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5期|熊生庆:水熊与长尾虎猫
三十四岁了,过了玩乐队的好年纪。
中场休息,又看到麦先生。一个人,窝在卡座角落,点深海炸弹。灯光掠过,齐明眼光停在他脸上:又睡着了。很难不注意到他,泡吧这么多年,像麦先生这样,一个人来,点同样的酒,每次都在酒吧睡着的人,齐明没碰到过。
真是个怪人,舒安说。
阿森看向齐明:你不在状态。
齐明深吸口烟,缓缓呼出烟雾,吐出两个字:疲惫。
在齐明看来,阿森不算鹤城最好的鼓手,却是最适合乐队的。他能在演出滑离轨道的边缘,用鼓点把节奏拉回来。
舒安靠过来,温婉道:你需要休息。知道吗,齐明说,有那么一会儿,我都快燃起来了。不挺好吗,舒安说。我可不想,齐明说,好日子刚开始呢。
好日子,是舒安带给他的,虽然并不完全。年初,他终于还清外债,如果事情按预想方向发展,接下来,他们会有套房子,会结婚,会有小孩,会把那套想象中的房子,布置成温馨小家。
事情会按预想方向发展的,他相信。三年前,舒安大学毕业,入职县文化馆,成为齐明的朋友。这是自然的,作为鹤城名气最大的乐队主唱,他们认识是很快的事。能撑住文化馆演出台面的本土乐队,实在不多。不过,齐明没想过,他们的关系,会往后来的方向走。认识那天,齐明当时的女朋友,乐队贝斯手小贝也在场。那时齐明和小贝打得火热,舒安自然看得明白。所以,一年后,当舒安在酒吧逮到独自买醉的齐明,让他最感动的,不是她带他离开酒吧,打车送他回家,而是她说的那句话,心疼你的过去。齐明酒醒了一半,你说什么?你没听错,舒安说。
刚认识那会儿,舒安的长发水样柔软。确定关系,她剪短了头发,一度让齐明心生不悦。舒安说,从头开始,不好吗。他竟无法反驳。相处一年,舒安提出:我们不小了。事实上,他比她大了整整八岁。他当然知道她的用意,他也知道,不能再继续漂着。开酒吧,也是自然的。一个人只能做自己熟悉的事。不过,熟悉的事,不等于擅长。
起初持续亏损。经营管理,舒安帮不上他。但她几乎每天都来,坐在舞台右侧首桌,固定留给乐队的位子。她也喝些酒,不多。她不止一次对齐明说,醉酒让人丑陋。既是关照,也是警醒。眼见酒吧撑不下去,舒安带齐明去找小贝。齐明问舒安,为什么。舒安眼中闪过亮光,你们的乐队,大家认账。没用,齐明说。舒安轻笑,得原班人马,你懂吗。好像懂了,又不太懂。
那次见面是在小贝家附近的咖啡馆,几乎是舒安一个人在说。他坐在靠窗位置,望着缓缓西沉的落日发呆。时间慢慢流过,他想,小贝不会回来了,那支曾经风靡鹤城的乐队,不会再出现。然而,当他从洗手间回来,小贝说,齐明,我可以回乐队。后来齐明多次问舒安,你到底跟小贝说了什么。舒安只是笑。
乐队复出,热闹了好一阵。舒安说,你们得对得起这名字,水熊,是不会轻易死掉的。当初乐队起这名字,是小贝的主意。除了她,大家对水熊这种神秘的动物一无所知。小贝不厌其烦地介绍,水熊体型极小,仅50微米到1.4毫米,但它可以在零下200度到150度的极端环境下生存,它能承受的电离辐射剂量,是人类致死剂量的数百倍,能抗住的压力是目前深海沟水压的6倍,太阳不爆炸,它们不会挂。
大家都同意用这名字。齐明和小贝亲手设计队旗,一块长方形亚麻布料,背景是深蓝色,夸张的水熊留白图案横卧中间,上墙后有种莫名的喜感。事情往往是这样,给乐队命名的小贝,却成为最先离开的人。这不能怪她,他们分手,是齐明提的。
分歧最初缘于一场演出邀请,鹤城家电城周年庆,请水熊助阵。齐明不愿意,他说,又不是卖唱的。小贝说,让更多人知道水熊,不好吗,你和钱过不去?齐明说,那不一样。小贝质问,文化馆的活动,不也经常演吗。更不一样,齐明说,文化馆办的是公益。小贝气啍啍道,真把自己当艺术家了。齐明没有辩解。他确实做过当艺术家的梦,后来明白了,成长,其实是梦不断破碎的过程。在鹤城这种小县城玩乐队,自娱自乐罢了。齐明想的是,有些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不想把水熊搞成跑街的。
家电城请了别的乐队。那拨人水熊也熟悉,小贝作为特邀嘉宾参加演出。之后,小贝便时常出去接些零活。齐明心里不高兴,却也不好多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彻底闹掰是在一场酒局上,常邀小贝接零活的键盘手老韩组局,齐明本不想去,水熊其他人都答应,只好赴约。小贝喝大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复述齐明拒绝商演的话。老韩脸色阴沉。齐明拉她离开,她挣开齐明,掀了桌子。混乱中,小贝指着齐明:你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第二天小贝来找齐明。齐明说,分开吧。小贝盯着他看了很久,看得他心里发怵。小贝说,其实你早想分开,对吗?齐明不说话。小贝说,见过你爱我的样子,所以知道你现在不爱了。你走吧,齐明说。他以为,离开他小贝会和老韩在一起,但她没有。为此他感到宽慰,又有些愧悔。
水熊原班人马复出,齐明挺意外。他知道小贝,自以为足够了解她。复出后,另一种不安袭来,齐明同样觉得,自己足够了解舒安,可正是舒安,把小贝拉了回来。他暗自想,关于女人,男人从来不会知道得更多。
改变来得远比预想的快,从水熊固定在酒吧演出开始,只半月便缓过气来。一个月后,几乎天天爆满。怎么样,舒安说,你怎么谢我?齐明笑:你想我怎样谢你。舒安说,也该谢小贝。齐明说,谢她离开,让我遇到你吗?舒安笑:原来你没真放下啊?放下了,齐明说。舒安还是笑:怎么谢小贝,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最后一场演出结束,时间已近零点。在鹤城,这个点待在酒吧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已经喝醉,不知身在何处,另一种是玩音乐的年轻人,想乘酒吧打烊前练嗓子、熟熟手。齐明年轻时也是这样过来的,热爱音乐,又没机会上台,便守在酒吧,逮住客人散前空当,淘点经验。既没喝醉也不玩音乐,这个点还待在酒吧,只能是酒吧老板了。所以,当麦先生走向吧台,又要了杯深海炸弹,齐明也学着舒安的语气说,真是个怪人。
他端起酒杯,走到麦先生对面,坐下来。齐老师,麦先生叫了声。舒安也跟过来:麦先生,你睡得很沉。对方淡然一笑,露出口整齐白牙,缓缓道,见笑。齐明说,其实你可以尝点别的,大教堂、幽灵,或沙漠绿洲,都很棒。被你发现了,麦先生说。他独自喝一口,擦掉嘴角啤酒沫,倚在靠背上幽幽道,第一次来这儿,喝的就这个,朋友点的,后来一直喝它,很好。麦先生语速慢,边说话,边用食指刮下巴。舒安说,只有喝过所有的酒,才知道哪款最好啊。麦先生笑了:那么多的酒,怎么喝得过来呢,我喝过的酒,已足够多。深海炸弹,光听名字,就知道它是适合我的。喝掉最后一口,麦先生起身,客气告辞。
麦先生是酒吧熟客老孟带来的。关于老孟,齐明只知他在银行工作,是行里中层领导,喜欢抽一种黑壳细烟。他来酒吧频率不高,时间也不固定,但每次来都带着姑娘,来前大多喝过白酒。酒吧,是他们的第二场或第三场。从带麦先生来酒吧那晚起,老孟没再出现。
齐明记得清楚,那晚飘着雪,他们踏雪而来。老孟说,麦先生是贵客,唱几曲拿手的。齐明应声,暗自打量来人,四十几岁模样,头发齐整,身材匀称,穿黑色商务夹克、立领毛衣。招呼落座,麦先生说,老孟,不好为难老板的。这句话,让齐明对他多了分好感。后来是谁点的酒,齐明没注意。但可以肯定,不是麦先生,也不是老孟,他们坐在靠墙位置,被姑娘们围着。离开时,老孟没跟齐明打招呼。他似有不悦,麦先生不多会儿便睡着了。若不是烂醉,谁会在酒吧睡着?麦先生没醉。之后,就是麦先生独自来,没见他约过人。
回出租屋,舒安问齐明,你说,他怎么能睡着。齐明摇头。舒安又说,酒吧那么吵,怎么睡得着呢。睡吧,齐明说。躺到床上,舒安很快睡去,响起细微呼噜声。她睡觉的样子很可爱,似越冬小兽。齐明闭上眼,却没睡意。微信提示音突兀响起,是老孟:麦格最近来过?齐明回:你是说,麦先生?老孟问,跟谁。齐明说,一个人。以为老孟还会再问,却没消息。
转天傍晚,酒吧刚开门,老孟闯进来:你知道麦格是什么人?放前些年,齐明不会理他。现在不一样,对待客人,得耐心些。齐明招呼他坐下,说,和你一样,客人。老孟站起: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齐明说,他是酒吧客人,其他跟我无关。一声长叹,老孟像泄气的皮球,重新坐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他。
齐明递去根烟。老孟说,那晚之后,麦格到底来没来过。说时,眼球发红,额头覆上细密汗粒。齐明认真道,来过,一个人,来了就睡,睡完就走,点深海炸弹。老孟酒杯僵在唇边,良久,他自语:真是个怪人。齐明试探问,你找麦先生,有要紧事?老孟神秘道,麦先生,是大财神,想不到吧。哈,齐明笑出声,你在跑业务。稍稍一顿,齐明问,多大?这么说吧,老孟微仰着头,给鹤城有钱人搞个排行榜,他能进前十。齐明说,果真如此,他会独自来这儿?老孟不耐烦地挥手:你不懂的。正待转身,老孟叫住他:下次麦格来,可否知会一声。齐明摇头:你知道的,这不能够。老孟说,不白麻烦你。齐明说,话这么讲,就不好听了。又一叹,老孟说,也罢,我守在这儿。这是你的事,齐明答。时间一天天滑过,他等的人,始终没来。
舒安约齐明看房子。齐明一愣:是不是早了点。舒安说,早吗,如果早,这事可以先放。齐明一迭声说,那不行的。不用怎么跑,很快选定城南温泉小区。舒安提前做过功课。一切谈妥,舒安付了订金。那天他们一起去吃火锅,舒安特地带了红酒。她说,齐明,接下来靠你啦。齐明眯着眼,傻笑着看舒安。舒安嗔怪道,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啊。放心吧,齐明答。是的,一切在按预想方向发展,他有信心。
距老孟来守麦先生过去半月,这晚,十点来钟,麦先生走进酒吧。齐明第一眼就看到了,但他装没发现。真如老孟所说,他会成为酒吧优质顾客。不过凭齐明经验,麦格不是老孟说的那种人。小贝情绪不好。最近她情绪一直不好。齐明本想问问,忍住了。第二场演出,小贝拨断了琴弦,只好暂停。走下舞台,她气啍啍说,今天不演了。说完兀自离开。齐明看向阿森,阿森摇头。
齐明自弹自唱,前些年他写的民谣,节奏缓慢,声线平和。他不时瞅一眼麦先生,像是等待某种必然来临的时刻。麦先生没有睡着。齐明想,这就对了,正常情况,应该这样。休息时,麦先生主动招手:今晚怎么这么静?他语速颇快,有些焦急。你是说?齐明问。麦先生指向舞台。贝斯手有事,今晚不能上乐队了。麦先生抿了口酒,还是深海炸弹,叹息道,这样啊。回到座位,舒安问齐明,麦先生找你说什么?齐明摇头。他今晚没睡着,舒安说。第三场演完,齐明看向麦先生位置,他已离开。
阿森单独找齐明,问他,有没有发现小贝不对劲。齐明懒懒道,反正与我无关。是吗,阿森说,舒安说你们已经订了房子。齐明说,这不至于。齐明给阿森点烟,烟雾缭绕中,阿森说,小贝的设计师男友把她甩了。说话时,阿森一直斜着头。齐明笑:女人,真搞不懂。阿森点头:谁敢说他懂女人,谁就是傻子。
小贝请了一段时间假。这天晚上,麦先生早早来到酒吧,问齐明,今晚上乐队吗。齐明说,你对乐队似乎有些兴趣。猛喝一口,麦先生说,想睡个好觉。齐明愣住:我不懂。小贝正好推门进来,见到麦先生,客气招呼,似已熟识。齐明疑惑,却也不好多问。麦先生脱下外套,放松身体靠在沙发上,将外套盖在面前,即将睡去的架势。齐明带着疑问,招呼伙伴走向舞台。
他感觉没劲透了。摇滚,沦为别人的催眠曲。如果没开酒吧,他很难想象还会继续下去。麦格,他到底是什么人?胸中燃起怒气,齐明给伙伴们信号,前奏响起,他最得意的那首《子弹呼啸》。鼓点如奔腾的马蹄踏破荒原,电音撕裂成刀子般的射线,愤怒的呐喊,疯狂的嘶吼,台下一片沸腾,摇晃的脑袋和摆动的身体在捶击夜晚。他一直留意麦格,他感觉这个世界快炸了。
走下舞台,舒安拉住他:麦格没醒。舒安的话像一记耳光,他的脸忽地红了,骂声脱口而出。他砸碎了三只酒杯,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只拔光羽毛的公鸡。这一切,麦格当然不知道。他睡得很沉。他醒来时,齐明已经喝醉。齐明至少有两年没醉这么厉害了。
齐明在家躺了一整天。晚上舒安回来,兴冲冲把齐明叫起:我知道了,我知道麦先生为什么越吵越睡得沉。齐明满不在乎地应一声。舒安说,睡眠障碍症,越吵越能睡,或者说,只在特别吵的地方才能入睡,这是种病。是吗,齐明答。舒安说,知道吗,中国有超过三亿人存在睡眠障碍,成年人失眠发生率38.2%,太可怕了。齐明看着舒安,问她,谁告诉你的。舒安坐下来,轻声答,小贝。他不想提起麦先生,也不想提小贝,甚至强迫自己,不要想起他们。不过,舒安这么说,他还是感到好受了些。她还告诉你什么了?齐明问。舒安说,严重的睡眠障碍,一般是心理或精神问题引发的。就是说,麦先生,可能心理或精神有问题。
冬天是鹤城最难捱的季节,浓雾将城市团团困住,冷雨如线,下个不停。人们缩在家里,轻易不愿出门。酒吧到了淡季,枯坐台前,齐明冷不丁想起老孟,他有日子没来了。小贝好起来了,入冬后,她状态一直不错。阿森说,小贝去银行工作了。齐明纳闷,小贝学的生物,怎么去了银行,去干什么。阿森摇头:谁知道呢?
齐明和舒安东挪西凑,勉强备够了首付和装修款。把房贷申请资料交到银行,总算松了口气。工作人员答复,最快一个月放款,迟不过三个月。齐明说,银行把款批下来,就布置新家吧。舒安说,先过完冬天吧,过完冬天,一切都来得及。
清冷之夜,小贝带来一群客人。见到老孟,齐明一惊:你们,一起的?老孟爽朗笑道,怎么,你不知道。老孟在小贝身边坐下,朝齐明努嘴说,现在小贝是我们的同事啦。小贝似有些窘,小声说,我就一打杂的。齐明想,这个城市太小了。老孟说,先来杯深海炸弹,不,两杯,麦先生要来。齐明接过老孟递来的烟,问了一嘴:合作谈成了?老孟似笑非笑。
那晚麦先生没来,不过似乎并不影响老孟兴致,他点了两轮“大教堂”,那是酒吧最好的酒。小贝一直坐在老孟身边,看起来很亲密。齐明和阿森相对而坐,他几次想问小贝和老孟的事,话到嘴边,忍住了。小贝只属于过去,他很清楚。阿森一直在喝酒,他有心事,但齐明没问。他知道阿森,除非他想说,否则什么也问不出来。离开酒吧前,阿森问齐明,她到底想干吗?齐明满脸茫然:你说谁?阿森没有回答。
客人不多,齐明无意中听到老孟和小贝的对话,他们要做一家睡眠中心。齐明寻思,睡眠障碍康复治疗,在大城市已不新鲜,但鹤城这种地方,能做起来吗?他有种预感,这事肯定与麦先生有关。从老孟的话中,齐明听出来,麦格来鹤城的时间并不长。
麦格再次出现是小年夜,喝了白酒。扶他坐下,麦格大着舌头道,深海炸弹。夜很深,本就不多的客人都已走完。齐明走向调音台,把音量调高了两格。这次麦格没睡,他一直盯着手机。齐明这才注意到他有三部手机。午夜已过,麦格没走的意思。他满脸涨红,似已醉了。时间又过去半个钟头,齐明走向麦格,客气道,麦先生,该打烊啦。麦格起身,突然问齐明,小贝,曾经和你好过,对吧?齐明愣神,随即点头。她是个好姑娘,麦格说。以为他还会说点什么,却没了话。齐明扶他到门口打车,隔着车窗,麦格突然说,知不知道,有种动物叫长尾虎猫。齐明想了想,说,不知道。
春节过后,齐明请乐队聚餐。酒到中途,小贝问,想知道麦先生为什么总在酒吧睡觉吗。阿森说,难道你知道。那当然,小贝说。舒安接过话头,睡眠障碍,他患有睡眠障碍症。小贝看向舒安,眼神变得冷峻:舒安,你知道得真多啊。齐明漫不经心道,酒吧人来人往,出现几个怪人,不足为奇。心里想的是:一个陌生人,独自来到西南边陲小城,未免蹊跷了些。小贝双手紧拍,大声宣布:我们的睡眠中心就快成立啦。她灌了口酒,接着说,鹤城第一家,有意思吧。阿森跟小贝碰了下杯子,祝贺,他说。小贝没喝那杯酒,愤愤道,有些人,永远见不得我好。
关于麦格的消息通过小贝不断传来。麦先生,南方人,大城市来的,想不到吧?麦先生家族在那座城市掌管着一条街,街上所有产业都是他们家的,厉害吧。麦先生说,在酒吧睡觉,像在深海睡眠,越吵睡得越沉,这很矛盾,但他就是这样的人。齐明隐隐嗅到危险气味,他问小贝,麦先生来鹤城做什么。盯他一眼,小贝转向阿森:想知道吗?阿森不说话。投资,小贝说,地快批到手了,他想在鹤城建城市综合体。为什么是鹤城?阿森问。小贝僵一下,神秘道,这不能说。
齐明嘱咐阿森:你得给小贝提个醒,只有你最合适。我知道,阿森说,她魔怔了,张口闭口全是麦先生。而麦先生,春节过后没再来过。
最先察觉小贝怀孕的是舒安。起初齐明不信,那晚演出时,小贝呕了一声,放下贝斯往卫生间跑。她在卫生间待了很久,出来后,阿森问她,你还好吗。小贝把齐明叫过去:我需要离开段时间。所有人都不说话。良久,舒安说,保重身体要紧。小贝冷哼一声,走出酒吧。那是小贝最后一次出现在酒吧,也是水熊最后一次演出。小贝走后,阿森说,都歇歇吧,累了,我想出去走走。没有人反对,也没人赞成,总之就这么散了。齐明清楚,这一天,其实早该来了。像舒安曾说的那样,他们都已不再年轻。
春光疏懒,生意不可避免地淡下来。连经常光顾的熟客,也来得少了。齐明无奈地想,也许是时候去做别的事了。这天傍晚,接到舒安电话齐明急急回家,刚进门,舒安一把拉住他,带着哭腔说,小贝失踪了。齐明一愣:你和她还有联系?舒安眼泪掉下来。她边哭边说,时断时续,齐明费好大劲才听明白。舒安带齐明去找小贝那天,齐明上洗手间时,舒安和小贝约定:小贝回乐队,舒安为她做件事,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绝不推辞。舒安郑重告诉小贝:算我欠你的。小贝答应了。
冬天,小贝要舒安借给她笔钱,筹建睡眠中心。小贝报出的数字完全超出舒安预料,她一再保证,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合伙人入股金到位,马上还钱。小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怕什么?舒安心软了,私自把买房的钱借给了她。小贝怀孕离开,舒安找了她几次,小贝说,再给我点时间吧,很快,很快了。舒安根本没想到小贝会失踪,那天,她再次联系小贝,发现她注销了所有联络账号。
敲开小贝家的门,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站在面前。房间里的陈设焕然一新,春节前,小贝把房子卖给了他。齐明问男人,知不知道原来的房主去了哪儿。男人摇头,关上了门。算起来,他跟小贝在一起的时间不短,可关于小贝,他只知她父亲早逝,母亲跟着远嫁南方的姐姐生活。齐明给老孟打电话,没接。转天一早,他们设法找到老孟单位,没见着老孟。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小贝早在年前就已办了辞职手续。齐明这才确信,小贝真的失踪了。报警吧,齐明说。舒安想了想,拉住齐明:再等等吧,也许,小贝不是那种人。
他们没等到小贝的消息,却等来了老孟被查的新闻。挪用公款,数额巨大。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挪用公款,也没人知道钱去了哪儿。齐明和舒安立即报案。小贝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下,是她卖掉房子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在鹤城通往云南的国道路口处,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张望一会儿,匆匆走出监控。
警方根据齐明提供的信息展开搜索,没找到麦先生。麦格,是个假名字。齐明拨通阿森电话,他只说了两个字:该死。语气决绝,冰冷如刀。你什么时候回鹤城?齐明问。阿森掐断了电话。舒安整日待在出租屋里,茶饭不思,也不见人。齐明往返于出租屋、公安局和酒吧之间,像只受伤的羊。他想不明白小贝为什么这样做。
案件侦破是在三年以后。这天下午,齐明接到鹤城公安局电话,让他回去一趟。挂掉电话,齐明站在深秋街头,出神良久。三年,他等了三年,他以为不会再有消息。他不确定,是否应该回去。舒安嫁给了鹤城一个外科医生,已经有了孩子。从朋友圈看到舒安的孩子时,齐明正挤在上班的地铁上。城市早高峰汹涌如洪水,齐明缩在角落,像条压扁的鱼干。
事情并不复杂,那个自称麦格的人,目标其实是老孟,小贝不在他计划中。某种程度上,小贝是自己送上门的。麦格真名张晓闻,在一次跨国联合抓捕行动中,警方清扫现场时,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的胸前,文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长尾虎猫。还算有点人性,办案民警说,在与境外诈骗团伙的斗争中,张晓闻设法保全了孩子。孩子母亲是小贝,但张晓闻恐怕至死也不知道,他并非孩子父亲。孩子父亲是谁?齐明问。这与你无关,民警说。小贝的下落依然是个谜。事实上,生下孩子没多久,她就离开了张晓闻。警方推断,应该还在境外。
从警局出来,天色晦暗如幕。舒安问齐明,你知道长尾虎猫是什么动物吗?齐明摸出烟盒,艰难地点了根烟。舒安说,我查了,长尾虎猫是种大型猫科动物,毛色斑斓精美,主要在夜间活动,独居,喜密林,可以一生都在树上生活,擅长模仿猎物的叫声实施诱捕。齐明如梦初醒,麦先生曾提醒过他,但他忽略了。他想,作为一个骗子,张晓闻其实并不高明。
舒安说,你想知道……不想,齐明打断她,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舒安打开包,抽出块已经褪色的亚麻布,缓缓抻开——水熊的队旗。齐明说,一块壁饰而已,你还留着。舒安说,还给你。接过队旗,齐明随手扔了出去。秋风扫过,旗帜随风飘逝。胸腔内传来一声轻响,仿如断弦。
再见,齐明。
舒安,齐明叫了一声,没说再见。
齐明连夜离开鹤城。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熊生庆,1994年出生于贵州水城,现居贵阳。在《山花》《青年文学》《长城》《福建文学》《大益文学》《山西文学》《四川文学》《草原》《野草》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万字,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