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6期|王新明:沙城
寄居
在铁船上晃荡了一个早晨,我被波浪摇得快碎了。船靠港,跌跌撞撞跟着阿爸上了岸。绕过一棵棕榈树,眼前跳出一些个瓦帽房。
“丫咪哎——”木棉树后,一位老婆婆领着一个黑瘦的男孩儿向我们招手。后来在这儿生活久了,我知道“丫咪”是哈尼族对小姑娘的称呼,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儿俏皮,是不是?可是,这和叫你“丫头”区别不大,并不是把你当成一个真正的大人,总有一点儿小瞧你的意思。
“我是乔婆婆,他是兔哥,厢房里还有一个小的叫石豆。”乔婆婆长了一双洞悉万事的眼睛,嘴巴也快,从一见面,薄薄的嘴唇就吧啦啦地说了一箩筐的话。
“她就是罗白羽,您姑姨家堂兄二女儿的外孙女。她从水那头转到这边来上学,平时住在您这儿,周末回家。”阿爸说的,概括起来大意就是:我是这位老婆婆的超远的远房亲戚。“刚刚交代过她回家要怎么坐船了。您经管经管她吃饭睡觉就好。”
“哎哟哟——”乔婆婆咂着嘴,上下打量我,“好俊俏的丫咪。不妨事,头两回喊兔哥送她去码头。”
乔婆婆的瓦帽房一共三间,院子不大,石磨、水缸、染缸、织布机、犁、耙、锄、箩摆放得规规矩矩。一根长竹竿挑着一床带着水渍的薄被,从旁边走过去的时候,一股呛鼻子的尿臊味儿扑鼻而来。
兔哥红了脸,快把头低到脚面上去了。
“你害臊个啥?”乔婆婆嘎嘎嘎地笑出了声,“还不是屋里头那个尿炕精干的好事哟!五岁了,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小鸡雏’!”
这回轮到我害臊了,我假装被瓦帽房窗棂上的某朵雕花深深吸引了,故意磨磨蹭蹭地落在最后头,就图个耳根清净。
乔婆婆住正房,兔哥、石豆和一条黑狗住西厢房,我来了以后,一个人住东厢房。
“就是脚前脚后巴掌大的地儿,丫咪一个人住一间也不要害怕,这村里头的人好着哪。就是窜来些个草蛇大虫也别怕,黑狗闲不住,逮这些小玩意儿在行着呢。再不济,你就喊兔哥,他觉轻,人也机灵。”
为什么会叫“兔”这么一个滑稽的名字呢?我在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儿。当我被乔婆婆扯着手腕领进正房,与兔哥面对面坐下时,我终于恍然大悟:兔哥是天生兔唇,或许他应该还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兔”应该只是一个不带恶意、图叫着方便的小名。
乔婆婆留阿爸吃饭,阿爸连连摆手推辞,他把乔婆婆叫到正房外,悄声说话,然后从口袋拿出一些钱交给她,最后冲我摆摆手,示意他这就回去了。
从正房望出去,外头暑气氤氲,地上飘浮着一层气团。看阿爸的身影消失在木棉树后,我的眼泪终于挣脱,吧嗒吧嗒地大颗大颗落下来。
我腾地站起来,兔哥腾地站起来,趴在门口的黑狗,也腾地站起来。
我想追出去,但乔婆婆手疾眼快,一把把我揽进怀里。
“丫咪呀,你要乖啰!阿爸要照顾阿妈,你就在婆婆家安心住,没人敢欺负你唦。等你阿妈病好了,你就回哦。”
等我西扭东扭,挣扎着从乔婆婆那带着些老胭脂香和汗味儿的怀里挣脱出来,跑到木棉树下往来路上眺望时,已经看不到阿爸的一丁点儿影子了。
“回喽——”乔婆婆追出来时跑了两步,扶着木棉树喘粗气。见我倔强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无奈地摇了摇头,嗔怪了句:“倔丫咪。”她努努嘴,示意兔哥陪着我,转身回到瓦帽房去忙她的活计了。
“白羽阿妹,回喽——”
阳光向西移动,爬上我的脸,我感到焦灼难耐,有气无力。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灰溜溜地跟他回去,显得多没面子哟。我在心里琢磨着:此时的我多么需要一个台阶呀。
“带你去看黑狗的崽。一窝六个。今天刚好两个星期,差不多要睁眼了。”
这是一个相当理想的台阶。
西厢房光溜溜的床板上蹲着一个大耳朵小男孩儿,正盯着一筐小土狗痴痴地看,对于我和兔哥的到来视而不见。
“他这里有问题。”兔哥指指自己的脑袋,“我们看我们的。”
几只小狗像一锅汤圆一样挤在一起,叽叽哼着,小肚皮一鼓一鼓,闻上去一股奶乎乎的味儿。
“你猜猜,哪只是公娃,哪只是母娃?谁是老大,谁是老末?”
这可真是天底下最难回答的问题了吧?我皱起眉头,望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狗思考:“这只最胖,是不是老大?这两只最能挤,是不是公娃?”
兔哥抿着嘴笑,不吱声。
“吃饭嘎——”正房传来乔婆婆的呼唤。
“走,吃饭。”兔哥拉我去正房,“等你不想家的时候,我就告诉你答案。”
月尾集
月尾集市,乔婆婆背了一箩筐石榴去卖,
顺道要买一把新锄头和一些消灭鼻涕虫的药回来。雨季过后,鼻涕虫泛滥,房前屋后爬得到处都是。
鼻涕虫原本有着响当当的名字:蛞蝓。可是,它黏黏糊糊的,像丢了壳儿的蜗牛,经常顶着灰红色的触角缓慢蠕动,样子猥琐得像大鼻涕,人们便更喜欢叫它鼻涕虫了。
鼻涕虫是雌雄同体的奇怪家伙。“既是男生又是女生?”村里小孩儿觉得不可思议。兔哥也捉来研究过,始终没得出个结论。
乔婆婆在瓦帽房前种了一小片月季,在瓦帽房后种了两排花椰菜和莴苣。没等我们吃呢,鼻涕虫先下嘴了。
兔哥说鼻涕虫烤着吃味道很好,我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他便不再提吃鼻涕虫的事。
鼻涕虫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坏家伙,有时候它也有用。
那天,石豆被蜈蚣咬伤了。乔婆婆让兔哥抓了几只鼻涕虫,捣碎,涂到石豆的伤口上。三天不到,伤口就开始好转。
石豆是一个怪孩子。我来乔婆婆家几天了,只听他说过一句话。
我悄悄问过兔哥,石豆是不是哑巴,不会说话。兔哥摇摇头,还是指指自己的脑袋,小声说:“他这里有病。”
听了这话,我心里泛酸。
兔哥带我去赶集。我管乔婆婆要了几块钱,说是买些纸笔留着开学时用。我让乔婆婆记账,到时管我阿爸一起结清。乔婆婆打开一个绣花小包,挑出几张蔫头耷尾的零钱递给我。
乔婆婆又叮嘱兔哥:“领好白羽阿妹咯,人生地不熟的,别给丢了。”
“不带石豆吗?”从西厢房经过,我看见石豆抱着双膝,下巴搭在竹筐沿儿上,守着那筐小狗,还在痴痴地看。
“不带,我们走。”兔哥在兴头上,比往日说话冲,刚刚看乔婆婆给我钱时的那股消沉劲儿差不多过去了,“叫他去,他也不会去。”
“去早一点儿,说不定还能吃到油炸花蜘蛛。”兔哥的话还在我耳边回荡,人却已经蹿到木棉树那儿去了。
“吃只‘猪’。”
“什么?”我听到一个非常轻非常细的声音,“是……”
我走进屋子,把哼叽的小狗从石豆眼前一窝端走:“是你说的?刚刚是你说的吗?”
没有小狗看,石豆就看自己的脚丫——十只脏兮兮的脚趾像十只不安分的蝌蚪,来来回回地搓扭。
我又连着问了三遍,石豆一直不出声,我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不管石豆,跑出门去追兔哥。
这个大集让人眼花缭乱。
吹糖人的是个矮子大叔,他坐在一个旧马扎上,被一群小孩儿团团围住。小孩儿们吵吵闹闹,一会儿让吹只猴子,一会儿让吹个木偶。矮子大叔不慌不忙,把一只黑黢黢的大手往小孩儿的鼻尖儿前一伸:“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小糖人五毛一个,大糖人一块五。”
拿不出钱的小孩儿不出声了,闭着嘴假装思索自己要一个小的还是一个大的。手里有钱的,底气十足,使劲儿往前挤,大声吩咐着:“大的,要大糖人,全世界最大的大糖人。”
矮子大叔真不含糊,虽然做出来的并不是全世界最大的大糖人,可是,那糖人有胳膊有腿儿,还弯着眉毛咧着嘴笑。
我把手伸进兜里摸摸零钱,盘算着要不要买一只小号糖人。兔哥趴在我耳边说:“先不要买。这会儿人多,卖得贵。散集时来买,三毛钱就能买一个大个儿的,要是矮子大叔心情好,还能给你吹一个拿金箍棒的孙悟空呢。”
集市上还有画人像的、理发的、修鞋的、修雨伞的、配钥匙的、补锅的……这些手艺人埋头干活儿,得空就冲着赶集的人吆喝那么一两声:
“补锅锔缸哩——”
“理发刮胡儿哟——”
我还看到卖鸡雏、卖小金鱼、卖梳妆镜、卖萝卜裤、卖娃娃鞋、卖针头线脑的。
大集中间搭着一座戏台,戏台前人山人海。
“哐嘁——哐嘁——嘚隆咚——嘚隆咚——”锣鼓家什一响,台下的人就拍手叫好。
台上的人唱:“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
有穿着戏服的人走到台下卖脸谱。兔哥红着脸跟在他屁股后头看,问了好几次“那红脸的关公多少钱”,直到人家被问得不耐烦了,听兔哥再问也懒得搭理。
兔哥仿佛丢了魂儿,领我去看斗鸡,可是走两步,回次头,走两步,回次头,恨不能将红脸关公长到自己的眼珠上带着一起走。
“要是能遇着乔婆婆就好了,我就管她要三块钱,红脸关公要三块钱!”兔哥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两只像鸡毛掸子似的公鸡对峙着,看得出来,它们根本没有什么心思打架,偶尔啄米一样,啄对方一口。看热闹的人笑着散开了,临了骂上一句:“笨鸡。”
我在花鼓摊前琢磨着要不要买两只,周末带回家送给竹儿和小桑。竹儿原本有一只小花鼓,鼓面是紧绷绷的小牛皮,红彤彤的鼓身上画着大团大团靛青色的牡丹。那么好看的小花鼓,在我和小桑的争抢中,磕掉了一块漆。竹儿心疼得直哭,可她没怪阿弟小桑,也没责怪我。
那面小花鼓后来被竹儿藏了起来。小桑也悄悄告诉我:“那鼓是一个重要人物送给竹儿的。”至于那重要人物是谁,小桑也说不出来,挠挠头,朝竹儿扮了鬼脸:“小气鬼,大象腿,山羊胡子雉鸡尾,找个女婿大豁牙,歪歪鼻头蛤蟆嘴!”
没心没肺的小桑被竹儿追着打,而我却暗下决心,一定要赔竹儿一只新的小花鼓。我们女孩子对于某些物件的珍视与喜爱,有时候臭男生是无法理解的。
“这个好看,还是那个好看?”我比较着两只花鼓,拿不定主意,转身问兔哥,却看见兔哥被乔婆婆骂:“白吃白喝的小鬼头,哪有脸来要钱哟。不要攒钱治病了嘎?”兔哥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用下门牙紧紧咬着上嘴唇,那道天生的裂痕,在一瞬间被掩藏了。
晚上,我见乔婆婆正房的灯熄了,悄悄溜进西厢房。
“看看,这是什么?”我拿着一个大红脸谱在自己脸上比比画画。
“关公!”兔哥本来睡眼惺忪,一瞬间便醒了,怕乔婆婆听见,闷着嗓门儿拿口型喊。
“送给你。”
“啊?”兔哥张着嘴,“这要三块钱呢!怎么舍得送给我?”
“条件是——”我眨眨眼,“你现在就得告诉我,有几只公狗崽,几只母狗崽。”
“这个呀。”兔哥傻笑,“它们全是公的。”
“吃只‘猪’。”就在我和兔哥压低声音叽叽喳喳地评价关公脸谱时,我又听到了那低低的声音。
“兔哥,你听到了吗?”“啥?”
“石豆说话呀。”
“哪有?”兔哥沉浸在自己的喜悦当中,“你知道吗,白羽阿妹,关公是义气的象征。他千里走单骑的故事,乔婆婆给我讲了快一百遍了,可我还是听不够。他还有一把青龙偃月刀,过五关,斩六将,斩颜良,诛文丑……”
我打了一个呵欠,摆摆手,意思是让兔哥以后再讲,今天可真是困。
我转身回东厢房,在小狗的叽叽声中,
我确定听到石豆在轻声说:“吃只‘猪’。”
城乡交界处
一大早,就听到乔婆婆在院里数落:“喝条江喝条河,也尿不出这么多水吧?石豆,你说说,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尿哩?我真怕哪天你被自个儿的尿河给冲走喽——”
兔哥被乔婆婆使去买彩线,买回来的线,颜色一个也不对,气得乔婆婆直拍脑门儿:“全是些要命的小鬼头哟,一个能帮上忙的也没有。”
兔哥急急冲进西厢房看小狗,这窝小狗睁眼晚,直到今天早上,才有两只把眼睛裂开一条缝儿。
“火烧尾巴啦?”乔婆婆想拍兔哥的屁股,却只拍到了一股风。
“阿婆,我去买吧,你要的颜色我都记得呢。黑色线两轴,杏黄色一轴,海棠红一轴。”
“哎哟哟”,乔婆婆一直阴着的脸见晴了,笑眯眯地看我,“还是丫咪招人疼,那些个瓜蛋子只知道气人。”
“知道怎么回来不?”乔婆婆交代了两遍,才放我走。
整个村子都是乔婆婆家这样的瓦帽房:石头打基,土坯砌墙,木头撑梁,瓦片成顶。不同的是这些瓦帽房有大有小,有的是独间,有的是两三间。
从乔婆婆的瓦帽房到卖线阿婆的瓦帽房,出门左转拐个急弯后要横穿整个村子,但这已经难不倒我了。这些天兔哥带我在村里闲逛,我记住了很多地方:鲜鱼行,门前时常聚集着妄图得到鱼吃的野猫。成衣铺,门口挂着成匹的细料,铺子里叠放着土布。像乔婆婆那样自己织布缝衣的人越来越少,成衣铺的生意还算红火。老裁缝脖子上挂着一副眼镜和一卷软尺,来做成衣的,他先戴上眼镜,然后量尺寸,不见他多仔细,可是,做好的成衣肥瘦、长短,都拿捏得合适,恰到好处。还有一间小小的文具店,卖笔和纸,也卖一些包装袋子花里胡哨的零嘴儿。
顺利换完线,我瞧见黑狗甩着鼓溜溜的奶头,悠闲地散步。我呼唤黑狗,跟着它走过一片沙棘林,就没原路返回。
那大概是城乡交界的地方,一些瓦帽房被彻底拆掉了,一些被拆了“帽子”,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几面砖墙。
向远处望去,方方正正的高楼拔地而起,像一片钢铁森林矗立在山的那一边。
“喂,你踩到我的城墙啦!”光顾着往远处看,我没注意脚下的沙丘后面藏着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十岁上下,但比我瘦得多,也比我黑,像一朵被烤焦的
蘑菇。
“那就是一堆沙子,哪有墙啊?”
“喏,这就是墙。”女孩儿站起来,冲着那堆沙丘比比画画,指挥着我撤离,“退后,退后。”
“这是工地,你怎么能在这儿玩?”不远处停着几辆威风凛凛的工程车。
“它们全都趴窝了。”女孩儿笑嘻嘻地比画了一个母鸡孵蛋的动作,“拆迁的事,哪那么容易就成的。”这会儿,女孩儿说话像乔婆婆,一副老成样。
我没接她的话茬,看黑狗不见了,打算回乔婆婆家。
“喂,你是新来的?”女孩儿跑到我面前,呵,她足足高了我半个头,“以前没见过你。”
“我——”没等我回答,兔哥从一间瓦帽房后露出头来,看到我,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冲我招手,“我要回家了。”
“哦,原来是乔婆婆家的人啊!”女孩儿朝兔哥挥挥手,大声问,“石豆还不说话吗?哪天带他来,我揍他一顿就好啦!”
女孩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又冲进沙丘去建设她的城池。
“那个野丫咪呀,叫池文西,也是可怜的孩子。”我帮着乔婆婆把买来的各色轴线上到纺车上,坐在一边听她讲那个女孩儿的事,“自小死了阿爸,阿妈留了一句话,要女孩儿等她赚了大钱回来。”
“多少钱算‘大’?”兔哥抱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过来,举着给我看,“喏,第一只睁眼睛的。”
“能买一百间瓦帽房的钱,算不算‘大’?”我眨巴着眼睛,盯着小狗看,它眼皮向下耷拉着,像个“八”字,眼神里透露着胆怯和焦虑,楚楚可怜。
“大钱可不是那么容易赚的哟。”乔婆婆感叹着,吱吱呀呀地开始纺线,“走的时候,野丫咪就黑狗那么高吧。现在你看,那野丫咪快有半驾车高喽。”
“沙棘林那儿拆了好多瓦帽房呢!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把小狗抱在怀里,软绵绵、热烘烘的。
乔婆婆转动纺车,咂着嘴:“兴许是坏事,也兴许是好事。”
我和兔哥互相瞅了一眼,觉得大人最不靠谱的地方就在于善于装糊涂。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就像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哦,除了鼻涕虫。兔哥告诉过我,鼻涕虫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奇怪家伙。
待到星期五晚上,我要按照和阿爸的约定回对岸去。乔婆婆不放心我自己去码头坐船,喊兔哥送我。
本来可以买上小花鼓回去送给竹儿,可是,我逞了一把能,给兔哥买了一个关公脸谱,就没再好意思开口管乔婆婆要钱。
我以前常和阿爸坐船过江,可是,自己一个人过江还是第一次。
船一天两班,早上去,晚上回。那不是一条新船,也不够大,船舱狭窄局促,坐船的人喜欢站在甲板上。船不仅载人,也载摩托车和牲畜。
我登上船,扶着栏杆向兔哥挥手。等船缓缓驶离码头,兔哥便顺着江岸跑,也朝我挥动手臂——衣袖呼呼啦啦地被风吹着,像一面小旗子。
猫还是毛
每年农历十月一到,哈尼族就要摆长街宴了,这长街宴一摆就是整整三天。
乔婆婆每天忙得团团转,进进出出张罗着宴席上要用到的各种材料。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乔婆婆就喊兔哥领着我清洗瓦罐。
我和兔哥把六七个大大小小的瓦罐抬到水井旁,一个打水,另一个就在井台边洗。洗瓦罐没有什么技术,只是里里外外都要洗到,比较费体力。罐里有一些旧渍,乔婆婆给我们带了一把盐,用盐粒搓一搓,再用井水冲两遍,罐子就干干净净的了。
洗干净的罐子里壁乔婆婆就不再让我们用手摸了,她把一长溜瓦罐放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暴晒。乔婆婆说,阳光杀菌,能把瓦罐晒透,这样用瓦罐腌菜吃,人才不会拉肚子。
我想到石豆尿过的被褥也要在太阳底下暴晒,就咯咯笑。兔哥问我为什么笑,我就指指石豆。
从上次听石豆说“吃只‘猪’”后,我又断断续续听到石豆说“嗯”“好”和“毛”。前两个,我和兔哥没有争议,最后一个,兔哥说石豆说的是“猫”。
从石豆的嘴里是问不出答案的。我们就问乔婆婆,到底是“猫”还是“毛”。乔婆婆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是‘妈’!石豆是被他那个‘阿妈’送来的,到现在,整整一年了。石豆是想他那个‘阿妈’了。”
我和兔哥都不会追问“那他‘阿妈’咋不回来看看石豆”那种蠢话。各有心事与难处,又何必戳穿呢?就像我傻阿妈的事,我谁也不想告诉。
云南人爱吃虫,长街宴上哈尼族人也必须吃蜂蛹。可是,捉蜂蛹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弄不好,就要被蜂子蜇。
兔哥说他小时候经常捉蜂蛹来烤着吃,他有本事捉得多,还不被蜂子蜇。
我撇嘴,表示不信。他现在就是在“小时候”,他和我一样还是小孩儿,怎么能张嘴闭嘴提“小时候”呢?一个小孩儿在小时候又能有多小呢?
“小丫咪,你别不信。我这本事是祖传的!我阿爸捉了一辈子的蜂,一次也没被蜇过!我们那儿的蜂子见到我阿爸都恨不得绕着走。我阿爸……”
我从未见过如此神采飞扬的兔哥。一直以来,兔哥都像一个小大人儿一样,压抑着情绪,活得沉闷。我喜欢这样的兔哥,而不是少年老成的那个他。第一天他送我上学的时候,在学校门口莫名其妙地闹情绪,我就猜出来了:兔哥有心事。他的心事不仅是嘴唇上先天的这个小小缺陷,而且还包括因这个缺陷而引发的一系列苦恼:内心渴望亲情却被亲人抛弃,感激好心人的收养却又怕自己辜负好心人的一点儿不安。
兔哥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他认为不应该说出来的话。他沉默了几秒钟,随即便要拉着我去捉蜂蛹。
乔婆婆也看出了端倪,张着双手冲过来阻止兔哥:“我的老天爷哟!丫咪可是一个小姑娘,叫蜂子蜇成个猪猡,找不到好婆家,要嫁给你,你得要嘎!”
好好地说捉蜂蛹呢,怎么扯到找婆家了呢。我的脸红了,兔哥的脸也红了。我俩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吱声。
下午,养蜂人进村了,他们把预订的蜂蛹挨家挨户送过去,余下的就地吆喝着卖。
乔婆婆可真是一个砍价的好手。她先不说买还是不买,揣着手,站在一边挑刺儿,越是有主顾上门,越是挑得厉害。
“哎哟哟,这怕不是蜂哦!”“那是啥?”
“蜂咋个会这么蔫儿?”“那蜂得啥样?”
“蜇人啊!不是我说,你瞅瞅你的蜂,
一个个没精打采,好像死了不止一两天了吧?说不定是上个月就闷死的呢!你这拿些不新鲜的货来卖,不怕我们村的人吃了你?”
“哟,老婆婆,您可饶命吧。这一小点儿蜂蛹卖不卖得出去不打紧,要是坏了名声,以后还怎么再来村里头?您出个价吧,只要不亏,我就卖给您啦。”
乔婆婆这边掏钱,那边就吩咐兔哥把蜂蛹送回家。
大个儿的蛹油炸,吃着香;小一点儿的做成酱,做这一次能够吃好几天。因为是养蜂人余下的蛹,小个头的多,乔婆婆就多做了几罐蜂蛹酱,叮嘱我周末回家时,带两瓶回去给阿爸阿妈也尝尝。
周日一大早,阿爸下河捞了小白鱼,趁新鲜装在鱼篓里,让我背来给乔婆婆。
乔婆婆稀罕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说:“瞅瞅,瞅瞅,人家就知道念你的好。吃了两罐酱,给带这么新鲜的小白鱼回来。”
兔哥没冲我闹情绪,只是不怎么理乔婆婆。
乔婆婆把小白鱼养在小矮缸里,上面苫了一些芦草。可是,鱼腥味儿还是大,野猫就在矮缸前后打转,怎么轰都轰不走。乔婆婆吩咐我和兔哥看鱼。她要去剥几块橄榄树皮回来备着,长街宴时做橄榄鱼。
开宴那天一大早,各家各户把饭桌从瓦帽房里抬出来摆到街子上,一桌一桌挨着摆,望不到头。
竹儿领着小桑找到乔婆婆家,他们来这边的亲戚家凑热闹,顺道替阿爸给我捎来口信:我阿妈病得厉害,要我这个月天天都住在乔婆婆家,先不要回去,回去帮不上忙,只会添乱,伙食钱会单独补过来。
竹儿说话慢条斯理、细声细语的,最后一句话是带给乔婆婆的,怕乔婆婆因为伙食钱交晚了给我脸色看。但是,还算过得去。乔婆婆还要给竹儿和小桑张罗晚饭。
“晚饭就不在您这儿吃了。白羽妹妹住在您这儿,她年纪小,您可得多费心呀!”
“这妹子说话,从里到外透着几分气派,将来嫁到谁家一准儿都得是当家人。”
听乔婆婆一夸,竹儿反而不好意思,不再那么凌厉了,她拉拉兔哥的手问:“这是兔哥吧?总听白羽妹妹说起你。你和我们家小桑哪个大?”
兔哥害羞,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场面上的话,就拉过小桑去看小狗。
和乔婆婆打过招呼,竹儿领着我和小桑去亲戚家吃宴。本来叫兔哥一起的,可是,他说他要看鱼,死活不挪窝。
到隔壁村不过十几分钟的路,路过拆迁地,我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沙堆上女孩儿池文西仍然在建她的城墙。她大声说笑,大声唱歌。
“喂,来呀!来建沙城!”池文西冲我招手。
我只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应,跟着竹儿他们匆匆赶路。
这几天,外乡人络绎不绝,都来赶热闹。我看见宋歌也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就喊她。她是我转学过来结交的第一个同班好友。
直到太阳落山,我们才往回走,路过拆迁地,池文西还站在沙堆上,打着节拍,指挥自己唱歌:
黄昏的田野/有一架风车/一只蜻蜓/飞过沼泽/泛旧的叶/落入泥土/舟/漂荡在岸边/已无人渡河/星星哭了/光划过/乳牙/摔了一个跟头后/终于脱落
看见我们拍着鼓溜溜的肚皮经过,池文西没叫我去看她的沙城。
沙坑
拆迁地并非绝对沉寂。
池文西今天在沙堆上挖了三个大坑,她自己躺在中间那个坑里。
“喂,你这是干什么?”我实在忍不住,蹲在坑外问她。
“这是时间的坟墓。”池文西看看是我,没起身,努努嘴,“你躺进去,试一试,你会发现,那世界有多么与众不同。”
“坑里坑外不是一个世界吗?”
“无可救药。”池文西闭上眼睛,不理我了。
试试就试试,她不是好好的吗,我怕什么呢?
我在池文西右边的那个沙坑躺下了。
外面那一层沙子被太阳晒得滚烫,但躺下去外面那一层沙子流走了,露出里面的沙,那沙很湿凉。
世界好像被折叠起来一样,又像被分成了几层。我和天和地是平行的。天像撑大的网,随时会降落,把我罩住。但它并没有,我从它诸多空隙中,无缘无故逃脱了。
“池文西……”
“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说了。”
就这样,我和池文西在拆迁地的两个沙坑里一直躺到太阳落山,两个女孩儿都变成了老茶汤色。
不知谁送了一小盆猪笼草,摆在小院子里。那草是不错的大夫,连乔婆婆都发现这几天石豆有变化了,他接连说了几句话:
“吃虫。”“草。”
“没了。”
其间,石豆还抬起头,看了乔婆婆一眼。就是因为那一眼,乔婆婆撩起衣襟擦泪花,擦了一次又一次。
哭够了,乔婆婆就跑出去抓鸡,她非要炖只鸡,庆祝石豆连说三句话。
鸡们可遭殃了,有的飞到井台上,有的飞到房顶上,还有的跑去外面飞到木棉树上,任由乔婆婆怎么撒谷粒也不肯下来。
“养鸡一窝,喝汤一碗。你们说说,有什么好躲的呢?”乔婆婆腰身臃肿爬不了树,就吩咐兔哥上树捉鸡。
晚上,乔婆婆一直在西厢房陪石豆,生怕石豆又说了什么,她错过了,没听见。
为什么乔婆婆没有家人,身边只有两个,哦,不,三个寄养的孩子呢?我问过阿爸,阿爸眼睛一瞪:“只管跟着乔婆婆睡觉吃饭,问那么多干啥!”就跟我向他问起阿妈的傻病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一样,大人总喜欢故弄玄虚。
“石豆的阿爸阿妈哩,咋不来看看他?我们端木老师说了,他这叫孤独症,找医生看,治得好的。还有,兔哥的嘴——”我还想接着说。兔哥的嘴唇也治得好,没想到,乔婆婆突然发了脾气:“端木老师说,端木老师说,啥理我不知道,那让端木老师拿钱来呀!有钱谁不知道上医院啊?有钱谁还住这瓦帽房,不去住长在云彩里的大楼?上嘴唇碰碰下嘴唇,说得多轻巧。”乔婆婆连珠炮似的,让我一句话都插不上。我还想说,端木老师说,可以募捐的。兔哥朝我摇摇头,抿抿嘴唇,意思是让我闭嘴,不要再讲话了。
大家不欢而散。乔婆婆没了心情听石豆说什么话,回正房睡觉。我也灰溜溜地回到东厢房做作业。兔哥继续打磨一只小木船,石豆继续守着猪笼草,等下一只小虫子自投罗网。
孤立
在学校,池文西没什么朋友,看见她时,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背着她那个稀里哗啦响、里头没书的大书包。
有几次,走在对面,我冲她打招呼:“嗨——”被宋歌赶忙拉住:“你疯啦?你怎么理她,你不怕被别人看见了,孤立你吗?”
“你会孤立我吗?”我故意瘪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宋歌。
“当然不会。”宋歌赶快拉着我走,“她是留级生,你不能和她走太近。”
“留级生怎么了?多学一年,她懂得更多了呢!”
“你这是什么逻辑?”
“听说,有的人留级三年,就为考上理想的大学,座位都不带换的。喏,课桌都被磨成圆角的了呢。”
“那可不一样,这是小学,有几个好学生会留级?要是小学就开始留级,初中又留,高中还留,等考上大学了,不就变成老太婆啦!”
“你说得可真有道理,可我——就是不听!”趁着宋歌还没反应过来拧我胳膊,我先跑远了。
星期五一大早,池文西站到我们班教室门口等我,吓得宋歌直吐舌头,她一直摆手,意思是:当着大家的面儿,要假装不认识池文西。
可是,还没等我假装,或者,我还没考虑好要不要假装,池文西极其洒脱地丢下一句话:“中午放学去沙城一趟。”然后,转身就走了。
那话,好像是说给我的,也好像是说给别人的。进进出出的人瞅着池文西摸不着头脑,互相看看,然后耸耸肩。
“罗白羽,你过来!”宋歌早就忍不住了,她晃动着一本作业本,快喊破喉咙了,“这作业本是不是你的,快来看看——”宋歌帮我解围,让大家看不出池文西那句话是对我说的。可是,我知道,那句话就是说给我的。因为全班人里,只有我知道池文西的沙城。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那次我没赴约,还会不会与端木老师发生争吵。答案是:会。而这与端木老师无关,是我一直在内心深处,那样忌惮自己有一个这样的阿妈,那样忌惮别人知道我有一个这样的阿妈。
中午的沙城,燥热刺眼。今天的沙,显得了无生趣,没有任何形状。
池文西比我早到,她把大书包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见我来了,池文西显得很开心。
我知道,她应该希望我说“想”,可是,我偏不。我没说话,连哼都没哼。我坐到池文西旁边。沙子好烫屁股,要是往常,我会跳起来,哎哟哎哟地叫叫嚷嚷。可是,今天不行,今天的气氛,要装得深沉。
“帮我个忙。”
“啊?”我以为沙城之约,会说些“你好,这世界如此滚烫”之类的话,可是,没想到,会是帮帮什么忙这么简单。
“我说,帮我一个忙。”池文西转过头,冲着我的耳朵大声喊,“帮我签个‘家长签字’!”
“啊?”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家!长!签!字!”
“是。”这时候的池文西看起来有点儿沮丧,“我没有家长,不知道找谁签字。虽然我和奶奶一起生活,可她不给我签这个字。”
“那你自己签啊。”我脱口而出。
“这还用你说!”池文西丢出一张什么申请表,“喏,这张就是我自己签的,被退回来了。”
“留级申请表,”我拿过那张纸看傻了,“你不是已经留级了吗?”
“我还想再留一级。”池文西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她扳过我的肩膀,让我看她的眼睛,“我是认真的!认真的!”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朋友,找不到其他人帮我。”“不是这个,是为什么还要再留一级?”
“我要留在这儿等人。这儿没有中学,要是升中学,只能去镇子上。”
“等谁?给他打个电话,写封信,或者留个口信儿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浪费时间留级呢?”
“我没有她的电话,也没有她的地址。我只能等。”
“等的意思是,你们约好了?他知道你在等吗?”
“是她让我等的。她临走时说,赚到大钱就回来接我。我要走了,她就找不到我了。”
“大钱?多少算大钱?”“不知道。”
“把口信儿留给你奶奶,如果他回来,让奶奶告诉他呀!”
“不行,我奶奶最恨她了,说她是小妖精。”
“那么,他是……”“我阿妈。”
太阳烤得人口干舌燥,让人并不想说话聊天。
我闭上眼睛,思考了三分钟,然后做出决定:“我帮你。”
我的字写得并不漂亮,但是,我写得极其认真,一笔一画,横平竖直。
“同意池文西自愿留级一年。池文西阿妈——对了,你阿妈叫什么名字?”
“池素素。池文西的池,朴素的素,两个素。”
“你跟你阿妈姓啊?”
“对,我奶奶不同意,我自己去改的,我都快下跪了,才给改的。我从来没见过阿爸,为什么要跟他姓?”
“那你阿爸呢?”
“没生我呢,就死了。他是一个酒鬼,喝醉掉到井里头了。因为我阿妈要和他离婚,他喝了一天一夜的酒。那天以后,奶奶再没叫过我阿妈的名字,提起她就叫她小妖精,后来,‘小妖精’三个字也不提了。”
“那要是明年你阿妈还不回来呢?你又要第三次留级吗?”
“那你别管。”池文西对我的签字似乎很满意,小心翼翼地打开书包,把申请表装了进去。
那里头都装了些什么呀?
一面化妆镜、一把剪刀、一把铜梳子,还有一串钥匙、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是你阿妈吗?她可真漂亮。”
“你的马屁拍早了。她不是我阿妈。”池文西一点点地又恢复往常那面如死灰、冷酷无情的样子,“她是一个女明星,和我阿妈长得比较像。我没有阿妈的照片。”
“你天天背着这些东西走来走去,不重吗?”
“没办法,我只有这些阿妈的东西了,阿妈留下的其他东西都被奶奶给扔了。”池文西轻轻把书包合上,“就这些,还是我从垃圾堆一件一件找回来的。我藏到哪儿,奶奶都能找出来。我干脆天天背在身上,看她怎么办。”
一只孤鸟,孤单而迟缓地从我们眼前飞过,那翅膀好像划破了天空。但是,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那飞翔的痕迹便不在了。无人抹去,是它自己不在了。
池文西奶奶的瓦帽房在拆迁名单上,她或将得到一笔拆迁款安度晚年。她执意带着孙女远走高飞,离开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之地。可是,她孙女心里的悲伤却和她的不一样。拆掉的瓦帽房里,有一个孩子对阿妈的惦念和等待。
三天之后,“签字事件”败露了。端木老师气冲冲地把那张留级申请表甩到我的脸上,当着全班人的面。
“说说,罗白羽,你怎么就成了池文西的阿妈了?啊?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什么字都敢签!我想当校长,你也给我签个字呗。”
全班人大气都不敢出,都低着头,有几个人偷偷看我,被端木老师瞪了回去。
我站在课桌后头,端木老师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地走,走到第六遍的时候,端木老师的气好像消了一点儿。她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她开始讲课,是那种照本宣科、无趣的讲法。
其间,宋歌传来三张小纸条。
第一张上写着:“笨蛋。活该。”
第二张上写着:“让你别理池文西,和她在一起就要倒大霉。”
第三张上写着:“别哭。”
我的难题是我自己找的。端木老师要请我阿妈到学校来,谈谈对我的家庭教育。我说,阿妈病了,很严重,来不了。端木老师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阿妈,让阿妈写一封回信给她。
星期五,我没精打采地坐船回家,兔哥朝我挥手,我也懒得理,他就领着黑狗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罗白羽,”船开动时,池文西冲到岸边,她跟着船,沿着江岸一边跑一边喊,“我没说是你!不是我说的!我发誓!”
“笨蛋。”我躲在船舱最里头。是端木老师看出了我的笔迹,或者,任何一位老师都能看出那不是一份符合逻辑的留级申请。而我和池文西都因为心中的某些情结,做了一些愚蠢的事。
我不怪池文西。
回信
我举着一张雪白雪白的纸,蹲在阿妈面前,试图和她商量把家庭教育回信写完。
只过了几秒钟,我就发现,我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阿妈瞅瞅白纸,放下手里的鼻涕虫——是的,阿妈正在和一只垂死挣扎的鼻涕虫做游戏。她用小树枝在地上画了两条线,一条作为起点,一条作为终点。她把鼻涕虫放到起点,赶着它往终点蠕动——这期间,阿妈打了个盹儿,差点儿倒下来,把鼻涕虫砸成鼻涕。
阿妈一个激灵醒过来,先帮着鼻涕虫修正线路,而后就发现我正举着一张纸,看着她。
“阿虫。”看来,今天阿妈是“第一阶段”那个贪玩的阿妈,她没发脾气,把鼻涕虫捏起来给我瞅瞅,又把它重新放到起点线那儿。如果鼻涕虫会说话,它一定要抗议啦:“我刚刚历经千辛万苦,已经爬到终点线了,怎么又给我放回起点?”
“阿妈,”我晃晃白纸,“信,写个回信?你行的,瘪嘴阿婆说你曾经是个美人,美人怎么能不会写回信呢?来,试试。”
阿妈接过白纸,看看正面,又翻过去看看背面,然后,非常干脆——扯烂了它。她觉得自己扯得很好,开心得嘎嘎大笑。
唉,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感觉自己和那只可怜的鼻涕虫一样绝望。
我去找竹儿商量办法。
“你别胡闹了,白羽。我觉得吧,你们老师在给你改正的机会呢。你得明白,回不回信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认识到你冒充别人家长,给人家写申请——哦,对了,还是什么留级申请——是非常错误的,还很愚蠢。”竹儿说。
那天,端木老师强调,一定要我阿妈写回信。为什么阿爸不行呢?如果阿爸写也可以,事情怎么会这么难办呢?
我去找阿爸,阿爸正在打谷场打谷,光着脊背,皮肤被晒得黝黑黝黑的,泛着油光。我默默转身,走掉了。
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睁都睁不开,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是端木老师吗?怎么那么像?是我眼睛花了?我揉揉眼睛——嗯,是我眼睛花了。家门口并没有什么人。走进院子,阿妈打着呼噜睡着,鼻涕虫已经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这个星期天,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就过了。
我磨磨蹭蹭不肯出门,直到阿爸把眼睛瞪得溜圆,我才极不情愿地背上书包往码头走。
“你们老师来乔婆婆家啦。”兔哥兴冲冲地告诉我。
“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谁们的老师?”
“全家只有你一个小丫咪在读书,当然是你的老师唦。”兔哥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她说石豆的孤独症不严重,因为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送到专门的学校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变成‘蹦豆’,跟村里那些整天叽叽喳喳的孩子一样,会打打闹闹,会跑跑跳跳,会说说笑笑。”
“倒也未必一定要像那些孩子那样——麻雀样的小嘴儿整天又喊又叫的,让人心烦。”
“还有,还有……”兔哥不等我继续说,眼圈红了,“端木老师说的,有一些善心人,专门免费给我这样的人治病,不要钱,一分也不要……”
我呆住了。
兔哥蹲到地上,抱着双膝。他是在大哭吧?脊背一耸一耸,像行走的驼峰。这是我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这样。
“丫咪,昨天石豆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把一百条鼻涕虫,嗯,差不多一百条吧——”哭完,兔哥拍拍脑门,好像一下子记清楚了似的,“啊,十七条,整整十七条,搁到了乔婆婆的小线箩里,每一条都用五颜六色的线给缠了个结实。你是没见,你见着了,也得和乔婆婆一样,吓得半死。”
“当时,乔婆婆就发怒了,顶着火苗,冒着烟,追着石豆打屁股。”
“你是不是以为石豆只会抱着大腿傻坐着,或者他那么短的腿根本跑不快?那你就错了,石豆倒腾着小腿儿,跑得比兔子都快。我看呀,他不应该叫石豆,应该叫兔豆。”
“你以为像兔子一样跑得那么快的石豆,是怕被乔婆婆打屁股?那么,你也错了!
与乔婆婆周旋逃跑的整个过程中,石豆一直紧紧端着那个箩——里头装满花里胡哨的彩线鼻涕虫的箩!他是怕乔婆婆把他的鼻涕虫喂鸡。他一边跑还一边喊:‘救救,救救。’知道的明白他想救鼻涕虫,不知道的,以为乔婆婆要把他喂鸡,他在喊救命呢!”
“我从来没见过石豆跑得那么快,脚下好像长出哪吒的风火轮来了。哦,不,其实我是第一次见石豆跑,我和他住一起一年多,见得最多的是他被乔婆婆推着去正屋吃饭,扯着去屋檐下换尿湿的裤子,最远,我说最远,他和乔婆婆去了趟村里的小铺子。乔婆婆买了包盐的工夫,石豆就不见了,吓得乔婆婆满村子找,几乎把每一家的瓦帽房都翻遍了,也没找着。最后,大家发现石豆一直蹲在小铺子的柜台里头,安静得像……像一块石头。”
“丫咪,丫咪!”兔哥兴高采烈地说了一路,直到到了校门口,兔哥才发现我一直没说话,没笑话乔婆婆大惊小怪,也没惊叹石豆竟然会跑,还跑得挺快,“你,你咋的了?”
“我长大了。”
兔哥一趔趄,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逃往沙城
关于回信这件事,我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我握着阿妈的手写了一封非常完美的信给端木老师。
可是,这样一封完美的信,我却没有勇气理直气壮地交给她。每个孩子心里头都有脆弱的一部分,傻阿妈就是我那没有勇气提及的脆弱。
我逆着进校的人群往外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拆迁地来了。来了就来了吧,我倒要看看这里有什么好,让池文西那么着迷。
这块狭长又略带弧度的地带,像脐带一般连接着母体和它即将出生的婴儿。脐带是最柔软的齿轮,让原本互不相干的个体紧紧咬合,成为互相抵抗又彼此供养的一个新整体。
找了一个池文西留下的旧沙坑,我缓缓躺了进去。面向整面天时,整齐锋利的钢铁森林和细碎轻薄的山野荒村都失去了它们的质地和形状——只剩下一点点力气思考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
我把腿、胳膊、肚皮、脖子,甚至整个自己都埋进沙里,只露着一张脸在外面。当你不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或许更能感受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我梦见阿妈是一位美人,她站在夕阳下,裙裾飞扬,向我伸出双手,把我拥进她的怀抱。她慢声细语地问我,这是什么季节,我有什么样的夙愿……
“在这儿!在这儿!”池文西的大嗓门搅了我的好梦。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难道我被困在梦里了?池文西也是我梦到的?
“轻点儿,慢慢挖……”不是做梦,是我被沙埋得越来越深!我能感觉自己正一点点下沉,身子下仿佛有一张属于饕餮的嘴,正在吸,要吃掉我。
“罗白羽,白羽!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是端木老师,她的喉咙喊破了。
“我——”我刚要回答他们,就发现自己不能说话,哪怕稍稍用一点儿力,都会被那张沙嘴吸入得更快。
“罗白羽,你听着,千万不要动,马上就救你出来啦,马上!”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努力回想,努力回想。就在我马上要想起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时,倏地,沙的世界坍塌瓦解了。我像一堆鱼肠内脏,从被开刀破肚的鱼腹中滑出来。
这个事情并不复杂,只是由于我经历了从现实到梦境又到现实的转换,稍微有点儿卡壳儿,显得这个事情有多神秘似的。无非是我逃课,跑到沙堆上思考人生,在思考的过程中,我睡着了。我睡得很死,以至于大铲车过来挖沙,差点儿把我埋了,我都没醒过来。
我要感谢两个人:端木老师和池文西。
宋歌向端木老师报告我去蹲茅坑,端木老师笑笑,开始上课。然后,她不停看她左手腕上那块小手表,十分钟后,她皱起眉头,觉得如果是拉肚子,这个时间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她接着上课。但是,二十分钟后,她觉得不对头了。她连着问了三遍宋歌:“真是蹲茅坑?真是蹲茅坑?真是蹲茅坑?”
宋歌都被吓哭了:“她是那么说的呀!”
端木老师让班长领着大家背诗,一个都不许乱,然后跑到乔婆婆家。不用问,我根本就没回去。乔婆婆吓得像石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儿,话都不会说了。
是回家了,还是被坏人带走了?大家分析这两个选项时耽误了一点儿时间,最后,根据门卫老爹的回忆,大家判断:我只是闹情绪逃了课。
“我知道她去哪儿了!”就在大家准备分头去找我的时候,池文西来了。她背着她那稀里哗啦的大书包,从天而降。大家都愣愣地看着她。
“我说,我知道罗白羽在哪儿!”池文西像个小大人儿似的,“这事因我而起,我会负责到底的。”
大伙儿就跟着池文西跑到拆迁地,顺着池文西搭建的沙墙啊,挖的沙坑啊,一个一个地找。看到我的一刹那,大铲车启动了。据说,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工地复工了。
沙这个东西,像流水一般,都往低处流,我就随着流往低处的沙,被埋了那么一小会儿。
兔哥把我背回乔婆婆家。其实,从沙堆里被拎出来时,我就好好的了。
大家如此宽容,没人因为我的任性导致了这么多麻烦而怪我一丁点儿。
乔婆婆去给我煮乌鸡芸豆红参汤,兔哥守在门口,石豆……可能继续守着他的鼻涕虫吧。
房间里只剩下我、池文西和端木老师。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老师知道了你们的故事,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批评你们了。”端木老师一手拉着一个,“前天,我去了水对岸,见到了白羽的阿妈。她长得可真美。她的病会好起来的。那么,你,池文西,也要放下长辈们的恩怨,找回自己的生活。工地开工了,以后别去沙城了啊。”
我瞅瞅端木老师,瞅瞅池文西;池文西瞅瞅端木老师,瞅瞅我。
一切都变成了我们想象的样子,很美好。
拆迁地不再是池文西一个人的了,才几天的工夫,拆迁地就热闹起来了,几座蓝色顶白色墙面的板房搭起来了,工人们戴着黄色的安全帽干得热火朝天,不光铲车,吊车、“长鼻子”挖掘机什么的,也开进了拆迁地。
池文西对端木老师的话很在意,那次我被沙城埋起来的事件过后,她就遗弃了沙城。
“还等阿妈吗?”我也曾这样问她。
“等啊!只是换个地方。”池文西的个子一直在长,她只比我大一岁,可是现在却比我高出整整一头了,“端木老师说得对,我得有自己的生活呀。要不是准备升初中了,我一定要转到端木老师的班,给她当十年的学生。”
“你打算上初中了?”我发现了池文西的改变,这改变很突然。
“是啊!”池文西伸出一只手,比着我的脑瓜顶儿,“小学全是小不点儿,我都不敢站直,一站直,我都有端木老师那么高,这太让人尴尬了。”
关于傻大个儿和小不点儿的讨论还算愉快。有时,打开人的心结并不难,就看你愿不愿意敞开自己的心,接受原来不愿接受的一切。
乔婆婆家里气氛不对。见我突然出现,兔哥冲我“嘘”了一下,眨巴着眼睛让我跟他出去说话。
“乔婆婆为啥抹眼泪?彩线又让石豆缠鼻涕虫啦?”
“石豆要被他‘阿妈’接回去了。”
“那乔婆婆应该高兴呀!以后少晒多少条被子呢!”
“你知道什么呀!”兔哥朝左右瞅瞅,见没人,趴到我耳朵上轻轻说,“那不是石豆的亲妈。石豆和我一样,都是家里不要的孩子,被福利院暂时寄养到乔婆婆家的。石豆原本被人收养了,可是领回去才发现石豆不说话,带去检查说有孤独症,就要退回福利院。可领养不是过家家,哪兴退来换去的呢?院长就答应先把石豆送出来寄养,也让领养人再好好考虑考虑。”
“那现在考虑好了?要接回去?不嫌弃石豆了?”
“嗯。”
“咋想通的呢?”
“端木老师去领养人家说,治愈孤独症最有效的药,是家的温暖和爱。”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我、兔哥、黑狗三个挨着站成一排,看乔婆婆给石豆收拾东西。鼻涕虫没给石豆带走,乔婆婆把那几轴五颜六色的线给了石豆:“这孩子喜欢颜色,说不定将来能成画画儿的,画画儿的不用说话,拿着笔就行。石豆啊,将来到集上给人画像,也给婆婆画一幅哟。婆婆年轻时候呀……也挺好看……”
乔婆婆又开始哭了。
乔婆婆的院子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孩子变得冷清,接石豆走的时候,我没在家,所以我的记忆中就没有与石豆分别的那个场景。有时放学回来,我还会冲进西厢房,看石豆说没说什么话,有没有像那天一样突然就跑得像兔子。
“也不知道啊,石豆还尿不尿炕了?”每当乔婆婆望着院子里空荡荡的晾衣竿自言自语时,我便忍不住跟着她朝窗外看——
时光没有脚,却跑得比我们谁都快。
边界
“嘘——来啦来啦!”
从我前脚迈进教室那会儿开始,我就觉得教室里不同往常,哪儿不对劲我又没有办法准确说出来。
我刚坐下,宋歌的飞鸽传书就到了。第一张小纸条上写:“看黑板。”
第二张小纸条上写:“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第三张小纸条上写:“你骗我,我不和你世界第一好了。”
这三张小纸条前后脚儿传过来的,没给我一点儿喘息和思考的时间。我按顺序看完小纸条,抬起头看黑板,发现黑板上画着几只嘴歪眼斜的羊,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写着:“近亲繁殖=傻!”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似乎它是一个巨大的马蜂窝,此刻被捅破了,成千上万只蜂盘旋,磕碰,冲撞,倾巢而出。
那是写给我看的吗?我要不要冲上去把黑板上丑陋的字擦掉,还是假装没看见?万一那不是写给我的,我岂不是不打自招了?以往,我还能和宋歌商量一下,现在,她跟我绝交了,那第三张纸条的意思是绝交吧?我们女生之间就是这样,要么世界第一好,要么互不理睬。
“嘎吱——”我正琢磨着要不要问问宋歌,到底哪儿惹她生气了,宋歌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白色粉笔,她认认真真地量好距离,在我俩的桌面中间画了一条笔直的边界线。
然后,第四张小纸条飞过来,上面写着:“不要越界!”
我急忙收回胳膊肘,嘱咐它老实一点儿。
“上课!这首诗讲——”端木老师轻盈地站到讲台开始讲课,转身要在黑板上写字,然后就发现了黑板上的“字画”。她“啪”的一声合上书,一言不发,把全班人挨个儿瞅了一遍。
“之前怎么没发现,咱们班人才济济呀!”端木老师歪着头瞅瞅羊,又瞅瞅字,“说说,这是哪位的大作?”
教室里鸦雀无声。
一下课,端木老师前脚刚走,一些不友好人士就开始议论。
“就说是不是吧?要不是傻,怎么会和‘兔子’在一起?那不是早……是什么?”
几个男生跟着起哄,又跑到黑板上写了起来。
我扭头看宋歌,多希望她站出来,帮我说一说,并不是他们议论的那样。她低了头,静静坐在边界线的那一边,很有边界感。
晚上放学,兔哥带着黑狗早早候在校门外等我。我没理他们,径直回了乔婆婆家,把自己关到小屋里,谁敲门也不开。
星期五,第四节课还没下课,就见池文西把鼻头贴到我班的窗子上,冲我做鬼脸。有人捂着嘴笑,老师刚要发飙,下课铃响了,池文西冲进教室,拉着我往外跑。
“你放手,我的鞋跑丢了一只!”
池文西看看我的脚,发现我在骗她,又拉着我继续跑,一直跑到拆迁地。
“看!”
这才多久没来,拆迁地变样了!灰色高楼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工整的窗口把一幢幢水泥砂浆浇灌的建筑分割成一个又一个两居室。
“喏,就是那一幢,现在是我的秘密基地。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如果答对了,我就允许你去基地参观。”
“谁要去参观!谁又稀罕答你的问题。”
这回我的鞋真的跑掉了,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提鞋,一面埋怨池文西:“跑那么快干吗?”
“你,像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在和兔哥谈恋爱?”池文西未经我允许便开始提问了。
“没有,他们造谣。”
“那你是不是小傻瓜?”池文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摸起来问题不大。”
“他们这是侮辱!”我甩掉池文西的手,“我阿妈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再说,就算我阿妈是,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是讨厌死了。”
“嗯,回答得很好。”池文西点点头,“我们就是我们,而他们不是他们,所以,他们会说我们。”
池文西的话听起来不简单,但是如果仔细琢磨,大概意思就是,我们活自己的就好。
“走,上去看看!”池文西看到戴安全帽的工人三三两两下班了,就领我走进工地。
“能行吗?”
“周末不许施工,守门的老爹是个酒鬼,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混酒喝了。现在,这么大的城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啦!”
池文西领我坐上了摇摇晃晃的简易电梯,说是电梯,更像关猫的铁笼子。
“按这个绿钮,一下子就到上面啦。”
池文西先钻进铁笼子,又一把把我拉进来,咔嗒一声把门锁起来:“准备,起飞!”
铁笼子电梯咯吱咯吱地缓缓上升。飞肯定不是这种感觉,但是那一刻,我仿佛与眼前的世界脱离了。我感觉再也不用和那些说闲话的人见面了似的,心情舒畅了。
“有人没有?有人没有?”一位穿工装的老爹顺着工地检查。
“你不是说他去喝酒了吗?”我有点儿紧张。
“快趴下,他在下面看不到我们。”池文西熟练地趴下,“他查完就走了。”
果然,老爹并没注意一个铁笼子电梯私自升起来了,也没发现两个女孩子躲在里面。他啪啪啪地关了什么闸,锁了工地的铁门,溜溜达达找地儿喝酒去了。
“来吧,让我们去逛逛——”池文西按开门按钮,没有反应,当然没有反应啦,老爹把电闸关了啊!
“这么说,刚刚的声音是他关电闸的声音?”
“没错!”
“这么说,我们要一直被关在铁笼子里,直到老爹喝完酒回来?”
“没错!”
“这么说……”
“对,我还将错过回家的船。”
不过也好。暂时做一只笼中鸟总好过被莫名其妙推到众人的对立面,成为无聊的话题。
直到第二天中午,老爹才回到工地。而端木老师收集线索,领着大家找到工地,把我们两个从铁笼子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第一个找我和好的是宋歌。
那天,她像生了根似的,放学了还死死坐在座位上。我小心翼翼地把边界线这头我的书本收进书包,准备回乔婆婆家吃饭。
“白羽!”宋歌突然带着哭腔开口叫住我。
“嗯?”我看看宋歌。虽然几天来,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和我说话,但在我心里,并没有把她划到“不是世界第一好”那一边去。
宋歌瘪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怎么了?”我重新坐下来,拉住她的手。
“我……我来‘那个’了!”宋歌红了眼圈,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来得太早了。我阿妈说,来了这个就不能长个儿了。”
我想说“来都来了”,可是,我觉得这时候这么说,只会让宋歌更难受。我干脆什么都不说,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她:“喏,拿这个系到腰上,我送你回去吧。”
路上,我给宋歌讲了一个故事。
许多年前,阿爸娶了村里最美的姑娘当媳妇。后来,那个姑娘当了阿妈,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第三年,又生了一个儿子。他们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谁也想不到。
大女儿三岁那年,夏天好热,热到一出门,人就要被晒化了似的。不管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像泥鳅似的拼命往水里钻。
那个阿妈把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带到河边,他们玩石头,她浆洗衣裤。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大女儿和小儿子跑到河水深处,就被冲走了。阿妈跳进河里,只救回了大女儿。人们一直找到下游才找到小儿子,可是他已经没有呼吸了。从那以后,那个阿妈就疯了,痴痴傻傻的。
“当然,你肯定猜出来了吧,这是我们家的故事。如果能选,我也不想阿妈这样。可是,我能选吗?就像你也不能选要不要现在就来‘那个’一样。”
宋歌没说话,一直没说。
第二天早上,桌上的边界线不见了,我的书里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
我以为池文西还会来找我,可是,我一直等,一直等,也没等到她,她好像蒸发了一样。我曾悄悄跑到他们班,也把鼻头贴到窗户上往里看,而她的座位始终是空的。
乔婆婆惦记石豆,挑了日子蒸了紫薯枣糕,煮了冬瓜枸杞汤,领了兔哥去镇上看石豆。
乔婆婆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躲在正屋哭了一整天。
“兔哥呢?”我问。问到快第十遍的时候,乔婆婆才哽咽着说:“他被好心人领走收养了。”
我很生乔婆婆的气,为什么不早些说,也好让我和兔哥好好告别。可是,一想到兔哥在某处终于过上了他应该过的幸福生活,便懒得和乔婆婆讨论我作为一个寄养的孩子,对兔哥的离开是否有知情权了。
日子过得没意思。我有时跑去西厢房躺一会儿,想到石豆为拯救鼻涕虫,破天荒地跑出角落,就笑;想到兔哥第一次和我说“带你去看黑狗的崽”,就湿了眼眶。
见到池文西的奶奶,那是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她托护工到学校找到端木老师,请她到医院去。之所以找端木老师,而不是其他哪位老师,是因为当池文西的奶奶第一百次或许更多次地将那个叮当作响的书包要当垃圾扔出去的时候,她发现了一封没有送出的信,信里字不多,大概意思是,池文西要去找一个人,找不到就不回来了。那封信是写给我的,上面有我的地址。
端木老师带着我去见了那位奶奶最后一面,直到临终,她也未曾放下往事,她指着池文西书包里的铜梳子、旧照片,艰难地说:“都扔掉。”除此之外,她没留下任何遗嘱给池文西,或者其他什么人。
我帮着池文西把书包收起来,我知道这个对池文西来说很重要。
兔哥现在不叫兔哥了,他进行了唇腭裂修复手术,从照片上来看效果不错,嘴唇那儿只留了一道疤。或许多年以后,他蓄上胡子,那道疤也不再能看得到了。
在池文西奶奶的遗物中,池文西找到了阿妈早先留下的一个电话号码。池文西用了三天的时间思考要不要打过去试试。我陪她在一个公用电话亭站了一下午,她始终犹豫不决。
“算了,不打了。有事再打吧,现在没事。”池文西长长舒了一口气,吹着口哨回家了。
池文西要去读初中了。现在,她不用再背着叮当作响的书包了,那张写着她阿妈电话号码的纸条携带方便。即使那几个数字池文西早就背下来了,她还是一有空就把那张纸条打开,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念出声。
池文西说有事再拨那个号码,她撒了谎。她不止一次地拨那个号码,话筒那头传来的都是同样的声音:“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池文西以为这是她的秘密,其实不是。那个号码,我和端木老师每天也都在拨,我们听到的,和她听到的,是一个回答。
如果找不到池文西的阿妈,她就要被送到福利院。尽管池文西到九月已经长到了一米七,足足比端木老师高出了大半个头,但是,她还不满十五岁,还不能自己一个人生活。我叫她跟我去乔婆婆家住,她说考虑一下再答复我,一直没有下文。
我时常看到池文西独自伫立在夕阳下,望着沙城之上建起来的钢铁森林。是悼念曾经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城池,还是期待成长,我说不清楚。就像我,是怀念过去多一些,还是憧憬未来多一些,并不好回答,干脆保持沉默。
王新明,出版十余部长篇儿童文学作品,部分入选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获“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