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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柯种藕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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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长江日报 | 叶梅  2024年06月10日10:18

叶梅,中国散文学会会长,生态环境部特邀观察员。近年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大对撞》《粲然》、小说集《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生态散文集《根河之恋》《福道》《江河之间》,长篇人物传记《梦西厢——王实甫传》、儿童长篇小说《北斗牵着我的手》等。有多部作品获奖、或翻译成英、法、日、韩、蒙古、阿拉伯、印地语、保加利亚、俄罗斯等文字。

2024年初春非同寻常,一团团棉絮似的灰暗云层聚集着裹缠着,没边没沿。开始以为会有一场大雪,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极为少见的冻雨。一粒粒坚硬的雨珠从天降落,打落在地又很快凝结成片,覆盖了江汉平原的大地。

与土地打了几十年交道的水生蔬菜专家老柯,眼睁睁地看着冻结的土地,心急如焚,他连续几天睡不着觉,火从心底冒出来,眼睛发红、嘴角生疮,他真想将这把火捧到田里去,化开那些严实的冰块,那里是他和同事们多年精心培育的水生蔬菜种质资源圃,有许多在他看来无比珍贵的种子、胚苗。

老柯叫柯卫东,1963年生人,清瘦劲朗,走起路来步伐矫健,仍带着年轻时的活力。他1984年从华中农学院毕业来到武汉市农业科学院蔬菜研究所,师从我国著名蔬菜研究专家孔庆东先生,从事水生蔬菜资源与育种研究,已经整整40年了。

在全国水生蔬菜领域里,低调谦虚的柯卫东曾担任农业农村部公益性行业科技水生蔬菜项目、科技部“十二五”科技支撑计划水生蔬菜项目首席科学家,“十三五”农业农村部特色蔬菜产业技术体系品种改良研究室主任、莲藕品种改良岗位科学家,取得了一系列科研成果。2023年5月,柯卫东当选中宣部、中国科协、科技部等部门发布的全国“最美科技工作者”。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说,真没想到。

1

老柯自己没想到,但大地已经记录了他辛勤的足迹。

湖北享有“千湖之省”的美誉,江汉平原上的湖泊就像撒落在大地上的一颗颗珍珠,“洪湖水呀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四处野鸭和莲藕,秋收满畈稻谷香”,湖水荡漾,莲花开放,是人们常见的美景。但只有农科院的科研人员知道,水生蔬菜资源曾经存在的种种危机。

顾名思义,水生蔬菜即为生长在水环境中的作物,比如莲藕、茭白、芋、荸荠、菱等,这些水灵灵的植物是我国在世界上独具特色的传统蔬菜,千百年来为人们所喜爱。但这些看起来可爱,吃起来爽口的水生蔬菜生长起来却并不容易,且多为无性繁殖作物。40年前,国内只有极少数高校和科研单位从事相关研究,水生蔬菜种质资源也未曾被系统收集,以致许多优异的地方品种和野生资源濒临灭绝。柯卫东就是这时踏进水生蔬菜研究所大门的。

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也都是踏踏实实的科研工作者,并不娇惯孩子,柯卫东从小跟随父母在山野里钻进钻出,晒出一身黝黑的皮肤。虽然如此,到了蔬菜研究所他仍然难免惊讶,这里没有想象中的试验室、办公楼,有的只是泥泞小道、蚊蝇飞舞的沼泽,而且报到第一天,孔老就让柯卫东到蔬菜园去,听从一位种菜龙师傅的调遣。龙师傅其实也是一位科研人员,但看上去就是一位两脚踩泥,样样活计拿得起的老农,见面就问他:“你知道什么叫田,什么叫地吗?”21岁的柯卫东不知该怎么回答,龙师傅说,“有水的叫田,无水的叫地。田和地都可以种菜、种粮食,人都离不了。”

水生蔬菜研究所就是跟“田”打交道。

柯卫东学着龙师傅的样子,赤脚踏进田里,踩出一身泥,渐渐地,觉得眼前的大田跟自己越来越亲昵。你看只要播下种子或栽下小苗,土地就会毫不吝啬、源源不断地供养乳汁,让其生长;对大自然所有的生物而言,天空好比父亲,大地则是母亲,农业科研是与土地和农作物打交道,也就是跟大地母亲和她的孩子们打交道,这是一项多么了不起又多么有趣的职业啊。

武汉市农科院水生蔬菜研究起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创所元老之一的孔庆东对这个满脸稚气但有着清澈目光的年轻人寄予厚望,那时恰逢湖北莲藕腐败病大发生,孔先生决定成立莲藕组,开展莲藕育种及栽培研究,柯卫东很快成为莲藕组的骨干。他跟随在孔先生身后,眼见70多岁的孔先生亲力亲为,到野外收集水生蔬菜资源,也是一身水,两脚泥,心中暗暗感动,更重要的是,他逐渐意识到,保护包括莲藕在内的水生蔬菜的物种资源时不我待。

农业现代化,种子是基础。种子是农业的“芯片”,而农作物种质资源则是“芯片”中的“芯片”。作物种质资源是种业安全的基础性资源,是生命科学原始创新及生物产业的物质基础;一个国家拥有作物种质资源的数量和质量,及对其了解的程度,是衡量一个国家农业科学和育种水平的重要标志。

这个春天,我从北京去到武汉郑店,在水生蔬菜研究所的田间,见到了柯卫东,话题自然由远而近地围绕着水生蔬菜。他满脸严肃,说有学者估计,现在世界上的生物物种正以惊人的速度走向濒危甚至灭绝,而农作物栽培品种也正在递减,消失的农作物基因资源或许永远无法找回。

要知道稀有特异种质对育种成效具有决定性作用,回顾20世纪,农业品种的每一次重大突破,无一不是得益于关键性种质资源的保护、发掘创新与利用。

所以,农科院目前所做的包括水生蔬菜种质资源圃的建立和保护,极为重要。

他还告诉我,近百年来,全球建立了各类物种保存库、种质圃,在中国,新的国家作物种质库已于2021年建成运行,是全球单体最大最先进的国家级作物种质库,容量为150万份,将满足未来50年5000个物种的种质保存,被誉为种子的“诺亚方舟”。在湖北武汉,先后建立了国家油料作物种质资源中期库、国家野生花生种质资源圃、国家猕猴桃种质资源圃、国家砂梨种质资源圃,由武汉市农业科学院承担的国家水生蔬菜种质资源圃也是其中之一。

武汉水生蔬菜资源圃收集保存了国内外莲、茭白、芋、菱、荸荠、蕹菜、慈姑、水芹、芡实、豆瓣菜、莼菜、蒲菜等12类水生蔬菜种质资源3000余份,含10科13属32种2变种,是目前世界上保存水生蔬菜种类、资源数量、生态型和类型最丰富的资源圃。挽救了一大批濒临灭绝的水生蔬菜种质资源。

这些资源,都是多年来柯卫东领着团队四处收集得来的。

那些稀有的野生水生蔬菜品种都长在野外,甚至是人迹罕至的深山、林草茂密的河溪之畔,要去到那些地方,得乘火车、坐长途客车,然后爬坡下坎行走数十里,还得携带沉重的照相机、GPS、钢卷尺、塑料标签、原始记录卡、测高表、种子袋、工兵铲,以及必要的生活用品及常用药品。

每一次采集都似乎是一次野外冒险,不仅辛苦负重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有时候还会遇到防不胜防的伤害,草丛中突然钻出的毒蛇猛兽,湖区隐藏的血吸虫,都让他们不得不格外小心,但明知有险,偏向险行。数十年来,柯卫东就是这样带着同事们一次次背着行囊走入山野或湖泊之间,经历千辛万苦将寻觅得来的宝贝一件件请进水生蔬菜研究所的资源圃,如同梁山好汉排座次似的,给它们编号落座,让它们从此得到研究所全体人员的精心呵护。

2

从天而降的冻雨让柯卫东十分警惕。

他平素不止一次对所里人强调,资源保存的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问题。一旦资源混杂或丢失,几十年的工夫就白费了,说严重一点将会造成国家资源不可弥补的损失。我们要对资源的保存有一种“时时放心不下”的责任感。

在春夏高温季节、突发大雨,冬季大雪的天气让柯卫东经常会睡不着觉,半夜惊醒,这已经是他的职业病了。或许是因为睡眠不深的原因,柯卫东很早头发就花白了。多年来,他养成一个习惯,一些重要的事情和细节怕忘记,会提前记在工作日志上,久而久之,已经记过几十本了。

眼下使用的是一个黑色的大16K笔记本,采访他时,我发现老柯就将本子放在随身挎包里,便问能不能让我看一看?他略加思索后,笑着说:“不好意思,太潦草了,你不见得看得清。”老柯的眼神和笑容明澈单纯,总带着一股孩子气,并不设防。

于是我试着坚持了一下,他便从挎包里拿了出来。这本是从去年夏天开始使用的,封面上印着“工作日志、武汉农业科学院”的字样,扉页上印着:“热爱农业,潜心科研,扎根沃土,甘于奉献”,已经密密麻麻地写了大半本,横的、竖的、大字、小字,不拘一格,划圈标号,字迹龙飞凤舞,确实如他所说,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清。

冻雨来过两回,一回延续好些天,老柯的工作日志上增添了好些个惊叹号。

我们要做种质资源的“诺亚方舟”!

覆盖薄膜,防止冻伤!

清理田沟,做到明水能排、雨住田干、沟无积水!

低洼田块,开挖“田”字或“井”字沟,以免积水浸泡……

那些日子里,水生蔬菜研究所接任柯卫东的两位主任,也是他的学生和得力助手朱红莲和匡晶,以及一些年轻科研人员都会不时收到柯卫东的短信:“预警!暴雨雷电即将到……”“预警齐发!雷暴大雨+8级大风来袭”“要到现场看看”……在他的不断提醒下,水生蔬菜研究所对种质资源的保护更是加强了一系列措施。

正月初十那天在郑店,老柯忙得不可开交,主任朱红莲带我也去现场看看。地面还结着冰,快言快语的朱红莲一路说“小心脚下”。道旁立着醒目的提示牌:“国家水生蔬菜种质资源圃(武汉)”。打开锁着的铁栅栏,只见棋盘格式的水池——即可栽种莲藕和其他水生蔬菜的水田,从跟前一直延伸到远处,带着冰碴的水面倒映着日光,明晃晃的。每一格里都是一个独有的品种,朱红莲说:“我们叫它资源。”

哦,看上去平常的水田里却是深藏着珍稀。

这些“资源”在科研工作者的每日陪伴下,悄然生长。让人震撼又感到奇特的是,在那平静的格子水田旁,还排列着一行行“陶缸大阵”,几千口赭石色的陶缸,列队如雄壮的士兵,在冰雪中站立着。每一口缸里也藏有一种“资源”,是水田里那些“资源”的“复份”,也就是说,为保护资源,科研人员力争做到万无一失。有的缸被稻草捆扎,有的缸被白色的薄膜包裹,又像一个个胖嘟嘟的雪娃娃,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初春,它们安然无恙。

柯卫东和他的同事们以“时时放心不下”的责任感,使得“资源”们度过了这个异常天气的冻春。

过了3月,郑店的资源圃里响起了一阵阵笑声,柯卫东穿着一件灰蓝条格的毛衣,外套一件灰色夹克就下了田,他一年四季就那么几套衣服,这个冬春之时,也总是这么一身穿戴。他和一帮年轻人开始下田忙碌了,趁着天气暖和,要从格子水田里选种、鉴定、试验。农家的大田可以机耕、牛耕,而农科院这资源圃里的“小格子田”“大缸土”却没法施展,只能靠柯卫东和他的团队,用小锄头刨,甚至用手掰。

最费体力的,是给几千口大缸里的“资源”翻土,要将一口口沉甸甸的大缸翻转,倒出“种质”和泥土,然后疏松、检验。倒一口大缸需要四个壮劳力,他们身穿齐大腿的深胶靴,站在缸的四周,一人抬脚勾住缸沿用力往下一踩,旁边三人则朝他的方向使劲一推,大缸里的水和土就“轰”地倒了出来。接下来,老柯和科研人员要对这一堆堆泥土里的藕、芋头、蒲菜等“资源”,一个个检验、鉴定,进行莲藕等作物资源调查和试验数据采集。今年又新增了3000口资源保存缸,工作量也相应增加。

还有那块大约种了800份芋资源的地,要挖出来重新换地种植,对每一份资源都要进行性状调查。芋头每年都要换地,其他作物则3—5年换一次,挂牌移栽中不能出任何差错。

如同农人的春耕,每年如此,每天从早到晚都泡在了田里和试验室里,这是他们最累但也是最快乐的时光。

3

路上虽然结着冰,开车都有些打滑,但这个春天仍然有人络绎不绝地到郑店来找老柯,他们操着各地的乡音,都是来请老柯帮忙选种的,除了说种藕,也拉家常。

郑店隶属武汉市江夏区,这里沃野田畦,兼有湖泊池塘,养得鱼肥虾跳,十里荷香。武汉市农科院的水生蔬菜研究所多年前从城区搬到郑店,蔬菜所为大家安排了临时宿舍。老柯的房间里很简陋,墙角堆放着一摞敞开的纸箱,上边斜放着一顶草帽,里边放着大包小包的种子,与其说是宿舍,倒像是库房。但也能看出老柯的小情趣,窗台上摆放了三个小而圆的草团,柜子顶上立着一个暗黑的雕塑似的物件,一问却是鸟儿、蜜蜂废弃的鸟窝和蜂巢,桌上还摆放着一盆黄褐色干荷花一支莲蓬,都是老柯冬天从资源圃里捡回来的。

我看老柯在每包种子的纸袋上都写了标号,以及种子的名称:精心培育的鄂莲1号到14号,我国选育的首批藕带莲专用新品种白玉簪1-3号,还有江汉平原传统的老品种沔城莲藕、巴河藕、黄湾贡藕等。这些种子在所里的种子库已有储存,但老柯习惯自己也留有备份,每天不看见,心里就不踏实。

来郑店找老柯的总是会问:“柯工,您看今年我们那个地方种哪个品种?”

他们跟老柯相识已有多年,有的叫他柯老,有的叫柯工、柯老师,每个人与老柯的相识都有一段故事。

从小在武汉市新洲区一个乡村里长大的老熊,早年尝试过做小生意,开出租车,但都没能挣上钱,心里焦愁得很。有一天他漫无目的地开着出租车乱转时,打开车载收音机,偶然听到农科院有一位柯专家教农民种藕,不觉怦然心动。第二天他就开始四处打听农科院,直接找到郑店,找到了老柯,说:“教教我吧,我也想种藕。”

本打算只是试一试,没想到人家柯所长虽然是大科学家,却一点架子都没有,丝毫没有看不起他这位普通的农民,热心地接待了他,从此领着他这个种藕“小白”练了20多年的本事。在柯老师的指点下,有头脑、手脚勤快的老熊从出租车司机到莲藕种植个体户,再到莲藕合作社董事长,他栽种莲藕的面积逐渐达到2000多亩,每年产值达千万元,成为当地的致富带头人,还当选为区政协委员。

每到春天,老熊都会到郑店来请教。老柯也会去他栽种的藕田实地指导,多年来从未间断,他们一起观察藕的生长,讨论市场的反馈,然后确定来年的种植。采访老柯期间,我也随他们一起到了新洲涨渡湖,老熊的藕田一望无际,天气阴冷,但田里有人正在挖藕,田埂上有人在抬藕,把藕装上货车。看得出来,往车上排放那一节节带泥的鲜藕是个辛苦的技术活,但两位系着围裙、戴着袖套、脸蛋红扑扑的女子手段高超,一边说笑着,一边将一根根长而支楞的泥藕码得齐崭,就像一面不断加厚的墙。

涨渡湖挖出的鲜藕会运往全国各地,老熊说,眼前这车装得满满当当的藕便是运往广州的,当天发车,凌晨时分就会进到市场的地下车库,明天一早就上了市,保证南方的市民能吃到他们栽种的好味道。老熊站在田埂上,环指着四周的藕田说道:“我们种的藕都是柯老师他们培育的好品种,粉的煨汤,脆的凉拌、炒藕片……可以做出上百道菜。莲藕全身都是宝,藕带、莲米、藕粉,现在供不应求。”

在涨渡湖老熊的合作社里,靠着一面墙的玻璃柜摆满了金光闪闪的奖牌,墙上挂着一条横幅:技术培训“强脑袋”,产业发展“富口袋”。老熊当着我的面,紧紧握住老柯的手说,“这都是柯老师指导得来的。”

老熊已跟涨渡湖的乡亲们商量,信心十足地还要扩种1000亩藕。这意味着更多在外打工的乡亲将返回乡村,脚踩在家乡的土地上,依靠科技和勤劳创造财富。

在郑店,我还碰到了汉川来的老王,他也是来看望柯老师,并请教今年的“香粉”种植的。老王担任董事长的农业开发公司,可以支配的土地已达到了一万亩,藕田是其中的一部分。早些年他却是干屠宰这一行的,也是听说柯老师选育的藕有市场,才改了行。现在人称王总。王总请老柯在汉川建了专家站,田里若有了问题用不着发愁,随时可以把专家请到田头。料峭春寒时节,老王却红光满面的,说柯老师他们选育的藕,大大提高了产量,过去亩产藕2500斤,鄂莲5号上市之后,亩产量达到了4500斤。他扳着指头如数家珍,还有鄂莲6号皮色好看,鄂莲9号是“巨无霸”,都为早熟。还有一种晚熟的,叫“抱子”。

这些藕的品种名字听来很有趣,都是老柯和他的助手们取的。就跟新生儿取名一样,老柯给每一个新品种命名都很用心,也很兴奋,调动了从小爱读的中华诗词,以及牵动情感的联想。有一个在疫情期间研制培育出的新品种,老柯特地取名“大白”,一来这藕白如玉,二来更关情的是为了纪念抗疫期间的白衣天使。

老熊、老王这样的“藕朋友”,近处的、远方的,数不清。曾经有位研究油菜的科学家说一句话,柯卫东非常认同:农业科研就得围着农民转,围着土地转,围着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转。为了推广莲藕品种,他曾经在乡村一住就是几年,每天跟农民吃在一起,干在一起,不认识的人会以为他就是当地的农民,而熟悉他的人更是把他当作了自家人,叫他“草帽哥”。

4

这个春天的夜晚,老柯又再读了《哥德巴赫猜想》和《生物进化》,他认为做资源和育种工作,应该全面系统地了解生物进化、生命科学甚至社会科学的不同领域,从生命的早期起源到当今的生命多样性、DNA和基因组信息,从基本的生命之树构建到进化发育研究的成果,增加宏、微观不同层次对进化的认识和把握。

而面对我的采访,老柯几次说,“我们每天做的就是这些事,真没什么值得写的。”

他这话有一定道理,他和他的团队所做的科研的确是漫长而又单调的,几乎每天都做着下田、检验、选种等同样的事。说起来是创新,但周期长,出成果慢,育成一个受到市场欢迎的莲藕品种,至少要6-8年以上时间,也可谓“十年磨一剑”,在这个过程中,需要有足够的毅力耐得住寂寞。而且与此同时,成功的选育只是一部分,还会有很多项目耗费心血而最终却未能成功。

前几年,我曾因撰写“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建造始末”而采访到我国一批高能物理科学家,我发现柯卫东跟他们一样,都是最能耐得住寂寞、并能经受得住失败的人。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曾说:“科学家犯错和失败的次数比其他任何人都多,但他们从中获得的知识也是最多的。”这些年,老柯所获得的知识没有白费,他和他带领的团队不辞劳苦、不怕失败而成功培育了一系列莲藕的新品种。

香气扑鼻的排骨莲藕汤是湖北名菜,而老百姓希望煨汤的藕要“粉”,口感会更好;原本要到9月份以后荷香微散,粉质莲藕才能成熟,而为满足大众口味,老柯他们精挑细选地培育出了令人惊艳的莲藕“香粉”系列,不仅口感粉糯,并在其他季节也可产出,老百姓一年四季都能尝到“粉藕”汤的好味道了。

藕带爽脆甘甜,还可以加工成年轻人喜爱的小食品,十几年前,具有前瞻意识的老柯就带领团队开展“藕带莲”品种的选育,成功选育出优质高产白玉簪1—3号系列。近年随着藕带加工产业兴起,藕带需求量大增,受到人们喜爱的“白玉簪”也随之大面积推广。

四月将近时,老柯和团队人员在郑店田间选择各种类型的品种、品质和农艺性状鉴定评价中,发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单株,皮白、节长而匀称,而且放了3天后还粉质细腻,香而微甜。他在发给我的短信中写道:“众里寻他千百度,找他好久了。”

我注意到老柯将那藕称作“他”,仿佛那是一位久违的朋友。

我问,找到“他”之后,将会怎样呢?

老柯说,一是作为新品种直接应用,二是作为亲本,再由此选育更新品种及科研,“他”的特点还有待挖掘,现在只是种在6平方米的小池,还要请“他”在大池、大田及不同生态环境下生存,观察鉴定其性状表现,对“他”的外观、营养品质、优良性状的遗传规律也需进一步鉴定,还要通过杂交构建群体进行研究。

老柯再一次兴奋地说,这是我们找了多年,希望得到的资源。

武汉农科院蔬菜研究所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召开优异种质资源和新品种展示会,明媚的阳光下,郑店的田埂上点缀着野花,“莲优异资源和新品展示会”在漫天春光里如期举行,中国农科院、广西农科院、金华农科院等国内一些科研机构派来专家,与老柯他们进行一轮轮有益交流。全国种植大户及各地的反馈如潮而来。

其间有几件事特别引人关注:

一是送“莲花湖藕”回家。“莲花湖藕”是武汉蔡甸过去的老品种,如今,人们在勾起乡愁的同时也勾起对老味道的怀念,但“莲花湖藕”在当地早已无人种植。所幸的是老柯他们的资源圃存留着这个品种,此时如获至宝,引种回到蔡甸,牵动了许多人的心。

还有,送提纯复壮的“黄湾贡藕”回原产地种植。这也是个老品种,若干年来,藕节越长越小,味道也越来越淡,老柯他们把脉问诊,进行基因提纯复壮,再送回原地,预计明年就又有了人们期盼的原味。

这让我想起,在全国“最美科技工作者”的事迹一栏中,对柯卫东是这样介绍的:

“潜心研究莲藕等水生蔬菜资源及育种40载,收集保存种质资源3000余份,建成世界上最大的国家种质水生蔬菜种质基因库;发明试管藕诱导方法及微型种藕繁殖技术,莲藕每亩用种重量由250公斤降到25公斤,每亩节约种苗成本近千元;选育莲藕新品种近20个,全国种植覆盖率达85%以上,近10年累计推广面积4000万亩,取得社会经济效益2000亿元。显著提高了我国莲藕种植水平和生产效益,为我国莲藕等水生蔬菜产业发展、精准扶贫和乡村振兴作出重要贡献。”

4000万亩,2000亿元效益,惊人的数字。

那些数据是随着一节节藕的生长而增长的,是老柯和他的团队几十年在大地上播撒的种子和心血,大地母亲懂得,受到珍爱的植物也懂得,它们得意茁壮成长,从南到北,自由生长,以丰厚的果实来加以回报。

5

老柯的助手、学生有时会不客气地给他提个意见,说柯老,您的办公室脏乱差,尽是泥巴。

是啊,老柯每天都在田里泡着,哪能不带出两脚泥?格子水田里有了浮萍,老柯会蹲下身子,用手一把一把地捞;莲子成熟的季节,他会一遍遍地在田间梭巡,亲手拾起一粒粒掉落的莲子,为的是防止品种的混杂。

有次一不小心,他滑倒在稀泥田里,腰重重地磕在旁边的缸沿上,爬也爬不起来。他只好叫旁边的人:“来,拉老夫一把!”听他仍带着幽默,其实腰间却在剧痛,到医院一检查,肋骨竟然裂了好几根。团队所有的人都很心疼,至今念叨起来,还唏嘘不已。

老柯种藕,也种藕文化。

他常对他的学生说,自然科学需要人文科学的滋养,科技工作者除了要在本领域下一番苦功夫,还要对其他领域有所涉猎,如文学、哲学、科学史等。老柯休息时爱下围棋、打乒乓球、听音乐、看电影、读书,还爱读古诗词。他知道很多有关莲藕的传说。

老柯给我说起江汉平原上有名的巴河藕,曾得苏东坡的青睐,有诗为证:“巴河有藕天下奇,洁身方正举世稀;体长三尺无瑕疵,心多一窍有灵犀。神品有花难移种,灵根独恋故乡泥;七百年间为贡品,佳藕天成列御席。”

这些年,有好些高校要聘老柯为教授,也有好几家出版社约他撰写有关水生蔬菜的科技读物,他说行,但在人家一再催稿下却没有时间。

时间都去哪儿了?

他把时间都给了国家的“种质资源”,给了无数渴望帮助的农民兄弟。

他是一位真正把论文写在了大地上的科学家。

6

小满刚过,央视新闻播出一则“广西柳州,万亩春藕抢‘鲜’上市”,女主持人和一群藕农站在没过膝盖的水田里,身后是无边的绿荷,翠绿的荷叶密密匝匝的,像是铆足了劲儿。他们弯着腰从泥水里顺着藕带,轻轻地掏出一根根长有三节的嫩藕,这是过完春节栽种,经过六十多天的生长,便可以品尝到的可口鲜藕。藕农说越新鲜越抢手,错峰上市供不应求。

老柯看到了这则报道,不无骄傲地说,这正是他们选育的早熟鄂莲6号、9号。

六月到来了,“中熟”的鄂莲“香粉”“白玉簪”也都会相继问世,满塘荷花竞相绽放,“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李白的诗像是在为老柯他们点赞。

老柯说,欢迎你们到郑店来尝新藕,看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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