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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5期|杜峤:复仇者联盟
来源:《草原》2024年第5期 | 杜峤  2024年07月04日08:07

他总觉得这幢宅子正蓄谋向他复仇。

无人之室极易积灰,这是常识。同一幢宅子,有人住,半年也看不出变化;没人住,半个月桌面就像少年嘴唇般长出绒毛,指头一戳一个印,柜架与床板缀起蒲公英絮,书架上抽一本书出来翻,灰尘肉眼不见,但指肚挲过书页,会觉出细细的涩滞。霉味若有似无地逸散出来,却找不到确凿的源头。整个房子以一种废墟的疏离姿态向归来者或陌生人无声抗议。或许作祟的不是宅子,是时间——它的流速在人前人后是不一的。室内有人时,它就如履薄冰地保持着滴答滴答的常速,但脚后跟一旦踏出门槛儿,它便像伏在芦苇荡里深憋一大口气的游击队员,蹿出水面,呼哧呼哧猛喘起来。半个月就在半日间被挥霍一空。又或者灰尘也是看人下菜的,遇到血肉活热、生气腾腾的人,它们就微微瑟缩地、若无其事地飘在空中,掩藏自己的灵性;而遇到如他一般血气疲弱的衰咖,便细雪一样簌簌地落下来,浑不吝地趴在地上、桌上甚至他的眼镜片上,像在副课上肆无忌惮打呼噜的坏学生。他好像看到这幢宅子在对他摊手假笑,看吧,可不是我在难为你。但,难道时间与灰尘就与宅子无关吗?它们同属屋内纷繁万物之列,归服于这个与他八字不合的神秘空间的统摄。在这幢宅子中发生的一切事情,无不出于它的暗中授意。

事后回想起来,这场复仇,从他清晨醒来打开抽屉发现那条银项链上的第一粒灰尘时,就已经开始了。银链所系,是枚银币。币面锲刻一个“∞”(无限符号),女友读的是数学系,告别时踮起脚尖在他额上印下一个同样“∞”形状的吻,他的耳蜗挽留住一句轻柔但确凿的低喃:无限会代我庇护你,宝贝。他凝视着那枚无限符号银币,像凝视女友的双唇。但女友的“∞”更纤疏浅淡,像一片远山与其贮在静湖中的倒影;币面的“∞”则更饱满丰润,努力弓背鼓腹,兢兢业业地承担起一枚护身符寄寓“福慧双全”“长乐未央”等嘉愿的天职。他体性寒凉,平日里不愿多戴银饰,但今天非戴不可。女友向单位请缨来他的城市出差,午后便至。届时若看到他脖颈空荡无瑕如一块鲜白豆腐,倒也不会立刻面露怫色,但会更隐忍、更有耐心地在他意想不到的琐屑处守株待兔:水果沙拉里苹果生锈了;番茄炒蛋有股醋味儿;冰镇西瓜有股剩菜味;吸尘器的噪声让人眩晕;装富贵竹的玻璃瓶里孑孓在游;起夜时听到蟑螂爬过塑料袋的声音。抱怨此类事时,女友的声音总是冷静得听不出丝毫怨气,像在播报一则则遥不可及且无关痛痒的末条新闻。但他从不敢轻视这些可能燃作燎原光焰的火柴头,默声颔首,重新切苹果炒番茄鸡蛋,下楼买鲜西瓜和粘虫板,在吸尘器排风口贴上降噪棉,在瓶中滴几滴从五金店买来的瑞典煤油,叫来女友一起观摩那些蠕动的曲线慢慢变成静止的线段,浮上水面。他做这一切时心怀某种近乎献祭的虔诚,似乎只要劳损自身的耐心乃至人格以加重筹码,这段感情就会愈来愈沉重,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无疾而终,若要断绝,必将坼天裂地、鬼哭神嚎。从他们开始恋爱起,她的那些闺蜜里,有人吐槽过他相貌平平,有人说他没上进心,但谁敢说他对她不好?他对她太好了。好得近乎一种恳求,一种发泄,一种报复,一种苦修。他时常想,如果他是女友,大概会在这种近乎残忍的无形压力面前崩溃痛哭,不顾一切逃离吧。但事实上,女友就像一只身怀惊人异禀的蜂鸟,无论阒黑天空压下来时多么窒闷钝重,她只要稍振双翅,便能举重若轻、恍若无物地从天地间疾掠而过。他无法确定她是将他远超常人的任劳任怨当作理所当然之事而安然处之,还是早已明了他曲折晦暗的心迹,但仍饶有兴味地将这当作一场充盈着万花筒般纷繁可能性的游戏或实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从不呻吟。他的愤怒无关所谓男人尊严(即使有也仅是一瞬之念,他相信自己的尊严源自更高的维度),而是关于她对生活的姿态。他感到她成为某种幽灵,漂浮在他们头上,支颐观赏他奋力顶腰时的狰狞神情,抑或将他发狠时的闷哼与爆发后的喘息当作某种粗陋朴率但野趣盎然的乐曲垂听,瓜子皮与轻哂声落在虚空中,堆成一座座目不可见但日益森耸的小山。不仅仅是呻吟,她还从来不哭泣。他曾无数次在她面前哭泣,而她从未回报给他哪怕一滴眼泪。他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吃完蛋糕后,女友问他许了什么愿,他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女友指指天空说,如果真有某种神秘力量,当祂听到你说“说出来就不灵了”这种话时,一定会感到冒犯。作为对你狂妄揣测天意的惩罚,祂会临时修改法则,让你藏在心底的愿望变得不灵,说出来的反而变灵验。所以你还是说吧。他耸耸肩,没什么特别的啊,希望今年找到一份自由且清闲的工作,希望你妈妈的身体好起来,希望你们院长不再骚扰你。他此前从未意识到向女友撒谎会如此轻而易举、毫无负担,就像蛋壳只要轻轻敲碎一个口,蛋黄就会毫无留恋、不可挽回地落下。事实上,他只许了一个愿望,并将它重复了三遍:上帝啊,佛祖啊,请赐予她眼泪吧。就算愿望成真又如何呢?难道生活就会为此而改变吗?他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各自身上的束缚都会分别松脱一点,他们的呼吸会更自如、更笃定一点。现在说到呼吸。某天他们同去游泳,女友轻盈翻臂如一只笑脸朝天的纯白海豚。休息时,他问女友为何总喜欢仰泳。女友说,我只会仰泳。他推测,大概是她幼年初学时不敢将口鼻没入水中,于是选择这一泳姿。直到今天,即使她已经与水成为亲密的朋友,仍习惯将口鼻暴露于水面之上,否则便会因失控感而迫切想要靠岸,甚至会蓦然变成胡乱拍水蹬脚的新手。他在那一瞬终于醒悟:女友是在以一种仰泳式的态度同他生活。她从未真正信任他,从未准备好将她的呼吸交托给他。这种猜测有点自恋,或许这一切与他无关,而是她根本从未完全浸入生活。她是个半浮于生活之上的人。做出这个隐秘的判决后,他感到一阵大病初愈般的、饱含希冀的瘫软,感到自己被恢复了凭借自身努力赢得幸福的资格。笃实的睡眠与真诚的梦境随之从他的枕头里葳葳蕤蕤地生长出来。但搬进这幢既熟悉又陌生的宅子里的这些天里,间歇性的失眠似乎受到了南方小城飘忽难测的雨天的召唤,开始进行试探性的复辟。他本以为只是身体随年岁渐增变得疲惫而恋旧,越来越“认床”罢了。直到今早,他在半宿的残破睡眠后强撑眼皮坐起,拉开床头柜抽屉,准备戴上项链时,那粒灰尘出现了。它并不醒目,天真无邪地躺在那几条勾勒出无限符号的浑圆曲线中间。但他一眼就看见了,好像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地落入他眼中,在他心湖里掷一块石子。护身符蒙尘,这可不是什么吉兆啊。细细翻看,银币似乎比女友新赠时黯淡了些,不知是因为这段时间的氧化,还是由于气运的消损。他平时从不信这些,今日却鬼使神差地多想了几步。他按亮手机翻日程表,这条项链不过在抽屉里待了一周,哪里就生出灰尘了?奇异念头就在这时像秋蝉破土而出:他妈的,这个鬼地方在跟自己作对。

被某种干渴驱使,他快速跳下床,光腿拽开窗帘。房间内晦暗黏湿的空气瞬间被阳光曝晒得光洁干爽。空间从液体凝结为固体,事物纷纷获得形状。但他随即明白,光比暗更具欺骗性。房间里浮进了一层全脂牛奶般香甜的白雾,把物什的轮廓都泡酥了,泡涨了,泡化了。窗框由崭新胖白的气球狗四肢组成(但他知道,至少有半年无人清洁过了),长宽比例像被投射在哈哈镜里一样不协调。窗帘返老还童,抚平了所有愁苦的褶皱。窗外天空蓝得像张智障儿童的笑脸。站在这样的阳光里,凝视这样的天空,他产生了一种朴素得近乎肤浅的愉悦感与安全感,仿佛回到童年,回到相信明天会更好的年岁。但后颈被冷空气惊醒、颤颤巍巍立起的根根汗毛,化身老而弥忠的群臣,纷纷誓死直谏:您时刻处于危险之中!这是温水煮青蛙!他甩甩脑袋,既后怕,又庆幸自身的敏锐判断力还未遭侵蚀。

形势愈加严峻,穿好衣裤后,他发现拖鞋不知所终。这双拖鞋也是女友送给他的(有时候,比起无微不至的居家型好男人,他更想扮演一个对生活一筹莫展的数学家。作为对他企盼的回应,女友会偶尔扮演被家庭所缚、贤惠体贴的传统妻子,为他削苹果啦,洗袜子啦,买拖鞋啦),女友每送他一件礼物都会捎上一句赠言,作为平淡生活中一项降赐自仪式感之神的小情趣。那次是“愿它载你泅过暗河”。彼时他曾在心底暗笑这句话太矫情,与以往赠言相比有失水准。但此时却凛然明了,眼前是真正的暗河,而他却遗失了仅有的舟楫。他慢慢地将脚掌敷在地上,好像它们是负责伏地聆听马蹄声以判断敌军数量的斥候灵敏却脆弱的双耳。触地时,它们微不可见地往回缩了一下,提示他早已过了觉不出冷意的年纪。他可以清晰感到那些深浅不一、长短参差的木板之间的细长缝隙在以某种缓慢但坚韧的速度生长,并终将变成裂谷,给他预留一条当万事不可为之时便纵身一跃坠入深渊的退路。那些受潮起翘的劣质木皮面目狰狞,如同孝子贤孙给祖父母洗脚时无法逃避的、扭曲旋转如DNA模型的女巫灰指甲。形状各异的棕黑色瘢痕如同条条亚马逊暴君水蛭,随时会从地下钻出暴起伤人。它们是何时迁徙至这幢宅中的?住客起身时椅腿蹭过地板的低喘,君子兰陶瓷花盆倾斜着拖来拖去的惨呻,未砍入血肉中而最终愤愤剁在地上的菜刀的怒吼,全都拥挤喧闹地贮存在遍地快要被撑爆的丑陋芯片里。他将这一切理解为来自地面的控诉与哀嚎,就像整个庞贝城就是古罗马噎喉咙里的一声哀嚎。

又走两步,穿衣镜迎面扑上来向他心窝重捣一拳。以“须髯”为名的野火烧上他丘陵起伏的脸。神农架野人下山了。上一次剃须是什么时候?他明明记得就在半个月前,嗯,最多一个月前。某个瞬间他几乎不敢抚摸自己的脸,害怕这座宅子不仅仅能操纵镜子改换影像,更对他的身体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与侵蚀。但事实残酷得像巨兽满口嶙峋乱齿——那些胡须就紧紧地长在他脸上,真实如一丛丛呼吸急促的水藻,乱蓬蓬缠上来,向他冰凉的手指热情索吻。接着他摸到自己的眼袋,像两座用浮土胡乱堆埋的坟茔。昨晚睡了多久?四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连续几天这样了?其实戴只运动手环就可以轻易得到确切答案,但他对那玩意儿深恶痛绝。不允许自己的生活被测量,不允许自己的生活被呈现为几个简单得近乎粗鄙的数字,这可能是他少数几个与女友相异且不愿更改的生活准则。女友则一如既往似哂非哂,是谁相亲加微信自我介绍第一句就是身高180cm?心念及此,他灵机一动,从抽屉里找出铅笔和卷尺,强忍不适完成了一次测量。177.3cm。毋庸置疑了。宅子对他的腐蚀毋庸置疑了。更庞大的不安随之袭来,他知道,比能够测量的腐蚀更可怖的是无法被测量的腐蚀,比真实的暴力更残忍的是尚未落于真实的暴力。

但他并不感到恐惧,而是生出某种诚恳得近乎自我感动的怜悯与愧怍。他一直在给自己心理暗示:这不是复仇,而是挑衅,或者宣战。后两者意味着双方可以排兵布阵、手段尽出,毫无顾忌地斗个你死我活。而复仇意味着失衡,意味着无法公正平静地面对过去,意味着弹簧、弓箭与大摆锤。他将无法名正言顺地反抗,只能陷入永无宁日的防备与逃避。如果承认这是一场复仇,就意味着给已逝的时光定性,那些氤氲的、无法概括的、游走于梦境与现实边境的万千幻异瞬间将被粗暴地总结为恶与罪。如果不承认,则意味着甘心驯顺于稔习自血髓深处的怯懦与虚伪。他将永远被自己对免责与遗忘的隐秘祈盼以及由这种祈盼生出的愧怍攫住,而承受此等煎熬绝不比承受复仇更轻松。即便复仇,他仍存一丝侥幸:那位与宅子结仇的人或许不是他,而是上一任或上上任房客。或许昨晚他自己将拖鞋落在某处,或无意中踢到某个角落,而非有人存心将其劫走。最后一次有关拖鞋的记忆是什么?昨晚喝酒了吗?喝了多少?一个人喝还是叫了朋友们一起喝?有几个人?或许确实很久没刮胡子了,或许自己的时间观念已经因为浪潮般连绵不绝的失眠而漫漶了。或许此时真的只有177.3cm,毕竟人一天不同时段的身高是会浮动的。但他知道,都是自欺欺人。这幢房子分明谙知他的所有秘密。对旁人来说,丢双拖鞋并无大碍,大不了就是光脚走几步路。只有谙知这双拖鞋重要意义的人,才会处心积虑地绑架它。对一个闭门不出的人来说,容貌整洁与否毫无意义。但有人将至时则不同,宅子居心叵测地要将他变作一个让女友感到陌生甚至厌憎的人。他愈发笃定:这是蓄谋已久的、专门针对他的发难。即使并不记得曾对这幢房子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施暴者自古健忘),也必须抛掉一切祈望被宽恕、被豁免的侥幸心理,此时此刻,他必须向自己坦白——这幢宅子的仇人正是他。或许他之前的房客也曾对它施暴,但他们早已脱身,消散为穿堂风中无意义的琐碎名字。而他,正好成了让宅子在隐忍多年后下定决心奋起反抗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是斗牛的红布,是被狙击手用枪杆举出掩体诱敌的头盔,是使天平倾斜的那枚至关重要的砝码。这是不幸也是幸运。在漫长的酝酿过程后,最壮美的一刻就是复仇履践的瞬间。他的前辈们都是施肥者,只有他有幸见证这朵妖冶绝艳的曼陀罗花的绽放。不论大仇得报还是功败垂成,经过这次洗礼,生活都会因此多出一条岔路。

思维方式将会被重新锻铸。看到一把刀,普通人脑中立刻出现“危险”,复仇者与被复仇者的潜意识则会说“安全”,太久的酝酿与等待让他们对这种常规凶器产生一种强烈轻蔑,它配不上悬梁刺股的隐忍与夙兴夜寐的筹谋。复仇者绝不屑用刀杀人,一看见刀,心中杀气就泄去八成;被复仇者笃定自己绝不会死于刀下,一看见刀,便知道自己性命无虞。甚至“死亡”亦是如此,以死亡惩罚仇敌实在太过庸俗,庸俗得近乎一种意料之中的奖赏。复仇者知道,被复仇者根本无惧死亡,与普通人相反,其恐惧已经脱离地心引力的束缚,相比死亡,他可能更害怕今晚露台上没有月亮;被复仇者同样深谙,真正的复仇者有着打破万事万物之惯性的野心,所有大众认知里属于“复仇”范畴的常规手段,对方都绝不会再使用。在他们尚未相见时,这种默契已经悄然存在。他们被这个世界颠炒打熬成如今狼狈模样,正是此刻相聚的必要前置条件。最浮于表面的证据(当然还有无数丝线般错综缠绕的内在因果牵扯其中)是,如果他是一个不缺钱的人,就不会住进这间朋友闲置的宅子;如果这幢宅子品相更好,就不会被原主闲置。古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将诗业换作复仇业亦可。一个获得世俗成功的人是无法完成完美(当然,用“完美”形容复仇本就是一种僭越,它仅是一种说辞)复仇的。复仇本就是“破碎”的艺术,一个完满圆融的人是难以真正理解“破碎”的。自己必须成为一个破碎之人。做出这一决定时,他放弃严密推论,仅凭直觉牵引,就像飘零半生的浪子故地重游时一眼就能认出那个女人牵着的黑瘦沉默男孩是自己的儿子。还有什么办法呢?拥抱,唯有拥抱。即使倾尽积蓄也要给那个孩子最好的生活。即使失去一切也要迎接这场复仇。你可能会说,这种抱头痛哭的大团圆温馨场景太庸俗了。但拥抱其实也有多种含义,它不是一个被定格的动作,而是一系列无限延伸出去的能量场,蕴含眼泪、笑容、衣服、声音、回忆、手指的弹性、目光的温度、天空的深浅。同时,它也可以蕴含谎言、表演、咬碎的牙齿、口袋里的匕首、毫不设防的后背。广义上说,这是一种包罗万象的生命链接。生活的本质将在其中浮现。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再离开这幢宅子。宅子是某种生物的身躯,而他是这种生物的心脏。身躯不能没有心脏,心脏也无法脱离身躯。在这种层面上,他们结成了一种超脱于世俗关系之外的、既疏离又紧密的同盟。超越钥匙与钥匙孔,烈马与骑士,捧哏与逗哏。超越南北之两极、昼夜之日月。更何况,他们还是复仇伴侣中超越物种隔阂的天作之合,理应成就前无古人的伟业(例如,复仇自古离不开前冤旧恨,那么他们能不能创造一种无缘无故的复仇呢?他开始领会这幢宅子的良苦用心——或许并非记忆作祟,而是他们确实无冤无仇)。复仇应当被视为一种呕心沥血的创作,遵循某一恢宏粹美的规律,由复仇者与被复仇者共同完成。当他想佩戴崭新的护身符时,护身符便蒙尘。当他想找拖鞋时,拖鞋就消失。当他想走出房间时,地面生出阻碍。当他希望自己容光焕发地与女友相见时,他变成野人。两则至关重要、生死攸关的事实显露无遗:其一,这场复仇掩盖多时的最终目标,指向即将到达的女友,为了从女友手中夺取他,这座宅子将会不择手段;其二,这幢宅子统御的疆域内,现实的运行与他的意志完全相反。换一种说法,在这场游戏里,以一条目不可见但确凿存在的隔线为对称轴,他与宅子互为镜像。

II

走出车站前,她特意选择了人声更沸稠的那条通道。原因没什么不能说的:她不希望男友一眼就望见她。她必须调高游戏难度。“难度系数决定幸福指数”,是去年三月一号她将那件从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带回来的达·芬奇周边T恤送给男友时的赠言。T恤上印的是那幅著名的《维特鲁威人》。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里说:“没有均衡或比例,就不可能得到任何神庙的位置。”但男友显然理解不了这具作为宇宙缩影的完美人体所蕴含的几何学难度,还愁眉苦脸地以为她是在督促他健身呢。她自然不会解释。刚毕业那会儿,她做过半年小学数学老师。那段时间里,她好像变成某只被自己没收来的泡泡机,每天不知疲倦地倾吐出数以万计透明、平滑、肤浅且一触即碎的解释。再后来,她感到自己从泡泡机变成其万千子嗣中的一个,醉醺醺向上飘,全然未察烈日曝射下圆美流转的炫彩已然褪色,擂堆身躯再膨胀一分就要爆成一场血肉淋漓的彩虹雨。辞职之后,她不想再解释任何问题,并通过一场考试回到可以用“文静”“勤奋”“内向”“纯粹”解释寡言(你看,解释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象牙塔。每句话都有自己的命运。她没有义务也没有耐心去承托它们的命运。她的语言必须精瘦、敏捷、锃亮,像牛肉干一样有嚼劲,像匕首一样能切断水流。不向旁人解释,就更不应该向男友解释,否则便是对他理解力与接受力的不信任。他是她最亲密的人,故她可以毫不顾忌地向他展露自己或荒诞不经或锋芒毕露的所言所行所思而不必担心他会为此困惑。即使他与旁人一样困惑,却不会如旁人那般汲汲于搜寻解释。他从未想过杀死困惑,甚至自愿沉溺于困惑诞生并缠绕住他的混沌时刻。如果街角出现一头大象,或某天邻桌同事衣领里突然长出另一只陌生头颅,他只会报以长久凝视,而非惊叫、询问甚至报警。正是这种对好奇心的背叛与老龟般的忍耐力使他脱于庸俗。正是这种既非冷漠亦非痴愚的迟钝引人怜爱。最重要的是,他们因此达成一种殊途同归的谐协与密契:沉默。沉默成了制造难度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当然,难度不应该仅仅停留在语言上,更应像笔墨在宣纸上晕开般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经过数年的调教与磨合,她相信,对男友来说,在长久沉默的映衬下,她的每句话都像纯金般在寂阒黑暗中熠熠发光。她的每一句赠言都会让男友陷入破壁机般的迷惘。在异地相思的巨大寂寞中,他只要开始琢磨那些隽永的赠言,就会在满城大雾中握住一只手,在无止境的坠落中撑开降落伞,在旷野迷途中瞥见层云间的七星。每一个句子,都会对他的生活乃至生命产生不容忽视的影响,即使他受赠时并未即刻理解,最终也会在现实生活中逐渐印证并体悟。这段时间,他大概还在参悟她送给他无限符号银币吊坠时的那句赠言吧。那是个有难度的句子。没有难度的句子是不值得咀嚼的,没有难度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相信男友早已领会这一点。有时她希望男友永远像初识时那样既懵懂又庸俗,有时又希望他迅速成熟,早日成为真正与自己心意相通的知音。但无论如何,他变成今日模样,其余可能性就已死去而不能复生。他的变化是由她一手打胚铸造的,她就有责任面对打开熔炉顶盖后的任何突发情况。

炉盖嗡嗡振跃几下。手机亮了一下,男友发来一条信息。她平时不太喜欢看手机,手机这种过于便捷的通信工具,有违设置难度的宗旨。但男友的这条信息本身就包含了一定难度,使她不由自主点开回复界面。他发“不要进来”。她的第一反应是他发错了,但随即想到他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发这样一句奇怪的话。她猜测,或许他最近科幻小说读多了,想模仿《三体》里的“不要回答”制造一点略显中二的拙劣情趣。但她随即发现,“不要进来”后没加句号,以男友的严谨性子,这种事几乎从未发生过。不可避免地,她开始联想到一些千钧一发的危险场景:男友被紧缚在椅子上,在歹徒搜寻财物的间隙扭动身体,以羊角状的诡异姿势,摸索着摁下这四个字,在歹徒回头的前一瞬用湿滑颤抖的手指按下发送键。但随即她就被自己逗笑,或许自己才是小说看得太多的那个人。又等了十分钟,男友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她终于可以确定,出于某种主动或被动的原因,他不会如约接站了。她并未不惬或怫怒,而是感到一种微微的兴奋,全身每个细胞都在久坐的疲乏中清醒过来。这无疑是某种挑战,那个大男孩儿终于迈出了这一步——他竟然开始主动向她发出难度游戏的邀约了。她知道自己应该鼓励而非打压,自己想要的绝非伏首摇尾的稚犬,而是野性难驯的小狼。她利落地拦下一辆车,同时决定不对那句话做任何追问或回复。男友此时大概正无比忐忑地反复退出消息框又重新进入吧,她理解那种紧张心情,既祈盼成绩快点公布又害怕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是某个预想之外的糟糕分数。但现在远远没到公布成绩的时刻,更多的考察与评估还在接踵而来的未知中静待。

下车后,她很快找到男友此前向她汇报过的那个地址。男友抱怨中那段九曲十八弯的窄巷两分钟便走到尽头,那幢其貌不扬的宅子像只从镜头外飞来的足球,行云流水、理所当然地出现。它飞至她面前时恰好力竭,在地面乖巧蹦跳两下,就安静地等待她将其捡起。太没有难度了,她想。但无难度表面下往往隐藏着高难度关卡。看来男友从很久前就开始谋划铺垫了,这种尚不纯熟的小心机颇是可爱。宅子据说属于他的朋友,一个频繁发家又破产的富二代,但无论落魄到何种地步,朋友始终未将这幢宅子抵押变卖,好像它是一张记录下昔日光影的珍贵相片。男友说,在朋友事业的全盛时期,那幢宅子最多同时接纳过二十几个男女酒后的嬉笑怒骂、横七竖八。他们不知疲倦地旋转。金碧辉煌的穹顶与吊灯也不知疲倦地旋转。而男友在他的叙述中孤零零倚靠在墙角,手足无措得近乎怡然自得。但财来财去人歌人哭,时至今日,当时那伙人里,仍与朋友保持情谊的却只剩男友一人。当朋友知道男友在这座城市尚缺一处栖身地时,便毫不犹豫地将宅子的钥匙半借半送地塞给他。当然,这一切都是男友所言,或许他从那时起就开始布局了。或许他那个阅尽沧桑的朋友正是怂恿他反抗她温柔暴政的教唆者,亦是在背后指点他排兵布阵的狗头军师。或许朋友此时此刻就藏身于这幢大宅中的某处暗室,垂帘听政,通过蓝牙耳机对男友发号施令。但无论对手是谁,她都丝毫不惧。如果她有手杖,会在上面锲刻与巴尔扎克一样的句子:我将摧毁一切障碍。大步走上前,她按响门铃。

男友的脸从门后探出,像只伸长脖颈迎食的鳄龟。面部光洁红润,瞳孔奕奕有神,眼袋也消了,整个人竟然变得有些英俊。但也不能说“整个人”,因为他的脚还拘谨地留在门框内,好像在那扇半开的铁门以外,另一道空气做的门正紧紧关着。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表情。她第一次从沉默中觉出滞涩,于是故作轻松地将行李扔给男友。接过后,男友慢腾腾转身,招手引她进屋。她注意到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机器人或刚结束冬眠的动物。他大概是在用刻意的迟缓来疏解自己的激动,她想。但关上门后,他突然露出笑容,笑得不太自然。嘴唇像两片没完全化冻的兽肉,弹性还不足以勾勒出完美无瑕的弧线。独居太久的人,对“笑”这件事有些生疏,也并非不可理解,她想。男友指指椅子让她坐。而他走向厨房,从一摞纸杯中取下一个,再从吊柜里拿出铁盒,将茶袋封口的夹子取下。啜吸茶水时,她看着坐在对面的男友,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贸然到访的不速之客。从进门开始,她一直在等待,而现在这种等待已经荒芜如藏在深山孤穴里的深潭,唯有洞顶缓慢凝聚垂落的水滴暗示时间的流逝。不是他的问题,也不是她的问题,而是他们两个人都出了问题,甚至是这整个空间都出了问题。在此之前,每值久别重逢,只要不是在公共场合,他一定会情不自禁地从背后拥抱她,轻啮她的耳垂。她会将手插进他葳蕤的密发里,缓缓梳捋,像慵懒的水神打理属河的潺流。而他们此刻却好像回到刚认识时的礼貌疏离,或穿越到二十年后的相看两厌相敬如宾。她产生一种错觉:比起她,男友好像跟纸杯更熟悉、跟茶盒更熟悉、跟整座宅子更熟悉。他好像从他们的共同体中退出,进入了另一个更为融洽的共同体。从踏进这道门就不对劲。他的笑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过来拥抱她?为什么让她坐下时是用“请”的手势?为什么要倒茶,而不是酒?茶会不会有问题,她的戒备心到哪去了?为什么不说话?往常他才是先开口的那个人。他的职责是打破沉默,而她的职责是维持沉默。静与闹的平衡就在他们太极推手般的攻防中存续。而现在状况似乎像沙漏一样被翻转了。新任务让她感到生涩、不惬甚至屈辱。但她必须学会适应。只有敲碎雾蒙蒙的厚玻璃,新鲜清澈的空气才会透进来。

她顾不上先开口者便会落于下风的潜规则,无声地清清嗓子,屋里太暗了,开个灯吧,她指指四周。她平日里说话很少加“吧”,但今天却不由自主地加上了,竟有一种新奇感。男友露出一丝一闪而逝的惋惜神情,向后伸了个懒腰,好像某种禁忌被解除了。还没到开灯的时候。再说了,屋里很亮堂啊。你看不到光,不代表光不存在。他摊摊手。她不再纠缠,在这种时刻,一旦在这种细枝末节之处被绊住脚步,自己的节奏就会越来越乱。你听到天花板里的响声了吗?像有老鼠或者大虫子在爬。问这个问题时,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听见响声,还是像往日一样无中生有地找碴儿。不是老鼠,也不是虫子,没有任何生物能在这座宅子里存活下来,除了我们,他回答。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响?她问。当然是它身体里发出来的啊,你饿的时候肚子也会咕咕叫,运动热身的时候关节也会发出“咔吧”声,这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啊。她想问“它”是谁,但忍住了。是不敢问吗?不是,她只是不想生出更多难以控制的事端。她于是转换了一种温柔的声调,问他,住得还习惯吗,这些天?一进门就发现你瘦了。话刚出口,她就被自己恶心得一哆嗦。但男友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他答道,再习惯不过了,简直如鱼得水。至于瘦,是因为把身上的尘垢都洗干净了。他的嗓音变化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是单独蹦出来的,好像要以无节制的缓慢来补偿以往对语言的冷淡。她观察到他的耳廓向上微耸了两下。要知道,耳朵是人类最真诚的器官。她太了解眼前这个人了,可以轻易判断出他是否在撒谎。但她无意揭穿,很多时候,搭在弦上的箭比射出的箭更有力量。说话的时间里,她好像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这幢一直活在男友叙述中的大宅将其潜心酿造的每一寸细节缓慢而从容地展现在她面前,向她问好,久违了,隔着故事相识的故人。

她最先看清的是镜子。一面巨大的、能将整个人包裹住的镜子。因为距离较远,加之光线问题,自己在镜子里变成了一团黑影。黑影的轮廓模糊不清,好像在被更深的黑影撕扯拖拽。唯一的光源是地板,锃亮如新皮鞋的地板。它们乖巧地躺在各自的槽位里,像幼儿园里熟睡的一排排幼童。她问男友,你来之前,朋友新铺了地板?男友不假思索地摇头,说,一直是这样。怎样才能永远保持光亮?她问。打磨,男友说,我们每个人都曾用自己的身体打磨它。我们?她问。我们,男友点头,艾米,碧翠丝,春懿,双派客,医生,游侠,朱安,波仔,恶童……她打断他,我不认识他们。他说,他们也不认识你。她想发作,但因为好奇心忍住了。聊聊他们吧,她说。男友点了点头。她暗喜,只要她将态度变得平缓亲切,他骨子里还是愿意服从的。他抬起脚板,露出原先遮住的那块地板,说,它是艾米打磨的。她的舌头是海盐车厘子芝士蛋糕味的,而且是那种会随着温度缓缓融化的蛋糕。她一喝醉就伸长舌头,像小狗一样。对了,她舌头的颜色也像小狗一样,那种初生的,一睁眼就会将你认定为妈妈的小狗。她常常伏在地上,舔那块地板上的甜酒。她真是一个天赋超绝的品酒师,能从经历千百次咀嚼的口香糖残骸里尝出甘味。这块呢,是春懿打磨的,她喜欢用颈子。要知道,她的颈子抚摸起来像是液体。你会害怕稍稍用力,手指就会穿过皮肤,摸到血管和颈椎骨。为了让颈子完美接触到地面,她会用一些超出人体极限的、十分吊诡却异常优美的姿势。她是练芭蕾的,你知道吧,她能轻松用足尖吻你的额头。当然,比起额头,我更希望用双唇迎接她的足尖。但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她,而是朱安,你知道她用胴体的哪个部位打磨地板吗……

够了!她轻喝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男友耸耸肩,说,以前的我,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她反而冷静下来,笑着说,激将法还不够熟练。但是管用,不是吗?男友说。她轻嗤一声,扭过头继续观察宅子里的景物。顺着地板的走向,她看到工整的队列尽头现出一双凌乱交叠的拖鞋。你还在穿我送你的旧拖鞋啊,她似笑非笑地瞥向男友。他并未面露尴尬,而是慢吞吞地说,你从来没有给我送过拖鞋,这双是我自己织的。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可以看看茶几,毛线球和毛线针还没收进抽屉里。她顿住脚步,并没有去验证。她知道,这是男友故意布下的陷阱,如果傻乎乎去验证,自己就真的一败涂地了。游戏已经迎来决胜时刻。兵不厌诈,自己又何尝不会这些小把戏?她假装颓丧地走回座位,经过男友身边时,她猛地转身,一只手扯住他的衣领,向下拉,另一只手一把拽出那条银链。那枚无限符号银币被她紧紧攥在手心,于是力量重新注满她全身,连发梢都处于充血状态。那些不受拘束而横流漫溢的空气重新回到她的口鼻中,男友的一切矫饰在她面前都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白纸。她知道自己胜局已定。努力控制住声音的颤抖,她说,这枚护身符是我送给你的,现在我要将它收回。

男友没有回答,低下头,使她看不清神情。半晌后他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的遗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它托付给我。她的第一反应是笑。这种蹩脚的狡辩比她此生听过最高明的笑话还要好笑。但男人就这样静静地、哀伤地看着她。她慢慢停住笑,不由自主伸出手抚摸他的脸,自上向下摸。眉骨是一对翅膀的残骸。颧骨是两只被白蚁蛀空的灯塔塔尖。皮肤粉腻且轻薄地坠着,像小笼汤包的面皮,等待某个人的齿啮。她终于明白,这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她第一次感到颈后渗出密匝匝的凉汗。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她听出自己声音的颤抖。他一直都在这里啊,即使死去也不舍得离开,男人手指朝内指了指,不知道是在指自己的心脏,还是在指身后的宅子。她仰起脸问男人,你,或者说他,曾经爱过我吗?即使感受到这句话的庸俗与软弱,她依然坚持把它呕吐出来。没有,我们从来没有爱过你。这句话比以往的任何一句话更缓慢,每个音节都像破壳后筋疲力尽的雏鸟。男人的脸扭动起来,半张脸痛苦,半张脸兴奋。她没有关注男人的脸,而是凝视着他的耳朵,那双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枝芽,或者变成一对扑哧扑哧扇动的小翅膀。她感到那对小翅膀扇起一阵纤弱但坚定的微风,向她传递一股股轻柔的推力。她知道自己明白了一切。她站起来说,是时候离开了。这时男人重新变得面无表情,说,留下来吧,没有人可以走出这幢宅子,没有人。她大步走到门前,双手握住门把手,向下拧,纹丝不动。男人轻笑道,别再浪费时间了,你会和他一样,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你们将迎来真正的交媾,真正融为一体。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渴望的事情吗?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想象出一扇只有她才能打开的门,随即像盲人般摸索着找到锁孔,将掌心的无限符号银币对准它插进去,轻轻一拧,咔嗒。她推开门走出宅子,没再回头看男人的表情。在米诺斯迷宫般必须花费一个世纪才能走完的小巷里,她觉得面庞生出痒意,小时候满院子疯跑跌伤膝盖后缓慢结痂那样痒。伸手指摸一下,湿湿的,润润的,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眼泪啊。一阵前所未有的眩晕袭来,她扶住凹凸不平的巷壁,感到自己被赦免了:她终于百分之百地进入了生活。

杜峤,2000年出生于江苏南京。有中短篇小说见于《天涯》《长城》《西湖》《作品》等刊。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有作品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岩层书系”年选。西北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