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式写作”散文小辑 《天涯》2024年第4期|王计兵:如果我低着头
编者按
《天涯》2024年第4期“散文”栏目,推出杨本芬、陈慧、王计兵、邬霞、李方毅五人的作品,他们中有的曾被归入“素人写作”中广泛讨论,但当其广为人知,“素人”之说便已失效,需要找到更贴切的概括,来为其写作命名。细究他们的文本,可发现这些文字都有着鲜明的“自述”性质,这是对“被代言”的不满,更源于讲述自身的强烈冲动,这是一种“自述式写作”——我写我,我只认可自我的讲述。他们是退休人员、菜市场摊贩、快递员、自由职业者、家具安装工等,普通人的身份,提供了叙述的新可能。普通人以自述的方式参与历史的叙述,是个人史、社会史和人类史相互印证的过程,也是个体锚定历史坐标的尝试。故此,该小辑名为“自述式写作”散文小辑。
王计兵,一个外卖员,也是一个诗人。为了送外卖,他骑行15万公里穿梭于城市;在工作之余创作5000多首诗;他作为民间代表出访美国、加入中国作协、登上央视等各大媒体……今天,我们全文推送王计兵的散文《如果我低着头》,在这篇散文中,他讲述自己从外卖员到诗人的“传奇”经历,以及“成名”之后的故事。
如果我低着头,一定不是因为果实,而是因为背负着恩情。
过去一年,我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出版了自己的两本诗集,《赶时间的人》一年内再版九次。我被央视新闻报道,做客很多档节目,获得了第五届徐州诗人节年度诗人奖、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最美骑手奖等奖项,成为了中国作家协会的一员,跟随代表团出访美国。这些于我而言都是十分新鲜又神奇的体验。
“您好,您的快递到了。”2月10日上午,尽管我早有预知,五天前,编辑曾经通知过我,可五天还是太久了,电话打来,我还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当时我正在送餐路上,看了看手机上的订单时间,就毫不犹豫地返回我家小店(我老婆经营)。后来我老婆说,拆包装时,我的手是抖的,说话的声音也是抖的,对于一个五十五岁的男人来说,我还是表现出了不成熟。可是,又怎么能责怪自己呢?梦想实现了,我终于出版了自己的诗集。《赶时间的人》天蓝色的封面,两根指针镶嵌其中,闪电一样醒目、摄心。没错,这是我的诗集,一个外卖员的诗,一个五十五岁的外卖员,一个从业五年,行驶了十五万公里,如同绕行地球近四圈的人,一个从1988年开始写作,从2009年开始写诗的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您的订单还有10分钟,即将超时。”送餐软件的提示音将我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赶紧放下手里的书,急匆匆跨上电瓶车,行驶在送餐路上。2023年2月10日,就这样打开了我的人生魔盒。
2023年4月,首届新兴国家影像传媒文化论坛在四川德阳举行,我接到邀请,参加这次论坛。同时收到重庆卫视的邀请,我和爱人一起去参加一期节目。这也是我和爱人结婚三十年来,第一次某种意义上的不是为了生活、生存远行,或者说这是旅行,带着某些特殊的意义。这种感觉让我的思维特别活跃,一路上都处于一种亢奋之中,火车一路开,我一路不停地写,不停地写。从昆山到德阳,一路上,我居然创作了十多首诗歌。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创作速度。新鲜的生活给我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我的爱人,同样也处于亢奋之中,她坐在靠近车窗的座位,一路上,几乎一直盯着窗外,盯着一闪而过的树木、建筑以及群山。时而喋喋不休和我描述看见了什么,尽管她知道,我也看到了,可她仍然愿意向我复述一遍。这一刻,我能感觉到她来自心底的幸福。一个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女人,跟随着一个一直都在拼搏,一直都没有什么建树的男人,这一刻,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到了我们入住的酒店,当我用酒店的磁卡打开房门,插上磁卡取电,房间里的电灯点亮起的一瞬,我爱人呀了一声,这一声带着惊奇,她不知道这张卡片为什么会控制着整个房间的电灯,也不知道开门为什么不用钥匙,而是一张卡片。她让我把卡拿出来,我们退出房间,重新演示着,开门取电,一声滴的声响,接着滴的一声。她用手机记录着房间里的一切,干净整洁的双人床、床头柜、书桌、台灯,包括卫生间的玻璃。特别是卫生间的感应马桶,她一会儿靠近,一会儿退出,看着马桶盖的感应,自动打开,再自动的关闭。她拨通了岳母的电话,用原本就洪亮的嗓门及更加洪亮的嗓音告诉我的岳母,这里发生了什么,她看见了什么,把她的惊喜、幸福和满足演绎得淋漓尽致。尽管超大的声音,引来了服务员善意的提醒,但是,我没有打断她。那一刻,我的心里特别复杂,这种复杂,包含着一种微微的幸福,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亏欠。这一个为了我耗尽所有青春的女人,此刻的满足,让我也陷入一种激动之中,我拉着她的手,轻轻捋了捋她额头新生的几缕白发。她以为我要说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怕那一刻,我一旦开了口,会有泪水夺眶而出。
活动中,我们得到了额外善待,主办方邀请的嘉宾特别热情地对待我们,当他们众星捧月一样把我们围在中心,拍照合影,对我们不吝溢美之词。我知道这些赞誉是带着善意而来,也带着夸张的成分,但是那一刻,我的确感到了幸福。这种幸福不仅仅是来源于内心的虚荣感,更多来源于这份被善待的情意。还有就是我身边陪伴着我的这个女人,仿佛我正在交给她什么,这种给予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更多的是来自于人间的善念。
参加完德阳的活动,我们辗转到了重庆,参加了重庆卫视一档节目的录制。节目录制之前,尽管我们在酒店经过了连续反复预演。但是对于这个从未经历过任何场合、任何活动的女人来说,仍然有着无法抑制的紧张,整个录制全程她的声音和身体都一直在抖。我几次努力握她的手,试图控制她的情绪,但是没用,她此刻像在大海上漂浮的小舟,哪怕我给她一座山,也只会带给她更大的撞击。这一刻的激动是独属于她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在回来的飞机上,她开始发烧。因为过于激动和紧张,那时候天气还很冷,但是当天晚上,她一直在出汗,一直掀掉我一次次给她盖上的被子,就这样,她感冒了。那是她第一次乘坐飞机,是我特意向节目组提出的请求,让她感受一下。尽管发着烧,但她仍然用手机不停地拍着蓝天、白云以及身边的我。
接下来,我的行程开始越来越密集,同时接触到的事物越来越多,世界充满了新鲜感,这种新鲜感给我提供了大量的创作灵感,2023年是我创作的一个高峰期,每个月最低创作60首诗,最多的一个月写下了126首诗。
当我们来到海边,见到那些汹涌的海浪一次次扑向沙滩,我被震撼了,这种震撼不是从文学字行里,不是从影视直觉里感觉到的,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一种震颤。没有一层海浪是相同的,当它们一次一次扑向沙滩,看似乱糟糟的海浪,退却之后却留下了无比平整的沙滩。那一刻,我居然感觉到了顺从的力量,这种顺从仿佛带着一种对生命的尊重。我在想,如果我的血管里面奔流的也是汹涌的海浪,我日渐衰老的身体,能不能经得住这一次次的冲刷?能不能留下像海浪退却后的让人无比安宁的顺从?当我赤脚走在沙滩上,回看身后的脚印一次次被海浪擦去,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又说不出,那种感受是无力表达内心的。那一刻,我陷进了一种感动,就像被海浪抚摸后的沙滩。那一刻,我愿意,被恣意的脚丫踩出一道道脚印,然后再被海浪抚平。
因为我是吃着外卖红利走出来的写作者。准确地说,我的写作起源于1988年,2009年之后转向写诗歌,2019年才送外卖。我不否认是外卖的标签,给我增加了意想不到的光环,得到了更多的善待,也不否认如果没有这份光环,即使可以出成绩,成绩也不会这么大,至少也会延迟很多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写作天才,如果非要找出和其他写作者的不同点,可能是我更加勤奋一点点,更执着一点点。所以,当这些荣誉突然附加过来之后,我有过一些慌张,有过一些不适应,有过一些反思。我特别想做一些回馈生活、回馈这份人间厚爱的事。所以从四月份开始,第二本诗集《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发行之后,我就着手准备第三本诗集的创作。我想把外卖小哥这个群体更多的形象展现给读者,我想记录他们的喜怒哀乐。为此,我做了调查表发给小哥们,让他们填写心中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我也融入他们之中,做了大量的采访,为他们创作一首首诗歌。我想用这种方式写一本诗集,用这种方式拉近读者(顾客)和外卖小哥之间的距离。如果这件事可以让我们的外卖小哥在日常工作中,多一些好评,少一些委屈,应该算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吧。目前,这本书已经出版发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美国之行。2023年10月,我收到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的邀请,共同出访美国纽约,参加中美民间对话,与美国大卡车司机、畅销书作者芬·墨菲对谈。出发之前,我们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是仍然没有设想到,整个行程需要27个小时,也就是说,我和家人之间失去了27个小时的联系。这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而当手机终于恢复了信号,登录微信后,首先看到的是我爱人发来的,多达几十条的语音留言,语气一条比一条急迫,后来竟然哭泣起来。她一遍遍地追问,你不懂英文,我又联系不上你,你该怎么办?你在美国怎么生活?她似乎忘了,我只是来参加一次文化交流活动;她似乎忘了,我有国内的清华大学的同行老师们的帮助。当时我在美国大使馆办签证时,签证官追问我一句话:“你不懂英文,到美国怎么生活?”也许是当我把这句话当笑话讲给她听的时候,就在她心里潜伏了下来,所以此刻她才会哭着一句一句追问,你在美国不懂英文?应该怎么办?那一刻,她的哭声,真的像一只手伸进了我的心脏,用力地抓着,仿佛想把我的心脏揪出来。这就是普通人最朴素的情感,亲人和亲人之间最朴素的牵挂。也许是因为长期以来的历史原因,在一些人的心目中,美国仿佛是一个两极分化的地方,要么是天堂,要么是地狱。毫无疑问,在我爱人的心目中,不懂英文的我抵达了美国,仿佛就是在地狱的边缘走着危险的钢丝。我笑着用语音给她回复,尽管我那一刻真的有泪水夺眶而出。我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跳,这种心跳在恋爱的时候曾经有过。我告诉她,放心吧,还有清华的老师们呢。放好了手机,一个念头突然在我的心里跳出来:“距离,让人产生恶意。”此次行程,注定是一场打破距离的行程。我想了解一个对于我来说,对于我的家庭来说,一个全新的认知,尽管和我们的生活并不密切相关。甚至说,这一生,我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涉足这一片土地。但是人总是有一种探险的欲望,这种欲望迫使我有一种微微的冲动。我想了很多,想到历史,想到了几十年的岁月,想到了风风雨雨,甚至想到了我已经过世的父亲母亲。
出机场的时候,在出口处,青青老师误将手里的行李放进了重新安检的输送带,一个小小的失误迫使我们必须在出口处的行李分拣处,再次逗留下来。这一逗留就是两个小时,其间不停地有工作人员经过我们。有华人,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偶尔也会停下来询问我们,青青老师把情况反馈给了他们。一个多小时之后,一个华人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我们的行李重新安检通过,已经在行李出口处。重新取了行李,终于走出了航站楼。一瞬间,空气突然清冷了下来,仿佛这种感觉暗暗契合了我心中的某种意识,对呀,这就是美国。由于我们等待的时间过长,接机的司机短暂之间和我们失去了联系。我和青青老师在出租车的等待区,等待着工作人员的电话,不断有出租车司机向我们做出各种手势,有的直接走向我们,用英语和我们交谈。青青老师真的是非常好的一个人,她每一次都特别礼貌地回应了出租车司机的揽客话题。这一刻让我想到了国内的一些车站。机场或码头这些客流集中的地方,这些现象和国内基本相当,也许天下司机是一家吧,都是养家糊口的人,大家都在努力的赚钱,努力地想过上富足一些的生活。在等待期间,我观察到马路的边缘有很多行人随手丢弃的垃圾,有纸屑,有塑料袋,最多的是烟头。仰头看天桥上挂着的一些塑料袋,让我更加地诧异,这些塑料袋应该是施工的时候遗留下来了,从地面到天桥目测有十多米,不可能是行人丢上去的。它们挂在那里,在风中摇摇晃晃,时刻都会掉落下来。这再一次让我对美国、对纽约这个地方,产生一种更加莫名的感觉。这感觉很奇怪,你说不清它是喜是悲。接我们的司机终于出现了,尽管有些姗姗来迟,但是当他出现的那一刻,在这异国他乡,我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温暖,这一丝温暖来自于内心焦灼的一种释放,的确,一个完全不懂英文的人,站在美国街头,有一种微微的错乱感。
接站的司机也是华人,他说已在美国工作生活了二十余年,感觉还好,也经常回国。只是近年来由于中美关系的变化,高昂的飞机票,让他减少了回国的次数,他说最后一次回国还是在八个月之前,和我们一样,也是在香港转机,然后飞北京。出租车拐过一个弯道的时候,我赫然发现在道路的右侧有一片广袤的墓场,里面的墓碑密密麻麻,尽管形状各异,但密麻的程度仍然让人心里闪过一阵巨大的悲伤。我在想,这么大的一片墓场,一眼望不到头,说不定这里面就有曾经帮助过中国的人,比如飞虎队队员;说不定也有为了美国做出卓越贡献的中国人;说不定还有我们意想不到的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么大一片墓场,如果要从里面找出其中的一座墓碑是不容易的。如果要找出一个灵魂,就更不容易了。这种想法,随着出租车的逐渐远去,随着路边美国民居的不断出现,渐渐淡化了下来。沿途的民居大多数是具有很强的欧洲风格的两层小楼式的别墅。车辆抵达了我们下榻的酒店,办理了相关的入住手续,房间在49楼。
我放好了行装,坐在了宽阔的阳台上面,看着窗外的一条河,河在阳光下晃动着光芒。河道上面来来回回穿梭的,最多的是高速的警用船只,偶尔也会出现一艘稍大一些的,应该是货运船只吧,因为还有着一段距离,所以判断不清。直升机在水面上面不停地来回飞行,我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或者是有什么重要的需要频繁检查的地方,但给我的感觉倒像是那里有一家直升机驾校,所以才会有直升机频繁地从一处视角的盲区出现,又返回到那个视角盲区。这就是纽约?我在自己的心里打了一个问号和一个感叹号。天空是晴朗的,一些稀稀疏疏的白色浮云,并没有什么特别。这时美国的月亮,已经斜斜地挂在了天上,我看一下手机,现在是纽约时间下午四点钟,也就是北京时间的凌晨四点,两地时差刚好12个小时,这里是纽约时间2023年10月22日,而北京的时间是2023年10月23日。我还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昨天经历的那个太阳与我在这里再次重逢,仿佛这些阳光依然带着家乡的温暖。这样想时,我在心里又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怎么可以把纽约比故乡?但是这种感觉仍然让我对这个陌生的城市,隐隐生出了一丝好感。昨天我经历过的光线,此刻又重新经历了一遍。老婆打来微信电话说,你在那面不要一个人出去走动,千万记住,不要一个人出去走动。她担心这里会像一些视频、电影镜头或电视剧里的那样,出现不安全事件。青青老师也发来信息说,今天下午没有什么活动,活动明天开始,今天下午有时间我们出去走走吧,去看看外面街道上的风光。
青青老师住在同一家酒店的32层,我们在电话里约好了,下午四点半出发,打算用一个晚上空闲的时间,去纽约的街头走一走、转一转。我定了闹铃,可是时间过了,青青老师仍然没有发来消息,我猜测一路的舟车劳顿,青青老师必定是累了,况且她一路要照顾我这个不懂英文的人。我还可以倒头呼呼大睡,她却不行,她要时刻应对旅程中出现的所有问题,特别是我们在香港等待转机的几个小时里,我美美地睡过了一觉,青青老师却这样两眼不眨地在那里盯着,一方面是我爱人嘱托的压力,一方面也是她的工作职责。青青老师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年轻人。果然如我所料,直到晚上九点的时候,青青老师才发来致歉的短信,说睡着了。外面早已灯火璀璨。我们是提前抵达纽约的,同行的二十余人也陆陆续续抵达了酒店。我是在群里看到了这些消息,但是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从来不善于主动和陌生人交流。尽管群中有我们特别喜爱的姚明老师,当然他现在是中国篮球协会的主席,我还不太适说他是主席,因为我是一个喜欢写作的人,由于长期的习惯,我喜欢把每个人叫做老师,这样想着,躺在床上也就睡着了。接下来的两天,我才真正明白,美国有关方面和中国清华大学,促成了这次中美民间交流对话。
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能为国家做一点事情,发出一点声音,我感到无比骄傲。在发言时,每一次掌声的响起都让我无比激动。想到两国之间的历史,看着眼前一张张和善的面孔,我心里突然生出了许多的感慨。想到走出纽约的机场时,在大街上,我第一次看见有一种草绿色的公交车,上下客时,整个车身都会下降20厘米,这是一种人为的关怀。为了人连车都可以降低20厘米,而我们彼此的民众,彼此的民族,彼此的国家,为什么不可以呢?这样想着,又让我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第二天下午,会议结束。天色尚早,距离美方的招待晚宴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清华大学的达老师和《人民日报》的李老师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去纽约的大街走一会儿。因为我不懂外语,所以老师们对我都格外关心,这就是我们,在国内时,我们可能有着这样或那样不同的身份,而到了国外,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都是一家人。纽约的街头没有出现超出我的想象之中的繁华,反而显得有些破败。达老师说,因为纽约发展比较早,基建不像国内发展那么迅速,他们保持着原有的迟缓。在纽约的大街上,到处都是林立的脚手架,却并没有出现多少的工人,这些脚手架显得有些冷清而落寞。纽约街道的交通还算可以接受,没有出现过度拥挤的状况,车速不快也没有停顿,所有的车辆缓慢行驶在拥挤的街道上。我们在人行道上走走停停,达老师因为曾经有过在美国工作的经历,对纽约比较熟悉,每一条街道他都能讲出很多的历史故事。
我们去看了自由女神像,因为隔着一大片水域,自由女神像看上去没有那么高大。它立在水面的远处,在夕光的照耀下,只显示出一个暗淡的影子。在过来的途中,因为我们用的都是临时手机卡,所以导航只提供给我们一些固定的画面,没有国内导航那种详细标注房屋并语音指引,导致我们在街头几次迷失了方向。不知为什么,近来出门我总是转向,总是分不清东西南北,我和达老师开玩笑说:“你看,我和这个世界存在着误解。”达老师笑了笑。我们多次询问路上的行人,他们也很有礼貌,每一次询问都会得到热情的回复和详细指路。
在世贸大厦遗址,低于地平面的四壁,被设计出了日夜川流不息的水流瀑布。四周的石板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罹难者的名字。在这些名字的凹槽处,时不时就有前来祭拜的人插上各色的鲜花。人类的情感是共通的,而每一场战争都是残酷的,每一场战争都会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失去生命。这些无故冤死的灵魂是重的,因此在世贸大厦遗址才会留下两个巨大的深坑。而这些喧嚣的水流就像是这些灵魂日夜不停地咆哮,不停地追问着人间。不知为什么,前来打卡的游客都站在世贸大厦遗址的一面,而另一面却冷冷清清,我却喜欢,和达老师、李老师一起伫立于此,因为孤单而和对面的游客形成了对立。这种对立让我微微有一些激动,心中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四周的树林安静,一只松鼠在草丛里忙忙碌碌,捡拾着地上的落果,捡起一颗就快速啃掉落果坚硬的外壳,露出白白的果仁。松鼠抱着白白的果仁,迅速把头埋进草丛,把这些果仁藏起来。这些树木的落果足够松鼠丰衣足食,可松鼠仍然一刻不息地忙碌着,这种忙碌突然让我感觉到了一种普通的幸福。也许,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吧。有鸽子时不时飞过来,落在我们身边,落在我们脚下的不远处。这些鸽子应该是习惯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因为没有伤害,所以它们并不惧怕。当我们伸出手来,这些鸽子甚至会靠近我们的手掌,歪着脑袋在我们的掌心里寻找食物。这些鸽子,在上空盘旋时,也只有翅膀划动天空的声音,和电影里的呼啸大为不同,真正的鸽群白得并不纯粹,有灰色的、黑色的翅膀,因为不用担任和平角色,来回穿梭更加自由。真正的鸽子,没有鸽哨。真正的和平,无需示警。
晚上我们参加了美方举办的招待会,见到了美国前国务卿百岁老人基辛格。
重点描述美国之行,是因为美国之行给我的感觉,让我想起了一则寓言——《小马过河》。河水没有那么深,也没有那么浅。一种真真切切的感受,也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的家国情怀,作为一个最普通的中国公民,发表了自己对于两国之间发展交流的看法,它含着对和平的渴望、对美好生活的构想,仿佛为国家出了自己的绵薄之力。
美国之行结束之后,作为2023年新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代表,我在北京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作家朋友,欢迎回家——作家活动周”,这是作为一个写作者能够获得的最大的认同感。那几天,我们使用最多的词是“我们”。我们去了鲁迅文学院,我们走过中轴线,我们登上了奥体馆的顶楼,我们仰望又俯视着北京。我们和老一代的作家交谈,交流、聆听、学习。老中青的作家济济一堂,让中国作家协会的平台形成了一片水面。谁是谁的倒影?谁是谁的实景?一切让我们激动,让我们忐忑,让我们又对生活充满了渴望。其实我是一个脸盲的人。那几天,我向每一张面孔微笑,对每个人都尊称为老师。我看每一个人都特别的亲切。一个傍晚,当我落在后面,和几个老师共同走进酒店,一个老师突然望着我说:“你是我们的人吧?”这让我瞬间感到一股从脚掌到头顶的暖流。我微笑着回答,是。我是我们中的一员。
我的第一本诗集《赶时间的人》获得了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也许恰恰是因为我是“新人”,仿佛是文学界突然出现了一匹黑马,所以组委会让我作为诗歌获奖者的代表发言。我也想把这些发言分享给朋友们,也算是我的一些感悟。
生命是有限的,从起点到终点。所有的生命都是一种过程,都是一条各自的线段,也就是说,生而为人是没办法的事,生命是个线段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此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增加人生的宽度,增加宽度的方式、方法有很多种,读书写作无疑是非常好的一种。这是一种感觉。就像我们曾经喜欢过雨雪,也讨厌过雨雪一样。这不是雨雪的问题,是取决于我们自己内心的感觉。当树叶落下来,有人看到了秋的悲凉,有人看到了大地的慈祥。
再比如飞行是一种状态,鲲鹏是一种,麻雀、蜻蜓、蜜蜂是各自的另一种,每一种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活法,只要努力就好。“高高在上”的翅膀是有限的,既然生而为人,那就好好地做人,努力活出自己的精彩。在低处,谁又能说飞行不是飞行?这一生,生而为人,我已经很抱歉了,如果有来世,我还来,还在低处飞行,穿行于人间,做一个最努力的自己。谢谢大家。
这就是我的2023年,奇妙经历的一部分。2023年,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如果我低着头,一定不是因为果实,而是因为背负着恩情。2024年已经过半,我计划全年创作两本诗集,年初一本(已出版发行),年末一本。2025年、2026年、2027年……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我对自己说,加油。我想对朋友们说,岁月长流,我会做一条平静流淌的河流,安静执着于流淌。若干年后,如果大家发现,当年那个王计兵依然是王计兵,我将会感到莫大的欣慰。
【作者简介:王计兵,快递员,现居江苏昆山。主要著作有《赶时间的人》《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低处飞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