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路:湘西与镰仓
一
生活中隐秘着某种天然存在的联系,这种联系几乎无所不在,它站在高高的山顶上,藐视“时间与空间”并穿越“时间与空间”,任何东西都不能把它束缚与遮蔽,这种隐秘的天然联系还会在某一时刻悄然浮现,恍惚之中早已惊扰了沉睡的过往,并构成某种无法解读的暗喻。于是……种种联想漫天飞舞,比庄子放飞的蝴蝶还要绵软、还要伤感。比如,去湘西、去镰仓;比如,沈从文与川端康成;还比如,《边城》与《雪国》……这种不断交叉出现的画面令我纷乱与欣喜,初始的激动终于慢慢沉静,像蝴蝶悄落在枝叶上,翅膀不再抖动,犹如标本一样静止。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我的心动,只能听到我的喃喃自语。
二
去湘西、去镰仓,虽然相隔一年,但是恰巧都在四月里,都是飘着细雨的阴霾天气,不仅路面湿滑,走路也是小心翼翼,就连思考都是湿漉漉的,于是所有联想在细雨中无限地延伸,白茫茫一片,地理边际和思想边际全都模糊起来。
我在今年的镰仓,想到去年的湘西凤凰。
记得去年我从来到湘西凤凰到离开,四五天的时间里,每天早上出行时都要撑上一把伞。看似雨不大,但不打伞,先是感觉脸上、眼睫毛、手背湿了,随后低头看见膝盖、鞋子也湿了,那会儿大概双肩也早就湿了吧。凤凰古城的街道很窄,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两层,也有三层、四层,邻水的“吊脚楼”还会更高些,几根单薄木棍交叉支撑,远望过去总是感觉要在某一时刻轰然倒塌,却不料它们已经有数十年乃至更久的建筑历史;所有房屋都是木门木窗木屋,向外伸出的房檐也是木质的,在雨季中散发出来木质特有的味道;有的则是灰色的砖房,想必是后来建成的,但与老旧的木屋紧挨着,看上去也不违和,无论你是远观还是近瞧,倒是和谐统一;又因为房屋依山而建,到了夜晚灯光亮起来,像是瀑布一样流淌。地面是干净的石板路或鹅卵石路,因有雨水浸湿,虽然没有太阳照射,地面依旧闪着晶莹的亮光,每一束亮光都能映射出周边的屋、物、人以及天空的模样。街道两旁的房屋有的是住宅,有的是腊肉店,门前挂着苗家腊肉制作方法的照片,探头细瞅,店铺墙上挂着的腊肉,犹如截了半截枪托的黑色猎枪;还有逼仄的小饭店,带着辣味的香气从小饭店里面飘出来,顺带也把“黄牛肉粉”的招牌包裹了,闻着雨中的辣香,有时鼻子就会不自觉地发痒,忍不住打个响亮的北方喷嚏。凤凰老城保存完好,特别是古城楼,让沱江边上老迈的凤凰城有了坚硬的依靠。我住在东门城楼下一家客栈的二楼,无论是出门还是站在阳台向外瞭望,厚重石料建筑起来的古城墙近在咫尺,仿佛上前一步就会“曝牙齿咬狗蚤——撞到的”(凤凰地区歇后语)。由于年代久远,再加上气候潮湿,好多石块表面已经发黑,用手摸一摸湿墙,特别能够理解“岁月悠悠”的内涵。
在湘西凤凰老城的日子里,心绪总是带着忧伤。同样,忧伤心绪在镰仓也是始终伴随,像是心爱的人永远不离不弃。
我从东京大田出发,去镰仓需要地铁、特急(火车快车)和慢车(绿皮小火车)的“三车联运”,绝不是简单的一次倒车,而是需要很多次倒车,注意力稍有偏差,立刻就会坐错车,一旦坐错,可不是再坐回来那样简单,有可能差之百里了。坐绿皮小火车犹如探险,火车穿行在村庄里,车厢与两边住宅不到一米的距离,紧紧擦着院落木栏杆呼啸而过,从窄小院子里伸出来的树木枝叶,被小火车带起来的风撞得花枝乱颤,树叶上的雨水把火车玻璃打得一派斑驳,觉得世界瞬间乱了套。一个多小时的行程终于完结,走出雨雾中的镰仓车站,回身再望,车站变得像是高山上的庙宇道观,细风吹拂,仿佛身在由125个“话”组成的《伊势物语》中,每段“话”的前面都有“从前”两个字,那一刻时间被“从前”无限拉长,把普通日子变成了神话传说。镰仓街道很窄,感觉比凤凰老城街道宽不了多少,但要走公交车、小汽车,把行人边道挤压得非常窄,宽度只能走一个人,再加上打着雨伞,后面的行人要是有急事,想要快走几步超过前面的人,对于谨慎礼貌的日本人来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镰仓与奈良、京都并称为日本三大古都,几乎就是“三步一宫、五步一社”,作为镰仓时代幕府的政治中心,那个时期的建筑保留下来不少,特别是普通百姓住宅,感觉矮小得不可思议。一个白衣女孩牵着一条白狗,走过一幢由于风雨侵蚀已经变成黑色的木质建筑,相互比衬,更是觉得那座古老庭院太小了。
三
为什么要去湘西凤凰?为什么要去神奈川县镰仓?细想起来,除了美丽风光和人文景观,还因为沈从文和川端康成,他们才是我前往这两个地方的原始理由。1980年我开始学习写作,这一年因为参加工作,每个月有了11元工资,除去给家里上交5元生活费,可以自由支配6元钱,想买什么书就可以买什么书;还是在这一年,我参加了天津一家区级文化馆的文学辅导班,与众多文学爱好者在一起切磋创作经验,交流读书心得;还是这一年,在一位大学老师讲座中,我知道了沈从文和川端康成,还有他们的经典作品,我开始去读他们的著作,去了解他们的人生经历。四十四年前,我在阅读沈从文与川端康成作品时,并没有想到要把两位大师放在一起进行叙说,从来没有这样联想过;但可以肯定的是,从那时起直到今天,我始终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的著作隔上几年我就会重新读一读,每次读来都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拥有新的感悟。近十多年,我始终坚持做一件事,只要到另外一座城市,我就会尽一切可能去找寻我喜爱的作家故居或是作家墓地,我相信这才是理解作家和其作品的有效途径。
在湘西的凤凰古城,我先去沈从文墓地拜祭,然后才去他的故居。依旧是冒雨前行。沈从文墓地在古城东面的听涛山。路上没有人。因为有指示牌,非常容易找到。墓地没有坟冢,一块取自听涛山的天然五彩玛瑙石作为墓碑。站在墓碑前那块稍微平整的空地上往前看,山下黑顶白墙的房屋被茂密的树林裁剪成一个个小方块,又被弯曲的石阶连接起来;再往前看,是静静流淌的沱江,墓碑后面则是翠绿静谧的山林。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听涛山了,犹如大海波涛一样的声响,时刻在耳边回响,那是沱江水声与山上树林声音的混合。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与墓碑上的文字融为一体: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简洁而又令人深思的碑文,与素雅的氛围相互衬托,给了所有来者拥有漫长时间去思索,绝不会有人打扰。我把从一位老妪手里买来的用自然生长的野花编织的花环,双手放在沈先生墓碑前伫立许久。转天,我又冒着细雨去了中营街上的沈从文先生故居。从死到生,混沌中我似乎选择了沈先生人生旅途的正确解读。故居与他墓地一样,还是没有人,我只能解读为下雨的缘故。将近百元的门票让我不解,为何要收门票呢?那么一个低调的人、那么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假如先生依然在世,他是否会像嘲讽“克莱登大学”那样说上两句无奈的话,抑或苦笑着转身走开?故居保存基本完好,庭院中间放着一口巨大的水缸,里面的雨水有些混浊,散发着暗幽幽的绿色的光。书房里面的书桌油漆斑驳,桌面上破损了一个好大的洞,不知为何书桌上还放着一个三层提盒。墙面上挂着字画,沈从文父母照片,沈从文少年时代照片,还有与家人的合影以及与夫人张兆和的旧照,展柜里有先生的手稿以及出版的部分图书。先生坐的太师椅是梓木料的,已经非常破旧,标识牌关于太师椅介绍还比较详细:长66厘米,宽52厘米。在沈氏故居中,我看得最久的是书架和留声机。当下作家特别喜欢追求顶天立地的宽大书架,再看沈先生的书架,感到心中涌现一种无名的伤感。两个书架是先生在北京寓所用过的,后来运到了故居。非常简洁,两个厚木板做立柱,再用五个横向木板联结,变成了没有后挡板的书架,单薄俭朴得令人莫名心酸,如此简陋书桌与书架,丝毫没有影响沈先生写出影响深远的著作。留声机算是故居中唯一的奢华品,据讲沈先生生前喜欢边听音乐边写作,如今它立在木板床的旁边,无声地讲述着沈从文先生的生前故事。
那么在镰仓的川端康成的旧居呢?从镰仓火车站到川端旧居,坐公交车四站地,但需要等待,坐出租车倒是很方便。我通过翻译软件与司机交流,西装领带的老年司机,长得像《血疑》里饰演爸爸的演员大岛茂。他说他知道川端康成,但是不知道他旧居在哪里。我按照定位告诉了地址,他点点头。出租车在细雨中行驶,路上讲他从来没有拉过游客去川端康成旧居,这是第一次。我告诉他我来自中国,他非常友好地笑着,说欢迎你来镰仓,镰仓有美景,也有美食。我在网络上查询川端旧居,定位在一条街道,距离镰仓宫很近。经过十几分钟的行驶,“大岛茂”告诉我到了。我查看手机定位,再望车窗外,没有镰仓宫的影子,只是一条无人的街道,但定位显示确实到了目的地。“大岛茂”问我,是否还需要他等待?他说这里没有出租车,公交车大约一个小时才来一趟。我不想匆忙离开,谢过他的好意便下了车,车费不贵,一千三百日元。我撑着雨伞,一个人站在无人的街道上,这是日本农村,硬化的地面上有着清晰的交通标识。地面上的排水沟露在外面,但是水质清冽,没有异味。水泥电线杆子上的电线异常杂乱,杆子上还贴有治疗皮肤病的小幅广告。独立住宅的围墙不高,能够看见窄小的院落里花草旺盛,修剪得整整齐齐。住宅的墙壁上基本被花草覆盖,每家每户都有着不同的装修风格,几乎没有同款样式,但有一个明显感觉,那就是小巧玲珑,犹如盆景一样精致。明明到了川端旧居,却又找不见任何标识,正在沮丧之时,一转身,猛然发现“蒲原有明旧居迹(川端康成旧寓迹)”的标识碑就在我身后。那一刻我几乎要流下眼泪。千里迢迢来访,总要寻个标记,现在好了,终于……川端康成就在我的身边。石碑很旧了,如同镰仓乡下地区的建筑一样,风化的石块全都泛着黑色。石碑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分是一幅拓印在石碑上的照片,是当年浦原家旧居的模样,低矮的木屋全部隐在茂密的树木中,旧照的右上方是一张川端照片,他戴着眼镜,头发很短,穿着和服;石碑下半部分是川端生平介绍。因为风吹雨淋,所有画面和字迹全都模糊不清。标识碑旁边是一个木架子,放自行车的地方,地面铺着碎石子,旁边还有一辆丰田小汽车。静寂无人,又因为下雨,小鸟都回窝了,连鸟声都没有了。标识碑的旁边是一户人家,两层独幢住宅,米黄色的墙围。住宅外面的小院没有门,门口对讲机上面写有“蒲原”二字,可能川端康成后人还住在这里吧?我舍不得马上离开,在周边慢慢走着,这才发现镰仓宫——明治二年(1869年)建成——就在川端旧居不远处,也就是两百米的距离,我走进里面,只有两个游客正在“洗心”处,用长把水勺漱口,然后又洗手洗脸,最后缓慢走到正殿前,双手合十祈祷。离开镰仓宫,我在周边闲走,有展览馆、医院,还有小超市,水果蔬菜特别标注有“镰仓产”字样,看来本地人对于家乡产地的蔬菜水果,有着特别的倾向。雨丝时密时疏,也让我想起在大阪寻访川端康成诞生地的过程。与在湘西凤凰古城拜祭沈从文不同,那是“从死到生”,拜祭川端康成则是按照时间顺序进行,来镰仓之前,我先去大阪找寻川端的诞生地。犹如旧居挨着镰仓宫,川端在大阪的诞生地则紧邻神社天满宫,如今那里已经是一幢公寓楼,同样是一条寂静小街。
四
阅读《边城》和《雪国》,总是让我多次合上书本,沉吟良久。不是看不下去,而是舍不得快速看完。从弱冠之年到杖乡之年,我曾经无数次阅读,这样不舍的感觉却又是始终伴随,不曾有任何改变。
《边城》和《雪国》开篇,全都提到了“路”,就像我寻访他们的故居,永远伴随着“雨”。
《边城》是这样开篇的:“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那么《雪国》的开篇呢?有着与《边城》相似的意境:“穿过县界漫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夜空下已是白茫茫一片。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了”。
这两部作品的人物都不多。《边城》开篇便讲了,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和一只拟人化的懂事的黄狗。《雪国》则只有岛村、驹子、叶子和行男四个人,并由这四个人建构了两个并不复杂的三角关系。两部小说都没有紧张的情节,没有激昂的语言,只是关心人物命运,所有景物、环境和气候的描写,无不是为了塑造人物。
我特别喜欢这两位作家的语言。一位评论家把文学作品的写作归纳为“语言、细节、情节和结构”四要素,语言排在第一位,是文学作品的关键,也是作品最重要的技术支撑;再好的故事,再好的结构,语言要是不好,肯定要打太多的折扣。而《边城》和《雪国》的语言,则是精致的、准确的,是我喜欢的。沈从文和川端康成通过语言所漫溢出的那种淡淡的忧伤,营造出来的那种独特的意境,让人魂牵梦绕、欲罢不能,最主要的还有,那种意境与故事发生地的氛围完全融合,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比如他们是这样写的:“不大一会儿,他(岛村)觉得倦乏了,转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烟跑下山去。从他脚下飞起两只黄蝴蝶。蝶儿翩翩起舞,一忽儿飞得比县界的山还高,随着黄色渐渐变白,就越飞越远了。”(《雪国》);“河面已濛濛眬眬,看去好像只有一只白鸭在潭中浮着,也只剩一个人追着这只鸭子。”(《边城》)。
这两部小说中的细节,同样让人难以忘怀。其实,读完一本书,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故事可能忘记了,但精妙的细节肯定不会遗忘,并通过难以忘怀的细节牢牢记住这部著作。沈从文与川端康成,在他们的《边城》和《雪国》中,绝妙精准的细节处处可见,写人的细节太多了,在这里不妨举例动物和昆虫来说明。“蓬蓬鼓声掠水越山到了渡船头那里时,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黄狗。那黄狗汪汪地吠着,受了惊似地绕屋乱走,有人过渡时,便随船渡过河东岸去,且跑到那小山头向城里一方面大吠。”(《边城》);“回到房间,看见那只躯干粗大的飞蛾在隔壁点着十支光的昏暗的房间里,把卵产在黑色衣架上,然后飞走了。檐前的飞蛾吧嗒吧嗒地扑在装饰灯上。”(《雪国》)。
那只黄狗和那只飞蛾,犹如木刻版画一样,给人以鲜明的深刻印记。
五
沈从文与川端康成的人生经历,也同样有着太多的相似性。
沈从文年少时曾经跟随土著部队流徙于湖南、四川和贵州一带,后来成为行伍一员。再后来脱下军装来到北京,成为“北大”旁听生。1948年因为诸多原因受到强力排挤,故从小说创作转移到文物研究方面。并在不久后因受压力而陷入抑郁之中。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去世,他的身体状况始终不佳,说话和行走都受到很大的困扰,因此导致他的精神状态始终在抑郁之中徘徊。
川端康成也是如此。在他一岁时,父亲患结核病而死,一年后母亲也因同样病症离世,他从小与双目失明的祖父相依为命,十五岁时祖父离去,他从此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极端贫苦的生活以及精神上的漂泊无定,让他的性格也就变得更加孤僻。直到最后晚年自己结束生命,他的一生始终是在忧郁伤感中度过的,这与沈从文晚年的精神状态极为相似。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留下了精美的文字,留下了凄美的故事,留下了不朽的文学经典,同时也留下了对社会、对人类的深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