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去昆仑(组诗)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重庆市作协副主席,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白壁》《逆风歌》《和长江聊天》等,散文集《野猫与拙石》。获得骏马奖、人民文学奖、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谢灵运诗歌奖、李叔同国际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
▌ 格尔木的黄昏
西南和西北的时差里,隔着半轮夏月
你的夜幕渐深,我用格尔木的黄昏
为你高悬灯盏
我向你借来这片时间的锦缎
昆仑山的剪影为凭证
我们小小的镜头容下了星球的侧面
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天终于黑了,霞光碎了一地
裹着黑面纱的人骑着电车匆匆赶路
要把落日遗落在柴达木盆地的金箔
和月光的银箔
一起带回街巷深处的家
▌ 格尔木之晨
日出昆仑,我迷糊着看见恒星悬挂窗前
醒过,也未醒
它绕着我梦幻缓缓转动
像我的自序,在盆底边缘字字诵读
我确乎醒了,忽然觉得身如银白杨
想要探寻什么
远山苍凉,仿佛刚从雪境中析出
那轮廓如雕刻而成
大风终日吹拂,清晨有难得的温柔
街道上骑电车的人敞开面巾任它抚慰
有一缕白日光突入室内,令我想起
昨日迎风展开的哈达
▌ 飞越尕海
它有名字
你可用海的婴儿理解它
很小,却用尽了你身体上所有的原色
在我西行的必经之路上
这几乎就是一滴水的海,柔弱是最高明的自救
让千山万壑绕行
在遮蔽和围困中,保存了神的蓝眼睛
“孔雀蓝是高频的思念”。尽管湖面平静
佯装无言,你仍在遥远地
问询我,像在问候极限中的昆仑
“尕娃,你醒了吗?”哑光的海
爱也那样内敛,附着在我生命的高原上
▌ 昆仑驴
它有花光整条河流的野心
你却把它驯服成为绅士
它一生受尽大风的折磨
却一直把身姿,朝向雪线
蹄印浅浅,埋没在冷蒿草丛
已然成为风暴本身
它放弃了群处,只爱独行
很像是我的平行宇宙
它推选自己为族群的领袖
还把姿态降低为唯一的平民
今日它吃阳光,吃看不见的雪
身如预言
提前进入一群诗人的未来
别回头
我生怕爱上它的孤独
▌ 野牛沟草原偶遇藏羚羊
一群藏羚羊奔跑在昆仑山的秩序里
就要挣脱山脊线的锁链
草原深深懂得它们蹄子的温柔
所有野草都贴地匍匐
只有头羊冲刺的时候
那对节节刺空的角,才那般执拗
跟不上速度的那两只
见到我们的车队,有了瞬间迟疑
继而变换纵身的角度
把身体曲线调整到飞行的极限
它俩有短暂的思考,神情像是警示
笨拙的我不要试图跟踪神灵
▌ 盐 滩
海拔如鹰羽那么高,水面如我心那么平
离大海有万里
盐是怎么熬过来的
把时光熬白了,把爱熬成结晶了
诗人们匍匐在盐滩,陷入白色幻境
不知何以惭愧,竟状如在忏悔
我轻轻地落脚
生怕把银滩踩出人的印痕
一时兴起,抓起一把盐抛上天空
白屑被大风吹动
飘散到我的头顶,和察尔汗湖面
黏在我灵魂里的那些盐,
状如洁白的信仰,我不想洗掉
让它在我的骨头里,慢慢地熬
▌ 绿 湖
水奇异地绿着,必是内部傲骨超标
察尔汗湖才会形成盐珊瑚
我会在恰当的时日,抚摸到它
仿佛握住了大湖的头颅
四千平方公里的水面是最巨大的昆仑玉
像我的一生始终没有缝隙
一滴水珠行走万年,终于获得
绿色的表情,无人知道它一旦上岸
就会像你的心灵那样洁白
把手伸进水中,黏液一般
增加了一个诗人的营养
高原阳光炽烈,以掌心敬天
白净微粒附着在我的生命线上久久不落
▌ 返古术
晕厥的时候,取最亮的星辰为灯草
蘸瑶池之水为麻油
用雪引燃
爆点我的太阳穴
雪山之母,下手重点,不要害怕给我留下
终生的伤痕
痛苦的时候,用玉珠峰巅为针尖
昆仑山口的晚霞
为之消毒
挑破我手掌,放半生的瘀血
雪山之父,你的孩子沉迷虚幻
请救救他
我就返古了,像个逃离战场的陶俑
▌ 虚构一只雪豹
青藏高原的太阳,在大气层外
我以人类的身份
吁请它,照到地面来
太过澄澈的光芒,是没有边际的布施
白色云朵跪在万米高空
是温软的祈祷
你听,经过这场弥撒时
耳边有气流极速的呼啸
我终究屈从于父亲般的万有引力
屈从于星球的蓝
今日阳光抵达我的舷窗
在一滴来自重庆的水珠上,形成折射
整条航线跟着我走了许久
停在曹家堡,而那些破空而来的雪豹
机身洁白,满载大雪
扑进我悄然湿润的眼光之中
▌ 一晃而过的牧场
哪怕只有一丛野草,这里也可称为草原
哪怕只有一家低矮的石窝子
这里也可以称为牧场
哪怕只有寥寥几点星子,这里也可称为上天
哪怕冷蒿草终生低头
也要养活一群羊,两匹马和一家人
哪怕风再大,草丛也要保持极限温柔
哪怕终年忍受刀子
也要留住自己圆润的样子
哪怕你们美得漫不经心,也能震撼我
哪怕我在愣神,一晃而过
也能捕获你
▌ 昆仑石
向山取石,雪水才有出路
借过的
不仅是流水,还有我心里的飞瀑
最快的速度往往让人安静
最垂直的悬崖
才具备石头的决心
面相是顽石,本质是玉
流落在水的底层
善于伪装,把金声玉振藏在静默中
神山之下,有人举着玉斧
砍开草原,碎石遍地
黑水反射着千年雪的银光
▌ 野牛沟所见
雪山是道场,芨芨草争着去献祭
草原狼惜命,退到玄女崖的缝隙里
两只藏羚羊解决了爱情问题
一条无名河从不说它很孤独
白马很美,黑马注定成为奴役
牧场太小了,只够苍鹰转半圈
牧羊鞭噼啪,是云朵炸裂的声音
挥舞手臂的人,拍击着山谷的藩篱
长得像我的苔藓,长得更像朝圣者
为我们示范什么是五体投地
我下车,问了问其中一簇的生辰
它笑而不答,叩拜着草原的黄昏
▌ 玉珠峰
我想交出自己的额头,顶住最高的雪
草原上的额吉
就是这样把最好的奶点到儿女头上的
挺进野牛沟
我就再不想把自己的脸,要回来
此刻我模仿着野羊,身体前倾
用身体最坚硬的部分,迎击着大风
昆仑上的玉珠峰,就是这样
把顶点,送进瀚海里去的
▌ 在盐湖边爬电线杆的老孙
两百根木质电线杆的顶部
坐着两百个老孙
定睛看
全部重叠为一个
他是唯一能够登上天空视察盐湖的人
像是在二十年前
就脱离了这个蓝色星球
他深谙落地术
像抛起的盐那样轻盈
一粒一粒,一次一次
落在湖边十里银滩
现在他沉湎在纯白的意境里
衰老,透明
宛如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