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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锄头传
来源:文汇报 | 舒飞廉  2024年07月22日08:00

周末回村消磨时间,黎明即起,在三楼书房里读书写字,直到头昏脑涨,其时朝晖透窗,照上大桌子,映入键盘,歇一会哈。我下楼去,在楼梯背后工具间找到锂电割草机、园艺剪刀,推门右拐,去打理我的“西原”,夹在从前一间旧瓦屋与新楼房之间的小园子,我在里面栽了树,种了南瓜。树是去年春上栽,梧桐两棵,胡桃、水杉、木槿、椿树、栾树各一棵;栾树本应是楝树,但宿迁县网店的伙计,发了栾树苗给我。南瓜秧是上次回村,去涂河集,由老太太们提篮里买来的,一共四根,还活着,按去年的经验,它们很快就会爬满园子,爬上瓦屋的屋顶,爬到西原的南北砖墙,开黄花像喇叭,藤尖跃跃然如龙崽。

草棵间繁露如麻,在五月的朝阳里闪耀,布在点点蛛网间,析分虹彩,露珠滋润着七棵树苗与四根南瓜秧,也在予树伞下的野草以“德泽”。野草有马齿苋、白茅、蒲公英、枸杞、蛇床、商陆,藤子是牵牛花、拉拉秧,还有不少构树苗与桑树苗,应是家平家鸽子与其他过路禽鸟排泄的功劳,它们趁着四月五月的阳光雨水,也在发育生长。是变成草长鸢飞的荒野,还是井然有序的林园,是西原,还是西园?其实也面临着抉择。温和而后发制人的南瓜藤,戴冠而彬彬有礼的树苗,都不是江湖草莽们的对手,乱拳缠死小师傅,才是常见的草木生态学。我又网购锂电割草机,就是对付它们的,好像每天刮一次胡子,西原里,是每周要除一次草,如果超过一周,草莽的声势,就会胜过良苗。将电池推入卡槽,拨开割草机开关,不锈钢杆前端旋转机头上的刀片转动起来,风火轮一般,迅疾如电,顺着草茎、藤蔓,就可以将野草打扫一净。最“裹筋”的是商陆,它们的宿根业已布满土壤,春夏间,见风就长,布满每一个角落,刀片将芝麻秆一般的主茎切断,溅出汁液,散发苦涩豆腥气。我查百度百科,商陆味苦、性寒,有微毒,割商陆棵时特别小心翼翼,额头稍微出汗,口鼻作恶,就放下割草机,去一旁瓦屋里透气。

瓦屋是我们六间老房子最西的一间,曾经盛放着祖父的床、衣箱、棺材,还有我与弟弟合用的床、书桌,十几年前盖新房时,将它保留下来,做了仓库与柴禾间。进门的西山墙边,堆放着箢子、箩筐、簸箕、箔子、木桶、扁担、冲担、犁架、农药喷雾器、棉花打钵机,过去我们常用的工具,它们在被制作出来时,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会闲置下来,成为最后一任的农器,在栉风沐雨的房间生尘腐朽。这一回,特别引起我注目的,是挂在木梁上的锄头,并排有五根,枣木长柄,熟铁脖颈,马蹄形的开刃,因为是悬挂在空中,木柄完好,刃口也只有些微的锈斑,好像是勾践剑夫差矛,被妥善地保存在这间小小农具博物馆里。一只小蜘蛛吃惊地由锄柄间的蛛网退回屋梁,它多久没被打扰过了,除开神出鬼没的壁虎?锄柄下方绀紫光滑,手泽犹存,我一眼看上去,依稀还能辨认出来,哪一根是祖父用的,哪两根又是父母用,哪两根又是我与姐姐所争抢的,对,就像现在我妻子有趁手的羽毛球拍,儿子有心爱的桌球杆,当年我们也各自有心仪的锄头。

应该还有三把小锄,两把挖锄,就像家里有老人、大人与小孩,侠客们有长剑、短剑、匕首一样,我们也有三种“锄”与“锄法”。

第一是小锄,木柄细而短,锄头小而窄,它的用途,一是由我们提着粪箢去拾粪,手握锄柄,稍稍弯腰,放好锄头,轻轻按提,就可以将房前屋后鸡犬猪牛的粪便“搭”进箢子里。一是在菜园里,坐在小凳子上,持着小锄头在萝卜白菜、茄子豆角间薅草,菜园不大,菜苗密植,一亩地,十亩园,耗力淘神,薅草像穿针引线,捉蝴蝶,抓蜻蜓,小心翼翼,小凳子小锄头,坐而论剑,是合适的。小孩子们刚开始学锄地,跟大人下大田薅草,手掌还小,握不住大人的锄头,当然也是由小锄开始,就像小学一年级用铅笔,想用吸蓝黑墨水的钢笔,还要耐心等。

第二是挖锄,枣木柄稍粗,三四尺长,锄头成铲形,紧紧地楔在柄首,铲形铁又厚又重,好像是匡埠的铁匠将一把铁锤打扁,磨出了刀刃。菜园里的菜蔬兴罢频仍,转换时空出来的一二分地,我家黄牛施展不开,就像让罗成在灶屋里骑马耍枪,太委屈人家,所以一般是由祖父与父亲运用挖锄挖地。大田论亩,有旱田与水田,黄牛责无旁贷,驾轭拖犁,披挂整齐,在方方正正的责任田里左旋画圈,无极生太极,饶是以祖父、父亲高明的犁田技术,也会有四个田头地角,是明亮的犁尖巡游不到的,也得抡起挖锄翻地。我要到念初中时,才长出抡起挖锄的力气,两脚开立,双手握柄,举锄过肩,汗流浃背,鼓舞余勇,可以翻一小块菜地,或挖一个地角,每一次,都会在指掌间磨出血泡,直到慢慢结成茧子。我左右手上的茧结,儿时农事留下的遗迹,直到前几年,才完全消失掉。祖父、父亲不同,他们的双手被各式农具形塑成农人的手,黑褐,粗砺,多筋节,密布厚茧,犁尾、锄柄、镰刀把,都是被他们的手打磨光滑的。我觉得他们强力而灵巧的双手,才是人子的手,没有辜负造物的用心,过奈何桥时,都可将桥栏杆抓磨到油光水滑,如果栏杆也是枣木制作的话。

第三就是此刻悬挂屋梁蛛丝间的大锄,母亲也将它们叫薅锄。它的木柄比挖锄杆身要细,也要长出两三尺,略超过成人的身高,锄头比挖锄也轻薄不少,锄面展开有四五寸,是小锄锄面的两倍,锄头脖梗有七八十度角的弯曲。其长度、弯曲度、重量,以及枣木杆的柔韧,可以帮助持锄的农人,两脚一前一后,稍稍低头弯腰,双手交错握在木柄尾部,大概是三分之二位置,以驱动锄头,在麦苗、棉苗、豆苗、芝麻、玉米苗之间搜根觅草,松土推肥,产生紧张而又松弛的身体感,才可以长时间地戴着草帽在大田作业,以至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那时姐姐已经学会用薅锄,可以与母亲并肩立在棉苗垄里除草护苗,我身量还未蹿高,只好拿着小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见习。南风由魏家塆、晏梅村吹来,将一尺多高,正在打花苞的棉花苗吹得摇摇摆摆,母亲与姐姐的锄头出没在稍稍结皮的地面,割、刮、推、抹,划断棉苗边的马齿苋、野韭菜、牛筋草,将土皮拉松推实,锄头或前或后,上下左右地翻飞,好像附上了一只鸟的灵力,令我这个学徒看得目不暇接、艳羡不已,常常失手用小锄薅伤宝贵的棉花苗,引来母亲的喝骂与姐姐的嘲笑。我现在想,她们“轻拢慢捻抹复挑”运用大锄的技能,其实深得翕纯曒绎之法,孔子他老人家立在田垄上多看几眼,恐怕就不会以农事为鄙事,心醉神迷于闻韶,感叹“乐其可知也”。我编写武侠小说,剑客们持刀使剑,掌法拳法,上下左右前后之六合,任督二脉,河车丹田之呼吸,诀法也不过如此。祖父犁田,收稻割麦,父亲扬场撒谷,学成泥瓦匠抹灰砌墙,我妻子津津乐道她的羽毛球,儿子渐能在某街某桌球馆做球王,他们上身与上手的技术,胸有成竹,熟能生巧,皆由此道,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圣人就真的知道这工农日常中,挥汗如雨,“技进乎道”的场景吗?

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他去南山下为豆田除草,背去的可能就是我们的薅锄,以他诗里表现出来的愉快,应是以田间劳作里,身心的欣悦为基础的,所以可以推断,他大概要比我强一篾片,已掌握灵巧地使用大锄的技术,这是了不起的。我觉得苏轼在黄州领着家人朋友种地,秧是栽了,谷也割了,真正拿起大锄,下田锄禾,扭捏拘谨的样子,恐怕也会被朝云她们嘲笑。除开松土薅草,大锄还有一个功用,就是用来“击壤”。祖父、父亲犁完田,几天后又会赶着黄牛来“耙田”,将翻起的土块耙碎,总有一些很犟的大土块,感染黄牛的脾气,不服周,拒绝耙碎,祖父、父亲就会用他们各自的大锄,用锄背将土块敲碎。他们左一下,右一下,眼疾手快,盯着土块,照着不同几何体“结构”的“关键点”,“砰”地给它们一记重敲,土崩瓦解成碎块,这样腾挪跳跃、迅疾准确的技术,估计有一点像秦叔宝的“锏法”,李元霸的“锤法”,我妻子英气的羽毛球“后场高远球”击打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古《击壤歌》描述的,可能就是这个场景。历代学者注解“击壤”,认为是一种“儿童游戏”,未免就掉进圣人“日用而不知”的泥坑,就算儿童游戏,也是在学乃父乃祖,舞大锄,犁田耙田后敲破土块啊。

可能是通过各种锄法掌握了上身上手的“力”的技术,所以才对“帝力”有反身的思考,农民的义军里,他们最初的武器,估计也是扁担与大锄。祖父他们骂人,话语脏,多狠厉,见到笨人,说这家伙“三挖锄挖不出一个响屁”,斥人是“老子一锄头敲死你”,其暴力幽灵,大概都是由这些屋梁间悬挂的大锄逸出来的。此时此刻,他们要是看到满园荒草里,我摆弄割草机与园艺剪,做着表面文章,而不是用挖锄翻土以除草根,用大锄小锄搜土以断主茎,估计也会大喝一声:“老子一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