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西文学》2024年第5期|吴佳骏:肉体生长的地方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5期 | 吴佳骏  2024年06月11日08:08

生活实在是太沉寂了。

我得回去,我们都得回去。在无根的城市里待太久,唯有踏上返乡之路,我的心才是踏实的,肉体和灵魂也才能获得些许慰藉。虽然每年返乡,我的内心都在刮风、下雨和飘雪。

今天是2024年农历正月初一,连日的阴沉天气出现回暖迹象。山村公路两侧的土崖上,黄色和粉色的野花探出头,在东张西望。它们是在望春吗?我坐在车内默默地猜想。父母则坐在车的后排座上,不说话,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有我那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把归乡当成了郊游。这不怪他们,毕竟他俩都没有在这块土地上出生和成长。年龄又那么小,尚不知道生活之水的深浅。

按往年惯例,我们是会选择回乡过除夕的。只因腊月三十那天,我父亲的师娘去世了,我们得赶去吊唁。父亲在十多岁的时候,就拜在一位老中医门下学习岐黄之术。在那个艰苦岁月,他师父和师娘都待他不薄,有再造之恩。前几年,父亲的师父去世,他在其灵堂前长跪不起,悲痛欲绝。现在师娘也归西了,他不能不去吊唁。尽管,父亲已罹患阿尔茨海默病,记忆力严重衰退,还走丢过多次。可当他听闻师娘离世的消息,还是埋头哭了起来。有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会跟随人一辈子的。

我知道父亲心情不好,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前年十月份,我的奶奶去世,他同样遭受重击,彷徨无所依傍,常常躲到无人的地方落泪。我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心里十分难受。奶奶无疑是父亲精神上的一棵大树,现在这棵大树的根被斩断了,那种无助和空虚引发的阵痛,没有经历过失亲的人,无论如何是不能理解的。这之后没多久,父亲就因患病记不住事了。是上天垂怜他,替他在抹去痛苦的记忆吗?谁知道呢,人世间的许多事,都是没有答案的。

老实说,我们这次回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给奶奶上坟。我想在父亲还没有完全失忆的时候,多领他去看看奶奶。哪怕他只消去奶奶的坟前站上一会儿,也是好的。父亲需要这个仪式。身为他的儿子,我了解他。要是待哪天他连我也不认识了,我再领他去祭拜奶奶,我担心奶奶会在那边责骂我,怪我没有照顾好他的儿子。我即使给奶奶烧再多的纸钱,磕再多的响头,估计她也不会原谅我。

好一阵颠簸过后,车就要抵达老家。在经过一条废弃的水渠时,沉默着的母亲开口了。她招呼我停车,说:“既然路过你奶奶的坟地,不如先去给她把纸钱烧了再回家。”我们都点头应允。奶奶的坟就在水渠的背面。下了车,我们手提香烛、鞭炮和供果,朝奶奶的坟地走。两个孩子仍在嘻嘻哈哈,折断路边的芭茅穗子,相互打闹。那一瞬间,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也曾跟他们一样,充满了童真和天趣。我也曾折断过树枝或野花,拿在手里挥舞着,在朝霞或晚霞中奔跑。那时候,我缺衣少食,没有梦想,不懂得人生需要扬帆启航。也不会有人谆谆告诫我,不要输在起跑线上。任我是下河摸鱼虾还是上树掏鸟窝,只要我每天在太阳落山前回家,父母都是放心的。这种野蛮生长,极大地培养了我的独特个性和孤勇品质。以至于我踏上社会后,不管走到哪里,骨子里都难掩那股子野性。可见一个人的不合时宜,都是有原因的。你从小生活的环境,将影响你日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只可惜,从前那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曾经带给我欢乐和愁苦的故乡,我再也回不去了。

图片我在这座老屋里出生和长大。多年前,因修公路,老屋被拆,重新盖了新房

奶奶的坟堆上长了不少高粱,这让母亲大为惊讶。她清楚地记得,安葬奶奶时,我们是没有点种高粱的,只种了蚕豆和豌豆。母亲说,这属吉祥之兆,奶奶是想借此告诉她的后人,自己在那边过得很好。听母亲如此说,我们都倍感欣慰,虔诚地蹲下身子,替奶奶撕纸钱、摆供果、点香烛。唯独父亲傻傻地站在旁边,目光凝视着奶奶的坟头,好像在跟奶奶说心里话。斯情斯景,瞬间让我想起安葬奶奶的那天清晨。毛毛细雨在空中飘洒,喧天的锣鼓震彻山谷。帮忙抬棺和掩坟的人,以及老老少少的送葬人群,站满了坟前的草坪。父亲拿着“引路幡”,木木地伫立着,看上去不悲也不喜。而我的几个姑姑,一直在流泪,眼睛都哭肿了。直到抬棺人将奶奶的遗体送进棺木的那刻,父亲才如梦初醒般冲上去,试图抓住奶奶。旁侧的人赶紧制止他,他才没有猛扑。见父亲那样,我原本悲痛的心越加悲痛了。

母亲边烧纸嘴里边默念着什么,也可能是在祈祷。她和父亲一样,都是对奶奶有话说的人。我不想让他们沉浸在对奶奶的思念中,赶快叫两个孩子过来给他们的曾祖母作揖、磕头,还故意说些宽心的话,以分散父母的注意力。其实,不只是我的父母还没有从失去奶奶的悲痛中走出来,我的姑姑们依然如此。自奶奶亡故后,我经常在抖音上刷到我的三姑和四姑对奶奶表达哀悼的视频。特别是四姑,发了许多奶奶生前的照片,还配上悲情的歌曲,见之令人垂泪。大家心里都明白,不管是谁家,只要老人还健在,姊妹或兄弟们就会邀约,在逢年过节时去看望老人,聚一聚,聊聊天,共同维护着血缘亲情。一旦老人离世,彼此间的情分自然也就生疏了。有些相隔数年,都不会碰头打个照面。每个人都有一大堆不见面的理由,时间长了,也就跟陌生人无异。这便是中国家庭的普遍现状。当然也有例外,只是占的比例很小。就拿我的几个姑姑来说,奶奶活着时,她们每年春节都必定会来我们家拜年。可奶奶走后的当年春节,她们就没有一个人来我们家了。我知道她们都忙,既要照看孙子,又要干活养家。身为底层人,求生不易。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我的奶奶已不在人世了,有点“树倒猢狲散”的意味儿。有什么办法呢,人与人之间,不论是亲人还是朋友,没有哪种关系是稳固的、持久的。谁也别指望能与谁肝胆相照,不离不弃。亲情关系还好一点,你看现实生活中那些朋友关系,同事也罢,闺蜜也罢,哥们儿也罢,倘若离了利益这根绳索的捆绑,没有多少人能够相扶相携走到最后。

我曾有个忘年交,他喜欢写小说。我们隔三岔五都会相约碰面,论文学,谈心事,可谓无话不说。我原以为,能跟这样坦荡、耿介的兄长结义,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因此分外珍惜。谁知道,交往到后来,他时常将新写的小说拿给我看,请我提意见。我对朋友素来真诚,每次都有啥说啥,从不遮遮掩掩,欲说还休。他听后似乎也不气馁,还面带微笑地掏出纸笔来记录我说的意见,感谢的话说个不停。再后来,他可能觉得我是在装糊涂,干脆挑明了说,希望将他写的小说刊登在我编辑的刊物上。如果上不了我们的刊物,也希望能替他推荐到其他刊物发表。在友情的施压之下,我挑选了他写得较好的一篇小说,让其反复修改后,推荐到一家文学刊物发表了。那段时间,他都兴奋异常,见面就说:“老弟,谢谢你,我这辈子绑定你了。”我只能苦笑。尝到甜头后的他,挑灯夜战,写作越加勤奋。只要写出新作,就兴冲冲地传给我。他的意思,我懂。然而事实是,他的小说越写越糟糕,感觉不是用笔,而是用模具在生产。一段时间过去,他见自己的作品再也没能刊发出来,便怀疑我根本没有将他的小说推荐出去。为消除他的误解,我将好几家刊物的退稿邮件截图给他看。他看后仍是不悦,责怪我没有诚心帮忙。在他眼中,好似全国各地的文学期刊编辑都是没有原则和底线的,只要关系到位,混熟了作品就能遍地开花。他的态度和认知,令我后悔当初替他推荐作品发表。一次,他请我和另外几个朋友吃饭,或许是喝了点酒吧,他竟然当众大骂我不仁不义,在座的人无不愕然。从此以后,他便与我断绝了往来,留给我的只有痛。这便是友情,我相信此事绝非个例。

图片我在这所学堂里上到小学五年级。当时学堂只有一个老师,他既教我们知识,也教我们做人

扯远了,还是说回上坟的事。就在我们烧完纸,要转身离开时,身后突然有人说话:“你婆婆的坟风水好啊。”听声音,我就知道是根子大爷。他的家就挨着我奶奶的坟。我见他笑眯眯地走过来,赶紧迎上去,掏出烟来散。像他这样的人,我是得罪不起的。我奶奶的坟占用了他的“宅基地”。其实也不是他的宅基地,他原来的房屋在山脚下,公路修通后,为图出行方便,他便在公路附近的山丘旁修建了新房。这样一来,他就强行说新房周围的山地都是自己的宅基地。也没人对他的蛮横表示抗议,都是本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除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愿结仇。我奶奶离世时,唯独在他新房旁侧选中了坟穴。母亲深知,若不是自家的田地,要想在那里安葬老人是件麻烦的事情。那些天,根子大爷主动跑来担任“香灯师”。所谓“香灯师”,即是帮助道士做些烧纸、点香和放鞭炮等活计的人。千万别小看了这个差事,孝家是要按照每天两百元的标准开工钱的。如今,在乡村生活的人越来越少,若遇到某家操办丧事,几乎找不到帮忙的人。根子大爷是干这种事的老手,凡我们村有老人去世,都是他出任“香灯师”。他自己乐意,孝家也乐意。根子大爷有个小儿子,刚过弱冠之年,成天游手好闲,性格又古怪,动不动就要抡刀伤人,以致村里人都不敢招惹他。根子大爷每次去做“香灯师”,都要将儿子带上,目的是想让孝家将“扎灵房子”的事交给他儿子做。这样,他们父子俩又可以多挣几百块钱。当时,根子大爷也向我母亲提出过请求,让我们将奶奶的“灵房子”交由他儿子扎。母亲当即去跟道士商量,谁知道士也想独揽此活儿,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这可让我母亲为难了,搞不好自己就会成为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但我们心里都清楚,办丧事肯定是以道士的意见为主。要是得罪了道士,必定没有好果子吃。无需思忖,母亲只能委婉地将情况告知了根子大爷。根子大爷表面上装得很大度,心中却怏怏不乐。故当我们提出将奶奶的坟穴挖在他的“宅基地”上时,任凭我们是给他下跪,还是谦卑地说好话,他都态度坚决,死活不同意。结果还是母亲经验丰富,偷偷地塞给他一沓钞票,他才和颜悦色地答应了。

我历来对某些乡村风俗深恶痛绝,但我置身这样的生存环境中,根本无法挣脱。假如我们不按风俗替奶奶操办丧事,今后我父母就没法回村了。他们会被乡邻骂为不孝,会被人戳背脊骨和吐唾沫。随着时代的发展,现在的乡村也在发生变化,可许多根深蒂固的观念却依旧没变。不管你进城多少年,只要你的长辈还在乡下生活,或最终要送长辈落叶归根,你都得按照风俗行事。反之,你收获的必将是羞辱而非荣耀。纵使你再有权势、再有名望和地位,一旦违背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村民们就不会认可你,他们会从心里将你除名,视为忤逆之子。这不是愚昧与文明之间的博弈,也不是落后与进步之间的较量,而是对乡土社会结构和人伦秩序的维护,更是对传统文化和礼法制度的恪守。

近年来,经常有城里人将自己亡故的老人拉来村中安葬。要是以前,若死者不是本村人,是休想来村里入土的。村民都很团结,尤其是村中的长辈,严守着决不让外人来村入葬的规矩。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个规矩变了。只要死者的家属给钱,即使死者不是本村人,也可以拉来村中安葬。过去那些严守着规矩的老人们的后人都已进城谋生,不再关心村子里的事,也不大关心自己的父母。他们顶多在逢年过节时回家吃顿饭,就匆匆地跑了。老人们知道时代不同了,更知道钱的重要性。只要能挣钱,谁还愿意守着规矩呢?

据我所知,城里人来村中安葬一个老人,收费都在万元以上。有个别经济条件优渥的家庭,只要能为亡亲觅得一块风水宝地,他们甘愿多拿一万到两万块钱给村民。这与城里的公墓相比,已经算便宜了。位置稍微好点的公墓,一个墓坑差不多要卖十万元。故村民们只要听说有人要来村里入葬,他们都会流露出欣喜。尽管按户头平分下来,到他们手中的钱也没多少。但对于农民来说,小钱也是钱,有总比没有好。他们宁可得罪族人,也不愿得罪钱。在一个重利轻义的社会,没有人傻到会跟钱过不去。

这让我想起发生在几年前的一件事。村中修子大爷的大儿子病逝,跑去帮忙的人,个个都要求开工钱。若不开工钱,他们就袖手旁观。挑水要钱,切菜要钱,劈柴要钱,挖坟穴要钱,抬棺要钱……这让本就不富裕的修子大爷苦不堪言。但为让儿子顺利下葬,他也只能沮丧着脸答应。

修子大爷有三个子女,两男一女。死去的大儿子是个单身汉,生前在县城附近的一个手工作坊看管库房。他因强奸作坊老板的闺女,入狱八年。出狱后,落下满身疾病。他时常吐血,每次吐血都会晕厥。没多久,便归西了。他的二儿子,在十多年前入赘到另一个镇落户后,就跟他疏远了,几乎不见回来。他的女儿,比她两个哥哥的命运稍微好点,嫁给一个理发师。夫妻俩在县城买了个门面,靠开理发店维持生计。修子大爷操办完大儿子的丧事后不到一年时间,他的老伴不知是悲伤过度,还是绝望透顶,也病逝了。跟他大儿子去世时的情形一样,跑来帮忙的人同样向其索要工钱。若不给,大伙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把修子大爷气得周身发抖。

这就是如今的乡土社会。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过去无论谁家办红白喜事,全村男女都会跑来义务帮忙。没有人会开口要钱,即使主人开钱,也没有人会收。大家都说,乡里乡亲的,谈钱就见外了。那时候的人多淳朴啊,哪像如今,遍地都是势利之人。

最刺痛我心的事,是在给我奶奶办丧事时,华子大爷的举动。在我心里,华子大爷是村里最本分、最厚道、最仁义的人。他素来乐于助人,不图回报。从我记事起,他就没少帮我们家的忙。无论是插秧割麦、栽苕收豆,还是耕田翻地、修房造屋,华子大爷的身影都会出现在我们家。这让我一直对其心存感激。华子大爷只有一个儿子,是个江湖牙医。每逢赶集日,他便游走于各个乡镇,摆摊设点,替人安装假牙度日。华子大爷的儿媳妇是贵州人,在县城一家家政公司上班。

图片我从小在这条河流上往返。河对面的山坡上,坐落着我的家

我还在读初中时,他的儿子就将这个贵州女人领回了家。那些年,华子大爷的儿子儿媳经常吵架,闹得鸡犬不宁。他儿媳妇骂他儿子欺骗了她,将她哄到这个穷山恶水之地。女人每次破口大骂,华子大爷和他儿子都默不作声。等女人骂够了,怨气也就消了。后来,当他们有了孩子,女人似乎也认命了,不再大吵大骂,整天只顾埋头干活。遗憾的是,他们生的小儿子,先天小脑发育不全,走路歪歪倒倒,说话言辞不清。如今都成年了,行为举止却依然似幼儿。起初,华子大爷的儿子儿媳将其接到县城的出租屋,让他每天专门负责照顾自己的小孙子。一年之后,大概是他们觉得生活成本太高,索性让华子大爷将小孙子带回乡下生活。我每次回村都能看到华子大爷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小孙子,在乡村公路上散步。目睹他们爷孙俩相依为命的身影,我的心非常难受。

可就是这个诚实、善良的老人,那天在帮忙捆扎抬我奶奶遗体的竹架时,竟然也毫不客气地问我要工钱,这让我的心比平常看到他们爷孙俩散步的身影时还要难受。我理解华子大爷的生存处境,即使他不开口要工钱,我也不会亏待他。但他就是主动开口要钱了,他此举让我五味杂陈。我心里明白,在华子大爷向我开口要钱的那一瞬间,这个村庄留给我的最后一丝美好已荡然无存。

我该说什么好呢?我能指责华子大爷不对吗?能指责我的父老乡亲不义吗?永远不能。我在想,要是我跟他们一样生活在乡下,从来不曾离开过故土,说不定,我比他们还要变化得厉害呢。罢了罢了,任何对他人的道德指责,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一个人,要是没有生活在特定的环境,是不可能设身处地进行换位思考的。

我相信,我的乡邻们也不情愿自己变成这样。但若是不这样,他们又该怎么活呢?身为底层人,选择求生的空间原本就很狭窄。在严酷的生存面前,他们也只能随大流,不然就没法活。

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我们不会的,生活教我们会。这不,当我给奶奶上完坟,去往另一处祖坟祭祀时,恰好碰到修子大爷的女儿在给她母亲上坟。她母亲的坟旁,添了一座新坟。她不但在母亲坟前烧纸,同时还在新坟前烧纸,这让我纳闷。我试探着问:“这新坟里埋的谁?”修子大爷的女儿回答:“我父亲。”我一下子蒙了。继而问道:“你父亲什么时候走的,咋没听村里人说?”修子大爷的女儿沉默半晌,才告诉我实情。她说自她母亲去世后,她就将父亲接去县城生活了。进城后的修子大爷,成天神思恍惚,老念叨着回乡下。但她不放心父亲独自在乡下过日子,没同意他的请求。三个月前的一天早晨,她不见父亲起床,推门一看,修子大爷已经死在床上了。因有前面哥哥和母亲的遭遇,她料到若将父亲的遗体拉回老家办丧事,必定又没有帮忙的人。为省事,她直接将修子大爷火化后,悄悄地将其骨灰抱回老家入土了。她说,自己是嫁出去的女子,平常跟村中人没什么交情,也没人愿意帮她安葬父亲,她如此选择无疑是最明智的。她还说,照她的想法,根本不想将父亲抱回老家安葬,只因父亲生前多次向她表示,希望自己死后能挨着老伴儿的坟下葬,为满足父亲遗愿,她才将其送回故土的。

我听她如此说,心中更是无比凄凉。晚上,我一宿没睡着觉。躺在老家的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我好想痛哭一场。最近五年,我熟识的村中长辈,一个个先后离世,这带给我巨大的伤感。故乡对我来说越来越陌生,曾经熟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不敢想象,倘若再过十年八年,我的故乡会是什么样子?虽然现在国家正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越来越好:房屋修漂亮了,公路通了,天然气通了,自来水通了……可仍旧不见有多少进城的农民返乡重建家园。我不是三农专家,无法从理论上分析造成此种现状的根源,我只能说事实。唯有事实是骗不了人的。还不只是我们村,这些年因工作关系,我深入全国不少省市的乡村进行过走访和考察,所看到的情形与我的村庄没啥区别。但愿这种现状只是暂时的,毕竟已有有识之士参与到乡村建设的事业中来。

第二天起床后,我趁母亲做早饭的时间在附近走了走,发现在我家旁边,被挖掘机刨出来一条机耕道。我顺着机耕道朝山坡上攀爬,想看看此道通往哪里。待我爬上坡后,看见整个坡顶都被翻耕成了田地。田地里种满了蚕豆,绿油油的嫩苗在阳光下生机盎然。我猜这成片蚕豆肯定不是农民种的。后经打听,果不其然,是有人承包了坡地,试图发展经济作物。也许,这便是新农村焕发出的新气象吧。

吃罢早饭,我又沿着乡村公路漫步。当我走到村头池塘的拐弯处时,一座气派的小洋楼赫然矗立在我面前。小洋楼周围,还建有游泳池、观景台和休闲凉亭。我出于好奇,走近细瞧。铁栅门之内,鲜花成行,几只鸟雀在花丛间跳跃,别有意趣。可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康养胜地。我万万没想到,这个闭塞的村庄,竟会藏着一处花园式景观。

图片我坐在故乡收割稻谷后的秧田里,追忆往昔时光

它是何人所建呢?是有人衣锦还乡,建造这个“小园林”供自己养老吗?我正这样想时,村民广子大爷背着手、叼着烟向我走来。他一见我就热情地打招呼:“小吴回来啦。”我微笑着连连说是。一阵寒暄过后,我问他这处景观是谁发财后建造的。哪承想,广子大爷的回答让我感到意外。他说:“咱们村谁有实力建造这么奢侈的房子,是区里一个什么部门投资修建的。”紧接着,他又给我说了一大通内幕,越说我越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广子大爷到底是此事的见证者,连某些细节他都说得一清二楚,这充分说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据他透露,这个部门为修造此处景观,占用了四户民宅。他们与村民签订合约,租用其住房进行改造,每户人家一次性支付租金六万元。租房的使用期限为二十年,租期满后,即将房屋归还给房主使用,但不拆除和破坏所有改造设施。这四户被改造房屋的主人是亲弟兄,其中一人本事很大,在社会上挺吃得开。

广子大爷说完,朝我叹口气,摆摆手,转身走了。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是否属实,我只知道这处“世外桃源”就在我眼前真实地存在着。我也不想去对这处“小园林”做任何的猜测和妄评,但我只想说一个事实——在一个闭塞之村建造如此奢华的一个处所,会有人来消费和度假吗?如果有,他们会是谁?

午后的阳光有些稀薄,我的两个孩子在嚷嚷着要返城了。昨天晚上,他俩都没睡好。一会儿嫌床铺太硬,一会儿嫌被子有霉味。直吵嚷到后半夜,他俩才安静入睡。今天刚起床,他们就在向我母亲抱怨,催促着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理解孩子们,这个村庄不是他们的“血地”。这块土地既没有哺育他们成长,也没有承载他们的苦乐,更没有安放他们的心灵。他们只是这个村庄的过客。可我不一样,无论这个村庄是贫穷还是富饶,是荒芜还是繁盛,我都会念兹在兹。哪怕我躺在城市里的空调房中做梦,我梦见的也依旧是村庄里的场景和人事。

换句话说,这个被我称为故乡的小村庄,是我的“精神之母”,它塑造了我的性格和心性。故我无论走多远,都割舍不了对它的思念和感恩。我深深地懂得,它不仅是我肉体生长的地方,也是我灵魂诞生的地方。

【作者简介:吴佳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红岩》文学杂志社编辑部主任。在主要文学刊物发表作品逾两百万字,入选各类年度文学选本数十种,主编有年选《散文随笔选粹》(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小魂灵》《小街景》《小卜辞》《我的乡村我的城》等十余部。曾获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丝路散文奖、长安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刘勰散文奖、重庆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