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5期|周海亮:海草房
1
早晨老夏被喜鹊吵醒。喜鹊两只,挤在梧桐枝头,嗓门拉开了弦。老夏捧着大搪瓷缸,一边吐着茶叶梗,一边盯着喜鹊发呆。尽管不愿承认,他还是希望这两只喧嚷不止的喜鹊跟他即将到来的七十大寿有关。想到马上七十了,老夏骂了一声。一辈子不耐过,昨天还是个光屁股满街乱窜的孩子,转眼之间,黄土埋到了脖子。
老夏要去崖头大集。时间尚早,他决定先去看看二壮。已过清明,树还是光秃秃的,偶有绿意散在低洼处,让山野有了一点点春天的模样。往前走,几棵柏树之间,二壮葬在那里。太阳升起来了,一只野兔近在咫尺地逃走,又蹲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老夏。尘烟散尽,山野的景致,慢慢变得通透。
二壮是淹死的,在他十七岁那年。那年他刚刚长出喉结,说话的声音开始变粗。那年他刚刚有了喜欢的女孩儿,出门前总是把头梳得牛舔般滑顺。那年风调雨顺,草木蓊郁,海里鱼虾出奇得多。那一年,老去十年的老夏,从此把日子过成灰烬。
柏树的影子洒在坟头,斑驳并且温暖。黄纸随风抖动,松柏的幽香与大海的咸腥相互纠缠,一波接着一波。除了黄纸和祭品,坟头还多出两盆菊花,菊花虽是塑料制成,却比真的还真。花肯定是老秦送过来的,每年清明,他都会过来陪陪二壮。近三十年过去,老秦对二壮,仍心存内疚。
老夏去崖头大集,为买一条好鱼。还没开海,即使住在海边,也很难吃到新鲜的鱼。冰箱里倒是有几条黄花鱼,又瘦又小,冻得变了颜色,老夏看着都烦。他对鱼兴趣不大,平日蔬菜豆腐当家,想喝两口了,最多炒盘花生米,再切个咸鸭蛋,也能喝得心满意足。他买鱼,是为七十大寿。
说到底,他对大壮能够回来,心存侥幸。
集上转了一圈,只相中一条红加吉。怀疑鱼是偷捕的,卖鱼人却一口咬定是钓的。
老夏问了价格,嫌贵,离开前又说鱼肯定是偷捕的,卖鱼人就生气了,说便宜卖给你你就不管偷的还是钓的了。老夏往回走,顺便买了一斤旱烟叶和两斤豆腐。他经过老周的羊汤棚,老周正撅着屁股切羊肉。看到铁锅里翻滚的羊汤,老夏便挪不开步了。他走进棚子,要了一碗杂碎和两张油饼,一口汤,一口饼,吃得满面红光。一会儿老周不忙了,过来给他添汤,他摆摆手,说,吃不动了。老周问他,还不打算搬?老夏说,天生不是住楼的命。不搬啦!
老周也是紫草夼的。只不过,他早已经搬走。
四年前老村改造,在距村子不足三里的地方新建了楼房,村民愿意搬进新楼就搬进新楼,愿意留在老村就留在老村。村里的老夏、老秦、老商和金婆四个老人,住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就像守着一座破庙的四大金刚。没事的时候,他们凑到一起打麻将,一毛钱一毛钱地讲。后来老商去世了,三个人就“斗地主”,还是一毛钱一毛钱地讲。再后来金婆也去世了,老夏和老秦就下象棋。下象棋不好讲钱,就弹脑壳,老夏把老秦弹出了牛角。老秦问老夏,等我走了,你再玩什么?老夏说,捞海草。老秦说,有用吗?老夏说,没用。老秦说,那还捞?老夏说,捞。老夏说的海草,是指大叶藻。大叶藻铺房顶,百年不腐。其实老夏每天都会去海边转转,见到大叶藻了,用耙子捞上来,晒干,整好,垛起。大叶藻很少且越来越少,老夏捞了这么多年,门前才很小一垛。老秦说等咱俩死了,紫草夼就成空村了,你还捞这玩意儿干啥?老夏说,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这玩意儿既不能当菜吃,也不能当柴烧,只能盖房苫房。以后村子没人了,芜秽了,成荒郊野岭了,也许只剩埋在土里但依然未腐的海草能够记录曾经的烟火。
回去的时候,老夏还是把那条红加吉买了。在海边,红加吉一直属于好鱼,逢喜事或者待客才舍得拿出,现在是这样,以前也是这样。不像爬虾生蚝之流,三十年前还属于沤粪的东西,猫都不会看一眼。海穷了,穷到只剩鱼崽子了,穷到海草都很难遇到几根。老夏当然遭到卖鱼人的一顿挖苦。挨着他的骂,买着他的鱼,老夏开始怀疑早晨挤在枝头的不是喜鹊而是乌鸦。这两年老夏眼花得厉害,耳背得更凶,看错听错,正常不过。
老夏送老秦半斤旱烟叶,说还是从石岛老宋那里买的劲儿大味儿正,抽多了也不咳嗽。老秦看着鱼,说,为生日买的?老夏说,给咱俩弄点儿好酒行不行?老秦说,快拉倒吧你!平时鸡蛋都不舍得吃,还红加吉?这时老夏的女儿海霞打来电话,说她和耀阳去镆铘岛办事,中午可能回去一趟。老夏说,小苹果呢?海霞说,又不是星期天,她得上学。挂了电话,老夏有些失落。过了年就再没有见到小苹果,想得紧。
老夏把豆腐煎成干,把红加吉收拾好。豆腐是中午吃的,鱼得留着。女婿喜欢喝点儿,花生米和咸鸭蛋就能对付。再说他们来,基本不用老夏动灶,海霞会带回些烤鸭火腿之类,撕一撕切一切,几个菜就有了。海霞说她与耀阳都吃不了多少,老夏知道她是嫌麻烦。现在的年轻人,除了赚钱,什么事都嫌麻烦。
老夏择菜的时候,小安背着相机和画夹走进院子。老夏说中午我闺女回来,到时一起吃饭。小安说,好啊!就回了屋子。她是三天前来到紫草夼的,说在网上看到这边的海草房,觉得很震撼,就过来写生。这几年常有画家来画海草房,画得很像或者很不像,老夏早已司空见惯。
梧桐枝头再一次变得叽叽喳喳。这次老夏看得确切,两只喜鹊无疑。他想原来喜鹊是为女儿而来,刚才买鱼的不快一扫而光。坐在院子里喝茶,大海的咸腥气息再一次变得浓烈,老夏于是再一次想起二壮。
2
二壮是在一个清晨来到紫草夼的。
那次出海极为顺利,本计划十四天的捕捞,只用了九天。九天船就满了,那时海里的大鱼大虾摩肩接踵,就像赶大集。渔船停靠崖头码头补给,老夏和老秦有四天假期。天还没有亮透,两人就往家赶,路上老夏把一个商店的店主喊醒,买了两袋奶粉。大壮出生尚不足一年,尽管水秀奶水充足,老夏还是希望大壮能够再白一点儿再胖一点儿。
是老秦先发现二壮的。雾气迷蒙,二壮包在襁褓里,襁褓放在老夏家门口。很远老秦就说,你家门口好像有个东西。老夏说,谁家的狗吧?两人来到近前,二壮“哇”一声哭出声来。二壮刚出生不久,小脸皱巴巴的,胳膊上有一块粉红色胎记。老秦和老夏看着小脸通红的二壮,一时手足无措。水秀闻到哭声,匆匆出来,看到二壮,稍一犹豫,轻轻将他抱起。这时他们才发现襁褓里还有五百块钱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一个日期,那肯定是二壮的生日。
水秀说,可能是人家养不起他。老秦说,也可能是私生子。老夏说,不扔路边,扔咱家门口,是想让咱家养着。老秦说,我咋觉得孩子的爹或娘认识你?知道你心眼儿好,会收养他;知道你日子过得好,孩子不受罪。老夏说小猫小狗赖到门口,还得给口吃的,一个孩子,怎么也得养着啊。就这样,二壮成为老夏的第二个孩子。当天夜里,老夏盯着二壮,越看越觉得二壮的眉眼像极了他和水秀。他不知道二壮的爹娘为何把孩子送给他,但他知道他们肯定有苦衷。也许用不了几年,他们后悔了,还会把孩子抱回去。老夏问水秀,真那样的话,你舍得?水秀说,不舍得也得舍得,毕竟是人家的骨肉。后来老夏坚信某一天,二壮的亲生父母会寻回来。世间绝没有人能够把骨肉亲情撇得干净,更何况他们知道,这个儿子就养在他家。
老夏想了想,还是把冻黄花鱼从冰箱里掏出来。无鱼不成席,虽是自家人,仪式感还是要有的。胶东人最讲仪式感,老夏小时候,即使没有吃的,来了客人,桌面上也一定要有鱼。是木鱼,木头雕成红加吉,活灵活现,惟妙惟肖,装盘,浇汁,撒葱花,恭恭敬敬摆上桌子中央,烦琐的程序一样都缺不得。鱼是摆看的,象征富足,就算最不懂事的客人,也不会去动那条鱼。即使是木鱼,摆放也极为讲究,鱼头朝谁,鱼尾朝谁,鱼头喝几杯,鱼尾喝几杯,都有着严格的说法与规矩。哪像现在,上了鱼,众人的筷子一顿乱戳,一条鱼转眼没了模样。更有甚者,用筷子挖鱼眼来吃。这是极不吉利的,小时候,要是老夏这么做了,他爹能把他打死。
老夏想,等中午吃饭时,一定要跟耀阳好好说道说道。旧日子走了,但老规矩不能走。可以看不上,可以不遵守,但不能忘了。可是鱼刚解冻,海霞的电话又打过来,说事情办得不太顺利,中午老隋又要请客,她和耀阳就不回来了。老夏被呛了一下,说,哦。他坐到马扎上,抽着旱烟,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把鱼煎了,豆腐炖了,又炒了盘花生米,切了俩咸鸭蛋,招呼小安过来吃。小安问,您女儿不回来了?老夏说,不回来正好,咱俩多吃点儿。小安是山西人,大学里学的油画,现在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她说老夏该搬去那边的楼房,她刚才去看了,水电暖网齐全,有物业有快递点,卖菜、卖肉和卖水果的都有,条件比老村好得多。老夏说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不想挪窝儿了。小安说一辈子还长着呢。您身体这么好,活一百岁没有问题。
老夏不相信他能活一百岁,但小安的话还是让他挺高兴。小安租了他的闲房,说少则三五天,长则半个月,老夏没要钱,小安过意不去,说要从老家寄些土特产给他。这几天就到了。小安说。老夏问小安为什么喜欢海草房,小安说第一眼就喜欢,觉得就像童话里的房子。老夏说我们可没觉得像童话,就是一个过日子的窝。又说,现在还能看得到,以后想看就难了。老夏开始给小安讲海草房:以厚石砌墙,以海草苫盖,外面用渔网罩住,结结实实,冬暖夏凉。小安说昨天她去海边,没见到海草。老夏说海草本来就少,加上一些海产养殖户拦起网,能漂过来的就更少了。小安问那海里还剩下什么,老夏喝一口酒,说,海水。
黄昏的时候,起了风。海边风大,特别是清明前后。老夏在村子里转,见到两只刺猬。刺猬从金婆家的门槛下拱出来,老夏想它们也许把窝安在院子里。刺猬在胶东很受欢迎,甚至很多人把刺猬叫作“财神”,象征吉祥如意,丰衣足食。过年时妇人会用白面蒸两个刺猬,放进麦缸,以求富足。老夏盯着两只刺猬,猜测着它们到底是邻居、夫妻、母女还是父子。
人少了,动物就多了。蛇、刺猬、黄鼠狼、野兔、狐狸、野鸡、啄木鸟……老夏甚至在村里见过一只鹿。老秦说鹿肯定是从养殖场逃出来的,但老夏坚信它来自山林。村子本该属于它们,是人类抢占了它们的地盘。
老夏用破渔网罩住门口的海草垛,又在上面压了一块石头。压上石头的海草垛变成一个大头娃娃,在风里咧开嘴笑。开门进屋,风变成一堵墙,大海的咸腥气息到处都是;掩门,咸腥气息慢慢弥漫,屋子里的一切都被腌成大海的味道。伴着单田芳的评书,老夏睡过去,梦里大风把他的房子刮掉一角,海草漫天。
3
大风过后的村子安静并且狼藉,街上枯枝残叶,一只死去的麻雀蜷缩起它的一条腿,高举起它的另一条腿。念着那个梦,老夏起得很早,绕房子转一圈,房子安然无恙。他拿了扫帚上街,将两条街打扫干净,才发现梦没错,不过被刮飞房顶的是金婆的房子。房子本就年久失修,金婆去世后,更没人管了。老夏经常在房顶上看到成群的麻雀,麻雀们冲院里的一棵大枸杞而来,却把房顶啄得一塌糊涂。
老夏取了梯子,见房顶多出一个窟窿。窟窿半盘炕大小,如同一个难看的癞疮。
老夏对老秦说,金婆的房顶被风刮了。老秦说,哦。
老夏说,你不是会修吗?给修一下。老秦就愣住了。
那时老夏正坐在老秦的院子里。老秦撒一把小米,毛茸茸的鸡崽们马上围上来吃。
修它干什么?老秦问。
房顶被风刮一个窟窿,你说修它干什么?
也没人住啊!给刺猬住?
难看。老夏卷着烟,说,我转一圈,觉得难看;再转一圈,觉得难受……
又不是你的房子!难受也是她两个儿子难受……
我给海牛、海马都打过电话了,他们不管……说反正分了新楼,老房就不是他们的了……
他俩说得对。咱俩的房子也早不是咱俩的了……
可是咱俩不修的话……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既不是你的房子,又没人住!
老夏眯着眼,抽着旱烟,不言语了。
我给你工钱!老夏突然站起来,往外走。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老夏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就算他想不讲道理,也没人惯着他。但老秦会。以前在渔船上,老秦是二车,老夏是伙计,按理说老秦的地位要比老夏高那么一点儿,但老秦就是听老夏的。船上十四个人,别人的不听,单听老夏的。什么都听。不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那种听,而是先把老夏反驳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然后听。老秦说,我反驳,是让他知道我是对的。我听他的,是让他知道我在无原则无底线地维护他。老秦说的是真的。不过他对老夏远超过“维护”的程度。一次在石岛码头,老夏惹毛了几个小地痞,对方冲上来八个人,将老夏和老秦围起来揍。老秦抱住头头儿的大腿,喊,快跑啊老夏!老夏就跑了。跑很远回头,见八个小伙轮流踹老秦的脑袋,每踹一下,老秦就号一声“痛啊”,直号到警察从天而降。后来老夏问老秦为什么要这么做,老秦说,我孤家寡人,你还有水秀和两个孩子要养。那时二壮刚来到老夏家,水秀的奶水让他越来越白越来越胖。
经过金婆家门口时,老夏见一个穿唐装戴手串的年轻人正踩着梯子,在房梁上摸索着什么。年轻人看到老夏,急忙自我介绍,说他是收老物件的,见这房子废弃了,就进来转转。说话的时候,年轻人的手一直攥着。老夏问他握的是什么,他伸开手,露出一枚“袁大头”。大头泛出灰褐色的光泽,正面写着“中华民国八年造”。老夏说你从房梁上拿的?年轻人说,废弃的房子嘛!老夏说房子不是废弃了,是没人住。年轻人说,一回事嘛!老夏说你没看见布锁?年轻人说,看见布了,没看见锁。老夏说,布锁!锁了门的,你还进来!
金婆家的院门上,从未挂过锁。生前她要出去,用一块红布往两个门环上一搭,就算锁了门。别人去找她,见到红布,知她不在,就不会进门。她去世以后,老夏也是用块红布在两个门环上打个活结,就算锁了门。老夏活了七十年,紫草夼村从没有丢过东西。一次也没有。一根针也没有。
年轻人问老夏,你帮她看房子?老夏想了想,说,可以这么说。
年轻人笑出猪声。我早看明白了大爷——人家搬家了,房子不要了,你见我捡了个好东西,就想分杯羹。这样吧大爷,这玩意儿能值一千块,我给您五百块,算是见者有份。
不行!老夏说,这东西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
那就对不住啦大爷!年轻人说,这事说到天边,也是我有理。
年轻人大摇大摆地从老夏身边挤过,老夏没敢拦他。若与他推搡起来,老夏这老胳膊老腿的,真不好说会有什么后果。
给我放下!老秦冲过来,明抢是吧?你敢拿走试试?
年轻人没敢拿走。见到老秦,他人就蔫了。他将大头还给老夏,嘟囔着,明明是捡的……人家房子都不要了还会稀罕个大头?老秦面前,他已不战而败。
年轻人离开以后,老夏又在另一个梁窝里摸到一枚大头。胶东农村老风俗,盖房上梁时,都会在梁窝里放两个钱。什么钱都可以:龙洋、大头、铜钱、分币……也有放花钱的,上面刻了“平安富贵”“降福避邪”等字样,或雕了暗八仙、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总之是图个吉祥平安。老夏说明天他得把村里所有房子都检查一遍,把压梁钱都掏出来,免得那个家伙再偷偷回来。
世道变了。以前搭块红布,此门不可进;现在呢,此户放心偷。老夏盯着门环上的红布,说,我这不是挡人,是引贼啊。
老夏与老秦坐在门口抽烟。老秦说他爹年轻时在上海的棋牌室当伙计,一年才挣八个大洋。老夏说,据说那时一个大洋能买十七担米。老秦算了算,说,那我爹也算高收入了。老夏说拉黄包车的如果玩了命地干,一个月能挣九百个铜板,合起来差不多三个大洋。老秦说,那我爹日子挺苦啊!老夏说你过来干什么?老秦说,你说呢?老夏说,帮我修房子?老秦说,确切说是帮金婆修房子。老夏说,要工钱吗?老秦说,你说了要给。老夏说,不是给你半斤烟叶了吗?抵了!
老夏再一次接到海霞的电话。海霞说她与耀阳又去镆铘岛办事,如果办得顺利,傍晚会来老夏这里吃饭。老夏说我猜不会顺利。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怀着念想,让老秦晚上过来喝酒。尽管女儿很少回来,老夏却并不怨她。自认识耀阳,两人就做海带生意,这几年生意不好做,要还房贷,又怀上二胎,他们压力很大。老夏也不怨大壮。尽管他知道,大壮对他的怨恨,一辈子都不会消解。那他也不怨他。
老夏把昨天剩下的煎豆腐重煎了一遍,小安抱着两个大纸箱从外面回来。她说快递到了,寄到新楼那里,她打了车取回来。两个纸箱,一个装着酒,一个装着小米和牛肉。酒是汾酒,小米是沁州黄小米,牛肉是平遥酱牛肉,都是山西特产。老夏说,这么快?小安说,这就叫速度。年轻人不喜欢待在农村,就因为喜欢外面的速度。老夏说安安生生多好,要那么火急火燎的干吗?小安笑,回屋背了相机,又出去了。
知道汾酒是好酒,老夏想正好晚上耀阳和老秦来了,可以让他们喝点儿。小苹果喜欢吃牛肉,酱牛肉得留着七十大寿时再拿出来。至于小米,如果大壮能回来,就让他带回去。小米养胃,大壮用得着。刚把豆腐煎好,海霞的电话又打过来,说事情办得不顺,她和耀阳又不能回来了。反正你生日也快到了,到时再回去。老夏说,生日你们也别回来了。
扔下电话,老夏爆一句粗口,差点儿将盘子砸到墙上。
4
早晨老夏将村子摸了个遍,只找到两枚铜钱。也许村人搬家时将压梁钱带走,也许村子之前被人扫荡过,极重传统的村人不可能在上梁时忘记压梁钱。铜钱是老唐家的,两枚锈迹斑斑的康熙通宝,如同垂暮的老人。整个上午老夏和老秦都在整理海草:摊开,挑选,捋齐,归整……老秦虽会修房,毕竟不是专业苫匠,干起活儿来又拙又慢。老夏说他偷懒,他坚持说是自己老了。浑身上下,除了胯里那玩意儿软了,腰啊腿啊胳膊啊全硬了。
老夏说,你这张嘴倒没见老,骂起人来,我听着都瘆得慌。
老秦说,跟那种人打交道,首先得有气势!得把他吓破胆才行。
老秦吐一口痰,清清嗓子,大吼一声,然后问老夏,咋样?
底气足!有气势!再给你整两句?
一起整!……
老秦坚定不移地走着脐下三寸路线,老夏骂来骂去,都是生猛海鲜。正骂得痛快,小安背着画夹回来,两人忙缄了口。小安冲老秦和老夏笑笑,进屋,两位老人一起狂笑不止。
休息的时候,老秦捶着腰,表情痛苦。他说干这点活儿就痛成这样,明天上房,万一滚下来把腿……他猛地打住,摸出烟,问老夏,抽一炮?老夏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把腿摔折了”。他没说,是怕老夏伤心。因为大壮是残疾人。大壮的腿,是被老夏打折的。二壮越长越大,越长越像夏家人。不仅五官像,体形也像。老夏本想十三岁时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但水秀说,等他长到十八岁吧。老夏想想,也成。十八岁,成年人了,心理成熟了,也懂事了。再说也许等不到十八岁,他的家人就找过来了。
二壮四岁的时候,水秀又怀上了。本来有了二壮,他们不想再要,念是一条命,就留下来。晚上睡觉时,看炕头上圆溜溜汗渍渍的三个小脑袋,老夏心里就甜,就觉得日子有滋味,有奔头。大壮二壮一起上幼儿园,一起读小学,初中,高中……不同的是,二壮好静,大壮好动;二壮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大壮是学校里跑得最快的;二壮对以后有打算,大壮对未来没规划……有时老夏盯着大壮和二壮,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竟希望二壮是亲生的,大壮才是捡来的。这感觉让他自责。他对大壮说,要是你考不上大学,就去打鱼。不过海里的鱼越打越少,怕是以后,就算你想打鱼,也打不成了。大壮说,那我可以养鱼,安全,少遭罪,还不少赚钱。大壮说得对,老夏觉得他搞养殖也行。他对二壮说,你学习好,以后去大城市上大学,还会留在大城市工作,就会瞧不上咱农村了。二壮说,要是我留在大城市,就接你和妈过去。老夏说,说得就跟你已经考上大学了似的。二壮说,肯定的啊。老夏觉得二壮说得对,一般的大学,他们还不待见。
海边孩子爱游泳,但二壮既不喜欢,也不会水。老夏再三嘱咐大壮,千万不要带二壮下水,每次大壮都会以“不下水永远学不会游泳”来回应。大壮喜欢顶嘴,加上叛逆期,老夏并未当回事。他万没有料到,他对大壮的疏于管理,终让二壮失去性命。
二壮高二那年暑假,天热得发狂。每天大壮都会去海里游泳,晒得像个黑猴;每天二壮都会在家里读书,人愈发白胖。那天老夏本想喊两壮下地拔草——村子土地很少,老夏仅有的半亩地种了花生,杂草漫膝。可是午饭的时候,二壮坐碎了眼镜。高度近视的二壮离了眼镜就像盲人,老夏要带他去崖头再配一副,大壮自告奋勇说,他带二壮去就行。大壮去院角推了自行车,说他认识眼镜店老板,能优惠不少。他骑上车,喊二壮,快上来啊!二壮紧跑几步,跳上后座。二壮跑起来就像一只肥胖并且笨拙的鸭子,老夏笑出声来。
老夏做梦都没有想到,那是他最后一眼见到活着的二壮。
后来老秦说,大壮去借救生圈的时候,他本可以阻止他们,然而他没有。他随口问,谁用?大壮说,海马。海马是金婆的小儿子,水性很差。老秦说,千万别叫二壮下水啊!大壮拿了救生圈,说,知道啦!两人往外跑,大壮将自行车骑出风的速度,二壮边追赶自行车,边用手扶着新买的眼镜。然后,黄昏时分,老秦听到二壮出事的消息。是金婆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那天,金婆哭出一条浑浊的河。
后来大壮说,救生圈真是为海马准备的,可当他们赶回,海马已经离开。大壮问二壮,下去玩玩?二壮说,我不敢。大壮说,有救生圈怕什么?何况还有我。二壮说,我不敢。大壮独自下海,游得畅快,此时风平浪静,碧水白沙,海鸥的叫声尖细婉转。大壮游了一圈,再叫二壮,二壮终忍不住,套了救生圈,去浅海处练习狗刨。他先是走到齐胸的海水里,然后往岸边游,何时游不动了,站起即可,那时候,水或至胸,或至肚脐,或至大腿。那片海域从未淹死过人,二壮是第一个。
二壮游了一次,又游了一次。他坐在沙滩上休息片刻,开始游第三次。也许他打算今天就学会游泳,往后的日子里,可以与大壮并肩遨游。此时,一股离岸流将二壮猛地一拽,距岸边近在咫尺的他,突被拖进没顶的深处,游泳圈也被冲出很远。他向大壮发出慌乱、骇惧并且绝望的呼救,然后就不见了。尽管听到呼救声,尽管拼命游向这边,但大壮只救出一只救生圈。大壮一次次潜入海底,一次次冒出水面,又一次次潜入海底……他精疲力竭。他感觉到了世界末日。黄昏的时候,二壮被一个村人捞出。死去的他身体肿胀,显得更加白胖。老夏看他一眼,便闭了眼。他不敢看第二眼。他怕看了,他会疯掉,然后当场将大壮活活掐死。夜里老夏把大壮往死里打。先用拳头,再用棍棒,最后用上铁锹。大壮缩着身体,一声不吭。老夏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打,终将铁锹打断,再也提不起来。他瘫倒在大壮身边,说,你再也没有弟弟啦大壮!他的牙齿啃咬着沙石,黑暗里,火星四溅。
大壮在院子里躺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早晨,他的右腿肿成碾盘,扭曲变形。水秀摸他额头,烫得就像烙铁。去医院,已经晚了,治了一个多月,腿还是残了。那个学校里曾经跑得最快的少年,那个曾经让老师动了心思送去体校的少年,从此只能跛起一条腿走路。
他的世界,变得摇摇晃晃,颠簸不止,暗淡无光。
5
老夏给海马打了一个电话,说他从房梁上找到两枚大钱,让他回来取,海马说他实在没时间。老夏说调调班不行?海马说我们是工作的齿轮,哪能说调就调?齿轮挪了位置,机器还能运转?老夏说收古玩的说一个大钱能值一千,我估摸着肯定不止。海马说不是钱不钱的事……我问问领导吧。很快他把电话打回来,说已经调好了班,明天中午能回来一趟。老夏说那机器还能转吗?海马嘿嘿笑,说,快马加鞭,快马加鞭。
很小一垛海草,老夏与老秦干了一天,才整理完一半。老秦说真老啦!以前这点活儿,也就撒泡尿的工夫。老夏说反正没事,慢慢干。我这里还有几瓶烟台古酿,你每天蹭点儿,等房子修好,正好蹭完。老秦说你不是有汾酒吗?老夏说汾酒等生日再喝!到时你也过来。
翌日中午,海马骑着摩托车赶回来。老夏特意切了一盘猪头肉,让他吃完饭再回去,他却拿了大头就要走。老秦说我们给你修房子,你不帮忙也就算了,饭也不吃一口?海马说回去晚了,就赶不上夜班了。他在威海一家海产品加工厂工作,干车间,日子过得忙忙碌碌,紧紧巴巴。老夏想,他说的“工作的齿轮”,也许并非借口。有了猪头肉,老秦喝得有点儿多。小安从外面回来,老夏招呼她一起吃点儿。小安也不客气,把一盘香椿炒鸡蛋吃得只剩盘底。香椿是老秦从崖头大集买的,老夏家的香椿树还没有发芽。喝到开心处,老秦给小安讲海边的一些习俗。他说筷子绝不能平放到碗上,这就好比船的桅杆倒了,不吉利;吃鱼时,要把鱼翻个身,也绝不能说“翻”,而应说“划”。小安比画说,像这样吗?划过来!老秦说对对对!那时候大海富啊!往海里扔个空钩,鱼就排着队往上扑。小安说,这么夸张?老秦说,一点儿不夸张。有首歌怎么唱来着?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说的就是那时候的事。不过我们是大船,来回十天左右,也不是鱼满舱,而是鱼满船。鱼堆得到处都是,人都没地方站。小鱼小虾小蟹直接扔回海里,太占地方……那时我们这样吓唬小孩儿,再哭?再哭给你鱼吃!马上就不敢哭了。小安说,打鱼很危险吧?老秦说那肯定。海里的事,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瞅着风平浪静,突然就下雨了,起风了,浪像小山一样往船上扑。父子不同船,就是怕断了一家人的根……再就是苦,下网,起网,中间只有四个小时,到了起网时间,谁也不能偷懒,病了也不行,残了也不行……打鱼那些年,我和老夏从没有一次睡觉超过四个小时。小安说,就没什么娱乐?老秦说,觉都不够睡还娱乐?他喝一口酒,眯着眼,说,不过说一点儿娱乐都没有,也不对。我们也打牌,喝酒,吹牛……也就这么多了吧。十四个一身腥的臭男人,能有什么娱乐?
老秦喝多了,要给小安喊渔歌号子,让老夏给他和一下。老夏说我才不管。老秦清清嗓子:嘿嘞哈灼!
老夏没出声。
老秦瞪着老夏:嘿嘞哈灼!老夏小声说:嘿哟哈灼!
老秦喊:嘿嘞哈灼!
老夏喊:嘿哟哈灼!嘿嘞哈灼!
嘿哟哈灼!
嘿嘞哈灼!
嘿哟哈灼!
伙计们哪!
嘿哟哈灼!
加把劲啊!
嘿哟哈灼!
挺起腰板!
嘿哟哈灼!
鼓足劲啊!
嘿哟哈灼!
两腿叉开!
嘿哟哈灼!
脚要稳哪!
嘿哟哈灼!
肩要扛好!
嘿哟哈灼!
手抓紧哪!
嘿哟哈灼!
抬下舢板!
嘿哟哈灼!
下南海哪!
嘿哟哈灼!
打劲甩网!
嘿哟哈灼!
把鱼虾捞啊!嘿哟哈灼!
嘿嘞灼嚯!哈嘞灼嚯!嘿嘞灼嚯!哈嘞灼嚯!嘿哟哈灼!
嘿嘞灼嚯!嘿哟哈灼!哈嘞灼嚯!嘿嘞灼嚯!哈嘞灼嚯!
嘿灼!哈灼!嘿灼!哈灼!嘿灼!哈灼!嘿灼!哈灼!
嘿——嘿——浩——
一曲终了,老秦气喘吁吁。小安听得入迷。
这是船下海时喊的号子。老秦说,以前没有动力船,全靠小舢板。把舢板扛到海里,就喊这个。我和老夏打鱼那阵子,虽然是动力船,还是喊这个。不喊的话,下海时就感觉少了点儿什么。对了,再给你喊个拼命号子怎么样?
拼命号子?
碰上大风大浪,就得玩了命地喊。老秦对小安说,所以这拼命号子,又叫生死号子。
老秦扭头,看着老夏。
老夏说要喊你自己喊,这回别拉我。
老秦喊:咦——灼!老夏没出声。
老秦做出奋力划橹的动作。咦——灼!老夏应:嘿——哟!
咦灼!嘿哟!咦灼!嘿哟!咦灼!嘿哟!咦灼!
嘿哟!
抓紧绳哪!咦灼嘿灼!
使劲拉啊!咦灼嘿灼!顶住流啊!咦灼嘿灼!齐用力啊!咦灼嘿灼!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左——缆——来浪——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右——杆——来浪——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船——头——来浪——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老夏与老秦身体后倾,老夏扶住动作太大的老秦。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突然间,老秦摔了酒碗,站起来,大声喊:有人落水啦——
老夏声嘶力竭:赶快救人!拴绳子——老秦抛出并不存在的绳子。
老秦老夏一齐喊:抓紧啦——两位老人一起拉住绳子。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咦灼——
嘿灼——咦灼——嘿灼——
小安起身,帮两位老人拽紧绳子。
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咦!灼!嘿!灼!
咦灼——嘿灼——
暴风停,骤雨住。老夏与老秦,一起瘫坐地上。老夏擦着脑门上的汗,老秦剧烈喘息。
小安久久不语。
老秦突然哭起来。
老夏说你哭什么?
老秦不说话,只是哭。你哭什么啊?
老秦哭得更凶,几乎变成号啕。他擤一把鼻涕,却把鼻涕抹了满脸。他摇摇晃晃起来,跌跌撞撞进屋,一摊稀屎般拍上炕头。他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梦里再一次掉进海里,老夏再一次将他救起。
老夏对小安说,见笑了。
小安说,放松一下挺好。不过他那么大年纪了,喝那么多,您得拽着他。
老夏说,这老家伙要是放开了喝,别说我,九头牛都拽不住。
小安告诉老夏,最多再有三天,她就要回去。老夏说不等我过完生日再回去?小安说,杂志社催得急,这次她来是请了假的。老夏说,我还以为你是为工作。又说,能看看你的画?
很小一间屋子,地上,床上,墙上,全都是画。有速写,也有油画。老夏说才几天就画了这么多?小安说有几幅是以前照着网上照片画的,她只是带了过来。她问老夏,您觉得哪幅最好?老夏端详半天,指指其中一幅。这张不错,老夏说,挺像。
画上的海草房连成了片。但其实,村子里并没有那么多。
6
老秦一直睡到傍晚才起来。他说他只记得吼了几句渔歌号子,不记得哭。老夏逗他说,你不但哭了,还喊桃红了。老秦说,不可能。老夏笑,不说话。老秦急了,你在骗我吧?老夏笑,就是不说话。
桃红嘴唇红润,面若桃花,额头很阔,鼻子稍有些塌。她穿着牛仔裤,烫着大波浪,毛衣裹紧了娇小圆挺的屁股。都说她是四川人,却从没人听她说过四川话。似乎她突然出现在这里,突然开起理发店,她的故事也突然开始在崖头镇流传。传说她的理发店除了理发,还做那事。渔船靠岸,船员们回家之前,多会做两件事:洗个澡,理个发。洗澡去镇上大浴池,花上两块钱,脱光了,嘴里“嘶嘶”叫着,试探着扎进池子,先脚,后腿,再身子,慢慢坐下来,水面上只留一颗蒸得通红的脑袋。热汗从每一个毛孔“滋滋”往外钻,满身腥臭气排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通体舒泰,畅快淋漓。理发就去桃红的理发店,花上五块钱,任桃红先将头发打湿,涂满泡沫,然后用尖尖的指甲抓挠着头皮,力度不大不小,刚好抓透,挠遍,解痒,提神,爽快,安逸。洗好,吹干,桃红的电推子就响起来了,嗡嗡嗡嗡嗡,像小蜜蜂围着你转。围着转的其实是桃红,熟稔,轻盈,灵动,走心,镜子里与你对视了,嫣然一笑,便感觉小小的屋子盈满温暖迷幻的花影。有想刮胡子的,仰躺在椅上,闭了眼,桃红的剃须刀在脸上和下巴游走,锋利的刀锋竟如情人温柔的手,一阵阵酥麻地痒。从理发店出来,人就变了模样,该帅气的帅气,该精神的精神,不像出海打了十几天鱼,倒像离家多年,如今衣锦还乡。
按理说,应该先理发,再洗澡,这样不但身上没有发茬,还有残留的香皂气味儿。可是大家不约而同选择了先洗澡。或许他们不想带着一身腥臭去见桃红,还或许他们想留住的,不是香皂的气味,而是桃红的气息。据说在夜里,会有船员找到桃红。黑着灯,桃红坐在炕上,门掩着,却并未上锁。前半夜,有人来,手提两条鲅鱼,轻轻推门进屋,将鱼摔进大铁锅,发出“啪啪”两声。来人说,嫂子,大鲅鱼两条!便上了炕,与桃红行尽云雨之事。后半夜,又有人来,却空着手。来人提起铁锅里的两条大鲅鱼,往锅沿上一甩,亦发出“啪啪”两声。来人说,嫂子,大鲅鱼两条!便也上了炕,与桃红行尽云雨之事。那时的船员,都是年底开薪,平日只发生活费,手里没几个闲钱。有钱没钱,有鱼没鱼,其实并不重要,桃红是善良的、博爱的。她的故事在渔船上、在渔民间、在苍茫的大海上广为流传,给船员们无尽的回忆、憧憬或者幻想,陪他们熬过无数个孤独并且艰险的日子。
最初有船员谈起桃红,老秦也跟着凑热闹。后来他就躲到一边,不再掺和。再后来,有一次,大魏在说起桃红的时候,用了“鸡”这个字,老秦就把他往死里打。大魏不敢还手,小声顶撞了几句,老秦抓他起来,差点儿将他扔进大海。
老秦与桃红搞对象的传闻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那往后,再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谈及桃红。后来海里的鱼越来越少,老秦与老夏的薪水越来越少,老秦打鱼的劲头却愈来愈足——他似乎有了生活的奔头。有时正睡着觉,老秦会笑起来,嘴角流下澎湃的口水。然而一个夜里,桃红突然失踪。失踪的桃红并没有带走她的故事,在渔民间,在大海上,她的故事仍然广为流传。
中午喝太多,老夏与老秦都不想吃晚饭。老秦建议去钓会儿鱼,说他头痛,吹吹海风会舒服一些。两人去海边,坐上礁石,甩出钩,老秦再问老夏,中午我真喊桃红了?老夏说我还能骗你?老秦长叹一声,说,一把年纪了,还没死这颗心。老秦说他去四川找过桃红,按她留给他的地址,却查无此人。也许桃红根本不是四川人,她是陕西人、辽宁人、安徽人、河南人、江苏人、浙江人、湖南人、湖北人、广东人、河北人、山西人、山东人……但偏偏不是四川人。又说,你听到的那些故事,都是他们编的,根本没那回事。老夏说,我什么故事也没听到。这时老夏发现海水里浮着几棵海草,便伸出鱼竿去挑,一次挑回两三棵,摊在礁石上晾干。老秦说你别乱动行不行?好不容易来条鱼,也被你吓跑了。老夏不理他,继续捞海草。老秦说,桃红为什么要给我个假地址呢?老夏说,也许人家从没有喜欢过你。老秦说,瞎说!她喜欢我,并且喜欢得离谱。他的眼睛里刮起风,风过,花影斑驳。
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儿一直在不远处玩水,后来男孩儿跑过来看他们钓鱼,见到礁石上的海草,吃惊地问老夏,海草也能钓上来?老秦说,它们吃鱼饵,当然能钓上来。男孩儿盯着老秦,说,你当我傻?男人走过来,说他们是内蒙古人,来旅游,这是他们父子俩第一次看到大海。男孩儿说,虽然我们是第一次看见大海,但我爸叫周海浪,我叫周小舟,名字都跟海有关。老秦说这没什么奇怪。我俩从没有看见草原,但我叫孛儿只斤,他叫照日巴图。男孩儿盯着老秦,撇撇嘴,说,你真当我傻。
看得出来老秦心情很好。让他心情很好的除了中午的酒,还有渔歌号子以及他误以为喊了桃红。他以为喊出来就舒服多了,但其实,桃红仍然憋在他的心里。老秦奇迹般地钓到一条一斤多重的黑鱼。他想拿回家,却被老夏抢走。老夏说等我生日时熬个汤。老秦说,为儿为女瞎操心!他们是在城里!城里好鱼好虾多了去了!就这玩意儿,活的,哪个馆子不是一水箱一水箱的?老夏说,到时少不了你一口。老秦盯住老夏,问,跟大壮说了?老夏说,没有。又说,他知道我生日。老秦说,那也得说。老夏说,张不开嘴。老秦说我把桃红都喊了,你还有什么张不开嘴的?老夏说,再说吧!老秦说,说不定他也想回来,你不叫他,他也不好主动。老夏轻叹一声,站起来,说,天黑了,回吧!他一手提鱼,一手攥着几棵海草,往回走。突然他脚下打滑,身体趔趄,险些摔倒。
7
老夏的五间海草房是父亲留给他的,打他记事起,只苫过一次。苫过一次并非房顶漏了,而是他要结婚,得把房顶弄得新一些,厚实一些,漂亮一些。然后水秀嫁过来,然后他们有了大壮,有了二壮,有了海霞。再然后,二壮走了,大壮残了,水秀走了,彩霞嫁人了,只剩老夏守着挺了百年的海草房,睡觉,吃饭,喝茶,发呆,回忆,回忆,回忆,回忆……
给金婆修房之前,老夏在院子里摆起方桌,上供上香。老秦说你整哪门子景?又不是要祭海。老夏说上炷香又不麻烦,有些事,能多了,别少了。他瞅瞅房顶,搭好梯子,问老秦,能行吗?老秦说,行不行不都被你绑来了?老夏说,真不行的话就算了,我去大鱼岛找苫匠老元。老秦说,你要真想找老元的话,还会跑去找我?他晃晃梯子,踩实,说,省下的钱给谁?大壮?海霞?他们拔根汗毛都比你腰粗。老夏说,我没想省钱,是现在苫匠太难找了。农村都住楼了,哪还有苫匠?老元年纪比咱俩都大。有次在集上见了,背驼得厉害,手哆哆嗦嗦的,我怕说话声音大了,都能把他给喊走了。老秦说,快算了吧你!你打的什么谱儿,我心里明镜似的。好好扶着梯子!
海草房房顶很陡,人在上面稍不留神,就会滚落下来。整个上午,老秦修顶,老夏递海草,两位老人专心致志,配合默契。待中午时,窟窿补了一半,大汗淋漓的老秦从房顶下来,喝掉整整一铁壶凉水。他说,真老啦,整上午腿都是抖的。老夏说,那下午休息,明天再弄。老秦说,不,下午接着弄。
老夏正往面条里打鸡蛋,听老秦在院子里喊,海霞,老夏手一抖,整个鸡蛋掉进锅里。往外面瞅,见海霞与耀阳正往院里搬东西。海霞说打了两次电话都没能回来,这次就没敢提前告诉老夏。老夏说,那也不能说回来就回来啊!我和你大东叔就煮了点儿面条,下午还想接着干活儿。听老秦说他们在给金婆修房顶,海霞吃惊地问,修它干什么?老夏说房顶被风刮一个窟窿,看着别扭。说话间彩霞与耀阳将他们带来的烧鸡火腿拆开,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耀阳还给老夏带来两条红脸鲳、两条鲈鱼、一箱海螺肉和一箱对虾,说等他生日的时候凑几个菜。老夏说,又去镆铘岛办事?海霞说,是啊!本来中午老隋要请客,她和耀阳撒了个谎,就跑过来。老夏说,来看你爹还得跟别人撒谎?耀阳说,谈生意嘛!总得顺着别人。老夏去找汾酒,说小安送了两瓶好酒,今天喝一瓶,留一瓶过生日就够了。海霞忙拦住他,说吃完饭他们就得回镆铘岛谈事情,不能喝酒。老夏说不喝就不喝吧,等生日那天好好喝点儿。海霞看着老夏,说,恐怕今年,我和耀阳又不能来给你过生日了。
老夏就愣了。什么意思?
小苹果要去济南参加朗诵比赛,正好是那两天。海霞说,我和耀阳得陪她去。老师要求的……
就是说,不但你和耀阳来不了,小苹果也不能来?
本来比赛时间是月底,谁知道突然提前了。海霞说,这次比赛对小苹果很重要……
老夏沉默片刻,低头,吃饭。知道了。
那个……我和耀阳过来,是想提前给你过个生日……
过两次七十大寿?老秦插嘴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快吃饭吧!老夏说,你们忙你们的,生日不重要。
那顿饭,每个人都吃得别别扭扭。离开时耀阳掏出一千块钱,说这是他和海霞的一点儿心意,让老夏喜欢啥就买点儿啥。老夏面无表情地把钱揣起,面无表情地送两人出门。
老秦说,孩子比赛是大事,耽误不得……不回就不回吧!老夏看着两人的背影,
说,下午还得干活儿,咱俩再回去吃点儿……
还没给大壮打电话?老秦看着老夏。
索性都别回来,到时咱俩喝个痛快。老夏转身往回走。
你得给他打电话。老秦跟着老夏,父子俩哪有一辈子的仇?你把姿态放低点儿,主动叫他回来,说不定以后……
你这个家伙真够烦的!老夏高了嗓门,还吃不吃了?不吃干活儿!
老秦回屋,脱鞋,上炕,接着吃。老夏坐到一边,打开电视,烦躁并胡乱地拨着频道。突然老秦喊“停”。电视上正播放着山东梆子《打金枝》。老秦说,吃饺子吃馅儿,看戏看旦儿,我就爱看这个。老夏扔下遥控器,一个人去院子抽烟,一会儿听到老秦在屋子里喊,大壮!老夏愣了一下,听老秦接着喊,你爹在院里抽烟呢!老夏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回屋里,见老秦正打着电话。见老夏进屋,老秦把电话往他手里一塞,说,大壮的。
老夏接过电话。他的手抖得厉害。
那边说,爹。
老夏说,大壮……
声音也颤抖得厉害。
那边沉默。
老夏说,还好吧大壮?
那边说,有事吗?
老夏看向老秦。
老秦比画着,小声说,我打过去的。
老夏说,那个……我这不是马上过生日了吗,下周一……七十,老啦……七十算大寿吧?我无所谓,可咱紫草夼老辈儿就讲究,儿女都回来……
那边不说话。
那个……你妹、耀阳、小苹果,都回来……对了有个山西闺女过来画咱村海草房,也说给我过生日,还送了我两瓶汾酒和一袋小米……你胃还那样吧?靖海的梁大夫说,小米养胃……
那边不说话。
老夏擦一把汗。要是你有时间……我没时间。
哦,那算了。老夏急忙说,七十大寿不重要,就是一个平常日子……
那边说,来顾客了,我得忙了。哦。
电话挂断了。
老夏攥着电话,半天没回过神。
跟自己儿子客气个啥劲儿?老秦说,你就说,这几年你都没回来,这次你必须回来。
以后不准你碰我电话!为你好嘛。老秦夹菜。
别吃了!老夏抢过筷子,干活儿!
就干活儿。老夏将海草扎成一小捆一小捆,扔上房顶,老秦接过,解开,绣花般往窟窿里絮。窟窿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老夏坐到长凳上喝水,骑在屋脊上的老秦号起胶东大鼓《猪八戒拱地》:
大唐天子坐西京,宣来了三藏唐圣僧,唐三藏金殿上领圣旨,命他到西天去取经……
伴着“经”字,老秦身子一歪,从屋顶直直滚落。
8
这么多年,在大壮面前,老夏一直活得谨小慎微。大壮出院以后,又在家里养了三个多月。重回学校的他进了教室,基本就不再离开座位——他不想别人看到他走路的样子。为了尽量不去厕所,整整一天,哪怕再渴,他也很少喝水。拐杖就倚在课桌边,那是他的另一条腿。他盯着它,他知道他这一生,再不会离开它。半个月以后,大壮决定不再上学。老夏劝他说,再坚持半年就高考了,如果能考上……大壮用被子蒙住了头。自出院以后,他没跟老夏说过一句话,哪怕老夏低声下气,哪怕连水秀都求他跟爹说句话,就算点点头也行。除夕那天,大壮喝了很多酒,对水秀说他要出去打工。老夏说,你这么小,腿还这样……在家吧,哪怕待一辈子,爹也养着你。大壮不看老夏,对水秀说,他已经问好了,那边的电子厂招工。老夏忙看一眼海霞,海霞说,哥,你走了,我就没有伴儿了。那时海霞正读初中,偏科偏得厉害。大壮给自己倒酒,说,初三就走。水秀抢过酒杯,就哭了。一朵烟花突然在结满冰花的窗玻璃上绽放。那朵烟花,于是变得很冷。
大壮离开那天,水秀差点儿给他跪下。老夏坐在院里抽烟,一声不吭。金婆听说大壮要走,也赶来劝他。水秀说大壮,妈会想死你的。大壮就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了三圈。他说,你觉得我在村里这样走好看吗?你觉得我在学校这样走好看吗?你觉得我在小燕面前这样走好看吗?金婆说,出去,你不也是这样走吗?大壮说,我就说是天生的。大壮走出院子,只提了一个很小的布包。那天老夏最终没去送他。水秀慌慌张张给大壮收拾了些东西,让海霞赶去车站,送他去县城。回来后海霞对老夏说,是个一百多人的福利厂,本来要看残疾证的,老板挺好,没硬要。
水秀跟大壮说过残疾证的事情,大壮死活不肯办。似乎不办那个证,他就不是残疾人了。后来老夏想,多年过去,大壮之所以仍不肯原谅自己,除了他让他变残疾,关键因为那句话。那时大壮刚刚出院,老夏与老秦在院子里喝酒,喝多了,老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说,要是二壮的父母找来的话,我咋跟人家说啊!他抱着凳子哭,哭了一会儿,又抱着树哭,又哭了一会儿,说,大东啊,有时我竟然想,倒不如淹死的是大壮。恰好大壮从屋里出来,听到这句话,愣在院里半天。老秦忙说,你爹喝多了,都是鸡屁股里冒出来的话,你别信。大壮回屋,老秦狠踹老夏两脚。老夏回过神,跟进屋,对大壮说,我就是打个比方。大壮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墙上的一团污渍。那污渍就像一个负重的少年,却歪着一条腿。
整整一年大壮没有回来。水秀和海霞去看他,说他独自在外面租房住,屋子里全都是书。老夏说,大壮喜欢读书了?海霞说都是武侠小说,打发时间的。老夏有些心疼,想去看看他,甚至买好车票,可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弃。过年时大壮回来一趟,却只在家待了两个晚上。虽然他始终没跟老夏说一句话,但老夏还是挺高兴,觉得他能回来,别管为水秀还是为海霞,说明心里还有这个家。至于他们父子之间,日子还很长,可以慢慢缓和。
夏天的时候,水秀查出乳腺癌,先是切掉一个乳房,一年以后又切掉另一个乳房。水秀认为切掉两个乳房就能活下去,然而她还是死去了。水秀死去那天,大壮哭得撕心裂肺。也许在他心里,他已成为孤儿。水秀被葬在后山,与二壮挨得很近。他们是一家人。他们不是一家人。他们是一家人。
日子很长,日子很短,几年过去,十几年过去,大壮与老夏的关系,仍然像冰一样冷。大壮从电子厂辞职,去夜市摆小摊卖鞋袜,后来又租了个门面,再后来,他买下那个门面,吃住都在里面,就算在城市扎下了根。妻子是他的顾客,去了几次,熟识了,恋爱,结婚,生子,日子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儿媳小名叫海棠,老夏念叨着,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哪!别人说海棠跟海有什么关系?老夏说废话!海棠海棠嘛!当然有关系!咋不叫山棠?牵强得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婚礼是在紫草夼村举办的,老夏租了最贵的轿车,置办了最贵的酒席,请了最贵的戏班子,鞭炮摆满村里街道,响了整整一个上午。那天,宾客散尽,老夏独自躲进屋子,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哭了又笑……那时他以为他与大壮的关系因了婚礼会变得缓和,甚至会变得像普通人家那样正常,可很快他就发现,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婚后大壮仍然很少回来,很少打电话,偶尔打一次,也不说话,只把电话塞给小樱桃,让小樱桃跟爷爷聊。待聊完了,接过电话,说,挂了,爹。就把电话挂了。即使这样,老夏也挺开心。起码比以前好很多,起码他还知道老夏惦念着小樱桃。小樱桃的脸蛋肉乎乎的,总是把“飞机”说成“灰机”,把“爷爷”喊成“衣衣”。
以为大壮的生活就这样了,岂料几年前,他却突然与海棠离婚。问他原因,只说过够了。后来有次与小樱桃聊天,小樱桃说漏了嘴,老夏才知道,这几年,大壮没少与海棠吵嘴。吵嘴的起因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后却都落脚在大壮没本事赚钱上。后来大壮怀疑海棠出轨,问她,她承认得痛快,两人就离了。本来海棠是过错方,小樱桃理应判给大壮,但因大壮残疾,生活不便并且经济拮据,小樱桃就归了海棠。
离婚了,就没有家了。没了小樱桃,就一无所有了。愧疚与悔恨,每天将老夏纠缠。其实老夏早做好这辈子不被大壮原谅的打算,尽管有时心存侥幸,然而那朵小火苗很快就会被大壮的一句话浇灭。那么,不原谅就不原谅吧,老夏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老秦从房顶滚下来的时候,老夏正想着大壮和小樱桃,想着他即将到来的七十大寿。突然身边人影一闪,紧接着一声闷响,扭头看,老秦已经直挺挺躺在地上。老夏喊,大东!老秦一动不动。老夏再喊,大东!大东!老秦仍然一动不动。那个瞬间老夏想,老秦肯定死了。
9
老夏对小安说,他与山西还是有些缘分的。渔业公司刚走下坡路那几年,他给公司跑业务,去山西送干贝,进一家小饭店,要一份炖排骨。老板劝他说,一个人吃不完。老夏想:笑话,堂堂一个山东大汉,区区一份炖排骨,吃不完?结果排骨上来,满满一大盆,一顿饭吃罢,还剩大半盆。老板说反正你还得在这里办事,我给你放冰箱里,明天你再来接着吃。结果老夏在那里住了三天,才把那份排骨吃完。小安说去山西你该尝尝过油肉和糖醋鲤鱼。说话间,小安正在做过油肉。是给老秦准备的,老秦躺在崖头医院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老秦的腿被摔断了。救护车还没有来,他就醒过来,说脑袋嗡嗡的,就像一只蜜蜂在围着他转。他说刚才他看见桃红了,桃红穿着蓝底白花的碎花长裙,正站在草地里冲他笑。他嫌老夏这么早将他扰醒,他说至少得给他与桃红一杯茶的时间。然后他发现起不来了。去医院检查,一条腿骨折。老秦嚷着要回家,说还要陪老夏过生日,说现在只剩他能陪老夏过生日了。医生说,如果你不想这条腿彻底废掉,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
老秦告诉老夏,从屋顶滚落的瞬间,他以为自己肯定要嗝儿屁了。
你怕死吗?老夏问他。
怕不怕不都得有那一天?你怕不怕?
怕。老秦说,人哪有不怕死的?特别是像咱们上了年纪的……
大东,你说,人为什么都怕死?
因为死了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了。老秦说,既不能再知道世间的事,世间的人也再不能知道你的事。还有,世间的人,再怎么想你,也见不到你了……
就是放不下。
放不下。没有人能真正放得下……和尚也不能……神仙也不能。老秦说,就说我,没父母没兄弟没姐妹,没老婆没孩子,狗都没养一条,但也放不下……你肯定想我放不下桃红,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放不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爱这热气腾腾的人间。是吧?放不下的是人间……不管热气腾腾还是零下三十七度,都放不下。因为放不下,就怕……
还有痛苦。死亡前要经历的痛苦。老夏说,所以有时挺羡慕那些睡着觉突然去世的人,不害怕,也没有痛苦……
老秦和老夏,都不吱声了。后来老夏要出去抽烟,却找不到打火机。去医院门前的商店买,见商店里除了烟酒糖茶和营养品,还挤满花圈和寿衣。风吹来,花圈上的纸花“哗唰唰”响。
下半夜,老夏躺在空闲的病床上,翻来覆去。老秦抱歉地说不但房子没修完,还被囚进医院,不能陪他过生日了。老夏说,腿重要还是生日重要?老秦想了想,说,生日重要。总之老夏生日那天,老秦肯定出不了院。不但出不了院,以后几天里,老夏还得时不时过来陪他,下下象棋,或者扯两句闲篇。让老秦难以忍受的除了只能躺在病床上,还有贵得让他咬牙切齿却难以下咽的病号饭。于是小安跟老夏商量,这两天她可以每天给老秦送两顿饭。饭是小安亲手做的,她用起农村的柴火灶和大铁锅,似乎并不生疏。
吃饭的时候,小安问老夏房子怎么办,老夏说,只能找人修了。小安说她能爬高,要不让她试试。老夏说你以为修房顶就像贴窗纸?小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以为能爬高就行。
老夏终究还是没舍得请人。从崖头回来,他坐在院子里想了一会儿,决定自己动手。小安有些担心,老夏说剩下不多,他小心点儿就没事。于是,小安在下面递海草,老夏战战兢兢地当了一回苫匠。他趴在房顶,打量着静谧的村子,他闻到愈来愈强烈的咸腥气息。
似乎修房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难,黄昏时分,一切妥当。他说房子不住人,他和老秦还能将就,要是住人的话,他们连房都不敢上。小安说,叔您快下来吧!老夏检查一番整个下午的劳动成果,说,唬一下人,没问题!
窟窿补好了,老夏在上面加罩了渔网,又用石头坠紧。他说修好的房顶必须罩一张结实的网,这样风雨再大都不怕。刚修好的地方与周围颜色不一致,突兀扎眼。老夏说,风吹日晒的,用不了多久,就全都一个模样了。
这句话,老夏经常对老秦说。他指的是年轻人。他还是年轻人的时候,看不惯父辈这里,看不惯父辈那里,他以为他今后的生活,会与父辈们有天壤之别。然而当他慢慢老去,他发现自己完全重复了父辈的生命——不仅相貌越来越像,习惯越来越像,对生活的喜好、态度、观点,都越来越像。后辈与父辈,不管闷在乡野还是行遍天下,不管一穷二白还是腰缠万贯,不管经历了如何不同的生活,本质上,其实没什么不同。
老夏烧火,小安做饭,仍然是山西菜,小安说老夏与老秦肯定都会喜欢。突然老夏说他想起一件事——几年前,有个女人去成山头看天鹅,在他家租住过一段时间。女人也是山西人,戴无框眼镜,说普通话,留很长的大波浪。每天女人都要出去,去海边,去山林,或者在村里和附近闲逛。女人叫袁玫,或者袁梅、袁媚、袁美……老夏没听确切。他只觉得女人好像有心事,有那么两次,在夜里,他似乎听到女人在屋子里低泣。对了,她好像没去成山头看过天鹅。老夏对小安说,反正我觉得她没去过。
饭做好,小安说先给老秦送去,老夏说咱俩先吃,让那老家伙饿一会儿!两人坐在炕沿吃饭,小安接了一个电话。她告诉老夏,杂志社在催她回去。
我怎么觉得除了我和老秦,全世界都火烧火燎的?老夏说,把日子过温稳不好吗?
为了生活。小安说,谁过得都不容易。老夏吃饭,不说话。
您是明天生日吧?小安说,其实我想等您过完生日再走。
小安盯着墙上的一张照片。老夏、水秀、大壮、二壮和海霞站在海边,他们身后,刚收割上来的海带在木船上垛成一座座小山。那年大壮十七岁,二壮喜欢上文学,大壮跑起来就像一阵风。那个夏天让人恐惧、悲伤和绝望,然而那张照片,凝固了二壮最后的模样,也定格了一家人最后的幸福时光。老夏以为小安会问些什么,可她什么也没有问。
夜里小安送给老夏一幅画。是他说的最好的那张,绿林掩映中,海草房连成了片。小安说留给老夏作个纪念,老夏于是将那幅画,恭恭敬敬地挂到全家福旁边。
临睡前,起了风,老夏不放心刚修好的房子,去看,屋顶稳若磐石。老夏往回走,似乎看到小安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走近看,又什么也看不到。夜色厚重结实,风一点点大起来,老夏闻到浓重的咸腥气息中,竟夹缠了渔歌号子与远处山野的花香。
10
早晨老夏被喜鹊扰醒。往外看,风已经停了,两只喜鹊挤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休。去院子,见小安的门敞着,屋子里空空荡荡。她早已离开,正在赶往另一条路的路上。
老夏又去看了房子。不过一夜,修补的部分似乎与整个房顶融为一体,不仔细看,竟然很难发现。老夏坐在院子里抽烟,两只刺猬从他面前从容走过。
一锅长寿面,老夏煮了很长时间。他将面盛出三碗,他一碗,水秀一碗,二壮一碗。他吃出很大的声音,这让家里显得更加安静和空旷。他将剩下的面盛进铝盆,给老秦送去。老秦吃着面,说,他们真没有一个回来?老夏不语。老秦说,你也别难受。你好歹还有个盼头,我呢,到死也是孤家寡人……我说你怎么不给我捎头蒜?
老秦一直未娶。年轻时相了几个对象,说他不动心,统统没了下文。媒婆说什么动不动心的,两人搭伙过日子,男外女内,传宗接代,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你还真信电视上演的那些?老秦说,信。老秦对老夏说,桃红就让他动心。什么叫动心?见了面,啥都不敢说,啥都不敢干;夜里想她时,啥都敢说,啥都敢干。这就叫动心,就叫爱情。
所以老夏一直认为老秦不肯搬离村子,是因为在等桃红。老秦说,扯淡!就算真等来又能怎样?咱俩都七十了,桃红都七十四五啦!
七十四五岁的女人,早已成为老人,何况,也许,曾经水光溜滑的桃红,早已经过世。
我要是搬走了,村里就剩你了,连个说话的都没有。生病了,连个喊医生的都没有。你说我能走吗?
就为这?
你觉得不够?老夏无言以对。
老夏告诉老秦房顶修好了,拿照片给他看,老秦大为赞叹。他说你有这手艺还折腾我?老夏说如果你不摔下来,我连梯子都不敢上。又说,我晚上不过来了,你自己对付点儿病号饭。老秦说,医生不让我喝酒,还不让我吃点儿好的?老夏说一天两趟,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我老了。他看向窗外,两朵柳絮扑上窗户。
老秦将半盆面吃干净,再次抱怨老夏没给带头蒜。老夏要去走廊抽烟,老秦说他也要来一炮,老夏说医生看你抽烟能把你的皮剥了,老秦说你扶我去厕所抽,老夏没理他,独自去走廊,一炮烟抽完,回来,闻屋里有烟味,一问,老秦小声说,他趴窗台上抽的。问他哪儿弄的烟,他说口袋缝里刮的末末;问他哪儿弄的纸,他说撕了一张检查报告;问他哪儿弄的火,他说钻木取火。他当然不可能钻木取火,打火机是上次老夏掉到病床上被他偷捡起来的。
老夏陪老秦下了两盘象棋,老夏全军覆没。老秦说,你咋心不在焉的?因为没人陪你过生日?老夏说,我多大了还用人陪?有你这个老家伙挂念着我,就挺知足啦。老秦轻叹一声,掏出二十块钱,说,明天水秀的祭日吧?你要是给她上坟,帮我压刀纸。老夏说,这行。又说,清明你不是去过了吗?还给二壮上了祭品。
我没去啊!老秦说。
老夏看着老秦。
那天我不舒服,加上政府不让烧纸,就没去。老秦说,本想等水秀的祭日一起,哪知腿又这样了……怎么了?
老夏想起二壮坟前的黄纸与菊花,又想起几年前,女人来到村子的时候,二壮的坟前,也曾多出黄纸和菊花。
老夏突然感觉,小安与女人,长得挺像。
没人陪,生日也是要过的。老夏炒了一盘花生米,拌了一个白菜心,又切了半根火腿。他把火腿分盛两个盘子,这样正好凑成四个菜。他找出上次喝剩的半瓶烟台古酿,给自己倒上一杯。两只喜鹊又飞过来,挤上枝头,无所事事地叫。
老夏喝一口酒,再喝一口酒。老夏喝一杯酒,再喝一杯酒。老夏的脸很快变红,表情一会儿紧,一会儿松。他看着手里的酒杯,摇摇头,说,我为什么不走?我要是走了,二壮的家人找到这里怎么办?我得给他们一个交代啊!老夏抹一把鼻涕,他在酒杯里看到深不可测的大海、狂风、落到水里的老秦、巨浪、浮在水面的海草、垃圾、长满牡蛎的礁石、浪花上滑翔的燕鱼、捏着拳头的婴儿二壮、躺在院子里呻吟的大壮、蹒跚学步的海霞、切去两个乳房的水秀、挤在枝头的喜鹊、慢悠悠散步的刺猬、厚实的海草房顶、夕阳、绿树、炊烟、归来的渔人和农人、在他面前跑来跑去的小苹果、坐在他的腿上撒娇的小樱桃……他擦一把眼,他果真看到小樱桃了。十六岁的小樱桃背一个双肩包,走进院子。他再擦一把眼,小樱桃来到他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老夏看着她。
给您过生日啊!小樱桃说,您已经喝上了?
怎么不打个电话?
打了啊,您一直没接。
你……一个人来的?老夏看向门口。
跟我爸说了,我估计他会来,我喊他的事,他从没有不答应的……我从我妈那里直接过来的……
你爸说……要来?
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小樱桃扶起老夏,爷爷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老夏随小樱桃进屋。他从冰箱里翻出大虾、海螺肉、红加吉、红脸鲳、鲈鱼、黑鱼、火腿……小樱桃说,这么多,吃不完。再说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解冻。
老夏拿出两瓶汾酒,又把鱼泡进菜盆,端到院子里。他站在梧桐树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圆瞪双目,冲天空高声嘶喊:开——整——
震得屋顶上的海草“哗零零”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