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6期|于德北:我所能告诉你的一切
星期天,我给一个孩子补课,讲《西游记》里“龙宫取宝”一段。他突然对我说:“我们去动物园吧?动物园正举办‘西游秀’,唐僧师徒以及各种妖精都在,他们会从不同的角落里突然冒出来,拉着你拍照,还会送给你一件法宝。”停了一下,歪着头半晌,又说“小孩子们对这个都感兴趣”。看他满脸期待的样子,我沉吟一下,答应了他。他很高兴,问我:“孙悟空是哈萨克斯坦人吗?”我以为他是因为兴奋而胡说,就回答他以滑稽。我说:“不是,他是亚的斯亚贝巴人。”他眼睛一亮,说:“不对,猪八戒才是。”我好奇心大增,反问:“亚的斯亚贝巴?”他点头,又强调说:“孙悟空是哈萨克斯坦人,沙僧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人。”我当他胡乱说,就胡乱点头表示同意。他说:“那我们去动物园吧。”我点头。
我们就手拉手去动物园,走一段繁华的路。我和那个孩子走在繁华的路上,看见女儿国的国王正在卖酒。她的酒坊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外国酒,其中以法国葡萄酒和俄罗斯伏特加最多。她养了一只狗,刚刚生下四只小狗。初做母亲的狗戒备心很强,看见有人来,远远地龇牙,还发出低低的嘶吼。国王用脚踢了它一下。它竟然把国王的鞋带扯开了。接下来,我看见沙僧领着自己的女儿从动物园西门走过来。他们一路说着外语,似乎在争执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女儿笑逐颜开,沙僧却一脸严肃。那女儿五六岁的样子,每说一句话都先喊一声“爹地”,之后眨着眼或倒退着表述自己的观点。不知为什么,那个女儿走到酒坊门口就把外衣脱掉了,她只穿着一件单衫在风里站立,良久不动。
我对沙僧喊:“孩子会感冒的。”
沙僧冲我摆摆手,大声回答:“No!”
那女儿就开始奔跑,手里举着一根随便拾来的无花果的枝杈。沙僧绝望地看了国王一眼。国王又用力地踢了一下她的狗。我身边的孩子应该是同龄孩子中最乖巧的,他无论提什么要求,都会胆怯地、深深地凝视你。他的神色让人心疼。我注意到他的瞳仁有时是绿的,有时又是蓝的。比如,他对我说“我可以去动物园吗”时,我敢肯定,那瞳仁是蓝色的。今天有点儿反常。当他看到沙僧的女儿时,显得有些兴奋、躁动,似乎在他的心目中已不存在冒犯这类事情。他挣脱我的手,向那女孩儿跑去,并且也像那女孩儿一样迅速脱去外衣。绿色的外衣,他的;红色的外衣,那个女孩儿的。两件外衣,那么和谐地飘落在雪地上,极力地彰显着自己的本色。国王的狗要去叼那两件外衣,被国王呵止了。
“怎么办呢?”沙僧向我走来,并说。
他告诉我,动物园正在举办一场拍卖会,拍卖的物品有唐僧的袈裟,他的月牙铲,猪八戒的钉耙,当然还有孙悟空的金箍棒。游客云集,把拍卖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一队从蒙古国来的游客和一对从土耳其来的夫妻打了起来。他们竞价,把金箍棒的价钱一寸一寸地抬高。还有一些人坐在石头洞穴里,体会着沉默的快乐。“怎么办呢?”沙僧又一次说。我说:“喝一杯怎么样?”
沙僧是那么绝望地看着我。沙僧和我讲述“西游秀”的事情。他们师徒四人被请到这里,每天与烟火相伴。他们原本和妖精们互为对立面,现在却要同台演出。这是多么滑稽的事情。比如孙悟空耍棒。说到耍棒,他列举了《水浒传》里武松耍棒的例子。原文如下:“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厅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了巾帻,拿条哨棒来厅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仰面看天时,约莫三更时分。”沙僧背诵了这一段。他接着打比方,比如孙悟空耍棒,却要七个蜘蛛精来伴舞,这真是让人看着别扭。又比如动物园里要请女儿国国王去当演员,可她称自己要尊重内心的情感,此事不可儿戏,只在动物园西门外开的这家酒坊卖些散酒及罐装的外国酒与过往客人。他指着国王的那只狗说:“知道那是谁的狗吗?”我摇头。他小声说:“二郎神的哮天犬知道吧?哮天犬的媳妇儿生了四个孩子,如果不
能得到二郎神的认可,也许就此流落民间。”他又压低声音,“据说动物园已经要签合同,请求国王至少卖给他们一只神犬的后代,宣传出去,怎么说都是看点。”我问:“国王怎么说?”
沙僧用眼斜睨了一下国王,未置可否。我用力去看那狗,它的影像却变得越来越模糊。那边,两个孩子在热烈地说着各自的梦。他们的梦如此相同。在他们的梦里,孙悟空是哈萨克斯坦人,也可能是印度人,更可以和猪八戒同乡。因为在他们的梦里,猪八戒出生在亚的斯亚贝巴。女孩儿说:“我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那里有一个瞎眼睛的作家,编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我身边的那个孩子为什么说沙僧来自阿根廷。他们的梦太自由了,自由到可以乱点鸳鸯谱,并迅速得到对方的认可。这在我们成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沙僧指着那个女孩儿说:“不知为什么,她叫我爸爸,而我也死心塌地地认为她是我的女儿。你知道,我是不应该有女儿的。”
我开心地笑了。现在,那两个孩子开始说病毒,说感冒,说冷热与疾病的关系。他们除了裤子,只穿制式短裤;当然,女孩儿是短裙。他们围着一棵刚刚种下的无花果树苗舞蹈。他们唱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完全听懂的歌谣,用快乐涂抹万里无云的天空。国王把一片纸巾顶在自己的头顶。她的狗去给自己的孩子喂奶。我则向沙僧讲起动物园里锦鲤炸毁堤坝的故事,以及我曾在一片丛林中奇遇恐龙的经历:风车自行在外太空伫立,一只蚂蚁勇敢地爬上了火星。沙僧说:
“我得回去了。一会儿他们找不到我,又该发脾气了。”他向国王打招呼,可是,国王没有看见他。他喊那个女孩儿,女孩儿大声告诉他:“爹地,你回去吧!接我回家的飞机马上就要来了!”
我迅速地考量自己。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说家,中等身材,圆脸,豹子眼,络腮胡子,婚姻美好,却有一个割舍不下的“局外人”。以前每周醉酒七天,因为胃出血住过三次院,最后一次被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那个孩子问我:“你是回家,还是陪我去动物园?”
我把脸朝向沙僧的背影,他消失在一片喧闹的热浪里。我说:“我陪你去动物园吧。”
那个孩子说:“你不必为我是别人的孩子这件事情担忧。”他直视我的眼睛,“回家吧。”
于德北,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主任,长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500余万字,获冰心图书奖、冰心散文奖等。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