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许我以温润
我越来越沉迷于时间。曾经,时间于我以白天和黑夜的形式呈现,而后时间又渐渐有了各种其他形态。当我最初知道阳光抵达地球需要8分钟时,它还只是我芜杂而凌乱的经验中一个中性的知识点,而当我后来逐渐意识到这8分钟时间与我的独特关联,时间顿然不再仅仅是可触可感的存在,它还有着循环的温情,递进的情态,甚至凝固的躯壳。我发现,时间其实是我们讲述的历史,它能够在英文的时态中找到一个较为精当的陈述:过去将来进行时。无始无终的过去,始终被看作某一刻现在的起点,我所表达的一切似乎全部都属于过去。
现代科学证明了时间对于人的这种历史性。只要我确认声音是有传播速度的,光也有可测定的速度,我实际上就生活在一个过去的历史情境之中。我所看到听到的一切,我深以为的现在,很可能已成为历史的过去。当我将这一过去系于手中之笔,那种过去进行时和现在进行时得以连接。如此看来,所谓的现在,在过去持续进行的基础上得到承认,如果现在不是对我的一种心理和情感状态的理解与确认,那么这种过去时或者也无法进入到将来的时态。我是想说,将来在现在或许还不能视为一种历史性存在,而是此刻对认知主体种种情感与想象的唤醒,它是一个巨大而可以塑造的变量或诱惑,使缀于时间上的过去和现在能够生动而极有意思,因而它在心理中也属于过去时。
正是在过去的时间汪洋之中,我始终心生未加梳理的毛茸茸的希望,这种希望犹如未来将要散发的光芒。也是在这种希望中,我能够回味过去的酸甜苦辣,与身“现在”的种种情景,憧憬未来的一些美好。这个过程,带着专注情感的心理感知,愿意对眼见的芜杂进行梳理反思,喜欢对种种情感预期加以不断构建,仿佛这就是人间的赏心乐事。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它们可以是小说,可以是散文,可以是诗歌,也可以是批评与思考。而对于一个非写作者,也会是对真善美的享有愿望。在时间里,所有人都在短暂中循环往复,所有人都在长久中无限不循环,所有人也都在循环往复中有意无意构建自己的声部,视觉暂留让过去和现在心理上循环并连接起来,有些颇为近似,有些则很独特。
只有想象中的一切在此刻还不属于过去,哪怕想象的是过去的事情。我的小说集《跳舞的时装》展现的正是不同时间中的故事。一些故事讲述的是过去的时间,过去的它们在我写作的时刻得到讲述,譬如借钱的纠结,深海中的透彻,讲述起来仿佛都是陈年旧事,但此刻他们因为集结被重新阅读而赋予现在或将来的时态。一些故事讲述的是未来的故事,未来的事情即便得以实现,它在得到讲述时刻依然属于心理想象情态,哪怕与未来极为相同也不等同于未来到来时那个时间的存在形态,比如蜜蜂般的空天机群,智慧的机器人汪霞,现在似乎也不宜单纯以科幻视之。一些故事则是近乎荒诞的,荒诞是另一种心理情感的真实,它们是时间的真空或平行形态,犹如人与蟑螂之间,也许还存在惊世骇俗的不为人知的关系。我也试图接近现在进行时,山里农民要指挥一座山,小包工头遭遇营销套路,保姆小菊悄悄喜欢上女主人的满柜时装,它们在心理上或都属于此时此刻,在叙述上依然属于过去时,总是离不开时间对它们的种种锁定。
当然,在构思和写作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并没有刻意去将时间洒向故事和人物。当讲述者、作品人物和阅读者构筑起时间大网的时候,还有叙事的各种策略能让我的时间显得光怪陆离,有时候阅读者和叙事者具有等同的视野权限,有时候阅读者又大于叙事者甚至也可能会反过来,也可能讲述者和阅读者一样总是知之甚少,只有读下去心理上才有所释然。明明知道要让故事起伏跌宕吻合情感的波段需求,真正动起笔来又总是忘乎所以眼高手低,我常常沉湎于时间之中放任故事徐徐流淌,这是我喜欢的时间情态。我不得不说,世间最美的事情,就是和时间牵手同向而行。
时间中当然还有很多感动。仿佛眨眼之间,我已业余坚持在文字中彷徨30余年。这是一个非常传统而老套的小事件,然而其中却因为坚持有着诸多寥若星辰的微弱光亮。因为身体原因,我曾以为不能再写了,在数经穿越时间黑洞之后,归来依然未放下手中的笔。我牵着时间之手,狠狠地捏了它一把,时间竟许我以温润。
每当我走进任何一座书城,我就感慨世间已有这么多知识那么多故事,尔后则免不了暗暗慨叹这么多图书怕已远远过剩,还需要我再增加一本码在那里占据空间么?悲伤顿时从遥远的时间深处而来。而悲定思悲,其实也不是书城与我之间的相互需要,而是我在时间的浸润中需要文字,这是一个人关于时间的逻辑原点。
时间何以循环往复?因为日月是旋转的,太阳也是旋转的。时间何以一往向前?因为天地宇宙的旋转从来没有在同一个位置重复。逝者如斯夫,这不是时间的回答,而是人类的声音!时间说:我永远不一样。我想,我们也要争取不一样,在灵魂和躯壳之间,以并非周而复始的相依循环,冰释前嫌,永远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