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7期|陈萨日娜:四蹄踏雪
给踏雪戴上GPS定位器的那天晚上,它失踪了。
踏雪是一匹黑马。眼睛黑亮,四蹄雪白,浑身的毛像黑绸缎一样泛着乌黑的光亮。阿爸第一次看到它,嘴张得像山洞,一只苍蝇飞进去又从容地飞出来他都没有闭上嘴巴。阿爸一生都在养马。他曾跟一匹漂亮的踏雪马相依为命,后来失去了它。从此,他发了疯一样寻找踏雪马。他去过呼伦贝尔草原、锡林郭勒草原、鄂尔多斯高原,也曾找到几匹中意的。踏雪是我接手阿爸的马群后带来的。阿爸稀罕得不让任何人碰它,连落在踏雪身上的苍蝇都想赶尽杀绝。
踏雪有着不安分的灵魂,隔三岔五跑出牧场到处逍遥。它一出走,阿爸就丢了魂,神神叨叨不让我安生。我从小失去了阿妈,两年前失去了青格尔,我能失去的不多了。为了守住阿爸那随时飘离的魂灵,我满世界寻找踏雪,有时候码踪,有时候打听,有时候像无头苍蝇一样盲目地寻找。我受够了这样的找寻。我偷偷地从快手上订购了GPS定位器,趁阿爸去牧场饮牛的当儿请来呼斯乐、德力格尔、塞纳。不请自来的还有几个爱看热闹的人。我把马群赶来,用套索套住了踏雪。被套住脖子的踏雪甩着脑袋疯狂地上蹿下跳。我和呼斯乐、德力格尔、塞纳合力把踏雪往铁架子里拉。只要把它拉进铁架子,一切由不得它了。踏雪也知道这一点。它蹦、跳、尥蹶子死活不进去。绳子紧紧地勒着它的脖子快把它的眼珠子勒出来了。我怕它被勒死。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拽住它的尾巴使劲往铁架子里拉,呼斯乐和德力格尔用马鞭子抽,塞纳在前面拉绳子,围观的人呐喊助威。我们像一群野人驯服一匹野马一样把踏雪逼进了铁架子里。给它戴定位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它红着眼睛拼命挣脱、甩脑袋,鬃毛像白毛风一样鞭挞着我。
就在这时候,阿爸回来了。他跳下马背,像狂怒的斗牛一样冲过来:“它可是大自然的神灵,是你们的脏手能碰的吗?竟敢还拿鞭子抽?混蛋、恶魔——”咆哮不足以宣泄他的愤怒,他挥舞着马鞭,把空气抽打得嚯嚯响。这样的暴怒太消耗体力,阿爸很快就虚弱了,像被抛上岸的鱼一样张着嘴喘气。踏雪冲出铁架子后甩着脑袋,一会儿用前蹄刨地,一会儿后腿直立,试图甩掉缠住它脖子的定位器。但是,它摆脱不掉。愤怒的踏雪一口气跑向牧场。
阿爸拿着望远镜尾随踏雪。只要我出现在周围他就大发雷霆,用眼睛狠狠地剜我。我想顶撞他,但他除了那点暴脾气没有任何战斗力了。我跟他保持距离看手机。手机屏幕上,红色的小点儿闪烁着,小幅度移动着。小红点儿是踏雪,它已逃不出我的掌心。我把小红点儿隐藏起来,点开青格尔的微信。满屏都是被红圈囚禁的白色感叹号。往上划几页,还是满屏的感叹号。青格尔早把我拉黑了。
晚上,我枕着手机睡去。满屏的感叹号像蒲公英一样飘走了,青格尔的语音信息不断传来。她的声音苍老又悲伤,咬字不清楚,我把耳朵贴在手机上也听不清楚。我急得睁开眼睛。阿爸那榆木疙瘩般的脸正罩着我。我嗖地起身。“我的耳朵要聋了,踏雪嘶鸣个不停。”他像一个装酒的木桶,散发着一身的酒味。“一大早的,喝什么酒?”我咕哝道。“你听!”他的食指指向屋顶,“踏雪在屋顶上嘶鸣。再厉害的马头琴手也拉不出那样的嘶鸣。我真希望它是在呼唤我,可是我一出去,它就不嘶鸣了。我找不到它,我的望远镜也找不到它。”他的食指缓缓地倒下,眼神跟着垂下来。我打开手机。踏雪已不在牧场。它往西北方向跑了,那是哈拉浩特的方向。我给青格尔发了一条微信:“踏雪去找你了。”屏幕上立刻多了一个感叹号。“我也去找你。”屏幕上又多了一个感叹号。
我就着阿爸的死鱼眼喝完早茶,骑上海骝马开始了又一场寻找之旅。我和海骝马沿着通往哈拉浩特的柏油路走了很久。入秋了,天空旷,草泛黄,一只孤雁悲鸣着从头顶上飞过。一辆白色轿车爆胎了,车主埋头压千斤顶,让泄了气的车胎缓缓地脱离地面。一帮骑自行车的人迎面而来。他们戴着头盔,戴着墨镜,把各自的灵魂囚禁在紧身衣里。
路过海日罕山时,我偏离定位器导航拐过去。山上的草很浓密,吃撑的蛇很难钻过去。我鞭策着马艰难地爬上海日罕山峰。我放开缰绳让海骝马吃草,自己面向昆都仑无人区盘腿而坐。桦树、枫树、柳树、山丁子树以及漫山遍野的花草以各自的颜色涂染了初秋的天空,昆都仑草原成了偌大的色彩斑斓的油画。昆都仑河从画上悠然飘过。我和青格尔就是在昆都仑河边认识的。
我总是在寻找马群的路上。那天,我骑马到昆都仑河边。太阳晒得我昏昏欲睡。间间断断的蛐蛐儿声仿佛是从梦里传来的。突然,一辆摩托车从旁边呼啸而过。马惊得往旁边跳,差点让我种葫芦。困意立刻消失了,愤怒取而代之。我打马追上去。没等我追上,她就遭殃了。在水流深处,她的摩托车灭火了。哈哈,报应来得如此快,落井下石是我的长项。我用下巴顶着天向她走去。她试着重新启动摩托车,但是摩托车一点回应都没给她。她跳下车站在水中使劲推。那辆摩托车对女孩子来说太大了。而且,河底的沙子骚动了,在河流的鼓动下齐上阵包围住了车轮子。她根本推不动。“哇——”的一声,她趴在摩托车上失声痛哭起来。“至于吗?”我大声说,“拿出你刚才的冲劲儿嘛,我以为你能飞过河呢。”她仰脸看我。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泪水,蓝天投在她被悲伤清洗过的眼睛里,清澈、忧伤。看到那样的一双眼睛,我忘记了追上她要干什么。我纵身下马跳进河水中。河水溅了我们俩一身。我固定住摩托车,不由分说地把她抱上马背。她的发梢、衣角、裤子都湿了,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闪着白光。我推着摩托车往河岸走。河水温温的,滑滑的,惬意得很。到了河岸,我扶她下马,给她启动摩托车。她骑上摩托车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忘了我在寻找马群,或者我有太多东西要寻找。我跨上马追赶她。草原上的风是起哄的高手,吹着口哨给我助威。连绵的山川像翠绿的潮汐,跟我遥相呼应。芍药花、萨日朗花、小黄花手舞足蹈为我鼓劲儿。在一座山脚下,她刹住摩托车回头看我。我再次被她的悲伤镇住了。她在流泪。她的体内有一眼泉水,为她提供源源不断的泪水。她在草地上坐下来,转头看向半山腰。那里有一棵繁茂的山丁子树,树下有一座孤独的石碑。
“我弟弟住进了那里。”她说。爱起哄的山风静止了。风一静止,太阳就偷懒了,端着火盆杵在头顶不动弹。
“弟弟比我小一岁。我总是跟他吵架。小时候争抢玩具、争抢牛犊羊羔、争抢食物、争抢阿爸阿妈,反正什么都争抢,长大了还跟他吵架。”她把头深深埋下去,似乎要钻进土里去。“他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只考上了职专。他想走出昆都仑草原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没考上大学,我也不想他走。我不能忍受我天天跟着牛羊屁股转,而他自由自在地在外边闲逛,还花掉我们卖牛羊的钱。我跟阿爸阿妈说,读职专有什么用,还不都是回来放羊。我吵着闹着愣是没让他去读职专。我是什么姐姐呀,上辈子一定是个强盗无赖魔鬼……”她哽咽住了,一双泪眼弄湿了我的心。我连个纸巾都没有,就把衣袖拽出来送到她眼前。
“他是离家出走的,跟谁也没打招呼。”她紧紧地抱住膝盖,把脸贴在膝盖上。肩膀在颤抖。她从膝盖上抬起脸时,脸被憋得通红。她指着摩托车说:“这是他的摩托车。他爱骑着摩托车在草原上飞奔。他能骑着摩托车冲过昆都仑河,能骑着摩托车爬到海日罕峰顶。他骑马也厉害,能从一匹奔跑的马背上鸟一样轻盈地跳到另一匹奔跑的马背上。他一定是怨恨我的,不然那么轻盈灵便的人怎么会让自己从建筑上摔下来呢?”她再也不说话了,把自己蜷缩成了球。
从那以后,我找各种理由去找她,没有理由也去找她。我陪她放羊,陪她聊天,帮她干活,偶尔跟她同骑一匹马狂奔。为了让她刮目相看,我苦练骑摩托车技术,在她面前炫技。为了把她从自责的束缚中拉出来,我编各种故事讲给她听。看到笑容像一朵萨日朗一样在青格尔脸上含苞又开放,我感到充实。青格尔的阿妈话不多,眼泪却很多。每次看到我就擦着眼泪说,霍日嘿,孩子,我可怜的青格勒比你还小呢。老人是伤悲本身,即便不哭不说,一个苍老的生命足以让人伤悲。
我把青格尔娶进了门。她把家里的一百多只羊、三十多头牛都赶来了,因为昆都仑村要搬迁了,那里将打造成昆都仑无人区。新婚当晚,青格尔拿出一张银行卡。她说我是你的了,牛羊也是你的了。至于这张卡,密码我告诉你,但是一分也不能动。
海骝马吃饱了,拖着缰绳回到我身边。我站起身四处张望。踏雪出走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是在哈拉浩特找到的。我们下山回到柏油路,沿着导航继续向哈拉浩特走去。哈拉浩特是一座煤城,面积不大,工厂不少,高低不一的烟囱从早到晚喷着黑色的或白色的云团。本土的和外地的人穿梭在弥漫着煤味的大街小巷,依靠着煤业过日子。青格尔的奶茶馆招待的就是那些人。
青格尔嫁过来的第二年初夏,昆都仑村集体搬迁到哈拉浩特。他们被安置到昆都仑小区。这是新建的小区,院里有棋牌室、小广场、健身设施。墙上有昆都仑草原夏季的风景照片。青格尔的阿妈站在彩色的风景照片前,久久不离去,老人怀里抱着的是她儿子的黑白照片。爬楼梯的时候,青格尔的阿爸紧紧抓住楼梯扶手,好像要跟楼梯扶手摔跤。他爬到一半儿,回头看老伴儿,脸抽搐起来。她的老伴儿一只手紧紧地抱着黑白照片,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扶手,顾不上擦的眼泪弄湿了她干枯的脸。他松开一只手伸过来,她立刻把手伸过去。
两位老人有个习惯,不带钥匙。在昆都仑草原,他们没有锁过门。于是,他们天天把自己锁在防盗门外。青格尔在打电话找几次开锁匠后想出了一个办法,用红绳拴好钥匙,戴在老人脖子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摘下来。
一天深夜,我们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是青格尔的阿爸打来的,青格尔的阿妈不见了。我们蓬头乱发地骑上摩托车就奔向哈拉浩特。我们的眼睛是一团团火焰,在夜色中燃烧着,但我们烧的是内心,烧不了夜的黑袍子,万物仍然稳稳地隐藏在夜幕下。我们只能看见车灯撕开的缝隙间出现的东西。在哈拉浩特南,摩托车的强光裹住了佝偻着背匆忙赶路的老人。青格尔跳下摩托车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喊,阿妈,你到底想干吗,你要急死我们吗?老人的脑袋像熟透的葵花一样垂下了。她说我梦见青格勒了,他找不到我们了,在昆都仑河边转呀转呀转呀,我得去找他。
青格尔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了,清扫羊圈的时候拿着扫把发呆,挤牛奶的时候看着挣脱绳索的小牛犊发呆,听到手机铃声会惊跳起来。她说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因为她,青格勒就不会离家出走,不离家出走就不会出事儿,不出事儿阿爸阿妈就不会这么痛苦无助。过了几天,她说在哈拉浩特开奶茶馆,离阿爸阿妈近能多照顾他们,那也算是对弟弟的一个交代。我说哪儿有钱啊,总不能把牛羊马都卖掉吧。她拿出了那张银行卡。青格尔突然满血复活了。她起早贪黑赶完家里家外的活儿就骑摩托车去哈拉浩特。她在哈拉浩特大街小巷里转,寻找合适的地段,打算繁忙的割草季节结束就进城。她买来了计算器、点钞机、账本,一有时间就敲计算器,记账本,做预算。踏雪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那天,阿爸拿着手机跑进了我的房间。他的手在颤抖,下巴也在颤抖,嘴张了半天却吐不出话,索性把手机伸到了我鼻子上。一匹黑马伸长天鹅颈在奔跑,浓密的鬃毛像海浪一样翻滚。它眼睛乌亮,蹄子雪白,浑身的毛像黑绸缎一样泛着乌黑的光。蓝天、白云、绿草都只是它的陪衬。
“四蹄踏雪!儿子,快去,快去找它。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踏雪马。看那皮毛简直就是黑绸缎。”阿爸说。
我的魂儿也被这匹踏雪马勾走了。阿爸等不及牛贩子马贩子羊贩子来,甚至等不及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我也是。我怕耽误一分钟,这匹漂亮的踏雪马就被人抢走。我必须立刻动身去寻找它。我希望青格尔快点回来,也许我可以挪用一下她银行卡里的钱。
青格尔从哈拉浩特回来了,从包里拿出几张A4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是租房合同。
怎么啦?她眼睛发亮,像发情的母牛似的。我说我看上了一匹神马。她警觉起来,从头到脚地扫了我一眼说,有多神?能拉车拉草骑乘?还是会说话、会唱歌?我说,现在哪儿有马拉车拉草的?她瞪了我一眼说,那用它干什么?我说,好看呀。她说,好看就在手机上看吧,多得是,还不花钱。
阿爸隔几分钟就走进我的房间,用眼睛用下巴用呼吸用手脚催促我快点出发。他不当家了,不知道家里有没有能买下那匹漂亮的踏雪马的现钱。或者他不在乎有没有钱,他只在乎踏雪,只想尽快看到实实在在的它。
晚上,我为了讨好青格尔,给她讲寻找踏雪马途中的趣事:在一次敖包那达慕上,我看见一位胡须像火焰的老人,他坐在一个简易的帐篷边拉马头琴,泪水滴进他火焰般的胡须里,发出吱吱声;在锡林郭勒,我看过一种褐红色的石头,形状有点像马蹄,白天沉默,晚上移动,第二天总是挪了位置;在阿拉善,我见过一峰骆驼,喜欢用唾沫喷人,然后咧着嘴左右摇晃着脑袋笑。我还告诉她黑山上的岩画、挂在铁丝网上的黄羊、听到呼唤像宠物一样跑来的红狐……她以均匀的鼾声回应了我。
太阳从哈拉浩特西边坠下去了。我骑着海骝马进城。红灯亮我就让海骝马停,绿灯亮我们就走。路人像看到长犄角的兔子一样看着我。我的大肠小肠在打群架。我得先平息它们的矛盾。我在“青格尔蒙餐”门口徘徊了很久。店里有四五桌客人。青格尔的裙角有旋风似的,一会儿在吧台那儿旋转,一会儿在饭桌间打转。她对每个顾客笑,笑得跟芍药花般妖娆。
我把海骝马拴在路边的水泥杆上,走进斜对面的一家蒙古馅饼店。店里没有客人。店主正在给一个充气企鹅打气。一个婴儿在婴儿车里全神贯注地盯着男人打气。店主的女人进厨房给我烙馅饼。店主打足气,拍打充气企鹅,充气企鹅笨拙地摇晃起来。婴儿咯咯咯地笑。男人也跟着笑。男人再拍打,婴儿笑得更欢,男人拍得更起劲儿,好像男人也成了婴儿。
这么简单的快乐让我伤感。我把自己隐藏在角落里,打开手机。小红点还在诡异地闪烁。本以为有了定位器就不找马了,结果呢,我在找一匹带着定位器的马,或者说我在找一匹带着定位器进城的马。定位器被偷了吗?谁能从踏雪的脖子上偷走定位器,我一定拜他为师。定位器出错了?卖定位器的主播说过,这个定位器误差很小很小,但是,世上的事儿哪一个能把握得准呢。
手机翻了个白眼,关机了。
“不喝点吗?”店主给我送来馅饼。他脸上还有刚才的笑痕。我就着一盘酱牛肉和三张馅饼喝起了白酒。我突然发现店里安静了。小婴儿不见了,不知道谁什么时候抱走了他,充气企鹅也不见了。店主坐在吧台后面,呆呆地看着门口。我抿着酒,让酒发出小鸟的呢喃一样的啾啾声。当我倒满第二杯酒的时候,听见了一声马嘶。我伸着脖子往外看,海骝马站着打盹儿呢。踏雪?踏雪。我竖起耳朵,等着踏雪再次嘶鸣。我的耳朵不是长在树上的蘑菇,只要听得清楚它比定位器还准。这时店主的女人从厨房出来了。她在刷抖音,一阵阵压抑又放肆的笑声从手机里爆发出来。这样的嘈杂声中我听不见马的嘶鸣。我想拍桌子,但是克制住了。我走到女人跟前,把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女人皱着眉头看了我许久,对着我的背影嘀咕——“神经病”。我是从馅饼店里飘出来的。我深吸一口带着煤味的空气,感觉哈拉浩特都是我的了。
借着酒劲儿,我大步走进“青格尔蒙餐”。青格尔裙摆里的旋风立刻息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在哪儿喝了那么多马尿?”
“踏雪找不见了。”
“我这儿是踏雪的牧场吗?”
“不,有可能是它的坟场。”
青格尔的脸色骤然变了。
“我手机没电了。”我冲她咧嘴一笑,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她怀里。她像一只猞猁一样迅速地躲开了我。她把我安顿在角落里,给我倒一碗奶茶,从我手里夺过手机用自己的充电器连接到插座上。她不再看我,跑去给就餐的人倒酒,用人家的酒敬酒。一个顶着地中海的男人举着酒杯站起来凑到青格尔身旁叭叭叭地说话。他软绵绵的肚子顶着桌子,口水光顾了桌上的每一道菜。
“老板娘,老板娘——”我握紧拳头跳起来。青格尔回头狠狠地瞪我。我识趣地坐回座位上。我们已经离婚了。
那匹踏雪马弄得我神魂颠倒。在一个黎明,我悄悄地离开了家,顺走了青格尔的银行卡。青格尔惊慌失措的声音通过手机传到我耳朵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去往呼伦草原的火车。青格尔的弟弟就是黎明时分悄悄地离家出走的,这一走成了永别。这是青格尔心口的伤。这个伤口很难愈合,我还给伤口补了一刀。我想哄哄她安慰她,她却挂断了电话。
我一路打听一路寻找。以前,我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激动,既想停留又想回家,但那次心情有点不一样。我寻找这匹踏雪马是我想寻找还是阿爸想寻找?青格尔会不会离开我?她不想寻找一匹踏雪马。我真想永远停留在寻找的路上。
我还是找到了那匹美丽的踏雪马。它轻盈、飘逸、耀眼。把它拉回来的时候我没碰它。卖主家门前的羊粪堆像一座小丘,我把雇用的货车开到羊粪堆边。货车车厢里放了饲料、玉米、水。卖主家的马群赶回来喝水,但是水槽里没有水。聪明的踏雪很快闻到水的味道,奔向了货车。
青格尔抱着胸站在院门口直直地盯着我。她憔悴了,眼里的悲伤又出现了,但是没有溢出来。她绕着车走了几圈,转身走进屋子。她懂马的价位,知道这匹漂亮的踏雪马值不少钱。我跟着她走进屋。她不跟我说话。“我怕你不让我走才悄悄走的。”“对,我是无赖,我不让你们走,那你们也会悄悄走掉。”“我下次一定跟你商量。”“你还偷走了那张卡。”“我会如数还给你的。”她瞪着我,眼里的悲伤漫了出来:“你知道那里是什么钱吗?”我盯着她看,我一直以为那是青格尔家的积蓄。她突然咆哮道:“那是我弟弟的抚恤金。”
店里走进来四个男人。领头的小白脸挥手对青格尔说,叫扎纳哥炒几道硬菜。快去,青格尔转头对服务员说。服务员立刻去了。“我给你介绍介绍。”小白脸搂住青格尔的腰,给她介绍那几个人。这是青格尔现在的男人?我瞄一眼青格尔,她容光焕发呢。我想跟那小白脸摔跤。但是,他跟个竹竿似的,我能一手把他拎起来扔出几丈远。青格尔的眼光真不怎么样!
我走在街上。街灯照得我发冷。夜风吹得我发抖。我拉来踏雪那天,青格尔走了。我应该哄哄她,安抚她的,但是我太累了,倒头就睡着了。有些事儿,错过时机就挽不回来了。当我从昏天暗地的睡眠中醒过来时青格尔不见了。她从我兜里拿走了那张银行卡,手机上有她的信息:“利息也还我,尽快。”我立刻拨通她的电话,关机了。发视频通话,发不出去,她把我拉黑了。
除了稀罕踏雪,阿爸什么都不知道。踏雪离开他望远镜的视线他就坐立不安,神神叨叨。我天天在寻找的路上,寻找踏雪,寻找牛,寻找羊,寻找马群,实在没什么可寻的时候我寻找蘑菇。总之我不想进屋。那间屋子比我的内心还空洞。
一次寻马途中,我碰到一个放羊的女人。女人说她的男人拉着马去很远的地方赛马去了。我跟着女人走进她的牧铺,吃饭,喝酒。躺在她的床上,我一次又一次地剥开自己,试图把身体里的空虚全部驱赶出体外。从女人身上瘫软下来,我几乎无法动弹。我空虚又脆弱,像被挖空了的蛋壳。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骑上马直奔哈拉浩特。我要去寻找青格尔。
昆都仑小区到处都是晒太阳的老人。我没有直接敲青格尔的阿爸阿妈的门。我走进每一栋楼敲开每一扇门,跟每个人打听青格尔。门里探出的脑袋,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都很和善。我想用这样的寻找填补我的空虚。有一天,我敲开了青格尔的阿爸阿妈的门。一看到我,青格尔的阿妈又开始擦眼泪。嚯日嘿,我的孩子,你比青格勒大两岁呢。他们把我拉进屋,给我倒了没有掺牛奶的黑茶,迫不及待地告诉我“青格尔蒙餐”的位置。
夜深了。城外的山上,挖掘机在轰隆隆地挖煤,有光在那里一闪一闪的。光是最厉害的捕手。我也许能从那里找到踏雪。
阿爸来了几通电话,我没接。我能想象他焦急、担心、生气又无处发泄的样子,我高兴也悲伤。这冰冷的世界,真正为我担心的也就他了,当然,他也担心踏雪。青格尔裙摆里的旋风让我气恼,她脸上焕发的容光让我愤怒。我把她的微信删除了。那些被红圈囚禁的白色感叹号永远地消失了。路灯的光像烟雾,有蚊子在那里转圈,我周围连蚊子也没有。
十字路口,一个男人盯着红灯站着。午夜的街道很宽,没有车,没有他人。红灯变绿,男人沿着马路边中规中矩地走着。下一个红灯,他还是耐心地等待。
在一条幽暗的小巷口,男人突然回头,握紧拳头。
“老跟着我干啥?”
“这路是你铺的?”
“离我远点。”
“我丢了踏雪马。”
“是我偷了吗?”
我的酒劲儿上来了。刚才那个小白脸,我真他妈想把他甩到月球上去。
“把你的嘴巴打到后脑勺去,看你还能不能说话。”
我说着一拳砸过去。他也一拳砸过来。我们在午夜的昆都仑大街扭打起来。我们打得气喘吁吁,累瘫在马路上。冰凉的柏油路催我清醒。
“我们是仇人吗?”
“是你先动手的。”
我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你是梦游吗?”我问他。
“我倒希望是梦游。”
“我丢了我的踏雪马。我也丢了我老婆。”
“丢了就找回来嘛,多大的事儿。”
“我找了。我找到我老婆,告诉她我很空虚,为了摆脱空虚我睡了一个放羊的女人。她给了我一巴掌,然后跟我离婚了。”
“哈哈,哈哈,醉鬼,你真愚蠢,我看你是丢了脑子了。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吗?我在找我儿子。我不该把他带到海边。”
“那你找到了吗?”
“向前走,总会找到的。”
他拖着一个模糊的长长的影子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我也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
突然,一声马嘶冲破了宽广的宁静。我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陈萨日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内蒙古翻译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草原》《花的原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有作品入选《长江文艺·好小说》《2023年中国中短篇小说排行榜》。中短篇小说集《放生》入选2022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