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西文学》2024年第7期|闻冰轮:突如其来(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7期 | 闻冰轮  2024年07月25日08:28

1

“我是蒙涛,我回来了。我向谢峰问来了你的手机号,礼拜一下午四点钟,请你到安缦酒店一楼咖啡厅小酌,务必赏光。”

猛然看见这条短信时,苏晓晨的眼睛像被火星子烫了一下,眼泪立刻从深不可测的地方冒了出来,流淌在眼眶四周。

失踪了十三年的恋人。

一个月前,谢峰忽然在大学同学群里说蒙涛要回来了,还公布了他的新手机号。从那天起,关于蒙涛的消息就开始在风中到处飘荡,好像他的气息就是风的所有内容,风的吹拂只是为了用来包裹他的气息。虽然苏晓晨默默记下了那个手机号,却从未想过要单独与他联络,更没想到他今天会给自己发来短信。

这会儿苏晓晨还没下班,来图书馆搞亲子读书活动的家长和孩子们刚刚散去,她得打扫卫生。因为这条短信,她变得六神无主、张皇失措,内心的焦虑远远多于兴奋,或者说只有焦虑没有兴奋。她忽然有种自己的未来被取消了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像一道浓重的色彩,把星星点点的兴奋涂抹掉了。

谢峰因为拥有蒙涛的第一手信息,在同学群里有了从未有过的权威地位。他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到正儿八经的工作,这里待半年那里混三个月地不断跳槽,最近落脚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做销售。

“蒙涛是雷泰诺医药有限公司的副总,炙手可热的大健康产业公司,马上要上市了。”

“蒙涛开着阿斯丁马顿,在深圳前海有幢大别墅。前海你们知道吗,深圳最牛的富人区。”

“猜猜蒙涛回来干吗?叙旧吗?思乡吗?错!雷泰诺公司要在青藤市投资,他来做前期考察。”

谢峰在同学群里说这些话时,为显示自己与蒙涛关系不一般,特意晒出与蒙涛的微信聊天截图。从血脉上讲,谢峰还是蒙涛的远房表哥,不过在苏晓晨的记忆中,谢峰家与蒙涛家的联系并不紧密,尤其在蒙涛的母亲下岗、父亲又患肝癌之后,谢峰一家索性装作没有这门亲戚,彻底与蒙涛家断绝了联系。

谢峰还在群里晒了蒙涛在别墅泳池边晒太阳的照片,坐在豪车里的照片,开会的照片。苏晓晨用手指将那些照片放大再放大,因为像素太低,人又拍得太小,她无法辨认蒙涛的眉眼容貌,甚至感觉是个陌生男人。毕业都十三年了,自己又何尝不是与大学时代判若两人了呢。

蒙涛是大四那年突然出走的。苏晓晨无数次想象过他行走的路线,有可能去的地方,在做的事情。同时也无数次想象他的世界到底有多大,他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人与事。每回一想,心就被拉扯进遥远的时光中走不回来,什么事都做不了。很多年以后她才停止了想象,也停止了回忆,甚至淡化了蒙涛的存在。但是如今,这个消失的人突然回来了。

她以惯性动作麻利地扫地拖地抹桌子,将空的和还剩一半的矿泉水瓶子一股脑儿扫入垃圾桶里,把凌乱的桌椅重新排列整齐,将报刊书籍归类放好。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锁了图书馆的卷帘门,在大门口扫了辆共享单车准备骑到地铁站。脚还没跨上车,忽听见守门的老崔对自己喊:“你忘记关灯了!”

她急忙折返回去,重新打开卷帘门和玻璃门,将大厅的灯逐一关闭。

出了地铁站之后,苏晓晨选择了步行回家,而且走得极慢。走到春雨大道尽头时,她拐上旁边的小山坡,停下脚步眺望远处的山景,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在怔怔发呆。风在耳畔鼓动,她松开扎头发的皮筋,浓密的长发随风扬起时,心情也浸淫在了似是而非的状态中,很是莫名。

又听见了同学群此起彼伏的微信声。自从谢峰在群里宣布蒙涛要回来那天起,她就把这个群的“消息免打扰”取消了。其实毕业之后她与大学同学就基本断绝了来往,虽然被拉入同学群,但从不发言冒泡,从不参加聚会,因为唯有这样她才可以彻底远离与蒙涛有关的回忆。她变成了一个与生活割裂的人、与同学割裂的人,许许多多的故事并不为她讲述,她从来都不是主角,甚至连配角都不是。

其实同学群也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平日里偶尔有人发个链接或新闻,大部分人极少冒泡,大家似乎都懒得或不屑在这里表达什么。但是这个月开始,因为谢峰每天在上面报道蒙涛的消息,因为蒙涛身上笼罩的特殊光环,众人的兴趣骤然被调动了起来,这个群像一潭死水忽然被激活,瞬间滚动起来也喧闹了起来,其中最积极踊跃的是汤杰和刘欣欣。

谢峰说:“蒙涛昨天回到青藤了,他要请老同学们吃饭,愿参加的报名接龙。”

同学们立刻在下面报名响应。汤杰说:“老同学远道而来,应该我们请客给他接风才是啊。我建议去鼎福庄,费用大家AA。”

刘欣欣立刻表示赞同,而其他人却没了声音。

“蒙涛说了,必须是他请客,让我统计人数。同学们赶快报名接龙哈,今晚十二点截止。”谢峰俨然像个大管家,随时可替蒙涛做主的架势。

苏晓晨动了动手指,终还是没参加接龙。她朝上翻看记录,谢峰并没说请客是哪天。如此说来,蒙涛是要在请客之前先单独约她喝咖啡?

胡思乱想被突然的电话铃声打断,母亲问:“你怎么还没到家?”

不知是不是教师身份的缘故,父母一日三餐的时间总像上课铃那般准时。这些年来她一直渴望有套自己的房,但母亲坚决反对,说她单独有房就更不想嫁人了。没有父母的支援,她首付款都攒不起来,毕业十三年了就这样一直与父母同住着。

“我在开会,你们先吃。”苏晓晨低哑着声音撒了个谎,装作不方便地挂断了电话。她下了小山坡,走上一条田埂,追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朝麓山方向走。秋天的花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争先恐后抢着开,抢得漫山遍野一片热闹,但她的心却萧条而空旷。

同学群的微信声叮咚不止。

“蒙涛让我找个家政公司打扫工人新村他家那套老房子,还规定不许挪动任何家具物品的原来位置。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四个保洁阿姨整整干了一天才打扫出来啊!”又是谢峰,这几天他在群里说的话比建群几年来说的都多。

“本市最著名的破旧小区还没拆除呀?”

“蒙涛回来就是想买下工人新村那片地,搞个能量医学的大项目。”

“听说好多下岗工人还住在里面呢,拆迁安置费是笔巨款啊,蒙涛真是富可敌国呀!”

“这是衣锦还乡之人最爱干的事儿。”最后做总结发言的是汤杰。他是同学里第一个成为公务员的,虽说只混到市政府招商办一个副科,但言语间总要让自己显得高屋建瓴。

又一阵风刮来,苏晓晨闻到了田野里弥漫的泥土味和草木味,这味道莫名地带上了强烈的怀旧气息。她的目光顺着山梁上的柏树枝丫朝远处望去,看见许多被照得金灿灿的花瓣和野草。初恋的情景不受控制地又历历在目,心绪也遏制不住势头,箭一般往旧时光穿梭回去。

爱上蒙涛是在高三那年。一天放学路上,她被几个社会青年堵在街角收“过路费”,若不乖乖交钱就要被拖到僻静处暴打搜身。苏晓晨正在惊慌失措间,蒙涛不知从哪里忽然冲了过来,挡在她身前。那帮人朝蒙涛扑过来,蒙涛与他们厮打在了一起,三下两下就被他们按在了地上,又是拳打又是脚踢。苏晓晨的呼救声引来路见不平的路人,那几个人逃走时,蒙涛满脸是血昏迷在地上。过后她问蒙涛怎么恰好会在那时出现,蒙涛说凑巧。她不相信,再三追问,蒙涛轻飘飘地说:“我每天都在后面跟着你走到家,可你放学总不按时回家,喜欢半路绕去书店里待老半天。”

蒙涛伤愈出院的那个晚上,苏晓晨坚持要送他回家。月光将工人新村旁的那条小道照得白皑皑的,地上铺满了落叶。蒙涛停下了脚步,她也停了下来。他转身面对着她,远处静寂的灯光对着夜空浅浅照射着,月亮在天宇间躁动,一股美妙的气息在两个人之间漫漶。路面无限伸向远方,他们仿佛在爬一段梯子,只要再继续攀登一程就会爬到顶端,而顶端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在那里可以吮吸到甜美的琼浆玉液。

蒙涛靠近她,轻轻将她搂入怀里,她听见了他怦怦的心跳声。她犹豫着,等待着,想再听听那已经在同一个频率跳动的音符。但她还来不及准备,他就亲吻了她,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触碰到男性的唇。一刹那,她宛如一朵含苞的花骨朵,为他绽放了开来。他们的生命气息交织在了一起,她的情感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无牵无挂了。

苏晓晨将自己高考分数只够得上师范学院的录取线,归咎于这场轰轰烈烈的初恋,却并没有后悔的意思。蒙涛高考分数并不低,报师范学院一来为了与苏晓晨厮守,二来因为师范学院的学费低且有生活补贴。

在大学里,她和蒙涛在同学中毫不起眼,经常性地被人遗忘。蒙涛一次在食堂挤着打饭时与同学发生了口角,那人说了一句:工人新村来的就是没教养。话音刚落,蒙涛一拳就将他的鼻梁骨打断了。舆论一边倒地指责蒙涛,有人在校内贴吧里发文说这是自卑型人格暴力,还有人晒出了工人新村破败不堪的老砖楼照片,此事沸沸扬扬发酵了一个多月。从那时起,苏晓晨和蒙涛两人索性自成一个小宇宙,你侬我侬形影不离。他们一起上课下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自习。周六时二人要么在学校看场免费电影,要么去爬山郊游,然后蒙涛将苏晓晨送回家,自己也回家。他俩不论做什么都在一起,彼此都习惯了相互融合的存在,谁都不能少了谁。蒙涛虽然执拗偏激,但对苏晓晨却处处将就,宠着她惯着她。苏晓晨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会牢牢记住。比如苏晓晨说喜欢梅花,冬天来临翥山梅园第一株梅花绽放时,蒙涛一定会带她去看。比如苏晓晨喜欢吃食堂的油炸香酥,但每周只卖一天并且会被早早抢光,蒙涛那天一定会提前去食堂排队买好,等着苏晓晨。有时候苏晓晨会使性子耍脾气,明明不讲理还非要坚持到底。蒙涛也不跟她杠,平平静静地依着她,连饱受委屈的表情都不往脸上摆,最后弄得苏晓晨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看着身边那些同学情侣动辄大吵大闹分道扬镳,苏晓晨觉得这甜蜜的爱情一定会地老天荒。

2

苏晓晨走进家门时,母亲正坐在客厅里核对超市的购物清单。自小贷公司暴雷后,母亲便有了仔细核对购物单据的习惯,好几次还跑回超市与售货员理论。

五年前,母亲尝到小贷的甜头,毅然决然地将家中积蓄全都投了进去。半年后小贷公司连人带钱一夜蒸发,母亲虽然报了案,但追回钱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家里和煦优渥的氛围瞬间消失,随时听见父亲的长吁短叹,随时看见母亲阴沉愁苦的面容,几年下来,敞阔舒适的家被他俩的情绪晕染得比工人新村还要凄凉衰败。

母亲抬头看了苏晓晨一眼,没有说话。苏晓晨进厨房去找吃的,看见灶上熬着一锅粳米粥,知道父亲胃病又犯了。正好没啥胃口,将就着吃碗白菜粥吧。她洗了几叶白菜放在砧板上切碎,将灶火开大,把碎白菜倒入粥里搅几搅之后盛出一碗。但没吃几口就觉得已经饱了。

母亲走进厨房来,手里仍捏着那张长长的超市单据。“表面上猪肉和粮食都没涨价,但其他物价都在飞涨。这么下去,我和你爸那点退休金怎么养老啊。”

苏晓晨心头紧了一紧,茫然地点点头。而母亲话一开头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当初真不该听唐红萍的怂恿,那些钱若不进小贷公司而是买成国债,我们的晚年生活安安逸逸。你爸也是,那会儿怎么不阻拦我一下!现在好了,成了月光族……”

这几年母亲一唠叨这些话,苏晓晨就象征性地宽慰她几句,但今天她觉得口干、嗓子哑,全身疲惫,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母亲忽然唤住她:“晓晨……”

这一声叫得郑重而意味深长,她身子一颤,触电似的扭头盯住母亲。母亲从未这样叫唤过她,这让苏晓晨觉得她将要跟自己谈一件很不好开口的事情,就像当年逼她与蒙涛分手时那样。但母亲已经低下头去,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盘碟筷。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静不下心来看书,走出家门漫步到了小区对面的树林里。以前每次蒙涛送她回家,二人都要在这里缠绵偎依一阵,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她走进树林深处,找到那张熟悉的石椅。毕业已十三年,她今年三十五岁了,所谓孤单,是因为对别人有依赖心,依赖心消除,孤单感也就自动解体。这些年来她从未认真想过关于婚姻的事,每天的生活就这么过下去挺好,也习惯了。而今天,她忽然深切地感觉到了孤单,忽然对原以为很确定的未来失去把控,忧心忡忡。

大学时期,她非常坚定地认为跟蒙涛会顺顺当当地毕业、工作、结婚,也非常坚定地认为她的人生永远有温暖的阳光,有对她宠爱备至的蒙涛,有稳定和美的未来。但是大三暑假的那个下午,忽然发现并非如此。

那天苏晓晨去找蒙涛。蒙涛家住在工人新村老砖楼五栋一楼,这是水泥厂的宿舍,苏晓晨对这一带早已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样。蒙涛家大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狠狠的声音:“我当初答应借钱给你真是吃错了药,这世道谁借钱谁就成了孙子!”

蒙涛的母亲夏蕊珠弱弱地说:“对不住啊大妹子,老蒙这情形你也看见了,我但凡腾挪得开都不会说话不算话啊,你再宽限我几日。”

“谁是你大妹子啊!我儿子马上开学了,急等急地要用钱,就是我亲娘借钱也得还我啊!”

单元口有个方形的花台,里面种着蒙涛父亲栽下的月季,那花若无其事地开得正盛。苏晓晨站在粉色的花朵旁,思忖着蒙涛在不在屋里,自己要不要进去。忽见又来了一男一女,穿着工厂的工作服。男的一脸戾气地问:“是这里吗?”女的说:“没错,一楼。”男的气哼哼地说:“说好半年还的,现在都一年多了,我的钱会不会肉包子打狗呀?”女的说:“血汗钱呐!不还钱我们就搬电视冰箱洗衣机!”

一阵剧烈的嘶喊声忽然打断了屋里人的吵嚷,那嘶喊像开关拧开后就失灵了似的停不下来,空气都被那喊声刺破了,叫喊声来自蒙涛的父亲蒙志坚。蒙涛曾告诉过苏晓晨,“我爸得了肝癌后,身体随时像被锥子锥着一样地疼,疼得太受不了时他就拼命地喊。”半晌之后,嘶喊终于暂停了下来,蒙志坚有气无力地对讨债人说着抱歉的话,但没说几句就开始呻吟。他用力忍住,断断续续想把话说完,可那疼痛实在太难忍,一边说,呻吟声一边丝丝缕缕地从牙缝里钻出来,仿佛满嘴的牙都被疼痛咬松动了,于是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忍不得了,又长长地嘶吼了一声,那声音震得整幢楼都在摇晃。

苏晓晨吓得扭头就跑,跑出小区来到了街上时,耳畔都还响着那撕心裂肺的嘶喊声,响着讨债人狠狠的咒骂声。她失魂落魄地朝着家走,脑袋里混沌一片,身体像被推搡着跌进一个混杂了各种不明物质的大酱缸里,喘不过气,叫不出声,连扑腾的力气都失去了。

母亲一眼看出她不对劲,忙问出了什么事,她把看见的一幕讲了出来。

不知为何母亲的反应会如此剧烈,她就像被电击中似的愣在原地,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重重跺了一下脚,心急火燎地大声叫唤父亲。父母关上门嘀咕了一个小时,随后父亲就出门了,晚餐的桌上只有相对无言的母女二人。

第二天是周日,她刚起床母亲就走了进来,关上门劈头就问:“跟我说实话,你和蒙涛有没有那个?”

苏晓晨急忙摇头,不明白母亲为何问这个。只见母亲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在床边缓缓坐下来,神色严肃地说:“你马上跟蒙涛分手。你爸昨天去做了调查,蒙志坚患肝癌后已经两年多没上班没领工资了,夏蕊珠也下了岗。治疗费掏空了他们家所有家底,拆东墙补西墙借了多少外债,恐怕夏蕊珠自己都数不清。蒙涛的家境不是一般地差,是非常可怕地差,极端地差。”

苏晓晨沉默不语。她很诧异的是,自己与蒙涛恋爱了四年,对他家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而父亲只出去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怎么就打探得如此清楚。她不明白母亲命令她与蒙涛分手,与她后面说的这些话有何关联。她的沉默让母亲脸上忽然有了尴尬,大概觉得自己讲得太过露骨,不符合一个人民教师在女儿心中的人设。她咽了一下口水,话锋一转:“咱们家虽比上不足,但比下是有余的。但是假如你嫁给蒙涛,从结婚第一天起,你的工资就要拿去帮他家填那个无底洞,我和你爸也要被你拖进去。你的前程还没起航就被罩在灾难里头了,还谈什么发展事业、养育孩子。从这个角度想一想未来,再想一想眼下,父母的苦心你懂了吧?我要你和他分手可不是嫌贫爱富,而是爱女心切呀。”

苏晓晨没想到作为数学老师的母亲竟然口才那么好,简直就是演讲高手,一番谆谆教诲既说得入情入理,又简直是贴心贴肺。

母亲拉着她走出房间,父亲早就端坐在沙发上候着了。苏晓晨是外公外婆带到小学毕业才回来跟父母住在一起,对他俩是敬畏多过亲昵。与母亲在同一所中学工作的父亲平日里话不多,所有重大决定都是由母亲发布。她听见父亲重重咳嗽了一声,一字一句地说:“人的一生很漫长,今天觉得舍不掉的情感,放在人生旅途上看,都是不值一提的意气用事。你一旦意气用事葬送了美好生活,将来定会追悔莫及。而且,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你妈和我考虑考虑,我们辛苦了一辈子,不能被你拖累进无底洞里面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苏晓晨心里再疼,也不得不站在父母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但她依然无法表态,心里乱作一团麻,眼泪流得一脸都是。

母亲说:“下周我们回老家看外公外婆,票已经订了。”

这分明就是要强行阻断她与蒙涛的联系。苏晓晨想反抗,但又无力反抗,尤其想起在工人新村看见的那一幕,更不知该如何反抗。

回到外婆家那段日子,每天饭桌上都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菜,什么家务活都不要她做,外公外婆以及父母的眼光随时都关注着她。她内心就隐隐生出一丝愧疚,觉得若执意反抗,真是对不起父母的拳拳爱意。

新学期开学后,苏晓晨与蒙涛见面的次数明显少了。刚开始蒙涛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一来因为父亲的病情越来越恶化,二来担心母亲被债主伤到,他一下课就急着跑回家去照应。三是大四开始实习,他俩没分在一个小组。转眼间上学期过去了大半,夏天的炎热渐渐被瑟瑟的秋意替代,某种异样的感觉开始明显地在二人之间生长出来。每次蒙涛约苏晓晨见面,她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就是说今天要回家。三番五次地躲躲闪闪,再傻的人也觉察出点什么了,于是蒙涛就发了狠再不主动约了。

苏晓晨没想到温厚顺从的蒙涛骨子里居然如此硬气,自己反倒纠结起来。其实从局势上她已算遵从母命与蒙涛分手了,但郁积在心底的伤感与不舍却越来越浓厚,简直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她听不进课,不与任何同学说话,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发呆、恍惚。夜里也不知因为一个什么梦就哭醒了,想要回忆梦境却空空如也无迹可寻。她每天既想见到蒙涛,又害怕见到蒙涛,本就瘦弱的身子愈发单薄得风一吹就要飘起来。

同学群的微信声打断了苏晓晨的回忆。

蒙涛回来的架势简直是一场即将来临的台风,山雨欲来风满楼,人还没露面,四面八方都在传扬他的风声。同学们热议着他手上那个“能量医学”的大项目,说他飞机才落地人就被市领导请去座谈,要将此当作重要的招商引资项目。谢峰说各大医院领导都在排队等着宴请蒙涛,希望与他进行项目合作。同学中有人问起蒙涛是如何发迹的,这时主要讲述者是谢峰,刘欣欣也很权威地发布着各种八卦,每个版本都够得上一部传奇故事。他俩的讲述外加其他同学的附和,蒙涛这个当年不被重视、离开之后不被惦记的人,忽然间万众瞩目、炙手可热。苏晓晨很奇怪大家为何对自己与蒙涛是情侣这一事实从不提及,是因为她太不起眼吗?

苏晓晨并不认为是蒙涛的出走将自己变成一个心如寒潭的老姑娘,但她也不否认自己是因为蒙涛而再难接受另外的男人。她在蓦然回首时忽然感到了惊诧,十三年,自己竟然“守住”了十三年!当初并没人让她“守”,蒙涛更没有让她“守”,但她确确实实地“守”了十三年。假如蒙涛永远不回来,她不一定会时刻想起蒙涛,但她或许会一直这么“守”下去。

但如今,蒙涛毫无预兆地突然回来了。

她用手指放大谢峰发在群里的蒙涛照片仔细看,又看了一遍蒙涛发来的短信,再看看日历。今天礼拜五,蒙涛约的是礼拜一喝咖啡,再有三天,她就可以见到蒙涛了。

苏晓晨离开小树林回到家里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她刚刚脱去外套,母亲从自己卧室走了出来,低低唤一声:“晓晨……”

“什么事?”她又浑身一颤。

“听说蒙涛回来了。”

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愕然望着母亲。

“听说他现在是一家大公司的副总。”

苏晓晨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但马上想起母亲退休后与谢峰他妈在一个舞蹈班,二人相处甚密,一煲电话粥就是一个小时。但母亲紧接着说出来的话,让她的愕然转成了恼怒。

“听说他还是单身。”

苏晓晨沉默。

“你跟他联络了吗?你看看,你因为他一直单着,应该跟他……”

“你怎么不亲自跟他联络!”苏晓晨终于没能忍住升腾而起的恼怒,恶狠狠地打断了母亲。母亲张开的口型来不及复原,以O形的姿态僵在那里。

“你又不是没亲自跟他联络过!”苏晓晨紧跟紧地又怼出一句,积压多年的火山终于喷发。

那段时期,父母防贼一样盯着她,提防她会跑去找蒙涛。母亲严厉地要求她每天必须回家来住,父亲甚至每天到学校门口接她回家。有一天在学校里,她看见蒙涛穿过图书馆前的树林朝办公楼大步走去,她愣愣呆立在原地,觉得蒙涛离自己如此遥远,中间仿佛隔了几重山几片海。她躲在图书馆门楼的阴影里,隔山隔海地望着蒙涛,既满心思恋又胆战心惊,害怕他会从山海那边对自己投来一瞥。还好蒙涛只顾低头疾步,身影很快消失在办公楼入口处,这让苏晓晨微微叹了一口气。她万没想到的是,这是最后一次看见蒙涛。

蒙涛退学了,不久后就彻底消失了。

蒙涛出走后第二年,苏晓晨有一次从父母不经意的对话中,知道母亲曾去找过蒙涛,命令他与自己的女儿断绝关系。从那一天起,她与母亲的关系便蒙上了一道疤瘌,从以前的不亲近变得毫无亲近的希望。这些年眼看着母亲日渐苍老,加上被小贷公司坑蒙后情绪低迷,她稍微缓和了一些对母亲的态度,过去的裂痕似乎正慢慢愈合。没想到蒙涛神兵天降般一出现,这道疤瘌立刻被一道强光照射得纤毫毕见。

母亲脖子一梗头一扬,恢复了一贯的理直气壮。“没错,当初我是逼着你跟他断,但我也没亏待他,我给了他两千块钱。他还死活不肯要呢,我硬塞在他口袋里。”

苏晓晨呆住,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母亲说的是真的。她瞪着母亲的脸,气得浑身乱颤,一把扒开母亲走进自己房间,砰地砸上了门。

3

今天礼拜一,虽然蒙涛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钟,但苏晓晨还是提前请了半天假。她在食堂草草吃了份快餐就离开了单位,担心下午被哪个领导抓差脱不了身。

她名为区图书馆的管理员,实则干着繁杂苦累的活儿。征订报刊分发到各个部门,将各类图书杂志整理造册归档,每天的借阅管理、会议的会场布置、打扫卫生,等等,都是她的工作。她循规蹈矩、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从不抱怨。父母都认为她与蒙涛的事翻篇了,苏晓晨会恋爱、结婚、生子,他们可安享天伦之乐。然而只有苏晓晨自己知道,绵延不绝的伤痛从蒙涛离开之日起就不停折磨着她,让她每分每秒都在追悔中煎熬,她的心变成了永远照不到阳光的死角。

因为性格上的后知后觉,因为反应迟缓,当苏晓晨意识过来想要反抗时,一切早已来不及。她的心被剜掉一块肉,留下的那个窟窿汩汩流着血,痛楚像液体一样从那个窟窿流向全身每个角落,然后又从身体的裂缝朝外渗出。她工作的图书馆、她父母的家、她每天经过的街道,统统显得空空荡荡、凄凉孤清,就好像广大的天宇下只留下了她独自一人,只留下了无边的寂寥。她经常坐在图书馆的工作台后面发呆,脑袋里填满密密匝匝的后悔和自责——为何当初父母要自己与蒙涛断,她就真断了呢?自己怎么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表露出来呢?在蒙涛最需要她陪伴安抚的时候,自己怎就那么狠心躲着不见他呢?——真爱,是生离死别才能提炼出来的东西,就像火烧过之后留下的炙热的灰。任何男人在她眼里心里都无法与蒙涛媲美,蒙涛的温柔体贴,蒙涛的敦厚包容,甚至蒙涛的敏感执拗,都被她在回忆中美化成一座不可逾越的神山,她没办法再去爱上别的什么人了。这样的状态一天天地在苏晓晨心里叠加、堆砌、发酵、膨胀、裂变,发生了化学反应,让她迅速变成一个孤傲、冷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她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不与同事交往,对任何事都心不在焉,领导安排工作时经常要追问一句:小苏你在听吗?

苏晓晨骨子深处有个不为人知的特质,那就是一旦钻了牛角尖,就拥有了非同寻常的执拗。在区图书馆工作两年后,母亲开始请同事、亲戚、熟人给她介绍男朋友。那些男子的条件都挺不错,有公务员、白领、企业管理员、老师,但是苏晓晨坚决不见,若是被逼着见面,就从头至尾冷着一张脸,仿佛对面那男人跟她有仇。长春区文创办一个小伙子对苏晓晨一见钟情,每天都要从办公楼跑到图书馆来找她聊会儿天,每次来都给她买些水果点心。小伙子眉清目秀干练帅气,性格阳光坦荡直率,同事们都以为他俩会成。但他直白赤诚的心意不仅没获得苏晓晨的青睐,当他向她表白后,她竟然再也不与他说话,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了。

起初那几年,苏晓晨一直在努力寻找蒙涛的蛛丝马迹,渴望在某个角落或某个拐弯处,会与他突然地遇见。然而一切都是幻觉,一切都是单方面的臆想,不可能了,他已经去了别处,永远不会回来了。

苏晓晨落下了性格古怪的名声,男人不敢追求她,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主动与她说话,亲戚以及父母的朋友再不替她介绍对象。一号过了是二号,一月过了是二月,今年过了是明年,苏晓晨就这么拖成了世俗口中的“老姑娘”。她自己反而安然怡然地享受这破罐破摔的自我惩罚,每天两点一线地上班下班,忙完活计之后就浸泡在图书馆永远看不完的书堆中,下班回家陪父母吃完晚饭,继续把自己埋进书堆。她觉得只有在这样一成不变的节奏里,才能拥有安全感。这么些年来,她数不清读了多少本书,也道不明是不是那些书给了她滋养与支撑,愈发地觉得孑然一身挺好,不必迁就谁也不必被谁束缚,自由自在的状态很让她享受。

青藤市只有一家安缦酒店,她听说过但从来没有去过。百度了一下,才知安缦号称青藤市最昂贵的五星级酒店,广告语是:“一生必须有一次的低调奢华体验”。虽然从图书馆过去要转三次车,她到达时也才两点钟。她在酒店附近找了家小店,点了杯柠檬水,坐在靠窗位置小口小口喝着打发时间。

昨天她特意去发廊为头发焗了油。她有一头浓密粗黑的长发,平日里用皮筋随意扎在脑后,现在披散在肩上感觉既沉重又累赘,是想着让蒙涛看见她发型未改,才几次忍住了再用皮筋把它们扎起来的念头。这些年来她不止一次动过剪短发的念头,终还是一直没剪。当年蒙涛最着迷这一头乌发,喜欢拨弄抚摸,喜欢将发丝缠绕在手背上,还喜欢放在鼻子下嗅头发的味道。他叮嘱苏晓晨不准用电吹风,说会损伤发质,冬天里蒙涛会用大毛巾替她用力将头发搓干,为此经常遭到室友的讥笑。蒙涛煞有介事地说过无数遍同样的话:“长发要永远留着,我们有儿子的时候,有孙子的时候,都必须留着。假如哪天我做了让你伤心的蠢事,你就剪下一根用火点着,狠狠骂我,我一定马上回来认罪。但只准剪一根哦!”

蒙涛退学的消息传来那天,苏晓晨正走在去食堂吃午饭的路上。她心里咯噔一声,双肩一震腿脚一软,筋骨仿佛啪地断了,身子差点坍塌下去。她饭都没吃,转身冲回宿舍扑在床上,眼泪如黄河决堤般汪洋一片。这时的眼泪除了伤心绝望,还附带了愤怒的意味,对父母的怨念忽然间翻涌上来,一览无余地覆盖了天地,不讲道理地横冲直撞。

从那以后,她失去了关于蒙涛的任何消息。

柠檬水又苦又酸,还不小心溅了一滴在裙子上,这条天蓝色连衣裙是她昨晚从衣橱最深处刨出来的。苏晓晨大学时春夏秋冬都穿裙子,毕业后却天天都是裤装,穿裙子的心情随初恋一起夭折了。深秋时节穿这条裙子显得很不合时宜,但这是蒙涛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早晨出门前她还特意涂了粉底霜,描了眉。三点半的时候,她起身去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朝脸上薄薄盖上一层粉,将平日里极少用的口红淡淡抹在唇上。

当她走进安缦酒店大门时,四点差五分。咖啡厅位于一楼西侧,穿黑色制服的侍者彬彬有礼迎过来问:女士一位?

苏晓晨急忙说:不不,我找人。

找人?是找他们吗?那两位也说找人。

两位?她目光一转,在靠窗处发现了汤杰和刘欣欣。尽管十三年未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俩,当年汤杰是活跃的学生会主席,刘欣欣是最花枝招展的女生。这一认之下,苏晓晨先是惊诧,随即疑惑,再然后就从疑惑转为了懊丧。还以为蒙涛只约了自己呢!她的心境霎时从过山车的最高点俯冲到最低处,猝不及防的一股凄凉彻头彻尾。

她所不知道的是,汤杰与刘欣欣也以为蒙涛只约了自己。汤杰以为蒙涛单独约他是谈招商引资的事,因为之前他给蒙涛打过电话,想引荐蒙涛认识自己的顶头上司王局长。而刘欣欣更以为蒙涛是单独约她倾诉衷肠。作为曾经的“班花”,她从大学时代至今,在任何场合都坚定不移地宣扬自己是所有男生的梦中情人,说得连自己都坚信不疑。刘欣欣离过两次婚,当谢峰说蒙涛迄今仍是单身钻石王老五时,她顿时像打了鸡血般活跃,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苏晓晨与这两人学生时代就几无交往,毕业后更无联系,坐下后找不到半句可攀谈的话,也不想攀谈。他二人似乎之前已完成了见面的寒暄,这会儿也是无话可说。于是三个各怀心思的人极不和谐地坐在高档真皮沙发上各自低头玩手机,服务员过来绕了好几趟,暗示他们该点单了。

苏晓晨恨自己没弄清情况就来赴约,几次想起身离去,但身体却被某种力量拉拽阻止着。她的内心分裂出两个声音和两股势力,彼此较劲撕扯,旗鼓相当各不相让。最终,还是想离开的这方占了一点点上风,她一咬牙站起身来,忽见一个人在入口处探头探脑,心下一紧,赶紧伸着脖子张望。她这一起身一翘首,另外那两人也立刻像牵线木偶般扭过脖子去看,刘欣欣的脑袋几乎从脖子上弹了起来。门口那人马上发现了他们,疾步朝这边走来,大声说:“蒙涛先回一下房间再下来,让我先来给你们点单。”他的手指着头顶上方,为了让人明白蒙涛住在这里。

来人是谢峰。他像主人似的对服务员招招手说:“来个下午茶套餐。”然后大咧咧坐到沙发上。几个人的目光都盯着他的嘴巴,希望那里赶快吐出关于蒙涛的消息。他掏出烟递一支给汤杰,汤杰摆摆手,他就拿出打火机自己点燃。服务员走过来低声说:先生,这里禁烟。谢峰连声应诺,左右寻烟缸。服务员伸出手中托盘接过他还燃着的烟,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苏晓晨只好重新坐了下来。望着谢峰发亮的脑门,她想起当年蒙涛告诉她的一桩事。蒙涛父亲准备做第二次放疗时,他母亲去找表姐,也就是谢峰的母亲借钱。谢峰母亲用右手撑着门框,左手杵着只拉开一缝的房门,门都没让表妹进,表情沉痛,一字一句地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的压力一点不比你小,只是不好意思对你说啊。”说完之后她就关上了门,从那以后直到蒙涛父母去世,她都再没露过面。

下午茶套餐上来了,众人被那阵势吓了一跳,却又都故作镇定地端坐着。几十款各式点心被装在玲珑高级的盘碟中,盘碟被精心安放在三层或四层的鸟笼状金属点心架上,耀武扬威地摆满了桌子。服务员用白餐布裹住光闪闪的银壶,轻轻倒出四杯汤色浓艳的茶,分别加入牛奶后轻轻放到每个人面前。众人看看桌上那只空杯,又看看谢峰。谢峰一举茶杯,“先喝茶先喝茶,蒙涛一会儿就到。”

苏晓晨啜了一口,红茶里加了奶之后生出一股强烈的浓艳,她喝不惯这个味道。那些点心看上去很诱人,中午在食堂只吃了份简餐就出发了,现在感觉肚子很饿,但她不想率先动手。

刘欣欣翘着兰花指拈起一块嵌着枚樱桃的小蛋糕,嘬着嘴咬了一口,立刻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安缦就是安缦呀,这慕斯蛋糕吃得我想哭。”苏晓晨拿了块马卡龙咬了一口,甜得发腻的滋味顿时锁住了咽喉,她急忙大大喝下一口茶,茶的滋味与马卡龙的甜味混合成一种怪异而可怕的味道,她憋着气一口咽了下去,再也没勇气品尝其他点心了。

“蒙涛!”谢峰扬起手臂朝门口挥了挥,苏晓晨的心忽然地漏跳了一拍。她坐的位置正对着入口,看见一个穿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的男人朝他们这边走来。她惊异于自己明明知道几米开外那男人是谁,却无法把他和当初的蒙涛对上号。那人早已不是记忆中的眉眼容貌,甚至走路的姿态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他以前的白皮肤变得粗粝而黝黑,黑得触目惊心。他的脸变得清瘦而骨感,面色上氤氲着一团黑不黑红不红的颜色,眼圈下泛着一抹睡眠不足的青色。

蒙涛在大家面前站定,露出亲切的笑容。那是成功人士面对镜头时的典型笑容,让人瞬间打消所有的不安和防备,对他倍感亲近。这样的微笑这样的架势,让一米七的他刹那间变得无比高大,充满魅力,仿佛全世界先被他拥在怀里,然后又毫不吝惜地投注给你,那种温暖与博爱让人无法拒绝,更无力抗衡。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能帮助你,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苏晓晨本以为见到蒙涛会热血沸腾。可事实正好相反,她此刻感到身心冰凉,像害了伤寒似的瑟瑟发抖。这样的天气发抖很不正常,她心里想,大概发冷也是一种激动,激动并不一定就是热的。就在苏晓晨诧异着蒙涛怎么竟变成这个样子时,蒙涛脸上的笑容瞬间不见了,目光排名不分先后地扫视了众人一眼,伸出手与每个人逐一握了一握。大家以为他会说一句:我回来啦,随后彼此就可以在似水流年中印证一番同学情谊。可他的第一句话却是对着谢峰说的:“怎么没点咖啡?”

谢峰还没答话,汤杰抢先说了:“不用点了,已经有奶茶了。”

蒙涛还是叫来了服务生,给每人点了一杯清咖,然后才松松垮垮地入座。汤杰急切地说:“我现在给王局长打个电话,晚餐约在明天如何?”

蒙涛正要答话,手机响起,他起身走到旁边去接,隐约听得见他在说:“啊,这几天都排满了……好吧好吧。”折返回来时,他对着汤杰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明天已被安排掉了。”

刘欣欣嗲声嗲气说:“你怎么越长越帅了,逆生长呀?”每个音节都打着飘。

“你怎么变得那么黑?”汤杰的口吻俨然像对一个昔日老友在说话。

“嗨,打高尔夫晒的呗。”谢峰抢着替蒙涛做了回答。

手机再次响起,蒙涛做个抱歉的手势,起身去旁边接听。

刘欣欣说:“蒙涛真是日理万机呀。”

谢峰说:“市里各种领导都想见他,还有几大医院的院长也是。”

汤杰居高临下地总结道:“没办法,三线城市太缺商机了。”

苏晓晨一直没说话。她发觉刘欣欣显然狠狠打扮了一番,染成棕红色的卷发蓬松出夸张的大波浪,橘色口红与发型很般配,身材依旧如学生时代般凸凹有致,厚厚的粉底和桃色腮红恰到好处地将她脸上的皱纹遮盖掉。相比之下,自己这套天蓝色连衣裙是一种过时的天真,还泛着浓烈的土气。苏晓晨对自己很失望,又想起刚才蒙涛握手时那一触即离的敷衍,愈发懊悔今日不该来。她想了一百次要找个理由提前离去,却又说不出口。

蒙涛重新回到桌前,将咖啡杯端到嘴边却没有喝,就那么端着。如此,他的脸和苏晓晨的脸,以及其他几个人的脸,都隔了一缕袅袅升腾的热气。那热气像一挂朦胧的帘子,他在帘子里面说:“周末想请同学们吃个饭,凡在青藤的请你们几位负责通知一下,尽量全部到齐。”

“已经在群里喊大家接龙报名了。”

蒙涛拍了拍谢峰肩膀:“没入群的同学也要通知到。”

苏晓晨发觉蒙涛身上多出一种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那就是刻意训练出来的优雅和风度。但与生俱来的某些特质并不安分,总会时不时地打破他那谨言慎行的姿态,比如总是不时地用脚打拍子,或者不停地用力握拳,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说话时总要让头扬起,似乎要用下巴朝上顶住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来维持平衡,以前只有在某同学讥讽工人新村如何破败,他与人怼辩时才会这样。

这时蒙涛的手机再次响起,大约懒得再起身了,他坐着接通了电话。“嗯,对头,能量医学是未来医学的大势所趋,浩浩荡荡不可阻挡。经过大量临床试验验证,能量医学不仅可以解决所有的慢性病,更是绝症的克星。所以,这个项目不论规模效益还是利润效益,增长速度绝对是几何量级的。”

蒙涛挂断电话后,刘欣欣直奔主题地问:“你这个项目我可不可以入股呀?”

谢峰抢先答:“有蒙涛推荐担保,我们都可以购买原始股。”

刘欣欣拍着巴掌:“这太好了,以后躺着也可以挣钱啦。啥时候缴款呀?”

蒙涛淡淡一笑:“不急。”

汤杰总结性地说:“衣锦还乡的意义,就是回馈故土,回馈同学旧友,对吧蒙涛?”

蒙涛宽宏大量地望着他,不置可否。

整个过程苏晓晨都没插话,她的大脑浑浑噩噩的,侃侃而谈的声音涌进她耳朵里,却分辨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她扭过头把眼睛瞥向窗子外面,从这里刚好看得见酒店幽静的后花园。在这一扭一瞥之间,她分明觉察到蒙涛的眼光朝自己望了过来,但那眼神短暂而平静,如同蜻蜓翅膀扇出的一缕微光。这微光非常细弱,却将她牢牢钉在原地,众人呼啦啦起身离开时,她才蓦然惊醒地站起身来。

4

苏晓晨狠狠下了个决心:不去参加周末的同学聚会,也再不见蒙涛。

下这样的决心很艰难,但似乎唯有下了这样的决心,才可以抵消掉安缦酒店那天带来的失落和打击,也才可以淡化掉蒙涛对她视而不见所带来的绝望。但下午茶之后,她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得不对了,茶不思饭不想,神思恍惚宛若梦游,看见什么都觉得像跟自己有仇。

因为图书馆被一个会议占用,苏晓晨今天被拖到六点半才下班。她关了灯,锁了卷帘门,慢吞吞走出院子时,发觉自己压根儿不想回家。母亲又跟她谈了一次蒙涛,母亲甚至还知道蒙涛请他们喝了著名的安缦下午茶,谢峰他妈讲述了那是场多么豪奢的消费。

“他没结婚说明还念着你呢。你主动一点,说些软和的话,他心里的梗就消了。关键是要让他知道你一直为他单着,他就会下台阶的,男人嘛!”母亲说这些话时,理所当然,胸有成竹。

假如蒙涛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落魄而归,母亲还会如此撺掇他们复合吗?假如蒙涛没有富可敌国的架势,母亲会如此上心吗?这么想着,与母亲之间的那道疤瘌又刺眼地显现出来,并朝着鸿沟的趋势塌陷。租套房子,搬离父母家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和坚决,几乎有些迫不及待。

苏晓晨发信息告诉母亲晚上要加班,然后到单位对面吃了碗牛肉面。吃完面走出小馆子,她沿着时鸿街慢慢散步。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周遭的人影车影变得朦胧模糊暧昧不清,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她努力挺直腰板,深深吸了几口气,告诫自己必须从浑噩状态里走出来,回到正常的生活节奏里去。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苏晓晨依然不想回家。所有路灯都亮了起来,走完与时鸿街垂直的富春路,就拐上了华益路,高三那个永生难忘的初吻之夜猝不及防地漫上心头。

蒙涛走后,苏晓晨从心理地图上狠狠抹掉了这个地点,哪怕需要路过,也故意绕开。但是今日,居然梦游般浑浑噩噩走到这里来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忘记这里,无须迟疑就辨认出了道路与方向。再朝前走不远就是工人新村,蒙涛家住在红砖楼五栋一楼。

十三年没来过这里了,不知是岁月改变了建筑的容颜,还是记忆修改了它的面貌,红砖楼竟变得与过去的样子迥然不同,甚至严重背离了苏晓晨对它的想象。寥寥几个窗户里亮着一点一点的灯光,其余地方都是黢黑一片。住户大都搬走了,还驻守在这里的或是无处可去的下岗工人,或是不被赡养的孤寡老人。远处路灯散射过来的光不均匀地映在墙面上,看不出是砖墙斑驳还是光影使然,砖楼黑乎乎矗在那里的样子像一座荒冢,好像谁都可以欺负它。

谢峰在群里说,蒙涛的能量医学项目将在工人新村落地,目前正与区政府商谈拆迁安置等事宜。苏晓晨继续朝前走,凭记忆走到了蒙涛家住的单元门口。她忽然看见一楼的窗户里透出一抹灯光,大吃了一惊,退回几步重新辨认,很肯定亮灯的地方就是蒙涛家,而整幢楼是全黑的。

忽然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苏晓晨扭头望去,黑暗中看不清楚对方眉眼,但身形与气息让她第一时间知道是蒙涛。他坐在花台上,手里的烟头一亮一灭的。苏晓晨记得这个花台是他父亲设计的,砌筑时特意预留了个暗箱,暗箱里预留着一把家门钥匙,因为蒙涛总会弄丢钥匙。此刻的蒙涛就像黑夜一样无声无息,似乎早就坐在那里了,身体与黑夜既融为一体又彼此分离,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坐到天明。令苏晓晨感到诧异的是,在这种情形下见到蒙涛,自己竟然并不吃惊。

蒙涛说:“你来啦?”

苏晓晨说:“嗯。”

“来干吗?”

“看看。你呢?”

“我把他们的骨灰放在屋里了。”

苏晓晨身子颤了一颤,紧张地望向亮灯的窗内,难怪谢峰说蒙涛让他找来家政打扫这老屋子。那些她从别处听来的、她与蒙涛分手后发生在这里的惨剧,放电影般闪现出来——

那是一个周末下午,又一群工友上门讨债。夏蕊珠不断说好话赔不是,但债主们不依不饶,有人砸了个茶杯,吼道:“厂里三个月没发我工资了,我也等米下锅啊!”其他人纷纷叫嚷,纷纷响应。

就在这时,蒙志坚从床上滚到地上,再从地上爬到客厅里,发出长长一声号叫。他让自己直直跪着,抬起瘦骨嶙峋的手,点将般将这些人逐个指认一遍,然后重重地一个响头磕在地上。众人脸上有些挂不住,止住了话头。但蒙志坚又磕了第二个头、第三个头,脑门磕出了血,鼻孔也汩汩流着血。夏蕊珠扑过去扶住丈夫,哭道:“你们再宽限宽限吧,钱我以后做牛做马一定还。”众人僵持着,却没人吭个声表个态。这时蒙志坚忽然身子一歪轰然倒地,夏蕊珠抱着他大声叫唤,众人讪讪地转身欲走。

一个敦实的身影忽然挡在了门口,大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关上,并被反锁起来。

是蒙涛。他走进房间拿了一沓白纸出来递给每人一张,让他们写下欠款数目和名字,然后在每一张上写下:“借款人:蒙涛。”一个工友说:“你折腾半天也就给了张白条,这白条能买米买菜吗?”另一人说:“厂里开的白条好歹还盖个公章,你这算啥?”蒙涛也不搭话,进厨房拿来一把菜刀,刷地在小臂上割开一道口子,鲜血喷了出来。母亲失声尖叫,众人在惊骇中看着蒙涛用大拇指蘸上血,逐一在每张借条上盖上手印。

蒙涛咬牙切齿地说:“不把这些钱还给你们,我誓不为人!”

蒙志坚在那天晚上离世了。夏蕊珠死死抱着丈夫的身体不松手,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就这么抱着,蒙涛怎么拉都拉不开,只听见母亲嘴里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没钱火化你安葬你呀。”

这时一个姓徐的女人敲开了他家的门。她是被水泥厂人集体孤立的女人,因为她多年前跟个老板私奔去做了小三,后来被老板抛弃,又重新回到工人新村。工友们从不与她搭茬,更不准自家孩子跟她说话,她独来独往地住在蒙涛家楼上。这女人走了进来,站在客厅里说:“我出钱给蒙师傅料理后事。”

没想到夏蕊珠果断拒绝了。女人走后,夏蕊珠低低说出几个字:“她的钱不干净。”

蒙志坚的尸体开始变色、发臭,蒙涛再次出去借钱。但他跑断了腿说哑了嗓,都没人再愿借一分钱给他了。晚上回到家时,发现母亲抱着父亲的尸身,已咽了气。

…………

夜色很黑,远处那些零零星星亮着灯的窗户愈发加重了夜色的浓度。苏晓晨有好多话要对蒙涛说,但话刚一涌到嘴边就受到空气的干扰,又拐弯去了别处。她努力去捕捉它们,却还是说不出半句话来。这样的一个夜晚,这样场景下的相见,语言仿佛随夜色沉入到了深不见底之处,她只好沉默着。

没想到蒙涛忽然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像从装着冰块的杯子里发出来的。“火化他们的那天谁都没来,真的一个人都没来,只有我和徐阿姨两人在场。想要收齐所有骨灰得额外加钱,是徐阿姨付的钱。他俩从炉子里推出来时已没了人的形状,只有骨头组成的人的线条,那线条记录了他们苦难的一生。捡骨师傅的工作是从脚底开始的,他一截一截把他们的骨头掰碎,一片一片仔细装进罐子里。是的,就是罐子,两只我们家用过的罐子,因为我没钱买骨灰盒。现在我有钱买最好的骨灰盒了,但已经不能把他们从罐子里移过来了。火化完,我抱着两个沉甸甸的罐子在想,生而为人真是最大的悲哀,降生之日就是苦难的开始,烧成灰才终于解脱。再然后,还是徐阿姨付钱,把罐子寄存起来,一存就是十三年。”

这样的叙述突兀而断裂,飘渺而迷惘,既没有空间逻辑也没有线性逻辑,不针对听者也不像自言自语。但苏晓晨不但全部听懂了,且那惨景历历在目仿若亲临。她很想问一句:后来呢?你抛下父母的骨灰,抛下未完的学业,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还想问:你这十三年间经历了些什么?但蒙涛坐在花台上的身影像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让她无从开口。夜孤寂地黑着,空气里是沉沉的静默,那静默像块石头压得苏晓晨喘不过气。她想,如果从这些年自己从未间断的思念说起,是不是就可以打破僵局。

“你肯定想不到蒙涛当年爬着离去,如今站着回来吧?”

劈头盖脸袭来的这句话,让苏晓晨胸腔里刚升起来的一团热气瞬间凝结,像飞鸟遇着寒流,迅速被冻成了冰块。

“一块任人践踏的土渣渣,变成了众人仰望的一座山,让你很不舒服吧?”蒙涛丝毫没有想放过她的意思。

原来他不但怨着我,还一直恨着我呢。苏晓晨这么想着时,觉得心脏部位在迅速失去温度,冰凉得想哭。

“要进去坐坐吗?”蒙涛忽然话锋一转。

“不了,我要回家。”她回答完之后立刻转身往回走,生怕多耽搁一秒钟自己就会反悔。

“礼拜天的晚餐你一定要来参加。”

苏晓晨慢下了脚步,既没回头也没吱声,内心挣扎着要不要背叛这几天下定的决心。

蒙涛似乎又说了句什么,声音遥远而细微,极有可能他并没说什么,是她幻听了。苏晓晨扬起手臂在空中摆了摆,也不知蒙涛是否看得见,反正既算是回应也算是告别了。

第二天下班后,苏晓晨又鬼使神差来到了华益路。

天还没黑,路两侧的梧桐树与十三年前的姿态竟然是一样的,像是有某个咒语命令它们停止了生长。她沿狭长的街道来回地走,从这端的第一棵梧桐树走到那端的最后一棵梧桐树。她不需要辨认就知道从哪个路口拐进去就是工人新村,走多少步可以抵达那幢红砖楼。她太想去蒙涛父母的骨灰罐前敬三炷香了,太想对他们说上几句话了,然而最终她还是没有拐那个弯,没有走到那个亮着灯的房前。她重新折返回富春路上,梦游般乘公交车回家,内心弥漫着一股祭奠般的悲壮。

同学群热闹非凡,越来越多的人被拉入群里,即将来临的盛宴在每日热火朝天的聊天中,进入隆重的倒计时状态。关于蒙涛那个大项目的议论甚嚣尘上,讨论最多的还是原始股,一夜暴富的神话忽然触手可及,这让大家兴奋不已。谢峰犹如外交部发言人,既暗示大家自己与蒙涛关系非同一般,又周到细致地为同学们答疑解惑,精确描绘着大项目未来的收益模式。

眼看着同学宴的时间一点点临近,苏晓晨发觉内心的抵抗在一点点衰弱下来。周日下午五点钟,她忽然决定去参加晚宴了。之前千转百回的决心与挣扎,终于抵不过一个冲动来得果断。但她没有化妆,将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穿一件长排扣棉麻衫配黑色阔腿裤,外搭一件灰色风衣就出了门。

5

“聚满楼”就在华益路上,离工人新村不到一公里,只有苏晓晨知道蒙涛为何把吃饭地点定在这里。当年蒙涛考上大学时,母亲还没下岗,父亲还很硬朗,他俩在“聚满楼”为儿子摆了一桌庆贺酒席。那天苏晓晨也去了,还帮着招呼客人。那么多年没来了,没想到餐厅还开着,而且老板扩大了店面,装修了门脸,内部也浓墨重彩修饰了一新。苏晓晨走进餐厅,一眼就看出来蒙涛还没到,但大多数同学都到了,坐满整整两桌。谢峰对她招招手,落座时她发现桌上像会议餐那样立着写了名字的水牌,她的左边是谢峰,右边是汤杰。座位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纸袋,谢峰解释道:这是蒙涛送的伴手礼,每个同学一份。

苏晓晨并没去看纸袋里的东西,因为她发现刘欣欣坐在她正对面,而她右边空着的位子显然是蒙涛的,那里是主座。刘欣欣今天穿一套惹眼的红色连衣裙,头发与妆容修饰得愈发精致了,正眨巴着涂了厚厚睫毛膏的大眼睛,与其他人一起聚精会神听汤杰谈市里正大力推动的招商引资工作,谈自己准备与蒙涛商谈的大项目。苏晓晨把礼品袋放到脚下,忽看见水牌下压着个大红信封,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她朝桌上望去,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大红信封。又是谢峰及时接住了她的疑惑,低低在她耳边说:“当年借过钱给蒙涛的人,他按银行定期存款利率的十倍予以赔偿。”

苏晓晨的脸霎时变了色,耳畔响起母亲的话:“我也没亏待他,我给了他两千块钱……”

这个信封彻底坏了苏晓晨的心情,她颓然坐在那里,整个人像一张被水泡烂的纸,完全浸在衰败中不能自拔。这时大厅里另外两桌不认识的人忽然起了骚动,有人大声说:蒙涛来了!苏晓晨忽然意识到他们是水泥厂的工友。

蒙涛稳稳扎扎走到桌前,满脸谦逊地说:“抱歉抱歉,被领导拉着谈事耽搁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跟在他身边,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虽满脸皱褶但仍看得出年轻时的美丽风韵。蒙涛先将她安顿在自己座位的右边坐好,才拉开椅子落座。这样一来,他左边是刘欣欣,右边是那个妇人,让苏晓晨感觉很是诡谲。

菜肴很快上齐了,摆了满满一桌子。蒙涛端着酒杯站起来,同学们也呼啦啦站了起来,旁边那两桌工友也举着杯站了起来。蒙涛音调平缓,“第一杯酒,请大家和我一起,敬敬我的大恩人徐阿姨,她是我终生感激的大贵人。”他将身体转向那妇人,双手擎杯恭恭敬敬举过了头顶。苏晓晨忽然反应过来,她就是被水泥厂人孤立的那个女人,是她出钱出力一手操持了蒙涛父母的丧事,还出钱把骨灰寄存保管了十三年。蒙涛一饮而尽之后对着徐阿姨深深鞠了一躬,徐阿姨拍拍蒙涛肩膀,对众人举了举杯,一口干了。大家也都干了这一杯。

蒙涛将酒杯斟满,“第二杯,敬我父母在天之灵,敬我背井离乡的蹉跎岁月。”他低沉的音调里掺杂了浓烈的悲凉,脸上的神色显出迷惘和无助,一股强烈的虚无如雾气般在大厅里漫漶开来,让气氛霎时变得凝重,嘻嘻哈哈的人都适时地噤了声。

蒙涛一仰脖喝干,再次把酒杯倒满,缓缓环顾四周,语速变得更慢了。“第三杯,敬曾经救济过我父母的叔叔阿姨,敬曾经借过钱给我的同学,蒙涛谢谢你们!”

三杯过后,蒙涛示意大家落座,开席。

不知为何,苏晓晨觉得蒙涛说最后一番敬酒词时其实话里有话,因为他的目光并不具备他语调和言辞里的火热温度,是冷冷的,冰冰的。尤其说到“借过钱给我的同学”时,他的眼睛分明向自己这里投来一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道寒光。蒙涛表面上设宴款待,其实是心怀怨念吗?这怨念不仅针对在座的所有人,同时也包含了她,甚至对她的怨恨更多于其他人。这个想法电光石火般闪出来之后,变得非常肯定,极其尖锐地在苏晓晨的灵魂里刺了一下,让她在疼痛的同时,像有什么东西陡然苏醒了。

第三杯酒让两桌水泥厂人激动了起来,他们用高声的呼应将之前的悲凉驱散,开始拨云见日地渲染往昔的仗义和敞亮,也不忘内心最本真的诉求。

“说谢就见外啦,当年都是一个厂子的兄弟姐妹,有难处时不忍袖手旁观嘛。”

“那是应该的,谁没有个难的时候呀。发达时别忘记我们就是啦。”

“可怜两口子走得早,没看到小涛你出息的样子呀。你把工人新村买下来,是我们大伙的骄傲啊。”

“让我们买点原始股才是真的,哈哈哈。”

这些话说得既伤感又真切,因为加上了表情和动作,更是伤感得能摸出伤感的厚度来。有人边说边晃动手里的红信封,有人拎起精致的伴手礼,那场面仿佛一场浩大的施恩与浩大的感恩,所有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当初去蒙涛家讨债的事实。这时苏晓晨一眼看见了谢峰的妈妈,她一边像主人似的招呼着大家吃好喝好,一边大声演绎着表妹一家昔日的凄惨,说到动情处还用纸巾擦擦眼角,仿佛自己不仅与表妹一起亲历了那段艰难困境,还分摊了表妹一家所有的痛苦。

同学这两桌则没那么喧嚣直白,他们的表达含蓄而内敛,他们的话语指向直奔主题绝无废话,那就是要蒙涛答复能否购买雷泰诺公司的原始股。蒙涛颔首微笑,满脸都是肯定的答复。

一个同学说:“蒙涛你太内向了,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家的状况。”

一个面前摆着红信封的同学说:“也就借了几百块钱,至于加倍偿还吗。你还不是为了给父亲买止疼泵,肝癌多疼啊。”

刘欣欣说:“当时你吭声气嘛,每个同学凑一份,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苏晓晨坐在那里,有种看戏的感觉。他们演戏给别人看,别人也演戏给他们看。同窗之谊的真情只在旧小说里能看见,到了现实中,那色彩已被稀释得面目模糊。同学聚会聚的不是人也不是心,是嘴,是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们说出的话语情意深重,他们表达的友谊地久天长。

蒙涛幽幽地说:“每次疼痛来袭时,我父亲最好的药其实不是止疼泵,而是声嘶力竭的喊叫,那嘶喊像把锯子锯着我的骨头。他走后很多年,我都还在深夜里听见他的嘶喊声。”

场面顿时冷凄下来,众人既尴尬又不知所措。汤杰大声打破了这僵局,“你衣锦还乡,父母九泉之下也欣慰了。翻篇翻篇,说点开心的。”

蒙涛对这话没做任何反馈,他轻轻拨动桌上转盘,每样菜给徐阿姨夹一点在碗里,侧着身子轻言细语地与她说话,好像其他人根本不存在,好像这桌盛宴只是为徐阿姨一人而设。刘欣欣殷勤地把一些菜夹到蒙涛碗里,然后像半个主人似的招呼大家:“趁热吃呀,海鲜一凉就出腥味了。”

所有人里面,只有苏晓晨出离于眼前的氛围,也只有她没喝酒。她竟对蒙涛昔日向同学借钱的事一无所知,这让她心中有了一股被隐瞒的愤懑。刚才蒙涛举杯说话时,她在单方面的凝望中仔细审视着他,怎么都无法将他与过去的蒙涛对应起来。他白净的皮肤现在又黑又亮;他眉宇间罩着一层深深的疲惫;他说到父亲时,两股或三股青筋在脸上时隐时现,像皮肤下藏着几条蠕动的蚯蚓;他短袖T恤下露出的胳膊上有几道日深月久的伤疤,敞开的领口处也隐隐看得见有疤痕。不知怎的,苏晓晨觉得蒙涛承受过强度极大的工作,她眼前浮现出港口码头那些挥汗如雨的搬运工,看见他们为将货物附着于身体上而缠勒的绳索。

听见有人在说她的名字,苏晓晨从游离中回过神来。原来终于有人想起了她与蒙涛昔日的恋情,借着酒劲开始调侃。一人问:“苏晓晨,听说你一直单着?”另一人说:“你是不是算好了蒙涛要回来才单着的?”见苏晓晨目光清冷一言不发,两个女同学尴尬地一笑,急忙露出友好的表情。这番话蒙涛也听见了,他的目光迅速朝苏晓晨射来,脸色瞬间僵硬,右眼上方的眉毛抽搐了几下。这个动作苏晓晨太熟悉了,蒙涛每每遇到揪心之事时都会这样,他第一次告诉她父亲患肝癌时,右眉毛也是这样抽搐个不停。

场面开始热络起来,同学们纷纷起来给蒙涛敬酒,每个人的表现像复印机一样相同:先渲染一番同窗之谊,然后预祝大项目早日落地,最后佯装无意地说一句,要让老同学入上一股哦。

水泥厂的工友们也端着酒杯一拨又一拨地过来敬酒了,他们先是倾诉衷肠般说起与他父母往日的情谊,其间夹杂了许多感人的小细节。然后不失时机地说:“听说你的大项目要建在咱工人新村,别忘了你爸妈的这些老朋友啊!我们家那孩子,让他来你公司跟着锻炼锻炼吧。”

蒙涛仍像过去那样话不多,对于即将落地的大项目,时不时给大家一句肯定的答复,偶尔非常确定地点一点头。一群老工友已开始群情激奋摩拳擦掌,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个个像打了鸡血的壮士,如顶礼膜拜的教徒,把蒙涛团团供奉在中央。然而蒙涛脸上却没有丝毫的陶醉享受,他看向他们时,眼神中会划过一丝嘲讽,短短一闪立刻收拢来,但是被苏晓晨捕捉到了。她感觉这一闪之光,才是蒙涛衣锦还乡应有的公道色彩,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意识越来越强烈。

刘欣欣今天极其活跃,酒量又好,引领着同学掀起一次又一次喝酒高潮。不知是谁提议她献歌一曲,她也不客气,一手举着酒杯,一手舞动比画着就开始引吭高歌:“我就在这里等你披星戴月乘着风而来,我就在这里埋好烈酒候你故事开。千千万万人海灯火阑珊,你多少次不在,走遍高高低低一路辗转,朝暮青丝已白。……我在九幽等你极乐等你,望彼岸花开,长对三生浮白不畏不改,渡过去将来……”

刘欣欣不论歌词、表情还是身体语言都是朝向蒙涛的,蒙涛既不搭腔也不吃菜,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脑袋随着歌曲旋律左右摇晃,手中的筷子在桌上敲打着节拍。同学们高声喝彩之后大喊:“喝个交杯!”刘欣欣果然就拉起蒙涛,将酒杯穿过他手臂。汤杰喊:“要喝升级版交杯!”众人立刻呼应。于是刘欣欣将右手绕过蒙涛脖颈,蒙涛的右手也绕过她脖颈,二人几乎胸贴着胸脸贴着脸地一起喝干了杯中酒。众人将浓密的兴趣掺杂在进一步的起哄中,纷纷鼓掌叫再来一杯。

苏晓晨像被电击了似的身体颤了起来,皮肤发紧脸皮发僵,嘴唇干枯得像结了一层角质壳。她紧咬住丧失了感觉的嘴唇,异样的感觉忽然开始发酵,酿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情绪最后综合成一道熊熊燃烧的嫉妒,和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动。滴酒不沾的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任由酒精的爆炸感在心头催生出一股汹涌的决绝。

她站起身来,并不管自己撞歪了椅子,踢翻了地上的礼袋,转身就朝大门方向走去。沸腾的人声一阵阵涌进耳膜,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什么。好像听见有人大声叫她,好像感到众人的目光铺天盖地朝她的脊背投射过来,像刀,像箭,像冰雹,让她步步惊心。但她仍然大步走出餐厅大门,来到了街上。

6

深秋的夜晚清冷冰凉,寒风习习夜露沾衣,苏晓晨的风衣留在了餐厅里,只穿一件棉麻衬衫的她冷得皮肤紧绷牙齿打战。酒精开始在胸口灼烧,她低着头大步行走,脚步迅疾如矢,喉咙里喘出急促的呼吸,觉得四周都响起了风声。她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扯,这吸力要把她的皮肤撕脱,要从胸膛里扯出她的心脏。她已经不受意念控制了,双脚不由自主地飞奔起来,一直奔进夜幕里,奔到工人新村,站定在红砖楼前。

五栋唯一的那盏灯依旧从窗户里发出光亮来,是蒙涛故意让它亮着的吧,为了照耀两个在黑暗中待了十三年的骨灰罐。除此之外,单元门的檐口上还多出一盏灯,大约也是蒙涛安上去的,照着入口那条小道的同时,也将花台照得雪亮。

她走到花台前,模仿过去蒙涛的动作去抬那块青石板。以前看蒙涛每次轻轻松松就把它抬起来,没想到石板竟是纹丝不动,有着意想不到的沉重。蒙志坚当初真是精心设计过的,不知内情的人怎么都看不出这花台与其他花台有何不同,更看不出那青石板是可以活动的。苏晓晨绕着红砖楼转了一圈,捡回来一截粗铁丝和一段木棍。她先将铁丝嵌入石板缝里,撬起一丝缝隙,然后把木棍塞进缝里作为杠杆,借着酒劲用力一抬,青石板被撬了起来。这个斜度她有了发力处,咬牙使劲,石板被挪开了。

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铁盒,她将铁盒拿在手里,借着檐口射来的灯光仔细端详。这是一个七十年代的圆形饼干盒,顶盖上画着红白牡丹图案,周围是一圈红色楷体字:“国营糖果一厂”。打开盒盖,一把钥匙静静躺在里面。她有些恍惚——这钥匙到底是父亲为儿子留的,是蒙涛为自己留的,还是时间为空间留的?这个问题让她一时无所辨别。她不是这里的主人,她不属于红砖楼,蒙涛一家好像正躲在某个角落看着她,考验她,继而再决定接不接纳她。

进去吗?这么想着的时候,手中的钥匙已插进了锁孔。

进到屋里,霎时如同进了冰窖。不是气温的冷,是心理上的冷,凄冷的冷。长明灯照耀着躺在罐里的两位逝者,房间里的陈设依旧停留在十三年前她见过的模样。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想让外面的光芒从视野里散去,尽快适应里面的一切。斑驳的墙壁像经历了一场火烤,大约岁月让任何事物看起来都像是火烤过一样吧。谢峰在群里说他受蒙涛之托找来的四个保洁员,花了整整一天才将这不足四十平方米的房子打扫干净,此刻看起来的确是窗明几净的样子。几件简单的家具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矮柜、老款电视机、颜色褪得辨不出图案的布艺沙发、方形玻璃茶几、漆面斑驳的饭桌、四把摇晃的椅子。房间没有窗帘,谢峰说原来的窗帘因为年久腐烂,在打扫卫生时被彻底丢弃了。

苏晓晨看见了一只行李箱,两双皮鞋,沙发背上搭着的几件衣服。她走进卫生间摁亮灯,看见了牙刷牙膏香皂毛巾,用手捏捏,毛巾是湿的。

她重新回到客厅,仔细去看矮柜上端端正正摆着的两个圆形土陶罐。罐的表面已在时光消逝中褪去了原本的光泽,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暗淡粗陋,毫无美感。孤零零的陶罐前摆着一盘水果、一碟糖、一个香炉。陶罐上方的墙上挂着新翻印的大幅照片,两张熟悉亲切的脸,两双温和善良的眼睛,静静看着自己。

香柱与火机都是现成的,苏晓晨点燃三炷香,小心翼翼插进香炉里,后退一步,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喃喃祝祷。遥远的过往雪片般飘飞而来,还没病倒的蒙志坚在花台前专心摆弄新栽下去的月季,她与蒙涛在房间里鼓捣昆虫标本,夏蕊珠笑吟吟走进来说:“老田送了一兜活跳跳的田螺,今晚炒田螺给你俩吃。”

砰的一声门响,把苏晓晨惊得从回忆中跳了回来。刚睁开眼睛,就看见蒙涛定定站在进门处,像是从外面飘进来的一个影子。

苏晓晨恍然惊觉自己擅自进入别人家真是不应该,但随即另一种心态立刻占据了上风。恋爱期间,因为蒙涛什么都随着她宠着她,她就时时刻刻处于优势地位。此刻,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内心仍像过去一样处于优势地位,这样的意识演变成一种不讲理的霸道,她气哼哼望着蒙涛说:“盛宴结束了?你真是阔气啊,请那么多人,点那么多菜,还点了龙虾!”

蒙涛没有答话,眼神清冷,满脸疲惫。

“停下来吧,不要再骗人了。”

这句话让蒙涛像冷不丁中了一箭,身子不受控地抖动了一下,几秒钟后才挺直腰板恢复镇定。他狠狠扫了苏晓晨一眼:“请注意你的用词!”那架势像一条受到挑衅的毒蛇,吐着火红的芯子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苏晓晨被吓到了,她从未见蒙涛对她有过这样的表情。蒙涛从她身边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两杯水放在茶几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

苏晓晨走过去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干,一字一句地说:“之前我是第六感,进屋后变成了确定感,确定了你在撒谎!你假装住在安缦酒店,其实你住在这里;你说手上有大项目,其实没有。一切都是你演出来的戏!”

蒙涛将双臂合抱在胸前:“苏晓晨同学,不要太自以为是。”

“我去档案馆查过资料,工人新村地块两年前招拍给了城投公司,用地性质是体育场馆和大型综合体,目前正在方案设计阶段。”

蒙涛舔了舔嘴唇,没有答话。

苏晓晨隔着茶几看向蒙涛,看见了他额头上眼角边密密匝匝的皱纹,这样深刻的皱纹不该出现在一张三十五岁的脸上。这些皱纹让她惊心动魄,也让她心疼不已。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你说的那些话,你让谢峰转达的故事,骗得过所有人,但骗不了我。看看这皱纹、伤疤,还有晒裂了的皮肤,你何苦用十三年的血汗钱,来编造一个虚幻的梦?”

“什么叫虚幻?”蒙涛一挥手打断了她,“有钱,有身份,有让你们发财的项目是虚幻?为什么在虚幻之下,你们都匍匐在当年看不起的这个人脚下?”

苏晓晨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请你不要把我圈进那个‘你们’里,我和他们不一样。假如你真是如假包换的大老板,我今晚绝不会站在这里!我当年的确对不起你,因为我太懦弱,太惧怕和顺从我母亲,才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你骂我吧,怎么骂都可以,这样能减轻一点我的懊悔与自责。”感谢酒精,她终于把憋了十三年的话大声说了出来。

蒙涛重新把双臂环抱在了胸前,但肩膀却显出挣扎的样子。他右眼上方的眉毛急剧抽动着,黑夜从他身后那扇没有窗帘的钢窗涌进一股猝不及防的空虚,使得坐在那里的他显得形只影单。

“你回来的这些天,发泄了当年受歧视的愤恨,嘲讽了势利眼的小人,享受了被人追捧的快乐。从今天起收手吧,别再继续欺骗了。”

蒙涛的表情起了某种变化,右眉再次抽动了几下。他将右手握成拳支在脑袋上,看得出这不是一种故作姿态,而是坍塌的执念还在依仗渐渐消逝的信心继续抗争。他正拼死抓住一些渺茫的东西,向着快要失去的目标痛苦而无力地挣扎着。

“跟我讲讲你这些年的事情好吗?”苏晓晨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有什么好讲的。”蒙涛抬起头来时,身体像被抽了筋骨似的涣散下去,脸上充满嘲讽。“丑小鸭变不成白天鹅,这世界不属于寒门子弟,你再怎么拼,等级差距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不可逾越。”他的声音又细又尖,像刀片划破黑夜里的布帘。

“你太极端了。不是只有成为精英才配拥有世界,也不是功成名就才算没有白活。你看我也活得很平庸啊,这世界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平凡人,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最长久。听我一句,你不能让心里永远装着过去的伤疤和窟窿,更不能用它们去骗无辜者的钱。蒙叔叔夏阿姨一生善良,你如果这么做了,他们九泉之下绝不会原谅你。”苏晓晨惊诧自己今晚居然说了这么多话,比她一年说的话加起来还多。酒精在胸口灼灼燃烧,她觉得嗓子眼冒火,端起桌上另一杯水咕咚咕咚喝干,弱弱地将身子靠在了沙发背上,感觉自己简直要虚脱了。

蒙涛放下支着脑袋的右手,定定望着苏晓晨。有些话在他舌尖上艰难地弹动,却始终弹不出来。他努力再努力,终于问了出来:“你……真的一直没结婚?”

“是的!我不敢说我是为你等了十三年,但我的的确确孤单了十三年,煎熬了十三年。”

蒙涛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打火机摁了三下都打不着,气得将那支烟扔到了茶几上,这个举动令他显得落寞而无助。他脸上急剧变换着各种表情,在一番痛苦的挣扎之后,某种东西开始崩溃也开始放弃,他终于掩饰住了自己,重新退回到了原来的表情里去,冷冷地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零度的语气仿佛严正地宣告:美好过往早就一笔勾销,刻骨铭心的初恋已不了了之。

苏晓晨骨子里钻牛角尖的执拗冒出来了,她刷地站起身来,走进了厨房,折返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剪刀。她隐忍的时间太久了,隐忍了十三年,今晚她不想再这样了。她用左手挽起长发,宣誓般高高托举着,“你走了十三年,它陪我等了你十三年。你不答应收手,现在我就剪了它。”

蒙涛的喉结从下到上滚动了一圈,眼睛里绽出了血丝,双手握成了拳,但身体却没做出任何反应。

咔嚓,一缕青丝应声落地,苏晓晨感到一种痛痛的快感。这世上少了一件令蒙涛沉湎的物件,而她灵魂的重量好像也随之减轻了一分。

蒙涛像被蜇到似的跳将起来,撞歪了茶几,水杯咕噜咕噜滚到茶几边缘,落到地上裂成了几瓣。苏晓晨正要剪第二刀时,他一个箭步冲过来,劈手夺下剪刀。因为用力过猛,剪刀在手指上划出一道口子,他哎呀了一声,剪刀掉在地上。

苏晓晨看见一股鲜血从蒙涛手指上渗透出来,一把抓过来用嘴吮住那伤口,动作与当年一模一样。蒙涛的身子颤了一颤,抬起左手紧紧握住她脑袋上残余的那截秀发,像握住半截弥留的生命,喉咙里发出隐隐的呜咽声,脑袋重重低垂下来。被剪下的头发在地板上横丝竖缕凌乱怪异,像一幅康丁斯基的抽象画。

一股电流从蒙涛握着的发尖源起,迅速传导到全身,让苏晓晨开始发抖。随着战栗一起苏醒的,是被雪藏十三年的爱。这爱最初集中在心尖尖上,慢慢地开始朝全身扩散,尖锐且刺骨。她的感情强烈到了让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程度,就像一个发条上得太紧绷了的闹钟,在反作用的力道下,已无法再坚持了。她一把拉住蒙涛的胳膊,拽着他走进卧室。

今夜的月光分外明亮,皑皑的光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里投射进来,像一道古老的寓言。她整个身体都在燃烧,烧得周身滚烫。她一粒一粒解开棉麻衬衫的长排扣,脱下它,扔在身后的床上。

“不!”蒙涛叫了一声。

她没理会他的阻止,蹬掉鞋子让自己光脚站在地上,将阔腿裤褪到胯下,弯腰脱下一只裤腿,又脱下另一只裤腿。这时她身上只剩下了胸衣和内裤,月光比蒙涛离她更近,仿佛是她形影不离的伴侣。她腰部与腹部弧线紧凑,小巧精致,傲娇的乳房几乎要从胸衣里喷薄而出,耀眼的白色把幽暗的房间都照亮了。她将手绕到身后准备解开胸衣时,蒙涛大叫一声:“不要!”他彻底退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那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叫出来的,是从胸腔里嘶吼出来的。不是命令,而像哀求。

一记响亮的关门声砸破了夜的寂静,这声音犹如夏季里的一声闷雷。苏晓晨睁开泪眼,发觉蒙涛不见了,卧室门已被关上。月光的温柔退得很远很远,变成仅仅只是月光而已了。

那晚苏晓晨在蒙涛床上睡着了,睡得像死掉一样阴沉。从儿时起就经常光顾的那些梦境轮番降临,来拜年似的周转不停。最后的一个梦是她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到处都是枯树,所有树叶都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对着她张牙舞爪,像坚硬的钢丝在风中震鸣。她迷了路,怎么都走不出那片树林,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第二天醒来。

她发觉蒙涛的行李箱不见了,她剪落在地的头发也不见了。当她发觉两个骨灰罐和照片也不见了时,知道蒙涛再也不会回来了。只剩下她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屋里,孤孤单单,微不足道,连一句同情的叹息都没有得到。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7期)

【作者简介:闻冰轮,现居昆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国作家》《芳草》《光明日报》《文艺报》《广西文学》《红岩》《长城》《山东文学》《红豆》《西湖》《安徽文学》《黄河》《散文百家》等刊物发表作品数十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七部、散文集八部。曾获芳草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优秀作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