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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5期|草白:湖畔往事
来源:《雨花》2024年第5期 | 草白  2024年07月01日07:58

草白,1981年生,现居浙江嘉兴。作品散见《人民文学》《钟山》《十月》《天涯》《雨花》等刊物。著有短篇小说集《照见》,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上海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大奖等奖项。

湖畔往事

草 白

在蒙城,知道影湖的人并不多。没有地理风物可考,也无名人掌故可记,从前的它默默无闻,新世纪经过一番商业运作后,知道它的人似乎多了些,但远没有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多年来,那条通往影湖的路却一直储存在廖青脑海里。

出石马村,穿过竹林和菜园,走一段窄小的碎石路面,路两边是玉米地,淡青色的苞米衣上抽出长长的棕黄色花穗——小时候,她们几个女孩玩过家家游戏时常拿它当炒粉丝放在瓦片做的盘子里,装模作样地吃;过玉米地,沿下坡路直行,尽头便是繁密、幽深的杂树林。穿过杂树林,便能看见影湖一角。

日光照耀下,湖面为碧玉似的鲜绿色,雨天才略显浑浊,不久便自动恢复——好似有奇异的净化能力。

可现在,石马村已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竹林却踪影全无,更不用说影湖了。

廖青以为自己能找到,便没让李槿过来接。

时隔多年,她也想独自走一走这段路。

上次来影湖还是大四那年的寒假。那个遥远的阴天,湖面倒映着冬日暗沉沉的天空与树木,她一个人在湖边走了很久,除了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在钓鱼,湖畔再也不见半条人影。

当年就读的高中离湖只有三公里,校方更是把影湖当作唯一的出游地,每年春秋两季都会组织学生带铁锅和食材去野炊——杂树林里有现成的柴火可捡,湖边还可以淘米和择菜,非常方便。石子滩中如果有熏得发黑的小石子,便是那时候留下的。

那时,她和小菊、李槿三个人玩得最好,几乎形影不离。她们是同一学习小组成员,野炊时合作做饭,不仅能把蛋炒饭和汤年糕顺利煮熟,还能玩出新花样。做饭之余,打水漂是主要消遣,把一块小石子以最美丽最妖娆的姿态送到湖对岸去——这方面,廖青并不算擅长,最多能飘出三四朵水花。小菊似乎还要糟糕,石子一甩出去,便悄没声息地掉落水里。李槿玩得最溜,就像在元旦文艺汇演时表演独舞《天女散花》,有种舞台剧的即视感。除了打水漂,李槿的姿色、才气和异性缘在她们当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即使放在年级群里也毫不逊色。只是,她的成绩总是捉襟见肘,数理化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文科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爱死记硬背,全凭感觉答题。那时,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梁老师常把她叫到办公室补课,给她讲解基本函数和复合函数的奥妙,聆听者却流露出迷惘的表情,好像那是一座迷宫,甚至比迷宫还要复杂多变。

李槿八岁那年,她的父母带了弟弟出去打工,却将她留在外祖母身边。老人家两眼昏花,常常把外孙女认作亲女儿。读到高中一年级,她连外祖母家也不住了,干脆一个人回家,周末叫一大堆男女同学来家里做饭、打扑克、唱歌、讲鬼故事。

廖青就在那时候频频出入李家,还陪她翻山越岭去找一个男孩玩。那是秋天,男孩家的门前晒着柿饼、野菊花、黄豆,空气中有股莫名的甜香。男孩的父母也不在家,家里只有两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土灶上煮出的米饭香气扑鼻,里面藏着咸肉、青菜和萝卜干。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山神庙外晒太阳、嗑瓜子。山顶平原上的阳光清亮、澄澈,泛着银子般的光泽,可廖青心里惦记着功课,想早点下山。

离高考还有一年多时间,廖青的母亲从外地回来,给每个任课老师都送了礼物,并态度强硬地要她远离李槿这个人。她戴着母亲买给她的手表,一边计算着离高考还有多久,一边想着如何拒绝李槿周末的邀约。反正李槿还有小菊,还有梁老师,她的朋友一大堆,随时都能交到新朋友。很快,李槿便意识到廖青的疏远,“是你妈让你不要和我玩,怕影响你成绩吧?”廖青自然矢口否认,却也不想解释那么多。那时候,她的脑子里只有高考、分数、远方,她做梦都想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

脚下都是新浇的柏油路,庄稼地被绿化带所取代,种着冬青、红叶石楠等几何形树篱。前方出现岔路口,无法分辨的路况将廖青从对往事的回忆中拉回。她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天,天色已近黄昏,好像是对往昔的追忆让现实变得模糊。打开百度地图,“影湖”就在附近,并没有走错路。只是,原先的参照物消失了,湖边开了很多家民宿,其中就有李槿的“湖畔旅舍”。几年前,影湖就成了风景区,附近石马村、樟树下村的村民都被安置到楼房里去了。李槿老家就在石马村。去年夏天,母亲忽然打来电话,说李槿的女儿考上廖青所在城市的职业技术学院,读的是服装设计专业。“是李槿和前夫生的孩子,一直是她妈妈管大的。你多照应一点啊。”这是毕业后第一次听说李槿的事。她的前夫是谁?为什么离婚?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如果不是廖青的母亲和李槿的母亲现在住同一安置小区,二人走得颇近,廖青可能连李槿这个名字也不会听人提及。她马上加了女孩微信,微信名“想飞的晚晚”,头像是一颗小水滴。女孩叫李晓晚,随母姓。

廖青对女孩充满好奇,毕竟是李槿的孩子,当年那么特立独行的一个人,逃课去网吧“通宵”、跳舞、拒绝参加高考……会把孩子教育成啥样?她们尽管加了微信,女孩却从来不找她说话,聊天记录还是刚加微信时打的招呼,来回不超过三句。女孩的朋友圈除了分享学校公众号里的新闻动态,再无其他内容。她问女孩要不要出来玩,女孩一会儿说好的,一会儿又说疫情期间学校的请假制度非常繁琐,老师不希望学生到处溜达。她以为这是借口,哪个十八岁女孩想和一个阿姨辈的人玩在一起?

本来,那段时间,她是可以借故和李槿联系上的,那个荒草丛生的高中班级群——她们都是里面从不说话的“僵尸成员”。或许,她在等李槿主动加她,等来的却是李槿母亲的电话,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少年时代。“廖青啊,要麻烦你了。马上要放寒假了,我家晓晚不知怎么坐车回家,你能不能帮帮她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会呢?那是李槿的孩子啊。李槿的母亲又说:“上一次还是舅舅送她去学校的,一学期过去了,这个孩子都没出过校门呢。”放下电话,她陷入沉思,这些年,李槿都在做什么?

那个冬日傍晚,廖青等在职业技术学院门口。一个矮小的身影立在昏暗的光柱下,边上有三样行李,一个背包、一个手拎编织袋,还有一只粉色小皮箱——上面绘着kitty猫图案,这大概还是李槿当年用过的吧。终于,那个身影转过身——脏粉色羽绒上衣、黑色裤子、运动鞋,看到廖青走过去,女孩神情怯怯地叫了声“阿姨”。她心里大为诧异,怎么会是这么一个女孩?

廖青开车,将女孩领到学校附近的肯德基餐厅,点了汉堡、薯条和可乐。女孩脸色发暗发黄,低着头,一直在玩手机里的“荒野夺宝”游戏,好像眼前根本没廖青这个人。只见女孩右手手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偶尔伸向餐盘,拿取纸袋里的薯条,也不蘸番茄酱。头始终低在那里。女孩的脸几乎是扁平的,鼻子很塌——鼻梁上又架着副近视眼镜,镜片太大,眼镜架托不住老是往下滑。眼睛倒是挺大的,不止双眼皮,眼皮上有很多层皱褶,好像上面布满老年人才有的皱纹。

女孩终于放下手机,望了眼廖青,又马上低了头。玻璃镜片里藏匿着的眼神分明有丝儿胆怯和恍惚,“阿姨,等会儿我恐怕不能坐车,我有点晕车。”她双手揉捏着太阳穴,好像一直为此所苦。可刚才,她们在车上才待了五六分钟啊。

“我在老家从不坐车,我只坐电瓶车和自行车,连公交车都不坐……”她好不容易张口说话,廖青想让她继续说下去,可除了晕车这个话题,她几乎没什么可说的。胃口很小,只吃了几根薯条、喝了几口可乐,便说吃不下了。

廖青问她是不是不习惯这口味,女孩只说这是她第一次来这种餐厅吃饭,外婆从来不带她去外面吃饭,也不允许她自己去。她的谈话中没有“妈妈”,一次也没有提过。而廖青始终想的是李槿,这个女孩真的是李槿的孩子吗?

那个晚上,她们扛着大包小包走到高铁站。廖青没法进去,只能在手机上“指导”女孩如何乘车,一定要留意大厅里的显示屏,找到检票口,不要坐错了车。

女孩到站后,也没给她报平安,家里那边也没打电话来,算是默认安全抵达了。

三个月前,母亲和她说女孩退学了,跟着外婆在外面捡垃圾。

那些天,女孩的脸一直在眼前晃,还是低头玩手机,什么话也不说。那晚徒步去火车站路上,女孩好像说过自己并不喜欢服装设计专业,实在太难了,画立体图、裁剪、踩缝纫机都很难,她根本学不会。期末考试有两门基础专业课不及格,八百米长跑也不及格,跑到最后一圈就跑不动了。女孩说自己想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她比较喜欢看书、写作文,应该蛮适合那个专业。说到这里,女孩的眼睛似乎亮了亮,又说同宿舍有个同学转专业不成后,干脆退学回去补习了。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去补习一年。

女孩第一次在她面前说那么多话,说得气喘吁吁,激动万分。

戴眼镜的、暗黄的脸,在夜色中更显晦暗无光。她吃得很少,几乎不碰肉,廖青怀疑她严重营养不良。

前面就是湖滨区了,临湖一带全是民宿,玻璃外墙,星星点点闪射的灯光,夜幕下像是发光的音乐盒。来之前,她在网上查过资料,知道是整体改造,但没想到变化是如此之大。最终,导航将她领到一条黑色沙石小路上,脚下传来沉闷而窸窣的声响,好像这条临时铺设的道路下面还藏着一条通往过去的路。

廖青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走下去,但湖的气息已扑面而来,空气中聚集起越来越多的水汽,清冷而黏稠,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灯光从高处的树枝及低矮的草丛里透出来,在空中某处形成神秘的交汇,她迫不及待地向着光影深处走去,好像那里有她渴望的所有答案。

几乎不费任何周折,她看到“湖畔旅舍”四个白色楷体大字像是从水雾里浮现而出,落在那浅色木牌上。她径直推门进去,目光寻找着那熟悉的身影。前台女孩告诉她,李姐有事去县城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

廖青心想,会不会和晓晚有关,难道晓晚出事了?女孩只说,李姐交代过,让她住二楼离湖最近的房间。“您肯定是她最重要的客人吧?”说完,女孩大胆地望了她一眼,好像要从她身上发现某个深藏不露的秘密。

廖青想,这女孩身上倒有李槿当年的影子,和晓晚完全不同。

女孩将她领到二楼靠东面的房间,粉绿色墙体,松木家具,床也是松木做的,却漆成与墙体同色系的绿。床前地板上铺着一层条纹状的苔藓绿地毯,给人一种湖底深处的清凉感。房间通向大露台,青绿色瓷砖地面上摆着户外桌椅和遮阳伞,罗马柱的蓝绿色栏杆围成一圈,让她再次想起月光下的影湖。影湖就横在窗外,但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

“明天一早就能看见湖。湖水是蓝色的,有时候是绿色的。早晨和黄昏的时候最美。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白鹭,一种黄嘴大鸟,但很少见,一般人见不到。”女孩语速飞快,好像要把这里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全告诉她。

女孩叫蓓蓓,二十三岁,高中毕业就出来做事了,会直播带货,也会搞团建活动——廖青在李槿的朋友圈里见过她。要是晓晚能有她一半活泼就好了。

她怔怔地望着女孩,好久没有说话。

“您可能还不了解,这里的湖太神奇了,不同角度看上去颜色完全不一样。很多时候,你都搞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颜色。”女孩絮叨着,分明将她当异乡人了。

这几年,廖青身上蒙城人的特点越来越不明显,习惯性地使用普通话——它们早成了她的下意识语言,无需思考便脱口而出。但总有些时候,她感到自己身上的某样东西还丢在这里,还在原地等着她,当这么想时,她就想回来看看。

这晚,她躺在松木大床上,闭上眼睛后,儿子的脸慢慢浮现在眼前,茫然而浑沌的眼神,好似对世上一切都不感兴趣。半夜,一丝微弱的哭声侵入耳膜,就像有外力在拨动一根尘封已久的琴弦。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好似还在梦中。遮光帘外大概也一团漆黑。下半夜再次听见哭声。这回,那声音显得苍老和压抑,好像来自一个年老失独的妇人。再次睡去时,哭声消失了,风声和水波的晃荡声轮番出现,还有隐隐的来自群山之间的呼喊。

她们那届同学大概没人会忘记那个夜里发生的事。十一月底了,他们还在深夜的山上找人,手电筒的光束落在灌木丛中,耀目的光线好像可以照亮泥土深处蛰伏的昆虫,但没有照见他们想要寻找的人。那个叫小菊的女孩并不在山上,她躺在湖底,和打水漂时玩过的石头躺在一起。那张丧失时间的脸,像水底的石块,安静而无知觉地睡去,可以睡上很久很久。

她们想用紫色的花扎一个花环送给她,但找遍整个县城也没有那种花,只有黄色与白色的菊花,要不就是五颜六色的绢花和塑料花。

葬礼后不久,李槿便失踪了,书本和学习资料还留在课桌洞里,只带走换洗衣服和日记本。不久,寒假来临,卡车运走梁老师的家具。他被停职了,也有人说他被调到更偏远的乡下学校。离高考还有七个多月,廖青的母亲从外地赶回,带她去看医生。那个中年男医生给她开了一种圆形药片,嘱咐她每晚睡前按时服下,起先是两片,后来慢慢减至半片。

很多年里,廖青无数次回想那个夜晚发生的事都感到不可思议,它们很像小说情节,或听来的故事。她想不明白一向温柔顺从的小菊为何如此刚烈和决绝,而李槿又为何悄无声息地离开,连人生最重要的考试也选择缺席。以前没有想明白的事,现在依然毫无办法。

那段时间里,她拼命读书,满脑子都是高考、分数、一模二模。李槿和梁老师在小树林约会的传闻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小菊一口气喝下一斤白酒被送到医院洗胃的那个晚上,她正在教室里做英语题,一口气刷了三套真题。小菊最后一次来宿舍找她,她还在做题。最后一年,她发了疯似的解题,什么也顾不上。

后来,当生活中陆续出现无解的难题,她也会想起那个躺在湖底的人,是什么样的力量促使她走到那里面去?对此,她一无所知。还有李槿。当年,这两个人就像形体和影子,后来影子不见了,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形体又去了哪里?都经历了什么?

天亮之前再次闭上眼睛,却是晓晚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一会儿在餐厅里端盘子,一会儿在流水线上给衣服钉纽扣,形体越来越消瘦,带着看不见的、被生活抽打而出的皮鞭印……她看见的是当年的自己。

廖青大学毕业第一份工作是导游,接待来自港澳的清一色的男人团,都是事业有成的小老板,白天正常游玩,晚上带他们去娱乐场所声色犬马。那段时间,她每天都能赚到几万块钱,纸币像哗啦响的风筝向她飞来。有天晚上,她坐在车里等游客出来时接到大学辅导员打来的电话,问她最近在忙什么,有没有什么好书推荐。上学时,两人经常交流阅读心得,但她已经半年多没有翻开任何一本书了。一年后,廖青从旅行社辞职,找了份普通文员的工作,此后再也没有那种默默数钱的爽快与内疚感。

经常做因为找不到工作饿死在出租房里的梦,当从那样的梦里醒来,她又如释重负,好像因为梦见过,大概再也不必在现实中亲自经受这一切了。

廖青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打开手机,收到李槿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

“我回来了,在206房间。”

“醒了就过来吧。”

两条短信排列在屏幕上,好像两截长短不一的木头。她丢下手机,跑到卫生间去认真地洗漱,上妆,希望几分钟之内就能把自己变回过去。

其实,她对过去的自己留在别人记忆里的印象并不完全知晓,但李槿的模样却清清楚楚地印在她的脑海里:粉色轻纱上衣,鹅蛋脸,细长眼睛,嘟着的嘴唇也是粉粉的,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过一会儿就要见到这个人,不知已变成何等模样了……她还是没法把那张自信、美艳的脸庞与晓晚的脸联系在一起,它们之间几乎毫无相似之处。

廖青没有和别人提过那件事。寒假里的一天,晓晚给她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又马上挂断了。她以为打错了,也没在意。有天凌晨两点多,她都睡了,晓晚在微信里留言,问她是否认识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阿姨,我想换个专业,还是觉得汉语言文学专业比较适合我。”第二天早上看到信息,她感到莫名的失望和生气,想着过几天再打电话劝她别这么做。那段时间,儿子把她整得焦头烂额,几乎没有力气想别的事。没过多久,她便接到母亲电话,说女孩已经退学回家了。要是事先知道她会退学,自己会去求人吗?她会为这个女孩这么做吗?

这些年,她打定主意不为任何事情求人,遇到依靠外力才能完成的事,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她只想与这个世界保持简单冷淡的关系,尽量不去打扰别人,也不愿被他人打扰。可这件事让她不安。事实上,她可以通过一些人去认识那个学校里的人,或许是能想到解决办法的。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206房间靠最西面,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廖青推门进去时,李槿正坐在窗前沙发上打电话——利落的栗色短发,米白色圆领棉上衣,杏色长裤,极其简洁和普通的款式。除了腕上的手表,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物。廖青站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就像走进一个塞满陌生人的房间,本能地感到手足无措。李槿明显胖了不少,身板变厚实了,腰肩部和臀部也长出不少赘肉,此刻的形象冲淡了当年的记忆。

挂掉电话,李槿起身,朝廖青走来。走到一半,又停下,退回到窗前沙发那里,拿起茶几上的糖果,往嘴里塞了一颗。两人都尴尬地笑了。她们之间没有寒暄,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诧的表情,似乎对方的事情早已了然于心。事实上,除了两个母亲通报的情况,她们对彼此的近况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她们之间仍存有某种罕见的默契,尽管廖青无法说清那是什么。半年前看到晓晚,她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她们肯定会见面的。“很抱歉,晓晚转专业的事,我没能帮上忙。没想到她会退学——”她很自然地提到晓晚,说晓晚如何发短信给她,跟她倾诉想换专业,可她什么也没做。她为自己语气中流露出的难过和愧疚感到震惊。

“……你别这样啊。是她没填好志愿,那是她自己的事。”李槿轻声说。

“怎么会是她一个人的事?当初填志愿时,难道你们就没去了解过吗?怎么能让她去读一个一点都不喜欢的专业……”廖青越说越生气,好像只要她们中的任何人努一把力,事情就不会发展成这样。

李槿表情尴尬地望着她,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这小孩是我妈带大的,乡下老太太哪会教育孩子呢?只知道节省,我给的钱都被她存起来,自己不花,也不给小孩花。”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笑,语气中尽是无奈和疲惫。

廖青从母亲那里听过一些关于晓晚外婆的事,节俭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常常给晓晚做猪油拌饭,家里很少买菜,更别说肉了。其实并不缺钱,当年这一家的大人抛下女儿去外面打工赚了不少钱,那些钱几乎没动过,躺在银行里源源不断地生出小钱,利息很高,后来那家私人银行倒闭后,他们只分到一辆毫无用处的奔驰轿车,在家中车库里睡了几年觉,最后被低价处理掉了。因此,他们更不敢花钱了。

“那她以后怎么办呢?如果不念书的话……”廖青想着要是李槿能把晓晚带在身边就好了,像前台女孩那样待在这里,总能见见世面,学一点本事。

“不知道,她一天一个想法,我都懒得管她了。”李槿再次坐回沙发上,揉搓着太阳穴,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困扰着她。这个动作让廖青再次想起晓晚。在肯德基的那次,晓晚也是这样,揉着太阳穴,说自己晕车,什么车都晕。

“她平时都喜欢什么?可以按着她的兴趣爱好去学一门手艺啊。”她想起插花师、烘焙师这些职业,还算轻松,也体面。

“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她从来不和我说这些的。” 李槿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提这个话头。

可廖青不甘心,还想说点什么,她提到补习,不如再去补习一年参加高考,重新选一个感兴趣的专业。她这么说时心里也不是完全赞同,就怕没有结果白辛苦一场,可能会更加糟糕。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以为读书是万能的、包治百病的,但读了书就一定会有个好前途?”李槿从沙发上起身,咄咄逼人地望着廖青。“你知道她为了考这个破学校费了多少劲吗?每天读到三更半夜,高考前病倒了,在医院挂了三天盐水,差点错过考试。她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没这个脑子,白费力气的。”

廖青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承认李槿说得没错,晓晚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别的方面也没有过人的天赋。很多事情都做不好,总会搞砸。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就算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也不一定能获得别人一半的成就。

可这样的人不是需要更多的机会吗?

“前段时间,她嚷着要去学美容,我妈拿出一笔钱让她去,没学几天,就被人家退回来了。”说到这里,李槿居然笑了,好像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她对前来做美容的客人说,那些东西都是暂时的,并不能让一个人真的变美,还说什么人最重要的是心灵美。你说这个小孩是不是脑子坏掉了?读书读坏了,我让她以后别读什么世界名著了,不如安安静静地做点体力活……”

“怎么会这样呢?”廖青喃喃着,不停地揉搓着太阳穴,好像这可以让自己好受些。其实,看到晓晚的第一眼,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时候,我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生活在哪个时空里,也看不见自己的生活到底是怎样,我要从别人的反应里才能知道一点点……这是不是很可笑?”李槿那样望着她,好像要从她的眼神中获得某种答案。

廖青想,这个人还像从前那样敏感,一点也没变。“我知道每个人都很难,我来这里……”她顿了顿,到底没能说出那些话。

“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工作,可事情一点也没变好,甚至更糟了。我的婚姻也一团糟,和谁在一起都要吵架。过不长久。”李槿望着她,第一次流露出失落的神情。

廖青的内心忽然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

“晓晚的父亲是谁?你能告诉我吗?”

李槿奇怪地望了她一眼,皱着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但仅仅一刹那的工夫,她便决定和盘托出,“一个卡车司机。当年,我从学校出来,跟着他在路上跑了大半年,回家后发现怀孕了。我去找他结婚,他倒也爽快,但孩子生下不久……我们就离婚了。”她微笑着,好像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那他还在和晓晚联系吗?”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我早就不和他说话了,我对过去的人一丁点情谊都没有,连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他们。”李槿就像忽然打开话匣子,脸上表情随之松弛下来,“有时候,我真想一个人过日子。不要家庭,不要朋友,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即使没钱也不怕。一个人生活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

廖青完全知道李槿在说什么,她说的那些话也是某些时刻自己的想法,可她们这种处境的人怎么可能做到这些?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她们去了湖畔。影湖外扩了不少,与记忆中的印象全然不同。沿途有水榭、观景台等网红打卡点,站在那种地方拍照肯定好看,就像站在杭州的西湖边。廖青没有心思去拍照留念。她在寻找当年野炊留下的痕迹,但那片沙滩好像被折叠起来,怎么也找不到了。所幸空气中还有树与草木的清香,无论时间如何流逝,这些属于旷野的气息大概永远也不会消失。

不见成群结队的游客,偶尔迎面走来一两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带着木然而习惯一切的表情。李槿告诉廖青,除了周末和节假日,这里几乎没什么游客。附近这样的景点太多了,围绕着湖,造一些房子,开民宿和商店,吸引人来游览和住宿。一开始也是闹闹哄哄的,没过多久便冷清下来,剩下经营者苦苦挣扎,要是挣扎不下去便只好关门走人。现在,他们就处在中间阶段,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很多店是附近村民开的,他们被安置到楼房后,再无田地可种,只好回到这里当店员或保洁员,打扫景区卫生或清理湖面上的漂浮物。

一个老妪坐在湖边长椅上,戴一顶破毛线帽,上身是布片似的衣服,多件衣裳胡乱叠穿,看不出具体款式,下身是样式古怪的长裙,曳地而行。整个人好似一只落魄的、被剪掉羽翼的大鸟,再也飞不起来。在她身边放着三只蛇皮袋,一只绿色,一只夹杂着粉色与白色,另一只辨不出本色,都装得满满当当,可能是路上捡的垃圾。看见有人路过,老妪马上昂起头,大声叫道,姑娘,两位好姑娘,你们要是看见我女儿,一定要叫她快快回家吃饭……本地口音,说话时露出带豁口的门牙。廖青感觉有点眼熟,大概是附近村子里的吧。究竟什么事让她变成这样子?这么想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那老妪一眼,后者也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嘿嘿”笑了几声。廖青回转头,沿着湖畔径直往前走去。

“你知道刚才那老人是谁吗?”李槿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她。

廖青摇头。说实话,她也不想知道。

“是小菊母亲。”李槿尽量保持那种恰当而冷淡的语气,好像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年,她每天都坐在这里,只要有人路过就喊那些话。景区里的人不让她来,怕吵着游客,可现在游客少了,也没人来管这事了。”

小菊母亲,她见过几次,还有些印象。他们家在集市上有个水果摊,那时候她母亲还只是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比现在的廖青还要小一点),喜欢穿鲜艳的衣物,不仅自己身上拾掇得很干净,连水果摊这种逼仄的空间也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点异味都没有。每次看见廖青,总要往她手里塞苹果或橘子,“拿去吃呀。”“很甜的呀。”那语气好似这些都是她亲手种植出来的。可眼前这个老妪消瘦、苍老、疯癫,哪里还有半点当年的影子。

廖青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和小菊母亲交谈几句,又实在缺乏这份勇气。

“你知道小菊为什么自杀吗?”李槿的声音忽然在耳旁响起,像是被风从很远的地方刮来。

廖青微微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些失眠的夜里,她为此苦思冥想,却得不到解答。之后很多年,遗忘之余偶尔想起,仍是意难平。那时候觉得极不真实之事,如今想来依然像是发生在梦境或电影里。她很难相信这些事情真的发生了,她人生的某一部分因此被改写,此刻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当年行为之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分支。她站在湖边,对马上可能出现的解答,感到微微的不适和困惑。那个答案是什么?她忽然感到害怕起来。

“那男孩是校领导的儿子,老师们都宠着他。他的家离小菊家很近,隔着两三间房子。有一天男孩让小菊过去,说有好东西要和她分享,两人本来就是在一起玩的,她想也没想就去了。那次,男孩差点儿得手,她死命挣扎,大喊大叫,还丢了手表。她回到家大哭着告诉母亲,但她母亲除了去男孩家拿回手表,什么也没做,还让她别在外面乱说。但小菊没有听,找班主任说,找校长说,所有人都和她母亲一样,让她别乱说。后来有一天,有人在她课桌上刻了一个字:脏。就是那个字,让她彻底崩溃了。”

事情的经过竟如此简单。一阵无意识的震动向廖青袭来,当年事件的余波依然准确无误地传递至此刻。廖青手足无措,就像车子开到悬崖边,而刹车已全面失灵。她想到儿子,不知从哪天开始,开始对天上飞的东西感兴趣,为了追逐窗外飞舞的活物,常常旁若无人地离开课堂,再旁若无人地回去。老师发来视频,问她该怎么办。她在心里说,求求你们再给他一点时间吧。但她知道没有人会给别人时间。人们可以给别人任何东西,但时间不在此列。

两人站到土墩上,眺望不远处的湖面。影湖比从前更为开阔了,有点儿望不到边。唯一没变的是湖上微光,微风拂过,波光粼粼。一年年过去,水的皮肤下依然暗流汹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又似乎什么都发生过了。

廖青把手机里的视频给李槿看。李槿看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理着平头的男孩,蹲在树底下,手里拿着一只烧水壶,滚烫的水从壶嘴里倾泻而出,惊慌失措的蚁群仓皇逃逸,四散而去。男孩长着一张木讷、拘谨、毫无表情的脸,眼神迷离,不知看向何方,也不知微笑为何物。

“你儿子啊?”李槿深吸一口气,脸上表情五味杂陈。

廖青点头,“最近,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玩水。在家除了玩水,什么都不做。患自闭症的儿童都这样,一件很小的事都可以做上很久。”她微笑着,似乎是不经意地说出这些。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何到如此地步。或许,生下来就这样了。或许在娘胎里就这样了。那时,她和丈夫都没发现这个,还为此高兴了好几年。

李槿使劲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没说什么。

从土墩下来,两人又往湖心的方向走去。在这里,最吸引人的还是湖。人们走着走着就会走到湖的身边去。湖是一切的核心。没有湖,也就没有这个景区。长椅上坐着的老妪不见了,但她们没有察觉,继续往前走。

“她在吃药。医生告诉我,她必须吃药。”李槿忽然说。

“谁?”廖青不解地望着她。

“晓晚。昨天夜里,我在医院里,医生打电话叫我过去。我妈在那里陪她。或许还没那么糟糕,还是有可能被治愈的,毕竟这方面的案例还挺多。”李槿一股脑儿说出这些,似乎一旦过了这一刻,便没机会这么做了。

廖青点头——眼泪含在眼眶里,她不知该说什么,仿佛这些事情她全都知道,在此之前就已知晓,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大湖近在眼前,湖水更蓝了,好似天空的切片。那颜色已不像湖,更接近大海。她们回头,又走到小菊母亲刚才呆坐的地方。这次,她们停下脚步打量着那空位置,才发现长椅上坐着的人不见了。她们四处张望,目光掠过树篱、草丛和石板路,一无所获。无数细小、粼粼的亮光在跳跃和闪烁,连缀出层叠破碎的白光。廖青恍惚看到太阳的影子在那光影里出没,被白亮的光线切割着,变成无数的碎片。那碎片仍在吞噬一切。

廖青从没有这样热切地凝望过湖面,好像从那里面随时可能蹦出什么东西来。可那个夜里,湖上除了一层微弱的白光,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风。忽然,一只白鹭贴着湖面飞过,就像从那片白光里飞出来,在空中快速位移着,变换着身姿。她瞪大眼睛看着,想到雪,想到梦中场景。女孩蜷缩在一块水草交缠的岩石后面,张大眼睛,海藻似的长发顺着水流飘荡,赤裸的胸膛一起一伏,似乎还在呼吸。

廖青看着湖那边的山峦,绵延的、微微起伏的轮廓,往无尽处延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些年,你去那里看过她吗?”李槿忽然问道。

廖青摇头,那个荒凉的山坡,葬礼之后她再也没有去过——也从没想过要去。当年,她们曾约定,至少每年去一次。但她一次也没去过。

那夜,树在对抗寒风,而人们在寻找。没人知道会找到什么,死亡就在脚下,随时可能出现,随时可能被他们找到。但那个夜里它暂时没有出现,人们怀着对它的恐惧进入睡梦之中。从那以后,所有的梦境都沾上慌乱与惊恐的气息。

她们忽然抓住彼此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那些已然被冲淡的往事重新聚集在她们身边。可她们已失去谈论的勇气。前方,湖的尽头是树林,入口处光线渐渐淡去,似乎在提示她们此刻进入的是另一个世界。那一年,她们去山上男孩家玩,山路很滑,鬼针草老是往衣服上钻。深山无人,她们搀扶着走过一片沼泽地,差点儿陷进去。

“我经常一个人来这林子里。”李槿说,“一开始,我漫无目的地闲逛。可有一天,当我走到一棵树下,坐下来,就不想走了。从那以后,我经常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那棵树。”

“哪棵树?长什么样的?”廖青感到好奇。

“它们不是同一棵。奇就奇在这里,林子里几乎所有的鸟都会飞过来,但从不固定在同一棵树上。”

“也就是说,每次来,你都要特意寻找它?”

“也不用特意找,它就在那里,总能找到。找到后,我就坐在树底下听着。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说这些时,她们已进入林子内部,从她们所站的地方回望,湖水已经退去,世界蜕变成一片遥远而朦胧的绿意。

她们继续缓步前行。风轻拍灌木的枝叶,脚下传来窸窣声。廖青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滴水声和树枝折断声,她用耳朵寻找那棵树,或许马上就能找到。

——她也很想在那树底下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