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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6期|吉布鹰升:松林往上
来源:《草原》2024年第6期 | 吉布鹰升  2024年07月24日10:26

松林下松针枯黄,踏上去,窸窣轻响,寂静、美妙,犹如弹奏曼妙的乐曲,又像松软的毛毯,飘来一股股好闻的清香气息。一棵棵几乎光秃秃的落叶松直入苍穹,微风习习,一枚枚松针细雨般轻轻飘落,有的落于我的衣服上,有的落于头发,有的落于脚下,仿佛对我轻声问候,又似轻歌曼舞。寂静里,忽然传来几声鸟鸣。一只灰色小鸟,像是柳莺,慌慌张张地闪入一丛灌木,栖息枝上,探头探脑,又倏忽隐没了。

那绿的灌丛,在落叶松的衬托下,在日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翠绿。松林疏朗,树上挂着稀疏、枯黄的松针。松林之上,天空淡蓝,白云飘浮。白云随风飘,如我漫步林间,无牵无挂,轻松自由和些许豪迈。林间,一枚枯叶飘落,一声鸟鸣,让人忘却尘世的喧嚣、烦扰。一切归于自在、宁静。新鲜的空气混杂松针的清香扑面而来,仿佛让人变得畅快和年轻起来。

一个月之前,松林被秋日染成金黄一片,远远望去,几多绚烂。

春日,松林探出绿绿的针叶,犹如浮起一抹抹绿雾。夏日,一片郁郁葱葱而遮天蔽日。秋日,黄叶纷纷。冬日,一派萧条、死寂的景象,仿佛历经一场奇幻之旅。

我许多次穿过这一片山林,第一次踏足这里的时候,落叶松才高过一人。从这里可以望见树木的尽头连着一块块的坡耕地。这些坡地逐年荒芜,如今被松林覆盖了大片。落叶松生长的地方,几乎很难见到其他草木。松下,偶尔生长了零星的云南松、柳杉、川榛、胡颓子和稀疏的蕨草,那些喜阴凉、潮湿的环境生长的蘑菇,静静地腐败归于尘土了。

那几棵柳杉披绿,也许种子是风和鸟儿带来的。云南松、川榛、刺叶栎、大白杜鹃等,这些原生植物和落叶松在为生存而时时刻刻地竞争领地。落叶松大有让其他草木陷入绝境的趋势,甚至会灭绝。这事仔细想来让人不寒而栗。除了这事以外,落叶松的景致太单调和冬日的萧条、死寂,都是我不喜欢的原因。

大自然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谁知道将来落叶松林又会被其他什么树木取代呢?在另外一座山,一位牧人说,从前为了防狼袭击羊群,把密匝匝的青竹林一片片烧毁,浓烟滚滚,火苗升腾,燃竹噼噼啪啪响,火势蔓延肆虐,鸟儿惊飞,野兔奔窜。不一会儿,化为一片焦黑。过几年,这片土地被灌木杜鹃覆盖,从而取代了青竹林,引来了适合灌丛里生活栖息的小鸟,如山鷦莺、噪鹛等。每当春夏,灌木杜鹃粉红、紫蓝色的花儿竞相绽放,犹如夜空的星星闪亮,又似粉红、紫蓝色的地毯铺展开来。天空碧蓝如洗,云雀鸣啭,鹞鹰盘旋,仿佛换了时空。狼已然消失于山林里。不知为何,人们又怀念狼了。

冬日,这片山林如同其他任何山林一样,萧条、死寂一般。伯劳、噪鹛、黄喉鹀等少数留鸟外,鸟儿大多销声匿迹,有的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有的早已飞去温暖的南方。大雪纷纷,树林披上银装,小径隐没,雪地上留有清晰可辨的野物的足迹,如野兔、野猪、小鸟,还有几处像是小孩倒走的脚印。有人说,那是熊的脚印。然而,从未有人在此山林里见过熊,这是非常神秘诡异的事情。

在灰蒙蒙的雾里,在白雪皑皑的树林里,一个人漫步于林间,那种寂静笼罩一切,让人十分害怕。即使牧人也不敢造访树林,担心迷路或遇见凶猛的野兽。雾气缭绕,一阵寒风吹来,树上的积雪簌簌掉落,令人惊慌四顾。一只灰色的小鸟,无声地从树枝上惊飞,孤寂、勇敢的小鸟呀!大地又陷入死寂一片,人是那么卑微、渺小地存在着。一群山雀“吱吱”啼鸣,扑棱扑棱,积雪纷纷落下。这群山雀,过着群居生活,似乎抱团取暖,抵御严寒和寂寞。一阵风吹来,雾弥漫,天空露出了明晃晃的日光,仿佛让人看见了天堂。

春归大地,众鸟归来。山林里,草木吐绿,落叶松泛起了绿雾。雉鸡开始啼鸣,山里人说“野鸡挣扎了”。是啊!这是多么形象的比喻,雉鸡的叫声粗糙、嘶哑,几近挣扎声。然而,毕竟那一声声鸣叫带来了欢快、欣欣向荣的季节。柳莺轻声细语,扑棱扑棱,树梢上穿梭,轻盈如风,如跳动的音符。布谷鸟归来,从远处传来“布谷……布谷……”叫声,先是羞怯,仿佛试探,过几日,声音渐渐变为激越张扬。山鷦莺低飞,三五只聚集一起,交头接耳,轻声细语,缠绵缱绻。松鸦高傲地栖息于高高的树枝上,“哇……呢哇哇……”,仿佛牧人打招呼。鹰鹃躲藏于树林,“瑟瑟洛……”那叫声一声高过一声,有时发出“咕咕……”如流水声。噪鹃“阿嘿……阿嘿……”叫声嘹亮、刺耳,听来令人心生惶恐。四声杜鹃“阿卜卜古……”地啼鸣,带来远古神秘幽远的气息。乌鸫鸣啭,时而低回,时而高亢,时而婉转,无论晨昏无休止地为树林演奏一曲天籁之音。太阳鸟轻盈如微风,一声声轻柔的啼鸣,如溪流涓涓。伯劳停栖树枝上,模仿着雉鸡、云雀等鸟儿的歌声,惟妙惟肖。松林边,杜鹃树木绽放粉红、雪白的花儿,灿烂山林。此时,漫步林间,芬芳的空气一阵阵扑鼻而来,令人舒畅不已。

现在,小径边灌丛林腋花杜鹃、大白杜鹃花儿早已凋谢。不再像四五月那样耀眼夺目,粉红、雪白的花儿纷纷绽放,散发浓郁的芬芳气息,蝶儿翩跹,蜂儿采蜜。冬日,暖阳照耀,山岭里的杜鹃花兀自绽放,真是奇迹呀!那是花朵对暖阳的深情馈赠。荚蒾红艳艳的果实、栒子鲜红的果实,不时闪现,令人垂涎。

除了荚蒾、栒子,云南松、刺叶栎、竹子等四季常青的植物,和落叶松的光秃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火绒、山萩、刺蓟、鳞叶龙胆、肋柱、红花龙胆、牛至,初冬兀自绽放花儿,或浓艳或淡蓝或淡绿或紫嫣或淡黄,静静地诠释自然的魅力和造物主的不可思议。

忽然,一声鸟鸣悠然传来。举目仰望,一只红色的小鸟落于那高高的树梢上,那是山椒鸟吗?倏忽,又飞去了,把寂静还给树林。云南松绿绿的针叶,指向淡蓝的天空,仿佛为蓝天拂尘。另一棵云南松,果实累累,在蓝天下是绝妙的风景。山杨树上挂着金灿灿的叶片,随时乘风降落。

我担心遇见竹叶青蛇。从前,小径隐隐约约,竹林茂密,随时可能遇见这种蛇。它脾气暴躁,会主动攻击路过的动物,为了自卫。然而,这初冬时节,路上草丛稀疏,曾经隐约可辨的小径因为行人渐多又变得较为宽敞了。

星鸦叫声尖锐、刺耳,回荡林间,那是恐吓其他鸟儿。它那尖嘴如鹤嘴锄,敲击松果、榛子等,为不久大雪纷飞的天气储存粮食。几乎有松果的地方都有星鸦飞翔的身影。

远远地,橙翅噪鹛的叫声高亢、嘹亮,“哦……其阿哦……”那叫声是多么熟悉又亲切呀!这种鸟儿,生活于高寒地带,山里人都熟悉它的鸣声。它的一生钟情于山地,无论春冬。人们大多像是那流走的河水不复返,为了住进气候温暖、交通便捷的地方,为了把孩子送进先进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然而,橙翅噪鹛对高山家园乐此不疲,匪夷所思。当我走出树林来到垭口的时候,那“哦……其阿哦……”的鸣叫,仿佛是对我的造访一声声亲切问候,从对面的山岭远远传来,令山谷显得更加空旷、寂静。

我坐于草坡上,静静地聆听那久违的鸟鸣声一阵阵传来,仿佛回到了童年。那些清贫、快乐的岁月恍如眼前,历历在目,父母膝下,兄弟姊妹无忧无虑地生活。牧羊少年,放牧山坡,羊儿如白云悠悠,狗儿在奔跑,风儿习习,空气里混杂着草木芬芳的气息。云雀鸣啭,鹰在高傲地飞翔,三道眉草鹀在沟边啁啾啼鸣,朱雀叫声嘹亮。金色的麦浪随风起伏,金黄的苦荞秸垛远远地飘来好闻的清香气息,收获的洋芋地翻耕后播种的芜菁叶子青青一片……而今,土地荒芜,衰草连天,不见风吹麦浪摇的景象和金黄的荞秸垛了,农耕文化逐渐被遗忘消失。一个人静静地面对那些矮矮的棚舍和荒地,不禁默默地感慨道:“这是回不去的故乡。”

对岸的山岭,树林淡绿,草丛枯黄。湖泊静卧,赫然展露于眼前,湖中草丛一片枯黄,湖水微微碧绿。湖畔,西岸坐落几座矮矮的房舍,树木稀疏。从不同处望去,湖泊的形状、枯黄的草丛呈现不同的景致。西边,太阳高挂,阳光明澈,天空碧蓝如洗,天际散着薄薄的白云,似乎随时消失。一条碧蓝的溪水蜿蜒流向湖泊。溪水两边,草丛枯黄或淡绿,牛羊悠然觅食。西北,天空湛蓝蓝,一朵雪白的云似乎飘浮又似乎凝固了。

草丛泛绿,云雀、伯劳、黄喉鹀、乌鸫、山鷦莺、柳莺、朱雀、山雀等鸟儿叫声此起彼伏的春天,和眼前草丛枯黄一派、湖泊昏暗而萧条的初冬景象截然不同。那时,万物复苏而渐渐欣欣向荣,紫花地丁、鳞叶龙胆、夏枯草、大蓟、委陵菜、野草莓、栒子、刺蔷薇、倒提壶、狼毒、蕨、胡颓子、树莓、腋花杜鹃、刺叶栎、大白杜鹃等竞相吐绿,时不我待地生长,渐渐地,该开花的开花,粉红、雪白、紫蓝等色彩映入眼帘,格外夺目。蝶儿翩跹,蜂儿嗡嗡,苍蝇嘤嘤,蚊子低吟,蟋蟀唧唧,蝗虫跳跃,蚂蚁忙碌。溪水涓涓,波光潋滟。羊羔蹦跳,牛犊撒欢儿,马驹欢蹦,不时传来羊儿咩咩、牛儿哞哞、马儿嘶鸣的声音。远处,布谷鸟、鹰鹃的叫声渐渐变得激越的时候,不觉间迎来了夏日。草木尽峥嵘,山林里大白杜鹃盛开,远远望去,犹如一群群白羊在漫游,就像山里人说:“真不知是白羊还是白花呢!”

天空里,云雀不知疲倦地鸣叫,处处回荡着它的歌声。倘如仔细观察,它突然从地上起飞,升空,一边飞舞,一边鸣啭,到了高空,自个儿画个圈儿,边飞边鸣,周而复始,久久不愿停息下来,时间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以上呀!为何它的喉咙不会干燥嘶哑呢?忽然,它俯冲而下,消失在草丛里。湖边漫步,脚下的草丛湿滑,不时吧咂吧咂响来,水浸湿了鞋袜。有的地方,脚踩上去,泥炭层颤颤巍巍,真是奇妙。从前,居住在这里的农人把泥炭挖来晒干,引火取暖煮饭,是很好的炭火。小孩在捉鱼,牧人在远处躺卧沐浴阳光,不时传来吆喝声。七月,草丛葳蕤,鸟儿的叫声不再是此起彼伏。八月,布谷鸟、鹰鹃的叫声沉寂了。远处,那山顶上洁白的火绒草、金灿灿的委陵菜、粉红的马先蒿、粉白的牛至、金黄的狼毒等花儿一片片绽放,绿绿的凤尾蕨迎风摇曳,令人无限留恋。绶草,这种野生兰花,顾名思义,如绶带,娇媚可爱,不时闪现于脚步边,小心别踩上了。但愿,后人能够看到如此美好的景象。

湖边,几个城里来的姑娘轻快地说笑着,时而拍照留影,时而沿着一条小径轻轻地奔跑,时而把手伸进湖水里嬉戏。

我起身,走了一截路,然后躺在草丛上。风儿习习,枯黄的蕨草散发好闻的气息。尼泊尔香青草安静而雪白,仔细闻嗅,一缕缕蜂蜜般的甜香气息扑鼻而来。

天空碧蓝如洗,我的心灵受到净化。是啊!置身于空旷、寂静的山野,仰望蓝莹莹的苍穹,一切烦恼、忧愁、抑郁,顿然消失了。我们为生活劳累、奔波,如蚂蚁般活着,却忘却了大自然的魅力。大自然无时无刻不在净化人的心灵,从尘世滚滚欲望里解脱出来,从而变得单纯自在和轻松愉悦。

我慢慢下坡,迈着轻松的步子,脚下的草丛簌簌作响,渐渐地走近湖畔。我知道,无论观赏者蹲下、站立,从不同角度望去,映入眼帘的风景是不同的,如同湖畔和不远处观望一样。西望,湖中的草丛一抹金黄里泛起微红,不远处草丛色彩斑驳,山岭投下浓重的阴影。北望,一汪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几多明净,细瞧,原来山林的倒影清晰可见,简直是一幅绝妙的油画呀!于是,湖中倒映的山、树、蓝天、白云和山岭湖泊草丛的实景相映成趣。几只野鸭“嘎嘎”欢叫着起飞,落入不远处。一会儿,又有几只“嘎嘎”鸣叫着,在天空里不住地挥动翅膀,显得有些笨拙。顿时,让死寂的湖泊有了别样的生气。忽然,一只白鹭孤零零地飞翔,轻盈如风。不远处,喜鹊、乌鸦在叫嚷,时而起飞,时而落于稀疏树木上。

房舍矮矮,除了牧人住的瓦房,羊舍、牛棚是土坯墙或铁皮建造的,有个牧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来。屋旁,黑黑的羊粪蛋堆成了一座小丘。由于土地荒芜,不再耕种,珍贵的羊粪已然无人问津。

漫步湖畔,如闲庭踱步。日光照耀下,湖泊水波粼粼。一群喜鹊静静地站立,有的在饮水。忽然,一只白鹭迎着日光飞翔,渐渐地,落入湖中。大雁还未飞来,据说它们往南飞要在这里停留一两天。忽然,喜鹊起飞,落于树上,静静地沐浴阳光,几只乌鸦叫嚷相继落于旁边,闲适、自得。

不久的时日,寒冬即将来临,气温骤降,湖泊冰封,晶莹闪亮。雾蒙蒙,几米之外的风景隐没了。大地仿佛死寂一片,偶尔野鸭“嘎嘎”叫声,让大地有了些微的生气,又让人想到鸟儿是多么勇敢。牧人卧于棚舍,或漫步湖上,或赶着羊群进了树林。树下,绿草点点,羊儿会找到吃的。太阳终于从迷雾重重里露出脸,树上的积雪簌簌掉落。云开雾散,雪地里,羊蹄印密密麻麻,如花瓣散落,铺展远处。

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从远处北边的山冈望去,湖泊蓝莹莹,形状极像一只大雁在翱翔,真是奇妙呀!

云雀放开美妙悦耳的歌喉,鹞鹰在空中自由盘旋。

吉布鹰升,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人民文学》《随笔》《美文》《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少年文艺》等刊。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谢璞儿童文学奖、湖南省“圆梦2020”征文儿童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全国十佳教师作家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大学教材《阅读与写作》以及人教版、统编版同步语文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