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4年第5期|燕燕燕:四物注(节选)
长信宫灯
灯的最后一位主人叫窦绾,名字妩媚温柔。我想象她应是生着晶莹的脸庞和浓黑的长发,如同古诗中“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的女子。那年外出访古,特意去了河北满城的陵山,在凿山而成的古墓里,葬着窦绾和她的夫君西汉中山靖王刘胜。
夫妇二人同茔异穴,从刘胜墓出来不远即是窦绾墓。两墓大如宫殿,布局相同。由墓道入甬道,两侧设耳室,分别做储物间和车马库;中室宽敞,象征着会客的厅堂;再向内的后室,是停棺安息之处。窦绾入葬时身穿可令尸身不朽的金缕玉衣,朱红漆棺上镶嵌着贵重的青玉与白玉璧。任是如此,美人终成尘土,宛若脱壳金蝉,消隐在浩茫的时光中。玉衣里的几颗残齿与一点碎骨,是她曾经存在过的微弱线索。
墓室未被盗掘,除了主人不在,陪葬的奇珍异宝历历可数。在后室的漆棺旁,我见到了闻名于世的长信宫灯,只不过真灯早已收藏在河北博物院,摆在这儿的是一件复制品。之前曾多次浏览图片和影像,对灯的细节不陌生,面对替身时,观感上难免生硬。但正如孙悟空拔下一根毫毛,又化出一个悟空,纵然元气虚弱了些,形态与真身并无二致,也足以令人称奇。
长信宫灯是灯,也是人。一个小宫女,十四五岁的模样,青铜铸成,施以鎏金。她眉眼细长,脸颊圆润,不够俏丽,却是端正纯净。头戴巾帼,光脚跽坐,身穿曲裾深衣。灯与她是合一的,她的左手连接着灯盘的圆柄,右臂上扬,阔大的衣袖垂下,正好扣住灯盘,便自然形成一个灯罩。灯盘上装着两片弧形的挡板,推动开合间,能任意调节灯光亮度和方向。
灯盘中心有插烛的铜钎,汉代的膏烛以动物脂肪为燃料,点灯时黑烟弥漫,气味熏人。小宫女中空的身体是极好的烟尘容器,婉转的烟雾可经由袖管进入体内,冷却后化为灰烬。工匠铸造她时分成六部分组装,所以也很容易拆卸清洗。尽管这的确是非常巧妙的设计,我还是不忍听到现代人赞美她是两千年前的环保典范,又将她评为中华第一灯。她若知道自己被冠以这类俗气的名号,不知会有何等感想。当我凝视她时,打动我心的,并非高明的构造,而是超拔的气韵。她神态里有恭顺,更多的还是一种肃穆。她断定自己正在做一件隆重的事情,因而持灯的姿势才能那样庄严,这使得灯在她手里已不是照明工具,乃是向人间投射光明的圣洁法器。如果非要为她加上美誉,在我看来,她恰如一位为光而生的小灯神。
长信宫灯曾辗转流离,几易其主,亲历过政治的诡谲,也知晓宫闱间的秘密。在小宫女的右臂和衣角处,以及灯罩、灯盘、灯座上分别在不同的时间刻过九处铭文,共六十五个字,记录了灯的容量、重量和每一位主人。从“阳信家”“今内者卧”“长信尚浴”的字样中,可以推测出灯最初属于阳信夷侯刘揭,后因第二任阳信侯刘中意参与“七国之乱”获罪,家中物品充公,这盏灯被少府的内者没收,送到了窦太后居住的长信宫,在沐浴时使用。长信宫灯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窦太后是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的母亲,汉武帝刘彻和中山靖王刘胜的祖母,窦绾又是她的侄孙女。不知在什么日子,因什么缘由,她将长信宫灯赐给了窦绾。灯奇巧华美,再加上祖母惠赠的情意和恩宠在里头,自然成为王妃的心爱之物。这一回,小宫女遇到了最相宜的主人。
史书上没有关于窦绾的记载,芳名之所以流传于世,是在她的墓里发现了一枚双面铜印,一面刻着名“窦绾”,一面刻的是字“窦君须”。汉代女子的印,名字前通常会冠一个“妾”字,以示谦卑,如马王堆汉墓中辛追夫人的印刻的就是“妾辛追”。窦绾的印不同,丝毫不自谦,姓名表字,堂堂正正,清清朗朗,像一个有独立精神空间的女子所为。从墓里随葬的玉器、漆器、青铜器等物件中,大致能窥得这位王妃生前一些生活片段。其中有一件装胭脂的朱雀衔环杯,造型是一只展翅的朱雀立在两只高足杯之间的兽背上,嘴衔一枚可转动的细白玉环,杯的内外镶嵌三十颗绿松石,配以错金卷云纹装饰。似这般奢华美艳的器物,于她也不过是日常梳妆时的小点缀。
她大概酒量极好,饮酒时喜欢行酒令。陪葬物中不止成套的盛酒器和饮酒器,另有一套“宫中行乐钱”和一枚错金银的镶红玛瑙绿松石的铜骰。耳室里更是陈放着十七个装酒的大陶缸,这种酒缸她丈夫的墓里也只有十六个。她也爱乐曲,通文墨,并不是只知享乐,在她墓中还发现了古瑟、磨墨用的研石和几把用来修改错字的铁书刀。
她的丈夫刘胜,据记载是个不理政事、荒淫无度的人,他常说“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说起来诸侯王身份微妙,若是雄才大略,易引起皇帝猜疑,假装沉迷声色,朝廷反倒放心。然而刘胜看起来不像是故意韬光养晦,大抵天性便是如此,史书也评价他“乐酒好内”。他妻妾成群,有一百二十多个子女,看到这个惊人的数字时,人们都会揣测窦绾是一位寂寞的王妃。
隔着两千年层层叠叠的光阴,我试图张望窦绾和她的长信宫灯。彼时正是文景之治后的盛世,国库内钱币堆积如山,粮食陈陈相因。位于河北中部的中山国,人口众多,富足安稳。中山王的王府中,每日少不了的是乐舞宴饮,觥筹交错,无穷无尽的狂欢。可是笙歌总有散尽的一刻,自喧闹的筵席中退出,回到冷寂的内室,有人摸索着点燃一汪烛火。屋子里的桌、榻、错金博山炉、朱雀衔环杯的形状,从褪去的黑影中徐徐浮现。金色的小宫女面容沉静,手中光影摇曳,犹如思绪的波纹。那位美丽的王妃,出身名门,嫁与诸侯王,命里带着一身荣华。家族远离宫廷权谋之争,不曾遭遇王室操戈,一生都活在太平富贵中,比起很多皇家女子,她已是无比幸运。至于寂寞,是身为王妃理所当然要付出的代价,她早该知道。因此,所有的不快和动荡,想必都只是浅浅淡淡,不会如巨烈的洪流侵袭。伤一点情,去不到心肝。
灯燃得久了,小宫女的身体温暖起来。窦绾轻轻转动灯盘,让光愈加明亮,她在灯下铺开竹简,用书刀将上面的错字小心地刮掉。时而,她会对着灯低声私语一番,再看着小宫女把秘密随同袅袅的烟雾一起收进体内。此时,外面是西汉的墨一般黑的黑夜,世界似乎变得很小,小到只看得到一位王妃,一盏灯。
日往月来,年华流转。中山国的丘陵绵延,平原纵横,河流不息。长信宫灯跟随窦绾从红尘转到黄泉,这儿连白昼也是夜晚,却没有人再把灯点燃。小宫女睁着眼睛,陪伴主人的芳魂,在墓穴中度过了七十多万个深沉阒黑的日子。她一直擎着灯,擎着一束前尘韶光中的故事。
文物可以还原历史,有时也能还原一份古代的爱情。明代梁庄王与魏妃合葬墓中出土的文物,便是二人情意的凭证。展览设在湖北省博物馆,进到展厅,满眼金玉宝石,一片奢华之色。唯独两方并排陈列的墓志夹在其间,显得阴沉暗淡。停下读那墓志铭,两篇文风相似,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结尾处也用了同样的句式。梁庄王的是:“梁庄王宜臻高寿,以享荣贵,甫壮而逝,岂非命耶?”魏妃那篇语气更重了些:“妃生于文臣之女,选配王室,正当享富贵于永久而遽以疾终,岂非命乎?岂非命乎?”连声发问,引得我也痛惜不已。想想这对夫妻,富足显赫,恩爱有加,无奈世事难有圆满,一场人间繁华,瞬息即逝,未免仓促。
梁庄王名朱瞻垍,祖父是明成祖朱棣,父亲是明仁宗朱高炽,明宣宗朱瞻基是异母哥哥。他在封地不用参与政治,也不必治理事务,每年坐享着丰厚的俸禄。第一任妻子早逝,继妃魏氏本是平民之女,选妃后家族升为王室,父亲魏亨也得了襄阳县南城兵马指挥的官职。墓室中出土了一件鎏金封册,是大婚那日为她册封所用。魏妃像穿上水晶鞋的辛德瑞拉一样幸运,遇到了年轻温柔的王子,且对她万般宠爱。
五千多件陪葬品里有三千多件珠饰宝石,多是魏妃的首饰。其中镂空金凤纹帔坠、缠了十二圈的金钏和金镶宝石镯三样金器,据说是梁庄王送她的聘礼。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玉佩、戒指、耳环等物,而最光彩耀眼的当数她的发饰。
明代女子的发饰统称为头面,一副精细齐整的头面,插戴搭配都有讲究。比如顶簪,戴在发髻的顶端,起固定全局的作用;挑心,是在发髻正前方当中,自下而上挑着插的一支最大的簪子;分心,是插在发髻前后口沿的两支簪子,前面的叫前分心,插在挑心下面,后分心则在髻的正后面;掩鬓,是插在发髻左右两侧的一对簪子,有团花形,有云朵形,能把脸形映衬得更俏媚,也可遮挡老年妇人鬓边的白发。
在墓的后室和魏妃棺中共陪葬了二十多支端庄明艳的金簪,内有一支金累丝镶玉嵌宝双鸾鸟牡丹分心,将黄澄澄的金、白生生的玉,以及各色宝石连缀一起,金光熠熠,五彩斑斓,又清雅又富丽。我在展柜前流连多时,其制作之工巧、之精微、之繁复,真是怎么形容也不过分。它会让所有前来参观的女子动心,想到此物古时曾上美人头,恨不能立刻取出,也拿到自己头上戴一戴。
年少时痴迷《红楼梦》,每读到“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回时,总是为着那支攒珠累丝金凤费疑猜。名字那么动听,贾府小姐每人一支,平日里好生收着,过节时才拿出来戴一戴,这般珍贵隆重的首饰,究竟是何等模样呢?金凤我明白,攒珠也可以想象得出,唯独累丝,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是一种工艺,先把金子拔成极细的金丝,再堆叠编织成各种造型。明代制作簪钗多用累丝法,魏妃的这支分心,底衬就是用金丝盘绕成的涡状卷草纹,从背面看过去,丝缕繁密,薄透玲珑。经由它,迎春的累丝金凤终于在我心里浮现了清楚的状貌。
金累丝镶玉嵌宝双鸾鸟牡丹分心约有十几厘米长,横向弯弧形,如山峦起伏,又像小型的皇冠,后面焊接一柄扁平的簪脚。正面一圈边缘处分布了十八个宝石托,里面嵌的是猫眼大的红宝石、蓝宝石和绿松石,它们的产地在东南亚和非洲,皆是郑和下西洋的船队带回来的。在分心的中间做了一个镶玉的细框,四周也以累丝花叶装点,内里镶嵌一枚镂空白玉,玉上雕刻着牡丹鸾鸟图。一对鸾鸟环绕在一枝牡丹花两侧,一鸟俯身翘首,一鸟回首站立,两鸟顾盼相望,尾羽与花枝相连,交缠映衬,情意绵绵。
魏妃的首饰自然都是她的王子所赠,别的那些仅是华丽昂贵,这支分心的不同,在于它有图像语言。鸾鸟象征夫妇和谐,婚姻美满,金累丝镶玉嵌宝双鸾鸟牡丹分心说出的是爱的语言,更能展露两人的深情。
然而,与鸾鸟相关的还有一个低沉的故事。古代有个人得到一只鸾鸟,想尽办法也不能使它鸣叫,后来在它面前放了一面镜子,鸾鸟看到镜中的自己,以为是同类,竟慨然悲鸣,奋飞而死。“镜里孤鸾”这个成语,形容的就是相爱之人不得不离别的悲伤。
梁庄王在三十岁时去世,魏妃成了一只孤鸾。日夕相伴的八年,是她生命中最甜蜜欢喜的、最金灿灿的一段时光,今后永不再有。从此镜不敢照,金簪蒙尘,双鸾和鸣的分心更是不能看见,怕添伤情。
明代宫廷有个规矩,帝王与藩王死时,未曾生育的嫔妃都要殉葬。魏妃没有子女,她自己也是非常想与夫君共同赴死的。墓志铭中说她“欲随王逝”,但皇帝不准,以梁庄王与宫人生的两个女儿还未成年为由,要她活下来抚养照顾。
这应当也是梁庄王的意愿,依着他的性格和经历,是必定不会让魏妃殉葬的。十四岁那年,父亲明仁宗去世,母亲郭贵妃生了三个孩子,本不必累及,却因张皇后的陷害逼迫,不得不跟着殉了葬。这对于当时的梁庄王来说,无异于生活的巨大坍塌,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承担如此可怕的事情。于是他卡在了这里,不论长到多少岁,内心依然停留在恐慌的少年时代。史书记载他为人“好学乐善,孝友谦恭”,而他的善与谦恭,或许正是出于潜意识中对外在世界无法消解的惧怕,这让他显得非常懦弱,虽为天潢贵胄,连府中的管家都敢对他不敬。
魏妃是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人,是命运赠他的礼物。她的爱与陪伴疗愈了他的不安,弥补了缺失多年的温情。他那么爱她,愿把一切美丽的东西都捧给她。所以怎能让母亲的悲剧在她身上重演,怎会拿她鲜活的生命为自己的病躯陪葬。可能出于对殉葬的极度厌恶与敏感,他的墓原本是个单葬墓,只有一个棺床,既不与先前的妃子合葬,也没有为魏妃的将来留下位置。墓室中还有一块巨大的顶门石,一旦关上墓门,大石就会从里面死死顶住,很难再次开启。这样的设计是为了防备盗墓,同时也表明他没有再请人进来同住的想法。
偏偏魏妃是个痴心人,她渴望追随爱人同去,胜过在思念中独活。好不容易熬过十年,小女儿出嫁了。任务完成后,她便迫不及待地患了病,并很快如愿以偿地死去。临终前叮嘱家人,要与夫君葬在一起。为了完成她的遗愿,人们只能很不礼貌地撞破了梁庄王坚实的墓门,又在他的单人床旁边,冒昧地接砌了一张小而低的棺床。
她的举动像个任性的小女孩,一定要死,死后一定要去找他,和他挤在一起。试想,梁庄王正在悠长的梦中沉睡,忽听巨响,门被撞开,进来些人,七手八脚地在自己床侧动工。之后,她被送进来了,连同她的鎏金封册、金玉首饰一股脑都带来了,阴森孤冷了十年的墓室,霎时被金灿灿的光影填满,仿佛从前那金灿灿的日子又回来了。双鸾再相逢,已是黄泉中。该如何面对?以沉默?以眼泪?抑或,他会高兴地嗔怪道,你呀你呀,你怎么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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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刊于《作家》2024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