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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4年第7期|白琳:布达佩斯咖啡馆(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4年第7期 | 白琳  2024年07月10日08:06

1 玛索利特书店咖啡馆

我在这里遇到一个女人。我对她很感兴趣,甚至想过和她结婚。可是你知道我这个年纪的人,对婚姻也就是那样了,所以……她还是能够激起我的某种感情的。

什么样的女人?朋友问。

她有两个小孩……

一个英国男人坐在身后讲述自己在布达佩斯的情史。他头发全白,皮肤红润,褶皱不算多,至少我猜不如他生活的褶皱多。他的年纪,也许五十岁,也许七十岁。这么大的跨度是因为我没有佩戴眼镜,进来的时候只匆匆一瞥,如今只剩下模糊轮廓。

这是一间离犹太区不太远的咖啡馆,在网上找到它时被打卡照中满屋子的书籍吸引。为了避开人群,我特地在一个工作日早晨来,十点十五分,离开门也才过去十五分钟,店铺还在准备营业的阶段,斑驳的橄榄绿大门前的街道里侧泼了一大片清洗后的水渍,浸得灰砖更显污浊。整个街区都还没有睡醒,面色铁青,加之是冬天,四寂无人的巷落里没有活跃的生气。

还好室内温度算是暖和,一个红色短发的女服务生拎着红杆拖把从我的面前经过,很粗鲁地没有打任何招呼,还在滴水的布条扫过我的脚面,顺带挂走了热腾腾出口的半句“早上好”。匈牙利人普遍不够热情,但我更愿意相信她从大清早就开始疲惫。她眼下深重的黑青色意味着饱受失眠的折磨。三天五天,或者三年五年。

咖啡机工作区域在进门的斜对面,凹陷进四周的书架里。支出来的台面上摆满了白色圆口咖啡杯和螺纹玻璃杯,另外有几只雕花玻璃罩罩着的高脚盘,里面是种类不多的点心。绑马尾的女店员正在打一杯奶泡,等轰鸣声落下,我问她要了一杯热可可,外加两块手工曲奇饼干。可可和肉桂口味。饼干比较大,其实一块正好。

进来之后我大略看了看整间屋子的样貌。是一个三进的套间,除了较大的主厅之外,还有一个廊道和里间相对封闭的环境,外带最后面一个巴掌大的小庭院。庭院里树木枯败,折叠椅子摞在一起,应该很久没有人去坐。最里间摆着墨绿色沙发和姜黄圆桌奶白色落地灯盏,两个匈牙利女孩亲密地搂在一起,我退出来,在被书架包围的走道角落坐好。这条细窄局促的甬道有说不出的舒适感,周身被一些据说是一九八○年代图书馆替代下来的书架环绕,它们全都贴着墙角顶天立地,但是上面的书完全不能够自由翻阅。嵌在一个小格子里的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我们不提供蛋糕和酒。并且,这是一个书店。如果您想要阅读这些书籍,请先购买再拆封。谢谢。”

从我这个角度往外看去,正好能看到远处窗外的一小块街景。咖啡馆正面是两组巨大的玻璃窗,两扇绿色拱券玻璃门开在一角,如果站在街道的另外一侧,一定会被众多玻璃映出的内部构造摆设吸引——大扇面的植物、古典吊灯、花花绿绿的书籍、陶罐、风格各异的大小画框画作、照片……能够吸引人的是一种丰富——丰富的色彩,内容。它似乎会填满每一个推门而入的空洞。

我第一次来布达佩斯——我身后的人继续说:大概十几年前,当时我好像还能看得过去。

是来旅行?

不是,来开一个商务会议。那时候我在IT公司任职。现在这家公司发展得更好了,我不应该辞职的……

你在那时候遇到这个女人?

哦,不,那个女人是我后来才遇到的。大概搬来这里的第二年。

今年是第几年?

你说我在这里待的时间?

嗯。

我想想……第七年,差不多第八年了。

也有好一阵子。

没错。其实第一次来之后我就一直很想移居到布达佩斯,当时也有还不错的工作邀约,但那时候我前妻一直在生病,乳腺方面的问题,还有一些精神方面的麻烦……

后来治好了吗?

她割掉了一只乳房,但还是康复了……不过第二年她死于一次缆车事故。

我很抱歉……

哦,我倒是不怎么伤心,但那确实是一场惨烈的事故。她当时正和一个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的儿子约会,然后缆车就那么掉下了山谷。死了七个人。我记得好像是这样……意外的是那个八岁的小男孩好好的,他掉下去了没摔死,竟然好好的。

这真是一个意外……朋友沉吟道,你说是前妻……抱歉我这么问,当时你们已经分开了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事故前我们分居半年多。原因是……至今我想起来都是突如其来的一天。

怎么?

有一天我们开车去某个地方,那时候她已经算是完全治愈了,至少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不过她的精神状态还是不太好……道路分叉了,当时是我在开车。我认为应该向左,但是她摇下车窗,探头看了看,很肯定地告诉我要往右边。

所以你们最后决定往哪里去?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听她的继续往左,最后开进了一片田野,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破房子前。你猜她怎么样?

她一定说,看吧,我说往右的。

老半天英国男人没有再开口,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我想他的朋友也是。

热巧克力好了。这时吧台上有人喊道。

我慌忙从座位起身,椅背不小心磕到了身后的人。

不好意思。我赶忙道歉。

没有关系。英国男人与我对视,眼睛里有深红的血丝。他穿着件黑白格子厚衬衫,不胖但非常臃肿。

吧台所在的大厅被层次错落的胡桃木铺满。我在拐角的平台边又等了半分钟,店员忘记给我添加奶油顶层。趁她打奶油时我仔细看了看周围,所有的桌椅都像是不同时期从二手市场慢慢淘来的,除了主体色调类似,形状、材质、风格都不统一,有宽敞的长条桌,也有窄小的圆形矮桌,装饰繁琐的古典样式和除了直线没有更多点缀的现代样式混在一起,深褐浅褐黄褐,高低错落却对立和谐。冬天这些椅子上都放置了红色软垫,每张桌子上或是桌角都摆着绿植。

好了。女店员把杯子递了过来。

我端好托盘,返回走道内侧的第二进屋子的白色暖气边坐下,身后的对谈还未停滞,不过我漏掉了刚才最重要的信息。现在他们在讨论另外一件事——

它们都想把一身的精液注射给对手,或者我该这么说,它们都想给对手注射一身精液,它们才是真正的击剑选手。

所以它们雌雄同体?

没错,谁都不想成为雌性,因为还得培育受了精的卵细胞,这肯定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

所以它们怎么击剑?

这很简单,首先它们得相遇,然后互相蹭来蹭去,接着亮出各自的“匕首”,左突右刺,最长能够持续一个钟头,直到“匕首”缩回体内。然后战败的那个可能破破烂烂,身上到处都是洞,里面灌满了精子。你甚至还能看到它们身上布满白色的条纹,那是一条条支流丰富的精液之河,正奔腾在与卵细胞结合受精的路上。

听着让人不适。

这还不是最令人不适的部分。还有一种海扁虫,好像更喜欢孤独的滋味,所以也没有很积极地寻找同伴,然后有需要的话,它会把“匕首”捅进自己的脑袋……

脑袋?朋友的兴致完全被挑动,我想象不出来它的脑袋是什么样子的,让我来找找它的图片,这样也许更直观。

是的,脑袋。这个行为其实就是自体受精(selfing)。海扁虫的“匕首”位于尾巴尖,脑袋长在另外一头,得非常灵巧地弯下腰做这件事……据我所知,一些人类也可以办到,叫做“autofellatio”……

脑袋不会坏掉吗?被扎个洞注射?

这个就不知道了。我没开玩笑。英国人放下咖啡杯说。

我也在手机上翻出了海扁虫的图片,它们颜色鲜艳,身体可预见地柔软,但绝非我能够喜爱的生物。

这之后他们的对谈非常零碎,并且两次被打断不得不去吧台取咖啡。一杯馥芮白和一杯卡布奇诺。二者看上去几乎毫无区别,瓷杯中央都有一片白色叶子的拉花。馥芮白使用更少的奶泡,相对的咖啡比例较高,卡布奇诺是蓬松的,馥芮白也许更结实一些。

期间我收到了一条消息,来自国内一个认识十几年但称不上朋友的女性。我可以想象她传讯息时的模样,那条微信上写着:你听说老陆的事了吗?

我盯着显示屏看了一阵子,没有马上回复。热巧克力端回来的时候就不热,是温的。即便这样,上面浮着的一大团奶油还是很快塌了下来。索性用银勺搅了搅,整杯饮料变成了不好看的浊色,和暖气上摆着的一只土陶瓶差不多。那里面插了一束装饰绿叶,还有几只小摆件在它的身侧歪斜错落。后面的墙壁上是一张巨大且老旧的非洲地图,蓝色的海洋包裹着黄色的陆地。AFRIKA,几个同样生动的蓝色字母在底部比例尺的上端站立。地图没有黑色边框,从顶处一个挂钉伸下一条麻绳,它就靠着这根细线服帖在墙面上。

什么事?不知道。半晌之后我把剩下的半块饼干放回小碟子,擦掉手上遗留的糖霜,打字回复:对他现在的状况不很清楚。

不知道你会不会开心,虽然这么说有些……似乎一直在等我的回复,她很快就发来一条语音,我没有戴耳机,把声筒放到耳朵边仔细听。

怎么了?我继续打字。

他前阵子出了事故。

什么事故?

车祸。

人有事?

他没有事,但是那个女的流产了。

哦,知道了。我把手机扔到一边。也许是冷掉的可可太腻,或者是饼干太甜,我的喉咙感到一阵湿滑,吞咽了几次口水都没能够使它再次清爽起来。我忍不住清了清喉咙。这时候音乐里忽然一直重复着唱: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大街上最好的屎,大街上最好的屎……)

啊,这歌词。身后的两个男人重复念着: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

我们同时陷入了沉寂,在莫名其妙的老歌里漫无目的地朝视线所及之处观望。整间屋子的配色无疑恰到好处。红绿是和谐对比色,任何时候都是鲜艳明快的搭配,如果再加入黄色调,整体更是融洽。人的视网膜含有杆状和三种锥状感光细胞,杆状细胞对黄色特别敏感,三种锥状细胞则分别对红绿蓝更有感触——高考美术培训班里有一课大概就讲了这个。后来给研究生开过一门中国古代画论,谈及设色更有诗句佐证——那时候可真是费了不少功夫,竟然能够背诵许多古文全篇。至今偶尔,无缘由地,一些词句翻涌上来,凝视着远处玻璃窗外那条仍然冷寂的街道,不由得想起几句:

春景则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清,夏景则古木蔽天,绿水无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则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鸿秋水,芦岛沙汀。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

花开花落年年重演,朝朝暮暮催人老倦。红花绿树青山黄土无不如此。如今再提及,都像是上辈子的事。这种婉转文风与异国情调并不融洽。我打开速写本,把这些话默写在随手翻出一页的角落。更上面的部分是一些账单,这个月的水费电费,超市里面包香肠奶酪。一只牛油果五百四十九福林,十块多人民币,之后不会再买。

一对情侣从我们的身边经过,男青年穿着军绿色呢子大衣,棕色条纹裤。女青年穿着件黑色棉服,围着起了球的红色毛线围巾,身上还背着一只巨大的紫色登山包。他们在第三间秘密客厅里探视了一眼就退了出来,想必那两个女孩子还黏腻在一起。

为了掩盖尴尬——我这样认为,他们抬头在紧窄的通道上找书。屁股抵着我们的桌沿。很快他们觉察到了更加巨大的尴尬,于是也就放弃了寻找,迅速从这个细窄的通道退出,坐在大厅里一个脖子颀长、戴着金边眼镜正在读一本科技杂志的女人旁边。

你和那个女人怎么样了?英国男人对面的朋友忽然发问。如果不是他再次提起,我几乎都要忘记最初这个引发我对他们关注的故事了。

你说那个匈牙利女人?

嗯。

我后来放弃了。英国男人回答。

为什么?

有天她跟我说:我不喜欢阅读。

哦。她不喜欢阅读。朋友重复了一句。

不过我始终都能记得她,我把她珍藏在我的心里。英国男人说。

话音刚落,两个匈牙利女孩子从里间走了出来,弄出了很大的响动。其实没有过多的举动,然而走路的声音叮叮咣咣,像是两匹马正在穿越森林小道——也许是马丁靴太硬,背包上有铃铛的缘故。两个人都戴着有毛球的绒线帽子,其中一个人的手还搭在另外一个的脖颈上,涂着深紫色指甲油,尖头有些脱落。她们差不多一般高,都有一米七左右,但是很瘦。整间咖啡馆的人都看向她们,不过很快自带扩音器的女孩们就拉开黄铜手柄走了出去。绑马尾的女店员从吧台走到里间整理,经过我们的时候被身后的英国男人叫住,显然他们此前算是熟识:丽娜,你觉得五十多岁的男人对你来说老吗?我指的是情人?

呃,这个……女店员显然有些尴尬,犹豫了几秒才道,也许当朋友可以。

你今年几岁?

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你喜欢什么茶?

嗯……这个有很多……我想最喜欢的应该是参茶……

也许你应该考虑把它放进你们的菜单。

啊也许。叫丽娜的二十二岁女孩慌忙走开了。

两个男人又陷入静默。我滑开手机,查询几条未读消息,还是那个朋友发来的,她不吐不快:你说这也真的是,他开着车,出了那么严重的事故,偏偏两个人都没受什么伤,就孩子掉了。我觉得这算是一种惩罚,毕竟你和老陆还……

生活真是糟透了。身后的英国人忽然说,全都是折磨。

你应该学会享受你自己的人生。朋友耐心开导。

不,我不认为是这样。我受够了,我想大家都讨厌我。

哦不会,不是这样的。

也许不是吧……但我自己认为是这样。

生活是你自己的……朋友语句迟滞,仍想劝慰却几乎词穷。

五年前,我们就坐在这儿,啊不是,是那个靠着窗户的位置,还是夏天,这间店被重新装饰过,那时候那边还有一个小书架,摆着一些小册子,都是些卖不出去的诗集什么的,和现在一样,一直都放一些古怪的老歌……我们是在那里分手的,我是说我和那个布达佩斯女人,我差一点想要求婚的那个……他回忆说,隔了片刻,他补充了一句:她是个婊子!

这一次朋友没有再开口回应。我想也许他的大脑一直在飞速计划结构什么词语,但最终还是保持了缄默。

他们都不再说话。半晌之后,朋友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我身边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不断地翻页。

这些书看着很旧。他举着其中一本说,你觉得能卖出去吗?这些几乎都是二手书的样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翻过。

我抬头看了一眼,不认识匈牙利文,但看得出来似乎是一本凶杀悬疑小说,因为上面有红色的刀刃和黑色的血液。

英国男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他也站了起来,走到衣架边取下一件黑色大衣以及一条灰色羊绒围巾。

再见,艾利克斯。他说。

这么快要走了吗?艾利克斯问。

是的,我要走了。英国男人说。

那好吧。艾利克斯点头。

英国人衣角蹭着我面前摊开的十六色水彩盘,很快走过短小狭窄的甬道,穿越高低错落的胡桃木桌椅,推开墨绿色大门,走到大街上去。

2 墨尔本咖啡馆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想要纹身,所以割开了小臂,纹在了肌肉上。她一边说一边用一支笔在我的写生簿上画半条人体手臂的肌肉图:小臂的肌肉相对比较复杂,总共有九块,可以根据深层和浅层对其进行区分——深层拇长屈肌、指深屈肌和旋前方肌;浅层肱桡肌、旋前圆肌、掌长肌、桡侧腕屈肌、尺侧腕屈肌和指浅屈肌。

可能只有学过解剖的人才会做这样的梦。听着都觉得疼。所以你最后纹在了哪里?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笔尖钉在掌长肌的位置:这里。

表浅,易解剖,肌腹扁平细长,厚薄比较均匀,腱性部分长,有足够的强度……她继续说,在那块肌肉上补上几根潦草线条。

忘记问你到底纹了什么。

这个我其实也不知道。醒来时只能记住我给自己做了缝合,留下一道长长的疤。

也就是说,你把纹身纹在了皮下。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这块肌肉比较恒定,神经变异少。

不要说了。

怎么?

听着很疼。

是你要问。她扔下笔,拿起叉子切下一小块香蕉蛋糕,放进嘴里,很快吞咽下去,于是她又切下一块:你不要点茶什么的吗?

不用了。我指着杯子里的热巧克力,这个太浓郁了……

就是因为这个才问你要不要茶。你不是很喜欢这里的茶?

没错是没错……

好了,我现在得认真做我的工作。她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认真说,如果今天我再找不到工作,就去跳河。

去哪座桥?玛格丽特?伊丽莎白?

玛格丽特。

为什么?

因为伊丽莎白太近,走过去不超过十分钟。我得给自己留点时间好好想想。

想什么?

想我这悲惨人生的前因后果。

这有什么好想的。你不过就是六年的医学院念了九年才念完,之后恰好赶上疫情,怕死连医院都不敢进,在家又晃了三年,再往后开始打零工——三十多岁了一事无成。

她狠狠瞥了我一眼,不再回话,低头开始敲击键盘。我知道自己玩笑过分了。

这个早晨,她打电话来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去一家咖啡馆。“是一间非常好的店,我常常去那里。”她说。这让我产生了一点期待,所以当我走进来之后,难免感到了落差。是很小的一家店面,名字很长——“我小小的墨尔本咖啡店和冲泡酒吧,始于2012”。没错,招牌上是这么写的。一个黑色圆形木质匾额挂在入口,上面有简笔画,正中间白色铅笔勾勒出一栋简单房子,尖屋顶,正方形身体,长方形门卡在中央,门框里画着×。四周是短线条辐射线,类似太阳一般的发光体,最外圈是一条粗壮的白色实线,再往外,就是冗长的店名字母。

咖啡馆的门框是黑色的,嵌在新古典建筑里的包豪斯设计,内部也不能够令我满意,狭窄而拥挤的空间,凌乱的工业风吧台。可供选择的点心不超过三种:香蕉蛋糕、芝士派、可可饼干。咖啡的种类不多,倒是有一些茶可供选择。我在奶茶和热巧间犹豫了一番,最终选择了后者。

可以看出来你并不满意。上楼时她说。

只是比我想的更小、更现代一点……

但是环境还是很舒服的……我不喜欢大空间。二楼靠近整面落地窗,那里还有插座,所以很方便,也不会被人打扰。

我只是不太喜欢这个店里的装饰。我边走边说。

怎么?

有些混乱。我指着楼梯一侧的装饰照片:说是墨尔本咖啡馆,结果都是加州的风景。外面是包豪斯设计,里面又变成了原木风,黑色和姜黄色并不协调。吧台想要做成工业格调,但选择的射灯又非常居家。还有这个山地自行车,为什么要挂在墙上?还有那些登山包,是卖商品还是作为装饰品——上面还有价格标签,元素混乱……我不明白这间店和墨尔本有什么关联,除了楼下的墙上有一张布莱顿海滩图片之外,没有任何关于墨尔本的线索。

看来你真的很不喜欢。她把托盘放下,转身又四下看了看。我们来的时间早,楼上的六张桌子只有两桌被占用。但很不幸,她喜欢的位置坐着一对情侣,我们只好在楼梯口的小沙发前安顿下来。

其实这里卖得比较好的是他们的咖啡豆,上次我喝了最好的大豆卡布奇诺,非常浓郁。以前他们还有杏仁拿铁,但是刚才没有看到。她尝试向我解释,还有,那面墙上的背包是出售的,你听过那个牌子吗?Herschel?

没有。

是一个不错的专业户外用品品牌。

总之我认为整间店是一个奇怪的组合。

好了。我知道你更喜欢那些古典老派的咖啡馆。她脱掉毛呢外套,挂在二楼入口的衣帽勾上,那些地方让我觉得不真实。我更喜欢在这种氛围里待着。活在当下。

三十分钟之后,她喝完咖啡吃完了香蕉蛋糕,准备下楼再点一些别的什么时,那对男女也离开了座位。

哦,快去那个位置。她催促我说,趁现在。

可是桌子上还没有被收拾过。

我会下去叫他们上来清理。

她跟着那对男女下楼去,男青年个头很高,脑后扎着一个小马尾,女孩子穿着一双马丁靴,绑带的孔洞非常密集,一直爬到小腿肚。我没有耽搁,等他们走到楼梯转角,就起身把她的电脑、双肩背包、手机、笔记本等等物件一一挪去她想要坐的位置。很快她就又回来了,两手空空。

一会儿他们送上来。她说。

你刚才生气了吧?对不起,不应该揭你伤疤。

没关系,反正你说的也是事实。我三十多岁了还很难糊口。

等了老半天,才有一个女服务生端着托盘上来。她站在楼梯口简单环视了这个狭小的内部空间,最终非常笃定地朝我们走来。您的柑橘茶。她说。她把一只有些旧的膨化玻璃茶壶和一只白色宽口骨瓷杯一并放在角落。对不起。她再次开口,快速清理干净凌乱的桌面——之前坐在这里的情侣掉了一桌子的饼干渣,麦麸粉细细碎碎飞得到处都是。

等服务生走后,她从背包里取出湿纸巾,再次把桌面清理了一番,又喷上酒精,过了一阵子才把我帮她堆在另外一把椅子上的电脑等一应东西搬来重新摆好。

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我看着她做这些事问。

有几个还算比较合适的,比如说在诊所,或是疫苗中心之类的。但是我不想做。

怎么了?

人太多太杂,而且我也不认为是一些可以做久的工作。

好像是这样。我点头,那么诊所呢?

诊所对语言的要求很高,我认为他们应该会聘用本地人。哪怕没有完整的医学知识——你知道我应聘的也不过是前台接待而已。

你语言已经很好了,而且又有医学学位。

但是我现在仍然这样活着。你不是已经很简洁明晰地对我的生活做出了总结?她充满反讽地说。

对不起。我再次诚恳地道歉。

无所谓。她把头扭回电脑屏幕,至少我仍然在努力——总比一个每天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人强许多。

看似泛泛而谈,实际上意有所指。我知道她在说我。两年来我一直都很混沌,接到的工作也越来越少,这让我几乎入不敷出。窘迫的境况好像从老陆回国之后逐渐彰显,并且愈演愈烈。

老陆离开之前有段时间我们在密集地吵架,这是十年里前所未有的状况。最初的争论是在链桥上开始的,当时我们去打折超市ALDI购买食物。他背着双肩包,手上还拎着两只大大的帆布袋,我也同样如此。一路上都有人奇异地看着我们。

真的要放弃博士学位?为什么?我追在他身后焦急地问。我还记得当时我的头发很乱,每一根发丝都朝不同的方向飞着,并且不断抽打面颊,但是我们谁都腾不出手来捋一下。一段时间以来生活也这样混乱无比,本来已经习以为常,但那天早晨他突如其来地宣称自己不会继续读下去,当时他戴着一次性塑料手套,正在货架上捏一只牛油果——其实他不用捏的,那只牛油果已经完全成熟了,浑身都是深棕褐色。

我刚说过了,如果再读下去,可能还得三年——我已经读了三年了,但是谁知道之后会是什么情况?我还不如回国再说。反正我又不是没有工作。

可是不觉得可惜?好容易才到这里,又学了那么久的语言。

所以我认为当时就不应该做这个决定。

所以你现在是在埋怨我?我停下脚步,侧着身子问。然而他径直往前走,并没有如我所愿“认真”进行对谈。

在桥上他仍然把我甩在身后,我的双肩包里装着两罐巨大的希腊酸奶、一把欧芹、一盒二十只装的鸡蛋、一网兜血橙,肩上还勒着一只黑色帆布袋,里面有一颗白菜以及两斤装的牛杂,另一只手里是一大条卫生纸卷。这些东西压得我不堪负重,但显然他没有任何余力帮我分担。

他的头发也乱糟糟的,比我好一些但从背后看去也令人感慨。风一吹,发丛里现出一片白色。这几年他压力颇大,有时候我也会后悔当年撺掇他来欧洲读书,甚至因为便宜而选择了匈牙利这个不那么欧洲的欧洲国度。此后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来布达佩斯读医学博士,他总会觉得自己被冒犯。

我为什么到布达佩斯?我也不知道。他经常不无反讽地回答。

可是这也是你自己的决定。偶尔为这件事拌嘴,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和压力,我都会这样对应。所以那天这些话跟着大风又一次灌进了他的耳廓。

没错。所以我现在决定不读了。我要回国。

机票很贵。

没关系。

可是没有拿到学位。

那又怎么,反正也不影响我继续当我的医生。

拿到学位可以评教授。

这一次他终于停下脚步,但是没有看我,而是望向远处的河面以及落日下变得紫红的天边:这从来都不是我的追求。和人比来比去什么时候是个够?

一个月之后他就收拾好了行李,告诉我,我们可以各自思考一段时间。

期待你回来。但是如果不,也没关系。不过我们需要给这个思考画定一个时间段。

你决定吧。

那么……一年?

好的。

他非常痛快地离开了。我想他大概认为过不了几天我也会跟着飞回去。实际上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半年之后,布达佩斯再次陷入封锁状态,接着是第二年,如今到了第三年。我没有回去,我们也几乎不怎么联系。去年夏天,我生日时银行卡内被存入一笔钱。

我们共同存款的一半。短信上这么说。

你在画什么?她伸过头来看我的画簿。

一个出版商和一个女作家。

又是一个什么故事?

一个准备离婚的女作家想要独立,一个出版商好像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但是最后……

她发现这个男人只是为了性?她抢着接话。

也不完全是,不过这个女人最后感到了挫败,因为她发现实际上自己真的无法应对生活而感到崩溃。

你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事?

我?我又不是女作家……不过确实有相似的事情。

讲讲。

其实就在不久前,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图书编辑打电话约我见面,说有一个不错的项目要和我谈谈,我说我们能否视频会议,他说正巧他要来我的城市办点事儿,开着车很方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一定以为我还在国内。

然后呢?

然后我说我在外地。他说在哪里,不远的话也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于是翻开地图,查了一下他所在地和布达佩斯的距离,以及开车需要多长时间。

多长时间?

地图上显示:没有路径。

也就是说开车过来根本不现实?

我想是的,但也许……谁知道呢,慢慢开,一个关卡一个关卡地过或许也可以?不过我还是又查了一下两地的间距,是九千三百十二公里,假如以平均每小时五十千米的速度行驶,开过来大约需要八天,日日夜夜不停那种。

比想象中要短。

没错,比想象中要短。

你现在这个工作还能做多久?

去年还有三个杂志一个公众号要我的插画,今年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但是马上他们也就不要我了,我知道。

那怎么办?

还没有头绪。你呢?这一个早晨都找到了些什么工作?

符合条件的和我现在的差不多,接待员之类的,或者保洁。不过刚才我收到了前男友的邮件,他约我去听一场演唱会。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活动了,整个世界都像是死了一样。

所以你要去?

是的,我已经答应。深海乐队,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是我们以前都很喜欢的一个比较老牌的乐队。

会复合吗?

当然不会。他上个星期刚刚结婚。

结婚?

没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认为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算是你人生中最疯狂的事吗?

当然不是。

所以是什么?

浪费十年在医学院。她说,如果我早知道现在在干酒店前台,十年前就应该辍学,那样的话也许如今我好歹可以当个经理。

很有可能。

她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里去,在写一份培训员工的日志。她打算辞掉这个工作,所以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需要集中培训两个新前台,一个是本地高中毕业生,一个是在布达佩斯读书的罗马尼亚人。

我合上速写本。女作家坐在窗前,出版商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小说里这个女作家内心非常挣扎,她硕士读了翻译学,年轻时还译过两本书。她只是在家庭生活中浸淫了十几年,到了一个干什么都有些迟的年纪。她想着要离婚但是她老公——一个生物学教授告诉她,她没有本事一个人养活六岁的孩子。现实是她确实顾不上来。比如这个夜晚,她把孩子哄睡,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原本她是要在台灯下写书的。

我不喜欢这个小说,里面没有什么能令我感到意外的情节,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最后怎么样。然而结局也没怎么样。其实我更想要画一个房间里的空镜、书桌、玩具,没有脱序的关于井井有条的家庭生活的一切……然而编辑希望画男人夜访的场景,我画了,和往常一样毫无创意。不过现在,一早晨的工作也是白费劲,因为原本快要完成的画面底端被我无知觉地画了一条蜿蜒的公路,盘绕着走向空白的尽头,也许总长度有九千三百十二公里。它并不像是一条公路,而是一条形态扭曲的蚯蚓,没有脊椎,黏黏糊糊,很长很长。我以前见过很长的蚯蚓,盘绕在树下,大概一米左右,最初我以为那是一条蛇。据说澳大利亚的蚯蚓能长到一米八以上。一个一米八的老陆称得上玉树临风,而一条一米八的蚯蚓令人作呕。

令人作呕。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