这说的是众茶纷纷,而非专指铁观音。铁观音三泡是没问题的,恐怕四五泡仍有余香幽幽。

自古以女子来喻茶的不在少数,从来佳茗似佳人嘛。

愚以为,上等的铁观音是梁红玉,助人胆魄,安家兴邦;下等的铁观音是潘金莲,空有其艳香,实则败家害命。当然了,说得夸张了,若是不幸喝了一杯劣质的铁观音,如嗓子眼生锈,干涩难耐,如鲠在喉。

古代有“三时茶”之说,即按三顿饭的时间分为朝会(早茶)、书会(午茶)、夜会(晚茶)。那么,铁观音应该在哪个时段喝呢,我觉得应该在夜会。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夜色浓郁,一杯铁观音泡好了,馥郁的兰花香,叫上一碟花生豆,两杯一酌,意兴就来了。

铁观音这个名字多好呀!铁——观——音:只有最铁的关系,才会静下心来听闻你的心声。茶饮得久了,能涵养禅心,落一些观音相,那就是功德无量了。

嫩雪老茶

雪,纷纷扬扬而下,初时,稍纵即逝,涣然成水,所以,雪永远是嫩的。

茶,尤其是普洱与老白茶,愈是年份陈旧,愈是香味醇厚,故而,老茶酣畅。

今冬,蜗居室内,望见门外竹叶上落了雪,也效法明代古人,采了雪来煮茶,明人认为雪水为五谷之精,泡茶香而回甘,今遭一试方知,今朝雪果真不似明朝雪,因大气等诸多原因,当下的雪并不干净,泡出来的茶,涩,和山泉水不可同日而语。

茶圣陆羽在《茶经》里对泡茶之水作如下阐释:“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地慢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颈疾。又多别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潜龙畜毒于其间,饮者可决之以流其恶,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至于雪水,和露水、雨水一样,被称为“天水”,滋味随着环境而变换,需要听天由命了。

雪水能增茶之味吗?恐怕也未必,纯净之雪或许是可增古之高士圣洁之仪,一切都在仪式感中,让雪与茶有了相得益彰之趣。飘雪时饮茶,多半是天气带给人的氛围感;取雪水泡茶,是人为带来的佳趣,人不可夺天之功,雪水泡茶,古时风雅多半,如今多少风流都被雨打风吹,不试也罢。

杜工部云:雪有骨。这骨,也是嫩的,让人不忍触碰。好比不忍伤害一个孩童天使般的梦境。

茶易老。尤其是绿茶,采摘的鲜度一天一个区别,韶华易逝,花开堪折直须折。为了给绿茶保鲜,古人喜欢用锡器储茶,尤好;今人喜用冰箱冷藏,目的也是为了保鲜。即便是泡茶的过程中,对器皿、水温也尤为考究,否则,绿茶很快也就变成了红茶,老了。

冬日饮茶,还是饮经得起时光消磨的普洱或白茶,老茶之名,一是要茶树老,三百年以上的老树茶,有酣畅之香,饮之,如品魏晋文章;另一是年份老茶,在时光的沉淀下,老茶转化出时间的陈韵。

雪初下,在似露未露之间,薄薄的一层,此刻,天地逐渐苍茫,如垂铅,人在初雪之时会有一些讶异感,须痛饮老茶三盏,方可解忧。

雪落之时,为一位文友写书评,文友赠我一款梗砖老茶,多为茶梗所压制,此茶沧桑厚道,用盖碗装着,红通通一盏,移步窗前,凭栏看落雪,饮老茶,此情景,有说不出的大好!雪逐渐开始下得紧了,有调皮的落雪飞身入窗,落到茶盏中,我和雪来饮,竟有来自天籁的奇特况味。

雪越下越大,茶越饮越淡。有积雪时,茶梗泛白,似染雪意。此时,抛残茶入雪堆,黄灿灿一片,如手艺人的烙画一般好看。

看古画,一树梨花压海棠。竟恍然以为梨花是嫩雪,海棠是老茶。若待梨花盛放时采雪,以煮老茶,在古色古香的老院子里开一家茶馆,专供此茶,名曰:嫩雪老茶。

岂不大好?

茉莉花茶、龙井、瓜片及其他

旧时,茶之于皖北乡村,是一种奢侈品。一年之中,我们只有在哪个时间段才能见得到呢?春节。春节一到,皖北乡村就会有许多的茶贩子,他们从皖南的市场上批发一些茶品来,到皖北的乡镇集市上去兜售,然后把卖茶挣的钱,积攒着用于过年。据说,一个懂经营的茶贩子,一个年关所能挣到的钱是一千多元,这对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字。

我喝到的第一种茶是什么呢?现在想来,应该是茉莉花茶。茉莉花如点点亮白的繁星,伏在茶叶间,茶叶卷曲着波浪的卷儿,很是温顺。现在想来,舌尖上,鼻翼边,仍是那种茉莉花香和茶香融合在一起的香氛气息。

茉莉花茶一般来说,窨制越久,茶叶就越香,窨是茶叶熏制的一种手段,窨制一次,一般是三天,最多是十二窨。比如,现在市场上流传较多的是茉莉花茶九窨。九窨,也就是要用茉莉花熏制茶叶二十七天,且需要日夜守护,极其难得,过程也极其复杂,稍有不慎,就要浪费不少好茶。当然了,我少年时所喝的茉莉花茶,仅仅是堂叔卖茶剩下来的,至于是多少窨,未可知,也不会太多道工序吧。只知道味道很香,也许是初次与茶叶亲密接触,印象烙在了脑海里。

我喝到的第二种茶是什么,应该是六安瓜片。瓜片的采摘一般在谷雨前后,由少女采茶,采摘回来后,先要把芽、叶、颈分离开来,把没用的东西予以剔除,这叫扳片,然后要分“头锅”“二锅”两次烘焙杀青,最后制出来的茶,选取第一叶才叫“瓜片”,其余,则为茶的副产品。可见,瓜片的炒制过程比皇帝选妃还要挑剔。喝瓜片要用玻璃杯,便于观其行,品其香,知其味。明朝时宫廷就饮瓜片成风,文人墨客的聚会也以瓜片相邀——某某君,来吧来吧,我准备了上等的瓜片等你在春风三里茶庄。多有诗意,据说,古人饮瓜片并不亲自动手,茶桌之侧要有一身着绿衣的女子捧茶送水,这样才有情致,才不破了茶的氛围。你想呀,莹莹茶汤,绿意盎然,哪里是舞刀弄枪舞文弄墨的男人们所能操持,还得是女子,洗手烹茶,茶香四溢,当然,至于这样的女子是不是瓜子脸,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绿茶之中,我最喜的是龙井,那种板栗香的龙井,叶形扁平光滑,像一把把小刀,滋味鲜爽甘醇酣畅,且有回甘,属于绿茶当中较为帅气的小生。和龙井茶相比,毛峰显然是毛头小子,碧螺春是青衫客,六安瓜片是有肚腩的中年男子,毛尖和雀舌简直就是愤青,沸水泡下去,仍根根直立,不是愤青又是什么?

龙井属于春天下来比较早的茶,过了二月二,基本上就能喝得到早茶,龙抬头嘛,龙井也抬头。不过很多人说,那时候下来的茶是乌牛早,是乌牛镇上的茶农按照龙井的工艺做出来的绿茶,毕竟是地缘相近,和龙井茶也算得上近亲,味道和龙井也差不多,基本上可以归属一类。

龙井不光茶好喝,用来做龙井虾仁也是道较具代表性的杭帮菜,有虾子的鲜,有龙井的香,能避腥,味道很是特别。早些年,每次去杭州,不游西湖,也都要点一份龙井虾仁,在馆子里,望着街面上人影幢幢,吃上一份龙井虾仁,再叫上一份杭州面,很有吃头。

似乎我喝得比较多的还有白茶,安吉白茶应该属于饮用人群较广的茶了,以其白化度高、汤色黄亮、叶脉翠绿者为佳。白茶分一般白茶和老白茶两种,老白茶又以年份足者为贵,在我看来,还是一般的那种白茶好,泡上两三泡,滋味就淡了,这才弥足珍贵。老白茶,尤其是那种白牡丹,耐泡得很,泡了多盏滋味依然很足,像是一个永远挖不尽的宝藏,或者说是一位永远猜不透的女子。猜不透,这很可怕。

皖北,是不产茶的,旧时,所有的茶流转到皖北,价格上要加好几倍。现如今,茶庄遍地,网络采购也便捷得很,饮茶,业已成为很多人生活中的必须内容。茶,还是要饮的,尤其是现代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自然,不就是花花草草的世界吗,“茶”字,就是“人在草木之间”,和草木厮混在一起,总比尼古丁和酒精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