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他的自行车,兄弟一样
在我们院子里,老曹是最没有什么话题可供邻居们说道的。他出身在寻常三口之家,职业是普通的工厂工人,连长相也是极平常的,不高不矮不丑不俊,把他扔在人堆里,可能连熟悉他的人也很难一下子寻出他来。
只有一样是人们津津乐道、为之惊奇不已的——那就是老曹有一辆骑了快40年且至今还在使用的自行车。
那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产的一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属于自行车型号里最为笨重的一种。它高大、坚实,比一般的自行车要长、要重得多。在我看来,它就是自行车界的姚明或者郑海霞。
这型号的自行车,只有男人才会选择。我父亲曾有过一辆。我十来岁时,曾好强地试图骑上去,脚还没踩稳踏板,整个人就滑了下来。
但是我父亲的那辆早就不见了踪影。也许彻底坏掉了,也许辗转到他人之手后也坏掉了。
坏掉了。这几乎是所有像自行车这样的日用品的命运吧。
而老曹那辆,一直陪伴着他。人们眼里的易坏物品,在老曹那里从来没有“坏掉”。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这与老曹极度爱惜他的自行车是分不开的。老曹对车的爱惜,在我们这一带出了名。很多年前,我姐特别爱惜她一件米白色的呢大衣,从来不许我们碰它。每逢换季,她把大衣洗干净后,往口袋里放进足够的樟脑球,用塑料袋套住大衣,放到衣橱的里面。有次我偷穿了这件衣服去给老师拜年,回来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姐妹差点绝交。可是有年冬天,我姐取出大衣,悲剧地发现大衣还是被虫咬了两个小眼。她哭了一场。可见我姐对大衣的保护,还是没有老曹细心——因为衣服还是“坏掉”了。
老曹车的坐垫是现在很少见的牛皮坐垫。每逢下雨天,老曹都要在坐垫上蒙两层塑料袋作为保护,以至于那牛皮垫子从来没有开裂过。自行车后面的货架,老曹也照应得好好的。每逢年节发了什么福利或要在货架上载比较重的东西,他总要在弹簧卡和架子之间垫块早已准备好的橡胶皮。这块皮成功地隔离了货物对车子的“迫害”。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货架上的漆也没有掉落。
每到周末,天气晴好,老曹就把自行车搬出来。他打来一盆水,拿出干干净净的抹布,就着院子里充足的光线给自行车洗澡。
他先把抹布做成小小的一条,塞进车的缝隙里清灰。再把车铃铛拧下来,里里外外擦一遍。看了这道程序,院子里的孩子们才明白,老曹的自行车为什么每天都能唱出那么清脆的歌。
最后的一项工程在我看来是最烦琐浩大的。老曹把自行车的每根钢丝都用抹布捋过来捋过去,使之逐一锃亮。彻底清洁过后,车子明晃晃地立在阳光下。看上去跟新买的没啥区别。
每当这时,老曹就得意地把车轮使劲转一下,然后赶紧抽出手来,站在一边欣赏他已欣赏了无数次的“杂技”:只见那车轮借助惯性很迅速地旋转起来,一根根银色的钢丝连成一个整体的银色钢圈,非常美丽地旋转着。
阳光折射在上面,像小孩子拿着玻璃在晃。这道光晃动了所有人的眼睛。
只要在室外,看见老曹,就看见他的自行车。
他稳笃地骑在车上,不快也不慢,匀速前行。现在许多新款的自行车都有变速功能,可以快如闪电,也可以慢到不可思议。有时这样的车从我身边穿过去,像条猎狗一样,会使我忧心忡忡,不知道在下一个街口可能发生的交通事故里有没有它。
而老曹这样的车却是头老牛,或者说是骆驼。人骑在上面,可以看风景,还可以思考。它是稍微慢一点,但随时可以停下来观察形势再重新上路。它十分安全。
我看见老曹骑在车上,有时会觉得,老子当年骑青牛出函谷关,也该是这样的速度。如果再快一些,如果他骑的是一匹飞驰的骏马或坐的是台八抬大轿,也许《老子》那五千言就是另一番语气了。
有一年,老曹一家决定去附近的梅岭春游。那时去梅岭的班车早开通了,两元钱就可以到山脚下。但是老曹到哪里都骑着他的自行车,别说是去春游了。
他女儿来问我借我那辆女式“飞鱼”,说,老曹觉得坐车不过瘾,要一家人都骑自行车去。
于是,他们一家三口一人一辆自行车,出发了。骑自行车春游,也并不是老曹的发明和专利。一路上有许多。但路上的人,骑的都是那种可折叠的、轻巧得女孩一只手也可以举起来的、时髦得像表演道具一样的山地车。有的人甚至还配了一套头盔、手套、运动服,弄得像运动员一样出众。那些自行车一辆接一辆、仿佛炫耀似的轻易就越过了老曹和他的老自行车,越过他一家人。他们有的还要回头看看老曹的车,窃窃私语几句。
——也许在说:嘿,我敢保证全城也找不到这样的老掉牙的车了。
老曹的女儿简直要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跟她爸划清界限了。她回来告诉我这一幕,说:“我爸那辆老车,又慢又难看。真丢人。”
后来老曹的女儿工作了,为了表示孝心,也希望她爸进出有点“面子”,就给老曹买了辆现在最流行的电动摩托车。她充好电,安好锁,喜洋洋地把车推到老曹面前。
老曹接受了,但是他连一天也没有骑过那辆电动车。为了不辜负这礼物,他总是鼓励老婆骑去买菜、早锻炼,以致最后老曹老婆真的离不开那车了,连出门到500米远的超市打酱油也骑电动车去——也算物尽其用。
老曹自己还是骑着“永久”进进出出。我说,你傻,那电动车不是快很多吗?老曹说,我没有啥事要那么急的。又说,你不知道,我跟我的车,这么多年下来,现在是跟兄弟一样了。离不开了。
我听了,内心一惊。貌似无生命的物,到了老曹这样的人那里,岁月流转中,他已赋予它同等的生命与情感。他们互相帮助、磨合,留下彼此的印记,成为彼此的支撑。
那,就不再是单纯的一件物了。
我们院子里有个严先生,生意做得很大。每个礼拜要出差好几天,而且都是坐飞机。他是今天在上海、明天也许就在澳门给你打电话的那种人——你知道,这样的人以前听都没听过。可现在越来越多了。
他一出大门,就有邻居说,严先生,你又打“飞的”上班啦。严先生就做出很无奈但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是很有面子的一副表情说:“唉,身不由己啊。”
他这样很容易就成了航空公司的VIP。到了春节,航空公司就会送礼物给他,有橙子、苹果什么的。他家吃不了,他老婆就分给左邻右舍。
我回家坐在桌前吃着严先生家送的橙子,心想:要是可以做老曹,也可以做严先生,我会做谁?
这样的问题也许很无聊。我其实谁也做不了,我只能做自己。可是喜欢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是我这样的人的天性之一。我思前想后,最后得出个结论,我还是愿意做老曹这样的。
——因为的确没有什么事情需要那么急。
我曾试图骑上老曹的自行车。但是我只会骑斜杠车,也就是要从前面斜的杠子前伸腿上车,而不会甩开右腿从后面上车。所以我没办法骑到他的车上看一会风景,感受一会坐在那头著名的“老牛”背上的原始体验。
我就问老曹,你骑车的时候,看见什么、想些什么?我以为他会回答,看风景,想下坡路,想别爆胎。或者,想多看见美女。
结果老曹回答说,我就看路。我什么也不想。就专心骑车。
不知怎的,每次想到老曹和他那辆40岁高龄的自行车,就会联想到我日常看见的一些现象。
住了两年的房屋,已挂到交易所里成了二手房;才用三个月的手机,已面临被淘汰的命运。洁白的餐巾纸,只擦一下嘴角就进了垃圾桶;还没有坏的高跟鞋,每年都要扔出去七八双……
这些事虽早已习以为常,想起却仍不免心惊。物质生灭有时,本有它的一定之规。人们却急煎煎地提前结束一些物的使用,又提早开始另一些物的使用,这样发展到极致,不知是否有一天,人们会将自己觉得用旧了的地球也奋力扔出去?
而就在这个人人都比“新”的时代、人人都要快的时代、用过就扔的时代,还有这样一个骑着旧车的老曹,他按照自己的选择生活,他貌似小气、貌似落后、貌似守旧,其实内心笃定、不羡不妒。快40年的老友陪着他——他似乎别无所求。
我很想跟老曹的女儿说,她爸骑那样一辆老车,其实一点不丢人。它没有尾气,稳当,益于健身。最后,最重要的,是它跟它的主人,彼此混成了兄弟。
这其实比谁都要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