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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3期|方晓:所有爱的结束
来源:《绿洲》2024年第3期 | 方晓  2024年06月11日08:20

他们多年未曾联系。然后,这年冬天他们又见面了,在云南的边陲小镇芒市。他来这里为一个跨国犯罪集团的首犯辩护,诉讼成果显著,有效剔除了一些证据不足的罪名。家属安排了送别宴。快散场时,他去洗手间,遇见了她。她在洗手台前俯身,小心翼翼地将水洒在脸上。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穿着白色短袄,腰部有一束蓝色花瓣往上攀缘,他想那是蜡梅,她曾经最爱的花。她下身是蓝色牛仔裤。她的臀部看上去消瘦了些。他轻声喊出她的名字。她从镜子里看清他的瞬间,惊喜就跃出眼帘。

在镜子中审视他的瞬间,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今天又在这里不期而遇。

她说,真巧啊。

他说,是啊,没想到。

然后,突如其来的尴尬就笼罩了所有的空间。他们想从沉默中挣脱出来,但都没能做到。终于,她不再面向镜子,转过身来,他以为她要离开了,她却又靠向洗手池的边沿。她酝酿了片刻才说,我来参加一个民间音乐会。

他马上说,我是来辩护的。担心她听不明白,他双手模仿机关枪扫射着,就是这种犯罪,他说。

她笑起来,似乎只是因为不知接下来要如何是好,于是便打算离开了,他没有挽留。在门外她停下来,我得走了,爱尔兰人还在等我,她说,今晚他们朋友欢迎宴,爱尔兰人的朋友真是遍地都是。他也笑起来,他说,我明天就走了。她看看他,呃,那好,她说,那再见吧。

他说,那再见。

他们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

第二天早晨,他下楼来到酒店门厅,两个助手已经在等他。他把一花一世界手镯交给其中一个,让他们先回去把这个给他妻子,就说我,他说,他本已想好多个理由,却又一时语塞,只好把手往身后随便一指,我还要去见个朋友,他说。两位助手随即离开了。他等待着他们在视线里消失,却仍然想不明白,给妻子手镯是对他缺席的交代,还是提醒。上午,他在古镇里转悠着,有阵子恍若不知身在何处。在城墙上的一间茶室里,他坐下来,视野不错,无力的太阳给各种风物都涂抹了看上去暖意洋洋的光,他试着回忆杭州冬天的模样,有那么片刻,他有了马上回去的冲动,他没去抗争,但冲动很快就像莫名产生一样莫名地消失了。他似乎想起了许多往事,却又觉得意念里一片空茫。直到服务生过来建议他要份餐点,他才意识到已是午后了。他赶过去时,音乐会已经开始,在芒市影视城最奢华的演艺厅里,他在后排坐下来,注意到自己有些紧张。台上正在进行的是越南独弦琴演奏,然后是柬埔寨巴色占空乐队的金属摇滚,天津先锋舞蹈剧场《色·境》,缅甸的弯琴和围鼓合奏。有些曲目他没听进去,当意识重新被拉回来时,他又记不得此前神游何方。他突然觉得应该给杭州那个妇人打个电话,有些事情还是电话里能说明白,消除误会。只是有什么误会呢。两个助手应该下飞机了。已是下午四点,他开始怀疑她并没有参加音乐会,她在说谎,对故人的一个可以原谅的恶作剧;或许她根本没跟他说什么音乐会,是他想起了她的小提琴,又将不经意浏览到的古镇举办音乐会的信息联系起来,这种自我暗示不是没有可能的。说不定她在他原本应该离开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或者她的节目在他到达之前就已演出完毕,他错过了。他感到口中干渴,然后一秒钟都忍受不了身体里的焦躁了。他勉力保持着最后的礼节,准备等正在进行的节目一结束就退场,去找个便利店喝一罐啤酒,他庆幸外面是冬天。然后,去最近城市的机场,回程。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这么多年他做过无数次大同小异的梦了,那就权当一场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梦境就可以了。往外走时他听到了报幕声,恍惚有爱尔兰。尔后,他回过身来,看见了她,她跟在三个外国人的身后提着小提琴走上台来。他重又坐下来,焦渴感消失了。《Long Long Ago》,爱尔兰民谣,她用手中的弓弦拉动了第一个音符。他顿时热泪盈眶。乐声在大厅里回荡,他却又仿佛听见了二十一年前的小提琴曲《假如爱有天意》。两首旋律互不干扰,都是那般清晰婉转,恍若有两个他,此刻正身处平行世界里,他在校园音乐会的台下看着她拉动琴弦,也发生在这一秒。

他去后台,想找她。但被一个光头保安拦住,这个外国人用蹩脚的中文告诉他,此路不通,观众不可以参观演艺人员化妆间。他说见朋友,也被拒绝。他试着往里闯,保安朝他警告地晃动着沙包大的拳头。他抽身向演艺厅门口跑去,在那里或许能堵住她,迟了她就走了。他在门口徘徊着,被一种她早已离开的念头弄得满心悲凉。然后,她出现了。她跟在两个年长一些的爱尔兰人后面走出门厅,她看见了他。她向他走过来,脸上带着真诚的惊诧,你还在这儿啊?我来听你的音乐会,他说,想尽力往语气里灌注一种熟稔的俏皮气息,又明知自己不可能做到。她羞赧地笑了,哪是什么我的音乐会,我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演员,她说。他想说自己看到她拉出第一个音时,两个年长一些的爱尔兰人也走过来了,她向他们介绍他,我年轻时的一个老朋友,又向他介绍,这是埃瑟里奇,这是德雷克。他们握了手。他还没想明白见她是有什么目的,有什么话要说吗,他可能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只是要纯粹地见一面,但没有什么是纯粹的,他与她之间从来不,因为爱从来都不是纯粹的。也许他听完她的演奏就该抽身走人的。他说,我想……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说下去,包括他自己,这时,原本落在后面的第三个爱尔兰人也走过来了,就站在她侧后方,他要年轻些,和他差不多年岁,或许还要小一点,看上去英俊、清瘦、干净,他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为亲密,但他不是她的丈夫。她没有介绍年轻的爱尔兰人,而是对他说,谢谢你来听,我们现在又要去赴约了。他说,明天你也要离开了吧,晚餐愉快。她皱了一下眉头,似乎这个问题难以回答,是的,一早,她说。他们离开了。她没有回头。他们昨日已经道别。无须第二次道别。

他赶过去时,她住的酒店大堂里空无一人。他看看表,六点十三分,芒市最早一班火车七点十八分启程,没有机场,这些他都查过了。他不会迟到,他又等了十分钟,他们仍然没有在电梯口出现。他茫然无措地站在黑白两色的冰冷大理石地面上,不知下一步要迈往哪个方向。然后,他看见了她。她弱小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融化在绿色之中了。在遥远的角落里,绿叶葳蕤的巨大盆栽边,她低头坐着。乳白色的轻薄羽绒服罩着她全身,她似乎不堪重负地朝前弯着腰。短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但那就是她。无论她在哪里,穿着什么服装,头发什么样式,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沧桑巨变她容颜大改,无论他看没看见她的脸,他也知道,那是她。他走过去,站到她身边,停了片刻,他感觉她都已经石化了,然后他把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如果二十年前那个初夏的下午,他赶过去把手按住她颤抖的肩头,一切都会不同。她终于抬起头来,她应该哭过了,但现在露出轻浅的笑容,我送走了他们,她说,我觉得……

他没有让她再说下去,我们走,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在他临时租来的公寓房里,她拖着行李箱站到客厅中央,脸上涌出模糊了岁月痕迹的青涩,像在宣布一个决定,又像在恳求却害怕遭到拒绝,三天,她说,他们先去拜访几个朋友,然后在首都机场等我,三天后,我们一起回爱尔兰。

好。他说。仿佛他真是一个被恳求者。可以更长时间,说不定更好,但这话他没敢说出口。他在房间里四处快速走动着,摁亮所有的灯。他似乎在掩饰又在试图忽视自己的紧张。好,他又说。行李箱拉杆仍然握在她的手中,说不定下一秒,她会在他制造的晃眼光线中,不翼而飞。

她终于把行李箱搁在客厅中央,朝沙发走去。她坐下来,随即整个身体软瘫下去,她打了一个哈欠。昨夜,没有人安稳睡过。但他恍惚听到了内心里有什么安稳着陆的声音。似乎直到此刻,才有什么正式成形,像迷雾终于在空气中凝结成一个饱满的雨滴,就要落下来了。那种从二十年前起就被悬吊起来惶惶不安的无着落感,也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三天,我们可以与世隔绝。

来,他说,我们去看看周围的世界。看看周围的世界,才知道我们现在是在一起,但这话他没有说。

他像外面有监视者那样猛地推开阳台的门,风略微有些寒意,是一个十足的冬天了。他们住在三楼,下面是芒市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在这个天色阴郁的上午,街道上仍然摩肩接踵,沿街店铺都亮着霓虹灯,把青石板巷道映得活色生香,却又把满街的喧闹推得很远。以致有那么片刻,他们周围的世界仿佛是寂静无声的。他们像站在海底的两株植物,全部世界只有彼此。他觉得她可能也是这般想象的。她双臂枕在阳台上,神情沉静而漠然。他没有去问她此刻的感受,没必要。如果他想,他可以揽她入怀,这个念头让他差点落下泪来。她不会反对,他知道。他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在古镇的背后,是荒芜的田野,灰白的野生植物点缀其间,尽头是一片小湖泊,他想起地图上的名字,森林海角。湖心有座天然的荒岛,上面站着两棵孤零零、光秃秃的树,此刻半隐在湿漉漉的雾气中。再远处应该是人货两用的火车站,埋没在雾中无法看见,也听不见汽笛声。但那里一刻不停地运行着,可以前往老挝、缅甸或者越南。他们可以随便坐上一列火车离开。他终于感觉到一丝寒意,随即发现她已冻得微微发抖了。他把她拉进房间,关上门,拉上窗帘,外面的世界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说,我做饭给你吃吧,只要等一会儿。二十年前的春天,她来合肥参加研究生面试,顺道来看他。在他租来的单身公寓里,她问,为什么不在这里自己做饭呢,非要出去吃。他回答,你不觉得两个人在这么个小房间里面对面吃饭怪尴尬的吗?那天,她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年轻的他那时还不能理解其中代表的私密与温情,还有“我的全世界只和对面那个人有关”。

不,她说,先睡觉吧,让我们一起来睡觉吧。

她摁下总开关。室内顿时陷入幽暗。他们倒在床上。不到一分钟,她就在他怀里睡着了。她的面容安稳得像个婴儿,他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直视。也许她两夜没有入眠了,也许时间更长。他一动不动,生怕惊醒她,直到臂膀酸麻再也无法忍受,他才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她对他是如此信任;二十年无数个日日夜夜,对她来说他都是一个恍若不在人世的陌生人,如果他在她芜杂繁乱的梦境中偶尔降临,也会和鬼魂无异。一个曾经的情感暴君,始乱终弃者,背叛的小丑。

她醒来时已是下午五点。他当然一切都准备停当了。看着满桌菜肴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如何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做到的,但她没有露出他期待的神情,我不喜欢这样,她说,语气轻淡,也听不出有什么反感。几乎是为了拯救他的不知所措,她才接着说,这让我想起往事。这勉强算作解释吧。以前我想得到的现在我不想了。他或许明白她没有说出口的这层意思。

他拿上她的大衣,披到她肩上。他们走上大街。年关临近,中国年的氛围也感染了众多的外国游客。密密匝匝的人流在影影绰绰的灯彩和夜色中竞相奔走着,随处可见奇装异服。马戏团的宣传队伍敲着锣鼓超过他们,一个红色大鼻子小丑朝她吐出一口巨大的火舌,她吓得惊叫起来,直往他身边挤。他们挑选了几家饭店,都不太如意。在一个路口,两个穿着德昂族服装的姑娘强行把他拖进店堂,她也信步往里走,就这里了,她说,被迫通常带来好运。

他们坐到临窗的位置。他点了六个他认为她喜欢吃的菜,如果她口味多年没变的话。但没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变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明白就行,但她明白与否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留下来,不是为了告诉他她明白的。在等菜的时间里,他有些神思恍惚。她也没有挑起话头,而是一直看着窗外。月色清寒如水,人间万家灯火,一派华美、安然。她自然想起了什么,但她没有把它们说出来。菜上来了,她没有表示惊讶、赞叹,哪怕只是礼节性地假装一下也没有。

“喝点酒吗,我们。”他问。

“我想保持清醒,你自便吧。”她说。

他没叫酒,要了两杯柠檬水。他想给她夹菜但忍住了,这不是一个好习惯,庸俗老套而且似乎过于熟稔,他突然不敢做任何可能令她反感的动作,而代她选择就可能构成侵犯。看着她埋头开始细嚼慢咽的样子,他才慢慢释然了些。

“丝巾很好看。”他说。他早就注意到它,既然总得说点什么。丝巾是紫罗兰色的,能看出来她佩戴了很多年。

“我不喜欢这种没话找话的聊天方式。”她说,不带情绪,没有抬头看他。

他想反驳,旋即忍住了,她显然不是在埋怨或谴责,而且他认同她的说法。他还在寻思该如何才能抹去他们关系表面的尘垢,却又听见她说,你喜欢吗。是,他说,我在想,是不是你以前用的那条。没有什么丝巾可以用二十年,这次她的语气里透着尖细的嘲讽。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你吗,今天早上。”他问。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定睛看着他,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耸耸肩表示不以为意,接着又想到并没有谁在向他道歉,他笑了笑,趁机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谁能料想到呢,今天,他说。

他原本是想说,谁能想到今天在这里我们能遇见。他到现在还如在梦中呢,欣喜而惶惑。

她当然不会误解他的意思,但仍然打断了他。谁会想到你后来会成为律师,是啊,她感慨的意味很明显,中间夹杂着一种她可能并不想表达的疏离感,她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咬住了嘴。她不想了解他的过去,哪怕已是今天,所以她不是在等着他澄清或坦白什么。他的过往对她全是伤害,哪怕后来的一切完全与她无关了,那也是从伤害她的那一刻肇始的。她所有的好奇都不过是在重新撕开从未愈合的黑色伤口。如果她将这些说出口来,他会无以为驳,所以他自责地说,这些年过去了,说说你吧。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冷嘲热讽,她用手指在空中缓慢画了一道弓弦曲线,只要有一张弓在手,到哪里我都能活下去,她说。她说得并不自怜。他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大学舞台上,她安静地坐在一角拉小提琴,为改编话剧《假如爱有天意》配乐,有几秒钟,灯光流转到她身上,像森林里一个怯生生的童话少女。后来,多少个梦里,他在黑暗森林里寻找她,又在大汗淋漓的失败中怅然醒来。她考取中国科技大学研究生,方向是高分子化学,在一些傍晚,他会从教书的学校坐公交车横穿半个城市到达她的校园,在食堂里共进晚餐,然后绕着鹅湖一圈一圈散步。这是一座野湖,路上荆棘丛生,灯光晦暗,她从未示弱。他背着她的小提琴,在微光粼粼的湖边,她经不起他要求时会拉上一曲《假如爱有天意》。但这样的夜游并没有持续多久。后来他仔细数过,七次,不会更多。

“谁会料到一个中师生后来成为天体物理学家呢?”她说,几乎带着笑意。然后她开始讲述她的故事,语调平缓,情绪没有波动,像是在跟他复述一本无聊的书上读来的故事,而她已经对很多人复述过无数遍。她毕业后去了成都一家化工研究所,报到第一天就见到了她后来的丈夫。他们被安排在一个科室。他大她七岁,第一学历是中师,但自考本科,再攻读硕博。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果可以用手势表达意愿,他是绝不会说一个字的。而那时她痛恨人世间的所有语言,语言本身就是欺骗。几乎没有恋爱过程,只是——需要。连新婚之夜他都省去了所有的前奏,只是看着她说,那么,那个吧。他准备去德国下萨克森州了,也只是对她说,那么,走吧。他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他已经收拾好了最简便的行装,她答不答应,他都会立即出发。这是一种屈辱吗?对他而言,或许真不是,他不会再问这世界上另一个人了。他告诉过她父亲逼他考中师以便尽早为家庭减负,她没见过他任何亲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在世上。除了跟随他,她又能去哪里呢?异国他乡又有什么关系,这世界哪里不是荒凉之地。在下萨克森,他受聘于哥廷根大学,无须授课,专职科研。他事先没有给她做任何安排,到达下萨克森后也没有。她就像他往日的一帧纪念影册,虽说弄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在没丢之前不妨随身携带。她干脆赋闲在家,他没有意见,甚至根本就没注意到这样的事实。半年之后,她终于相信,他的冷漠和这个世界上最决绝的残忍一样让人痛恨,也是从那时起,她就放弃了对这段婚姻的希望。这反而能让他们在一起更稳定地生活下去,如果她想的话。她去哥廷根大学财务部门要求更改他工资收款账号,主管当着她的面给实验室里的他打电话,“给她”,他甚至没有核实她的身份就挂了电话。主管安慰她说他是个天才。那时她也已确信,他真的是个天体物理学天才,后来也正因此,她才下定了离开他的决心。她也从未因成为一个天才男人的妻子而感到幸福。没多久,她就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你向往昔求索,你总能找到的,你的过往不会忘了你,总会勉为其难又出乎意料地来拯救你。她找出了小提琴,那是她出国必须携带的物件之外唯一多余的东西,多少年了,她和它不离不弃。她只是偶尔才拉上一曲,而那一曲,或者小提琴静默存在的本身,就足以弥补、平息、遗忘所有一切。她也就能关闭所有情感触角。她没有动过回国的念头;为什么要回去呢,到现在她都还没想清楚为什么要离开中国呢。她庆幸没有孩子。来德国四周年那天晚上,他凑巧从实验室回家来了,餐桌上,她问他,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话音未落她就觉得自己是在无事生非。他看向她,眼里射出的不耐烦的精光都能在她脸上凿出一个血淋淋的洞来。你在说什么?他问。四年前的今天,我随你来到这儿。她说。你是感觉孤独是吧,他说,你是在责怪我天天躲在实验室吗?你知道……他顿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还在等着,他似乎要表达歉意,但他仍然没有开口,她知道不会有道歉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了,你不妨说下去,我都能承受。她说。一种近乎顽皮的笑意在他脸上荡漾开来,他说,如果这点孤独你都受不了,那过阵子我带你坐飞船去宇宙里遨游怎么办?她呆在那里,真实的恐惧很快摄住她全部的心神,他能做到的,他是个天才,他是她的合法丈夫,整个地球都没有一个人会为她求情,为了人类伟大的征服事业她不陪葬谁去,当她在麻醉中醒来,眼前只是亿万年星河,除了深恶痛绝的他再也见不到一个人,此生再也回不了地球,那将是一场多么深远的永远醒不来的噩梦啊。她瞬间清醒了,四年时光也瞬间幻化无形,她不爱他,她从未爱过眼前这个男人,她要离开他。到一个他永远找不到她的地方去。

第二天,她就离开了德国。她在西欧几个国家之间游荡,荷兰、卢森堡、爱尔兰,比利时、爱尔兰,摩纳哥、爱尔兰,法兰西、爱尔兰,花着他的钱。他没有寻找过她,机场或者火车站也没有警察将她拦下。终于,她在爱尔兰科克市暂时定居下来,她喜欢这里的民间文化节。一家华人开的餐馆给了她一个职位,每周五餐馆组织当地华人舞会,不对外营业,她是草台班子的伴奏人员之一。其他时间如果她愿意可以洗洗盘子、送送餐,还可以去华人子弟学校教化学。她重又拉响跟了她二十多年的小提琴。它的音质更空灵了,像另一个早已远去的灵魂在向她轻声诉说。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她把银行卡寄了回去,从此,她独立了。

她以这样的话作结:你看,我这半生,几分钟就讲完了。

还有后来的十五年,被她隐去了。这是刻意的。那些与他无关。已经形成语言抛向他的,才是他脱不开干系、因为延续至今的背叛而应负罪的。他还是无法判断,她娓娓道来的话语,是让他离她曾经的生活、离此刻他们身处的现实更近了些,还是更远了些。但继而他又突然明白了,原来所有的过去都无所谓,哪怕她刚从另一个星系回来。从那个校园小提琴之夜开始,在他心里诞生的东西就须臾不曾改变过。

“对不起。”他说。

“你是说我的今天是你造成的吗?不好意思,请原谅,我觉得有点可笑。”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想,还是表示了反对,“我们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或者应该说,今天一直在这里等着我们。”他隔着桌面用双手向她做了一个环抱的姿势,表示他们不可分离。

“我只想知道,你边上有人吗?”她说。

她终于还是问出口来。

没有,他说。他知道她问的是那个夏天的下午。但有没有人存在区别吗,他试着去理解她的问题,随即放弃了。没有人,他又说了一遍。

那个夏天,风里有不知来自何方的唿哨声。下午四点,他走出电影院。广场上的阳光像一粒粒汽化的玻璃碎片。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女人。他们刚看的电影是《特洛伊》,一个改编自《伊利亚特》的夺爱故事,他终其一生都记得。他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对身后说,我去回个电话。他没有去看女人,也没有为接下来做任何安排,女人说那我在这里等你,他也没有回应。他一头扎进阳光中就像扎进难以呼吸的深海。在一公里外,他找到了一个电话亭。她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他都摁断了,最后一个是一小时前。他们曾有约定,如果摁断而不是无人接听,那代表不方便,十分钟,我回给你。她才上研一,农村家庭没有闲钱给她配手机,他设想过要给她买一个,但最终放弃了。何必联系那么紧密。他拨回去,铃响两声,她就接了,她居然还等在电话亭边。从她第一个电话起,两个半小时过去了。她残存的希望早已被烈日蒸发殆尽,但第一句话依然是,我就知道你会回过来,我一直等在这里。他说,刚才不方便。她说,没事的,我是想告诉你,学校放暑假了,明天我就回老家了。他说,好的。她说,我想见你一面。他知道见面所为何事,之前她就说过要把他们的事告诉父母,那么是来征求他最后意见的。此前在春天她还说过,她早已告诉室友自己有男朋友了,可是他已经一整个春天都没出现了,室友都开始开玩笑挖苦她,说如果男朋友再不出现就要给她介绍对象了。第二个周末,他拎了两大袋零食去了她的学校,还在街边小店请她的三个室友吃了饭。他被灌了七八瓶啤酒,醉意迷蒙但知道自己发自内心地开心。也就是那天夜里,他拒绝她送他回出租屋,还趁着酒意告诫她,以后未经允许,不要贸然出现在出租屋里。她愣怔在夜色中,他知道伤害了她,却又不知道如何挽回,也许可以把她抱进怀里,跟她说这只是一个玩笑,你随时出现我都开心,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简直像个无赖一样看着残局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她说,我明白了。在这个对她来说仍旧异常陌生的城市街头,在迷离飘忽的夜色中,她迷惘的神情看上去像丛林里迷路的小鹿,他虽然不是万恶的猎人但绝非同伴。是因为他也在这里,她才觉得没有那么孤独的啊。她明白什么呢,他不过是担心她与另一个女人碰上。他们那时交往两个月了,还有会介绍对象的邻居们。对贫寒子弟来说,每一次相亲都可能是飞升的机会。人生变化莫测,哪怕他厌恶这样的机会,其实他仍然是接受的。谁又能苛责他呢。他如此年轻,刚进社会不过一年,就尝够了贫穷的滋味。她还在读书,如果他们结合,从容和优裕很久以后才能降临,说不定那时爱情也烟消云散了。现实点吧,对她也好。过去很久了,还是她先开口说话,那我现在来见你,好吗。他说,不方便。她说,你边上有人吗。他没有回答。她说,你喜欢别的女人了?是个问句,他仍然没有回答。她挂断了。他举着话筒站立了很久,慢慢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入暮时分,他蹒跚走回电影院,那个女人还站在原地等他。那些正穿过她走进影院的人群,像是在赶赴一场别人的爱情盛事。

“我欠她一些钱,后来又欠了一些。”他说。那时他每月工资的一半得交给父亲,父亲已被债务缠身多年,这个她知道一些;父亲也已死去多年了,这个她不知道。“周末,她喊我去她自住房里吃饭,”他说,“一次,后来又一次。”她母亲突然出现了,发现了他的拖鞋。他断断续续说着,语气干瘪,像一个罪犯在交代。为了少却麻烦,他说。这样我就可以不用还她钱了,他还是试图开个玩笑。

她没有笑。我不喜欢你拿这些事情开玩笑的态度,她说,她的神情比声音还严肃。听上去她好像是他这一边的,为他遭遇的无奈和委屈而感觉疼惜。

这就是全部了。他说。

就是这么随意吗?她说。她不是在问他,她只是这么说着。

是有点庸俗,事实如此。他说。 他想否认,但控制住了,他不想他们之间起争执。“对不起。”他又说。

她说了句什么,但被远处传来的烟花声淹没了。璀璨的烟花正在她的身后升起,绽放,在最绚美的形状中倏然隐于黑暗。然后是另一朵烟花。他示意她回头看。她没有回头。她仍在说着什么,他听不见,那么她就是故意的了。她必须说出来什么,原本就不指望他听见,他听见与否是无所谓的。

他也不会告诉她,他对那个女人在影院门口的等待刻骨铭心,这或许才是他当时选择留在她身边的原因。但两年后,他离开了她。那时,他觉得有没有爱其实在生活中还是很重要。又过去一年,他辞职离开了合肥。之前,她已经离开。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虽然两年未曾联系,但这个城市有没有她还是不一样。他辗转到了嘉兴,为一家毛纺厂跑销售,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法律,两年后他通过了司法考试,然后做执业律师至今。他们没有孩子,他离开合肥后就断了所有联系。后来他去了杭州,他当然又结婚了。这些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说起。他的所有过往,包括坐在她面前的他本身,对她都会是一种伤害。他又说了声对不起。

这次她轻轻摇了摇手。接受他的道歉,还是这种话原本无须再说,没有意义,她没有再给出解释。

这才是她放不下的,她也只在乎他生命中与她有关的那段时光。但这是两个问题,他明白。你,他回答。我在大学时就认识你了,他补充说。

他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那不重要了。她也没有再追问。

他招招手,一位歌手抱着吉他走过来。

“你确定我会在酒店大堂里等你?”离开饭店之前,她问。

“没有,我只是猜,我希望如此,我一定要赌一把,不能再错过了,事实证明,我对了。”他一口气说完,仿佛他早就猜到她要问这样的问题,并且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我们要留在这里吗?有人提议要留下来吗。”她说。

“我是这么想的。”

“但你没有提出来。”

他没有回应。直到现在,那个杭州的妇人还没有打电话过来,他的缺席似乎没有起一丝波澜。那是个早已消磨了全部激情的妇人,她所有可能的兴趣在踏入婚姻殿堂之前,就从她的灵魂里消失殆尽了,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每天,她接送两个孩子上下学,先送一个,再送另一个,除此以外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她不侍弄花园,也从不弹琴,她本是音乐系的高材生,她慵懒的神态像天空落下的冰雹,在他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而两个孩子和她似乎又组成了一个闭紧的环,他不仅在里面显得多余,而且是可以被彻底排除在外的。他唯一的功用,就像每月的燃气抄表员来敲门,只是送上的不是表单而是支票,而这就可以了。

“但有这个想法就已经很好了,不是吗?”她从旁边椅子上拿过外套,披到身上。她的丝巾在夜风中像一只紫色的蝴蝶。我就该满足了,她说。他没有听清楚,她似乎是这样说。

这天晚上,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只有在他进入的第一瞬间,她咿呀呻吟了一声。而后她全程保持静默。她双肩颤抖着,她是在克制自己发出任何动静。她把脸埋在枕头下,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有这一声就够了,此后多年,他会把她交付给他的唯一一声呻吟,看成她对他彻底的、完整的、始终如一的接纳;他对她的爱也终于在她的身体里有了一席之地。从此,余生安稳。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始动作起来。缓慢,温柔,充满爱。他在内心里轻轻哼唱起《假如爱有天意》,渐渐地,旋律开始在他的血液里自动流淌。又漫溢出他的身体来,在他与她之间里像无数只蝴蝶在翻飞,然后填满了所有的空间,不再空洞。他有生以来从未感觉如此美丽、充实。他看着她依然那么瘦小的乳房,没有去碰触它们。那像是个从始至今的坚贞的见证之物,不容亵渎。二十年前,在他的出租屋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脱去她的上衣。她拒绝他更具有侵犯性的动作。年轻的他只能在她的乳房上寻找温慰。也只有一次。他问她为什么要拒绝。她闭着眼睛始终沉默,没有回答他。在一个春天夜晚的鹅湖边,她在他耳边说,她想做他完整的新娘。

时间不长,结束了。他有些自责和羞惭,暗自发誓不要睡过去,等会再来一次。他掀开她脸上的枕头,没有遇到阻力。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侧过头来,靠上他的肩膀,右手环绕在他的锁骨上。他能感到她有些急促的气息。他说,对不起,快了点。

不要为这样的事情道歉,我不喜欢你道歉。她说。

很好了。过了片刻,她又说,这不重要,谢谢。

现在你在我身边,他说。他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他握住了她的手。

真的挺好,她说。

过了一会儿,他都以为她睡着了,又突然听见她说,你留下来是出于内疚吗?

内疚能持续多少年?他反问她。

她没有回答。

什么持续时间最长。他又问她。

她依然没有回答。

也许,不需要回答。也许不回答就代表了认同他的答案。而他是有答案的。他看着沙发上的小提琴,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想请她拉上一曲,不需要是那首,随便什么都行。他以前说过他喜欢听她拉《假如爱有天意》,他听过很多次。随即他放弃了这个念头。还有时间,明天,她后天一早才离开,他们还可以在一起三十个小时。一切都来得及。

“有时候我觉得,哪怕我那时虽然是去爱尔兰,我也是在向你靠近。”她说。

“哪怕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也知道今天这场景一定会发生。”他说。

后来,他不知道这些言语和场景是否真实发生过,也许只是他的想象。他快睡着了,他说,明天我们去湖泊那里走走。

她说,好主意。

他说,也许我们可以去火车站,去另外一个国度,重新生活。

她依然只是说,好主意。

他为她的敷衍有些懊恼,安慰自己她太困了,一切可以等待明天,却又突然听见她说,明天在湖边拍张照吧,我们还没有合过影。

他说,好。

清晨时他醒来。他发现左手被绑在床沿上。活结,用的是她的丝巾。在右边床柜上,是她留的字条。

我把你的证件全扔了,因为我不想你回去得那么快。

必须是我先离开你。绑你就是因为这个,我想不到别的形式。虽然谁先离开不重要了。

你可以想着我还会回来。我愿意你这样想。但你知道我不会回来了。

你的,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