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4年第3期|李云:蒲尚桥边武事
1
“今夜蒲尚桥有武事。”
“真的?”
“骗你我上不了井!”
这句话是毒誓,轻易不会说,说了这句,武事是铁定要办的事儿了。
清晨,这个消息在老庙煤矿和虎山铜矿的矿工们之间传开,如三五个蚊子嗡嗡嗡地飞,到下午就成了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两矿人全都知道了。
接下来传闻更详细:是虎山铜矿的八卦掌掌门长手和老庙煤矿形意拳第十二代传人鬼腿要“换活”,“换活”是民间武术界拆招比武的行话。
他俩拆招比武一定会很精彩,矿工们都很期盼,比期盼每年的八个矿男子篮球联赛还让人神往。
按说这次“换活”武事早在一个月前就该办了,那时吉他宋聪刚被冰棍严玖弄折了手臂,吉他宋聪的爹鬼腿邱柱当天就该去虎山铜矿冰棍家问责的,不知缘何,十天后才让人给长手蒋辉捎去了话,“过些天,我俩换活!”老庙矿的人就猜是不是鬼腿怕长手,也就是说,鬼腿的形意拳斗不过长手的八卦掌,认了,有行武的人说:形意和八卦皆属内家拳,没有高下之分,两人拳术应该在伯仲之间,没有谁怕谁的道理。
吉他宋聪是鬼腿邱柱的儿子,冰棍严玖是长手蒋辉的高徒。简言之就是长手徒弟弄伤了鬼腿的儿,鬼腿要寻长手报这伤儿之仇。
“武艺是师父传的,自己儿子被别人的徒弟打了,怎么说也不能屈身反过来去打小辈,那叫不地道,落得行武人耻笑,找他师父算账是江湖上的正理”,所以,鬼腿下了英雄帖,长手那边没两天也回了话,“一个月后随时领教”,这武事就算定下来了。
其实,冰棍弄伤了吉他,按人情事理长手带上徒弟上门赔个不是,这起事也就不用武事来解决了,然而,长手十多天没跨过临津河,听说他在井下被矿石砸伤了脚,“这话鬼信”,鬼腿知道长手心结还是堵在那场球赛的输球上,他才不会过蒲尚桥来到老庙煤矿的地界上“丢人现眼”。
来的是拎着十来个鸡蛋的冰棍的娘,邱柱没让她进门,江湖事江湖了,好汉怎么会和娘们搭腔,邱柱把门一锁,拎着九节鞭去虎山下黑松林里练功去了,留下不知所措的冰棍娘望着他的背影,“这怎么得了呀!”她嘴里哆嗦地念叨,手一松,布袋落地,十多个鸡蛋逃也似的四散,有的碎了,有的还在朝低处滚着。
2
在矿山每个人都有一个绰号,这个绰号大都是依据其人某些特征、习惯起的,比如“冬瓜蔡”指的是胖子老蔡,“丝条宋”指的是宋瘦子,还有“董结巴”“刘豁嘴”等。也有就某个事件对其人的重要影响而起的,比如,“吉他宋聪”就是应了他是老庙煤矿中弹吉他最好的,“冰棍严玖”是他站在蒲尚桥跳水,不会空翻,只会手掐鼻子直直地跳下去如一根冰棍儿,人们才给他起的绰号,但这个绰号你不能当面叫他,他听到了会涨红脸挥掌劈人。他的掌厚,三块红砖叠一起,手起掌落,“咔嚓”就断了。两矿少年们还都怕他,吉他的手臂让他弄折了,倒不是他掌劈的,主要是为了小红翠。在矿山,女人结婚前是没有绰号的,小红翠是她小名,不是绰号,她和吉他、冰棍一个年龄段,十一二岁,还是同班同学,大名叫尹红翠。其实,冰棍和吉他暗里也给她起了个绰号,冰棍起的是“峨嵋刺”,吉他起的是“箜篌”。一个是兵器,一个是乐器。他俩虽然起了,但从没在人前叫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武事换活的地点在哪里?那还要问?自然是蒲尚桥土高台,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这几年的武事都是在那里操办的。
趁着武事换活是晚上,现在时间还早,先说一说蒲尚桥,说它就要先说一下临津河——先有河才有桥,自古常理。临津河发源自大铜官山,流淌四十里山路到长江,流经的地方有了八座矿山,瓜藤结蒂一般。
蒲尚桥原名叫菩萨桥,据传,原先桥边有座菩萨庙,这地界庙多,听说有六六三十六座,由于历史原因没能留下来,木梁砖瓦石块被附近的农民拆去盖了农村小学,也有的被毁烧和垒了茅厕和猪圈。
菩萨庙没有了,人们给原有的竹木桥改名为“蒲尚桥”,大概取其谐音吧,这桥下一年四季长着丰盛的水草,野藕、野菱角、水蜡烛在夏秋季也是有的,只是没有芦苇和蒲草。
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矿山少年没有见过那座木竹桥,现在的蒲尚桥是一座两轨客货两运的铁路桥,七十年代建的,当时国家经济还很紧张,缘何要拨专款建它呢?这就要说到这铜城,铜城自古被誉为“八宝之地”,和香港地域面积大致相当,地下竟储藏金、银、铜、铁、锡、煤等众多有色金属和非有色金属,地面还产“蒜子生姜苎蔴丹皮”等贡品农产。改革开放前,这里和大庆油田一样被国家宝贝一样藏着掖着,秘不示人,对外称铜官山特区。尤其是产铜,在这里挖出铜矿石冶炼后,再把粗铜锭用火车运到上海精加工,生产炮弹、导弹什么的,虎山铜矿采掘的就是铜矿石,矿石从这条铁轨上运到江边的一冶二冶厂去冶炼为粗铜,由此才有了这铁路线,也就有了这座桥。
3
蒲尚桥左岸是老庙煤矿,右岸是虎山铜矿,也是奇,一条河隔出了两地,左岸地下无铜矿,右岸矿井里也没有一星半点煤。虎山铜矿属省里直管,老庙煤矿属市里管,这省管和市管区别就大了去了,人们眼里,铜矿工人的下井收入和福利津贴比煤矿工人要高上许多去。
虎山铜矿的矿工大多是打东北黑龙江那旮旯来的,他们说一口标准的东北普通话,冬天会腌大包菜做酸菜吃,家家起炕,一进门暖烘烘的。
老庙煤矿职工来自本省,最北是淮北、宿州,最南是祁门、东至。
听说长手来自沈阳,鬼腿是从蚌埠被招工来的。
他俩会武术原先谁也不知道,他俩公开自己会武,是去年秋天那次篮球比赛。不然他俩属于两个不同矿的矿工,又有一条河隔着,两不搭界,也就没有冲突,有了冲突才会亮出招式,人们这才知道这两位汉子竟是武林高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不还有句话也说:高手在民间。
他俩是打篮球露的相。
从大铜官山一路由北向东数有八座矿山,分别是铜官山铜矿、黄狮涝金矿、碎石岭煤矿、老庙煤矿、虎山铜矿、鸡冠山铁矿、顺风山铁矿、新桥硫磷矿八个矿,八个矿联系最紧的是两件事,一是秋季的八矿男子篮球联赛,那时每个矿都建有灯光球场,也是矿山最热闹的地方。二是安全互助联盟,哪个矿出了井下事故,一座矿山的警报器一响,其他七矿闻警都会在第一时间组织抢险队,开着解放牌、江淮牌汽车赶来抢险,每个矿都有警报器,一个矿山响了警,烽火台点燃了狼烟一样,一个矿一个矿传过去,第一声警报刚停了,可能第八个矿还在响着,第一辆载着支援抢险队伍的卡车已冲到出事的井口。
虎山铜矿与老庙煤矿只隔一条临津河,蒲尚桥如唐服的琵琶扣子一样把两矿绾扣在一起。
“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招你敬仰……”歌一起,隐藏民间的武术一下呈燎原之势在全国各地风靡。集市上有摆摊卖艺的,民间拳师四处走动传艺授徒,也有不少少年抱着当大侠的梦,离家夜奔河南少林寺。铁匠铺里也有匠人光天白日里敢锻打钢刀和月牙铲什么的,只是不敢开刃,开刃就成了凶器,没开刃的被称为武术用品。
别的地方不清楚,这八矿的武术分布大致是:虎山的八卦、老庙的形意、黄狮涝的查拳、铜官山的劈挂、鸡矿的南拳、顺矿的梅花拳、新桥矿的太极,还有碎石岭的野路子杂拳。这些矿里的拳种大多是矿工参加工作前就学会的,有的还是祖传,八个矿的职工来自全国各地,和九十年代广东深圳打工潮一样,铜城五十年代就开始接收全国各地的青年来此当“国家工人”。
原先他们练武各自为阵,各玩各的,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这些练武之人在夏秋之际,总会择日在蒲尚桥畔那个大土高台子“换活”,这才有了精彩纷呈的蒲尚桥边的“武事”。
在左岸靠老庙的地方,有一个土高台,土是坚硬的高岭夯土,一镐一下,高台也就是落下一个白点儿。邱柱指着高台土曾说“下面八成是地宫,有东西”,那时有黑白电视机,电视里却没有“鉴宝”类栏目,谁也不会生出挖宝的心思。那时人的心思都用在腾到空中如何踢出三脚,和陈真一样,或怎么用两指把自己身体倒立起来,如海灯法师那样。
众人把武事放在这里办,除了地平场子大之外,还是个三不管的地方,铜城市不管,这是农村和矿山的结合部,虎山矿不管,过了蒲尚桥就属老庙矿,老庙矿也不管,出了护矿大沟就属西湖村。西湖村的本土江南人大多性软,见到血都会晕的,谁会去惹那些提棍挥刀的江湖人士,用当地话说:阿拉是个大孬子呀,找霉倒。
如果真像篮球比赛那样放在各矿的灯光球场去办武事,哪个矿的领导也不会同意,毕竟不是市总工会下文要办的篮球比赛,有个闪失不能报工伤。
4
武事也叫换活,表面是你教我一路“三皇炮锤”,我教你一套“虎鹤双行”,或互换一个“单势”,单势也称“独招”或叫“散手”,互换单势在当场的少,因为,人多眼杂,单势一个动作掰开来一说,三岁的孩子都会明了,一学就会。如“狸猫上树”“鸡步撩阴”这些单势放在套路里练,没人点拨,你永远不知它其中的厉害,然而一折解也就那三抬两势,“进了形意门,三天能打人”,形意的攻击全在单势上。所以,“豆腐要点卤,练武要点势”,邱柱常说单势拆解的重要性。
换活实里还是相互比试武术的高低。
比试分两种,一种是不伤筋动骨的“文比”,讲究的是口头表达、记忆及经验反应;一种是“武比”,比的是真拳真脚的对抗。
大多是“文比”兵器,因为“武比”兵器恐伤人性命,虽然刀剑没开刃,但是,也能把人打到冥界去见祖宗。“文比”也有规定,你得先到场子里,把你要“文比”的家伙演练一番,无论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你练完后,自然有人跳上台子来向你“盘活”,问你这兵器和哪门哪派同样兵器之间有什么区别,你的第几路第几个动作该叫什么名字,或直接说你第几路第几个动作不是这样使的。你得一一解释,解释不对自会引来场下内行人的哄笑,如果你还坚持你说的没错,盘活的行家会接过你的兵器从头演练一番,尤其是练到他提问的那几个节点时,动作会放缓放慢,并说:你看好了,是这样的!
如“文比”的是套路,双方不服就会进入“武盘活”,直到有一人被放倒或一人中途后退一步拱手服输为止,这场武事才算结束,众人才饶有兴趣地散去,换活的武术高手们会高兴地结伴去不远处的老董酒店喝酒,有时会喝到第二天下午,师父在徒弟们的搀扶下各回各矿,各回各家。
这武事的结果和过程,一夜之间就会在八矿的矿工中传开,比矿山拉警报还快,那晚过招的主角们无论输赢,直接影响其代表的矿山的矿工们的情绪波动和生产产量的上下浮沉。
鬼腿和长手从没在武事换活场上亮过相,但他们的徒弟亮过硬活,成绩还都不俗。他俩能换活喂招已然是八矿好武者心里最大的盼头。
每次武事结束后,鬼腿会被徒弟们请到老董酒店喝酒。老董酒店虽名字挺大,实质是个苍蝇店,三两个房间,进了店里苍蝇嗡嗡嗡地飞,也没人抱怨,老董酒店后面还养着一百多头猪,养猪是他的正业,开饭店是他多种经营中的一项。
众人都喜欢吃老董媳妇卤的猪大肠、猪蹄子、猪耳、猪舌、猪头肉。徒弟们请鬼腿主要是想听他对当晚武事的点评,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得失之间的招儿,他会重演一遍,会让那动作暂停、重放,他会把动作拆解得一件件地摆在酒桌前,让徒弟明了其中原理,当然他一个人肯定不够,就会拉上儿子吉他在一边配合自己。一个动作解析清楚了,他才会坐下来喝酒,徒弟们只喝白豚啤酒,他喝八宝春白酒,喝几杯,又会站起来比画,并让吉他打下手,可这时就不见吉他的身影了,向外看,他和老董的丫头——小红翠一起洗碗择菜呢。鬼腿暗忖儿子是块扶不上墙的泥,无奈只得拽过一个徒弟参与,这个徒弟如接到圣旨,兴奋地上前去。
老庙煤矿的子弟都羡慕吉他有个好爹。摊上这样个会武术的爹能学多少活儿,这是一个层面上的事;另一层面上,鬼腿对吉他那是真好,是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好,从没打过也没骂过,这在矿山少年成长史中是罕见的个案,矿山少年离了父母骂和揍那还成,棍棒下出汉子,嘿嘿,老庙煤矿的人都这么说,吉他却是一个例外,鬼腿没动过他一个指头。
有人说:是鬼腿欠吉他的。
吉他姓宋,鬼腿姓邱,吉他不是鬼腿的亲生儿。
吉他的父亲和鬼腿是一个采煤班,十年前一个多雨的大夜班,采煤掌子面透了水,是吉他的父亲用肩膀把鬼腿扛了出了小眼,自己却沉了下去,鬼腿踩着吉他父亲的肩膀才拾回了一条命。接下来,吉他的娘也悲伤早逝,吉他两岁不到,河南的伯叔们都不愿认领,最后鬼腿把他抱回家,当自己的儿子养,不过还是让吉他随他亲爹姓宋,这事在老庙煤矿大伙都心知肚明,没人说破,在矿山还有很多不能说破的事,人生也是一样,说破了就没有意思了。
吉他肯定也知道,也不去说破。
许多人婉惜说:鬼腿这一辈子亏了,守着这儿,没结过婚,也没碰过女人。
宋聪不爱武术却喜欢弹吉他。他爹让人从省城给买了一把梅花牌吉他,听说一千块钱,是鬼腿两个月下井的工资,还送他到市里少年馆去学吉他,听说每月给老师也要一百多块,为此鬼腿把烟戒了。
宋聪总在夏天傍晚,站在矿工新村的大黑松树下弹唱,唱的都是港台歌曲,这时老庙煤矿的少年们都会围过来听,人越多他弹得越起劲,歌越唱越嘹亮。从矿工食堂出来,和继父老董拉猪食泔水车的小红翠也会驻足倾听,她喜欢看他那拨琴的纤长手指,十个手指怎么这听话,怎么就可以左右不一地拨琴弦、按琴弦,一股叮叮咚咚的声音有次序地流出来,小红翠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宋聪是练不成武术的,他的未来也不会属于这座矿山,想到这她目光失神地暗淡下来。她知道冰棍是练武的材料,他的掌厚,骨大,但他一定弹不了这琴的。
“死丫头,望呆你算一个,过(家)去,回过(家)去。”董结巴骂起人从来不结巴,小红翠一低头连赶了几步,推起油腻腻的泔水车,这时,小红翠听到身后琴声突然停了下来,没回头她也感觉到有一束目光火辣辣地烙在自己的后背上,她的眼睛就开始潮湿起来。
吉他亲爹出事那天,小红翠的父亲也留在那掌子面里。她的娘第二年就嫁给了董结巴,矿里人说她图老董家有一百多头猪和一个碾米坊,还有十亩茶山,一方水塘,要不就是图老董是西湖村的村主任,小红翠的娘没解释什么,只是心里暗道,再也不能嫁给四块石头夹一块肉的井下工了。后来,她开了那个酒店。只是苦了她的丫头——小红翠了。她得捞水草煮猪食喂猪,还要带董姓双胞胎弟弟,整天忙得如被抽转的陀螺,上学时净打瞌睡,不过她只要听半堂课,看一会儿书,就什么都懂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老师说她这不是读书,是难得的喝书料。对于董家把小红翠当不拿工资的女工用,众人有议论,她娘听到议论后会站在矿工村街上骂人:她是我女儿,怎么使你们管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吞了后面一句话,少管闲事多发财。
众人无奈也住了口,几次鬼腿都想上前与之理论,想想她是女性,说不清也道不明,退回来重重地叹口气,转脸告诉吉他:你得多帮帮小红翠。
吉他“嗯”了一声,低下头,那一缕长发也顺势盖住了他的脸。
5
吉他总给人一种没睡醒的感觉,行武人说他缺阳气,他留一头长发,如果他不把那缕头发时不时捋到额后,你真不知道他还有双明亮的眼睛,他不喜欢说话,和少年同学们一起玩耍时,也只是捧哏似的说“嗯啊噢”几个单词。只是有三件事能让他兴奋,弹吉他、帮小红翠在河里捞水草、站在蒲尚桥上向下跳水扎猛子。
没这扎猛子捞水草的事,也就没有这后来的武事。
小红翠到临津河捞水草是为了准备家里百十头猪吃的青饲料,小红翠一早就扛着两根竹竿划着菱角盆船下河了,临津河里不缺水草,捞水草是个技术活儿,长竹杠被铁丝捆绑成剪子形,小红翠站在盆船上,把竹子斜插到水草茂盛处,两手绞动竹杠就把水草绞到杠上,缠成一团,再用力一提,水草就脱离了河床上的河泥,清清的临津河仿佛刚过了一条受惊的大鱼,小红翠把缠着的水草解开放在盆里,一会儿就堆成了绿色的小山。她会把船划到岸边,卸下来,堆在岸边,再撑船去捞水草,一上午要捞上十担才够那些“猪祖宗”填饱肚子。
吉他总是抽时间到河里帮她捞水草,他不用竹竿,只是一猛子下去,两臂在水草里左右一扭动,两卷团水草就缠上他的手臂上了,举着水草,他踩着水就游到船帮边,两手一抖,水草就散落在船舱里。他一加盟,其他少年也就随他一起为小红翠捞水草,后来,冰棍也游过来帮忙。
小红翠有点不好意思,就有意把船划到很远的地方去捞水草,她不想欠他们的人情。
小红翠私下里问过冰棍:“你干吗这样帮我?”
“我们不是同学吗?”冰棍红着脸说。
她又问:“是同学都帮?”
冰棍迟疑了一下,望了望她。
其实,小红翠想听到他一句真话或假话,只是冰棍没吱声。
同样的话她也问过吉他,吉他答:“我喜欢游泳,喜欢双臂缠着水草,如大力水手一样。”
“不是我,你也帮忙捞水草吗?”小红翠长睫毛扑闪扑闪的,目光紧盯着吉他的双眼,仿佛他眼里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吉他也迟疑了一下,小红翠有点紧张地盯着他,怕他也沉默不语。
“不是你,我不会帮。”他猛地抬抬头把长头发向后甩了甩。
小红翠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心弦被谁拨动了一下。很满足,眉梢上扬,嘴角就一撇,娇嗔地:“你怎么这样呢?其他人咋就不帮了呀!”
她的这句话让吉他不知怎么接,就莽撞地说了句:“我们都是没有爹的孩子,就得要相互帮助。”
这句话一出口,小红翠全身一颤,泪水夺眶而出,哇地大声哭了起来。吉他吓得向后跳了一步,惊恐地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红翠,连连摆手:“我,我,不是……”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一跺脚一转身,一跃到临津河里,一猛子扎下去,待他露头时已快到蒲尚桥下了。
小红翠不知道为何而哭,是哭爹还是哭自己,抑或是哭吉他说的那句话。“他说的没错,我们就是没爹的孩子。”小红翠暗忖。
这时,冰棍却游了过来,小红翠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打今往后,你不要帮我捞水草了。”说完扛着竹杠上堤回家去了。
冰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地向河心扔去,“咚”一声,浪花四起,河水依旧滔滔东去。
小红翠再和吉他见面时,他俩都不说话,只是捞了半天水草。待岸上的水草垒成稻垛堆一样,他俩靠在水草堆边休息,阳光照在水草堆上,弥漫着一股清凉的水香味,在水草堆避阴处,小红翠低头望着地上的巴根草说:“我再攒点钱,准备过年回山西稷山县爷爷家去,可能就不回来了。”
“我不走,我河南老家没亲人可认了,有人我也不认,谁让他们不认我的。我只跟着我这个爸,他对我真好。”吉他望着那丛风下摇曳的水蜡烛。
小红翠用手拔了根巴根草噙在嘴里,问:“赶明儿,你长大了,会到稷山找我吗?”
“会的。”
“真的?你爸不让呢?”
吉他把琴举起来说:“不让,我弹琴卖唱流浪也去山西找你。”
“给你。”小红翠把自己噙过的那根巴根草递过来,“吃了我才信。”
吉他张口就把那根草叼到嘴里咀嚼起来。
“甜吗?”
吉他没回答 ,只是一曲吉他声响起,河面一群野鸭子贴着水面嘎嘎叫着扑喇喇地飞翔。
6
吉他虽十二岁,个子蹿得快,一米六几,远看有点瘦,近瞧满身是肌肉,可能是他爹让他每天早起举石锁举的,他倒不这样认为,他说是跳水跳的,游泳游的。行武的人看他的身材,总说:不练武可惜了。
他是不是第一个从蒲尚桥墩上跳水的不知道,但他一定是两矿少年中第一个在跳水时空中能翻两个跟头的人。
他扎入水后三分钟内水面上觅不见他,再见他时,他会在很远的地方,鲤鱼打挺一样,从水底跃出水面。并发出“嗬嗬嗬”的大叫声,接着他会挥着如桨的双臂向桥墩游来。
他成了老庙煤矿的“跳水王子”,这一河两岸的少年都这样称赞道。只有一个人不服,这人就是虎山铜矿的严玖,严玖不服他的地方还有很多,这样说吧,凡是吉他干得出彩的事,他都不服。缘何如此,他不想吉他在任何方面超过自己,超过了,小红翠就会更加关注吉他,而冷淡自己,这不小红翠死活不让他帮捞水草了,只允许吉他陪她,想到这他恨得牙根都疼,一定是吉他在小红翠面前上了自己的“眼药”。在弹吉他方面,自己已经输了一筹,跳水不能再输。于是,他对着水里的的吉他说,在桥墩跳上跳算什么英雄?看我的。他边说边爬上了桥上的铁栏杆,站在铁栏杆上,他对着不远处的捞水草的小红翠高声喊道:“看爷的!”说完他抬手捏着鼻子,脚一蹬,栏杆一晃,他直挺挺地从桥上跳了个“冰棍”,浪花飞溅,仿佛一辆矿车脱轨栽到河里,响动很大。冰棍从水底冒出头来,用手抹去一脸水,晃着肩膀踩着水,喘着粗气赶忙转头看小红翠。此时,小红翠用手背抵着微张的嘴,惊恐地看他,他很高兴,再转头时,桥上和岸边的男女少年们却发出“冰棍冰棍”的哄笑。尤其是宋聪已上岸抱着吉他在弹着,这是他最受不了的。他忿忿地向岸上的人骂了句粗话,两岸上的少年们就哑了声,只有吉他在唱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冰棍爬上岸气汹汹地向宋聪走去,小红翠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发生,赶忙把菱角盆划向岸边,跳下盆追过去,她喊到:“冰棍你别犯浑!”,由于急着说话,却说脱了嘴,她也喊了严玖为“冰棍”,这让冰棍心头的火,腾地蹿得更旺了。他走到宋聪面前,手指着宋聪的鼻子,怒声问道:“你弹什么弹?”
“我弹我的,碍你什么事了?”宋聪没看他,只是手指在弦上玩了个花活——和弦。一副没把八卦高徒放在眼里的神情。
冰棍脸上的青春痘此时红肿得能冲出血来,他冲上前去一把扯下了吉他的琴,粗声说:“老子让你弹——”,“嗖”,他把琴抡圆了脱手扔向清澈的临津河水里。
吉他看到自己最爱的琴被扔到河里,心里一揪,他左手向冰棍的喉结探去,骂道:“你这个强盗王八蛋!”这时,冰棍认为吉他使的是形意拳中某个招数,连忙使出八卦掌里的“退步牵羊”,用单掌变钩叼住吉他探过来的掌,接着使了“霸王送客”“白袍铡草”,在一送一按中,就把吉他的左臂给卸了。其实,吉他没使招儿,他探掌是想抓冰棍的衣领,可冰棍裸着上身没处抓,就奔着他喉结去了。
“哎哟!”吉他侧身歪倒,右手抱着垂着的左臂叫了起来。
“啪!”小红翠一巴掌扇在冰棍的脸上,冰棍蒙了,小红翠自己也傻了——自己怎么敢打人了。
小红翠低下身扶起吉他,吉他满脸肌肉扭曲,汗珠顺着下巴滴落,他低着头说:“你狗日的等着……”一拧身,斜着身子跌跌撞撞向老庙矿方向走去。一群老庙矿的少年也跟着吉他身后跑去,跑到不远处,就有几个少年回身高喊:“狗日的冰棍,你等着,他爹会把你打出屎屁来。”
“等着就等着——”只是这声冰棍说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清。
“你能得不轻。”说完小红翠转身离开,走到河边,一跃身扎到临津河里,她向吉他琴漂流的方向游去。
“你,你,小红翠……”冰棍原想追问她怎么敢打自己,低头一想,今天这祸是闯大了,虽然爸不在了,娘管不了自己,但长手师父那关可不好过。转念一想,其实自己没有怎么用真力呀,怎么形意传人的儿子功夫这样稀松,一搭手,胳膊就让人给卸了。对于这样的胜利,他突然感到不太光彩,他走向桥边,拾起自己的背心扔在肩上,朝虎山方向走去,他身后跟着一群虎山矿的少年。他走了几步一回身,铁着脸说:“今天这事回家不要跟任何人说,不信试试!”众人诺诺点头。但他们没完全理解透冰棍话的实质,认为冰棍挨了小红翠一巴掌的事不能说,卸了吉他胳膊的事,可以说。一回矿就传开了。
长手是事后第五天才知道的,他很恼火,自己的脚被矿石砸了他不恼,对于徒弟这事,他是真恼,他抽下裤子上的皮带“啪啪啪”抽向冰棍的腿,大声骂道:“畜生,给我跪下。”冰棍吓得赶紧跪下来说:“师父我错了。”
“你要是我儿,我这就废了你。”长手气急败坏地说。
“不亏,他叔你放心揍,不打不成材……”冰棍娘站在一旁说。
“大嫂,他大哥,对不住了……”长手动情地说。
病房内又传来几声皮带抽在人体上“啪啪啪”响声,只是没听到喊叫求饶声,虎山矿的少年一致承认:冰棍抗打,够种!
7
这天下午,小红翠手里抱着一把黑色的吉他琴盒向矿工新村去。
不过她抱的这把不是吉他落水的那把梅花琴,这把是红棉牌的。
吉他的那把泡在水里时间过长,琴颈变形,指板收缩,面板开裂,算是彻底毁了。她盯着这琴望了很久,最后,小红翠转身进了里屋,跪下来向娘说:“娘,借给我一千块钱,我有用。”
她娘和老董被她这一举动吓得不知所措,她娘说:“红翠,你要那么多钱干吗?”
“我欠人家的。”小红翠低头说了一声。
“欠谁的,怎么欠的?欠这么多?”她娘厉声问道。
小红翠不吭声。
“你个臭丫头,你到底欠谁的?”她娘俯下身问。
小红翠不说话,气得她娘上手扯起她的头发,小红翠这才仰起头,第一次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她娘:“欠谁的你别问,你只管借给我,我会还你。”
“不说谁,不借!不说事,更不借!”她娘还是揪着她的头发。
小红翠呼一下站起身来:“娘,你借我,我叫你娘,再给你们干三年活,不回稷县了。不借,从此没人叫你娘,我今晚让你这后院一百多头猪,一头都别想活。反正是我辛辛苦苦养的。”说罢,她把娘的手用力地扒拉开。
“借,借。”老董在一旁连忙说。
她娘看到自已的女儿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她一捂脸大声哭起来:“这下可是家败了!”
第二天她就拿着钱奔向铜城百货商店,商店里有样品,不卖,要订货,二十天后才能到。
售货员问,你要裸琴,还是配有琴盒的。
小红翠问,什么是琴盒?售货员从货架上拿了个黑色的琴盒,她看了那琴盒,黑皮、铜扣扣,长葫芦型,打开后里面是紫红色缎子衬底,她喜欢那铜扣扣“叭嗒”那声响和那盒内的缎子与皮子的混合香味。她说,我买了。她掏出了借的钱和自己多年私藏的钱,就要红棉牌的。
她出了百货高场时,流着泪,却微笑着,引来行人侧身注视,她也不顾,径直朝去老庙的土路上小跑起来。
今天,她抱着琴找到了吉他,把琴递给吉他说:“这是严玖赔你的。你们不要比武了,伤着谁都不好,你本身就斗不过他。”
这在吉他的意料之外,吉他看到这琴,说:“我没让他赔的,他,他的东西我不要。”
“你一定要收下,我只求你一句话,你去求你爸,今晚不要比了。”小红翠的眸子里露出恳求的目光。
吉他回望了一下自己家的大门,随手一指:“窑神杜叔、山豹王叔、海佬吴叔都在劝俺爸呢。劝不了,这换活的武事是大人的事,是行武人的事,应了就不能改。谁也劝不了。”
小红翠侧耳一听,那屋里是一群人在吵嚷什么,接着几个汉子有说有笑地走出家门,鬼腿把他们送出了门。
小红翠急忙跑了几步来到鬼腿面前,望着这紫红脸膛的鬼腿叫了声:“叔!我求你今晚别比了。”
鬼腿笑了笑问:“为啥?”
“伤了谁都不好的。”小红翠眉皱起,嘴唇下撇了一下。
“哈哈哈……”鬼腿仰天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也让窑神杜、山豹王、海佬吴他们跟着哈哈哈笑了起来。
小红翠脸腾地红了起来,她急忙一低头,一转身向矿食堂跑去。
“小红翠,别跑,这琴,这琴……”吉他拎着琴盒追了几步。
小红翠没回头,却丢了一句话:“你不喜欢就扔了。”
吉他确实不敢劝鬼腿,因为自己给他丢了脸。记得臂膀被折回家那天,鬼腿高声问:“这是谁干的?”
吉他没敢说,小伙伴们把冰棍出手伤人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尤其说冰棍是长手的徒弟,鬼腿就有些上火。不过,他还是劝自己压住,毕竟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等长手上门道个歉,事就了了,想到自己在球场不也给长手难堪过,就算两抵了吧。
“爸,带我去医院看医生吧。疼得很!”吉他斜着肩脖。
“去什么医院,还不够丢人的!”说完,鬼腿双手把吉他的左臂抬起来,接着一只手握着吉他的手臂慢慢的上下摇动几下,疼得吉他嘴里发出痛苦声。
“让你平时练功,你死活不干,还有脸叫。他一招白袍铡草,你顺势缩肩塌腰,反给他一个撕扒搓手,再不行,进步盘肘接着一个倒栽肩,准让那小子啃泥去。”边说之间,鬼腿的一只手搭到吉他的左肩上,突然,鬼腿双手用力一拉一送之间,但听得吉他臂膀“咔嚓”一声,吉他仰头大叫“哎哟!我的爹娘呀!”听到他这句话,鬼腿怔了一下,他松了手,双眼里竟涌出晶莹的东西。
吉他伸伸手臂,又丢了丢,胳膊竟被接上了,鬼腿拿过一瓶药酒,对吉他说:“自己擦擦,有个两天就会好。”说完他走出门去,吉他望着他宽大的背影,忽然有点怕的感觉,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从那以后,他开始随鬼腿认真地练起武来,这次鬼腿没教他形意入门的五行、四把,却教了他一路梅花螳螂拳。
8
现在该说长手和鬼腿在篮球场上露相的事,不然,时间快到他俩去蒲尚桥高台换活的钟点了。
太阳开始向乌木山下坠,暮色已经从矸石山的山脚带着矸石的黑色一点点地爬上来。老庙煤矿已经有人扛着条凳提着小竹椅向蒲尚桥土高台方向去了,好像去看露天电影一样。
他俩交手的事,发生在去年的八矿篮球联赛。比赛在老庙矿赛了一个多星期,最后冠亚军之战,落在虎山铜矿与老庙煤矿两队上,老庙队的主场,按说应该占先机,可快到结束的最后两分钟,虎山队还领先一分,主席台上的老庙矿的矿长——崔端殊急得坐不住了,他利用老庙队教练窑神杜海泉叫暂停布阵时,侧身小声告诉办公室周主任:“去,告诉他们把这块到嘴肥肉给我抢过来吞下去,谁吐出去,我会收拾他。赢了,虎山矿奖什么,我们也奖什么,输了……嘿嘿。”“知道了。”周主任回了句,赶紧跑到窑神杜身边“传旨”。
众人一听赢了球和虎山矿奖励一样,都嗷嗷叫起来,因为赛前他们就听到虎山矿领导说,拿了冠军,给队员奖两套球衣、两双高帮回力鞋,还有半年的奖金。乖乖,这半年奖金可是大几千块呀。当然,这群汉子打心底想的是不能输,这要是在家门口输了,今后怎么抬头见人,还不得把头夹在裤裆里了,这老庙矿上万人的老少爷们一人一口唾沫也得把人淹死了。
窑神杜铁青着脸说:各位爷,都别高兴太早,对方还赢我们两分球,现在,只有发三分球才行,邱柱你要拼命缠住对方的七号长手,掩护山豹王投这三分,关键的关键,不能让长手封盖,他已经盖掉了我们十五个球了。
众汉子点头,在哨声中,他们如脱兔般奔向球场,奔向各自要防的对象。
球一发出,鬼腿就一晃一滑步贴到长手身边,长手身法也灵活,一撤一游走,就靠向山豹王,山豹王在他的长手臂的左右上下的封拦下竟投不出去,只得传球给鬼腿,接球后,鬼腿故意向篮下突,他的步法走得鬼,一会是大步踏进,一会是侧身碎步,他并不急着投球,只是向篮下冲突,眼看他已晃过几位汉子的防守直逼篮下,长手只好放下对山豹王的防守快步追鬼腿,怕他跨三步上篮投球,鬼腿看长手追过来心中暗喜。他晃闪到篮下,突然,一个长传球出手,球又飞回到三分线外的山豹王手里,说时迟那时快,山豹王接球立即起跳投三分篮,球在空中直直向篮筐漂移,长手刹时急了,原地起跳空中拦球,鬼腿见长手起跳,也跟着起跳,左手做抢球状,右手变鹤指在长手空出的肋下啄了一下,长手突觉左肋一麻一痛,气一泄下来,他从空中落下地来,球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入筐了,三分!全场赛结束,老庙矿赢了一分。
长手见鬼腿使了脏手小动作,十分恼怒,他一掌向鬼腿前胸拍去,使的是八卦里的“白鹤展翅”,鬼腿向后撤步不及,用掌护胸,但没抗住长手那突来的一掌,啪地一下鬼腿重重地摔倒,接着,鬼腿使了个“乌龙搅柱”立起身来,他立刻立出了形意拳的三体势,而对面的长手已经立出了八卦掌的起手势。
也就是这一夜,人们知道他俩是武术高手,大侠就隐在自己身边。
球场上一下从篮球赛变成了武术赛,观众们这下可开心了,比看电视里的春晚和电影《武林志》还激动。
长手这时已经开始踏乾坤步在鬼腿身边游走,鬼腿也是不断移步转身换掌。慢慢鬼腿就额头流汗,而长手还是含胸塌背,趟泥步,使剪子腿,不急不慢地游走。
这时,窑神杜跳到他俩中间,双手抱拳向长手行了过眉礼:“同门的,和尚不轻帽子亲,这里我托大个,求个和,各自收了吧,都是误会,走,我请客,喝一盅去。”说着上前去拉长手的手,长手这时收了势,没理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回头,双目喷火,厉声喝道:“使诈,还行武人?!你不配!”
“你胡说什么,谁使诈了?”鬼腿回顶了一句,也收了势。
“老子懒得理你,你上篮走鸡步、踏熊步、踩虎步,你十二形不如都使出来该多好。”长手讥讽道,这时,人们才知道,他在场上走的诡异步子,原来是武术形意里的东西。
“你能,你把篮球当成八卦球在练,球一到你手里,玩的就是粘字诀,你认为我们看不出。”鬼腿也揭了他的底,经他说,大伙明白,长手是练八卦掌的。
他俩都没说刚才空中的鹤指暗招,长手不说是自己遭了“脏手”没防着,说出来丢人,鬼腿不说,是自己这招虽然赢了球,但不光彩。
外人不知道空中那暗指的事,只知道鬼腿在空中拦了长手一下,并且拦成功了。
长手走了,表面上看长手赢了鬼腿,一掌打翻了他,他走得光彩。鬼腿没再追究,仿佛输了,但赢了球。也就是没输赢,只有行武的人,知道两者都没输也没赢。
里子面子他俩都有了,但他俩的“梁子”从此结下了。
9
刚入夜,夏夜的星空有一轮满月,月光皎洁,如白练似的映亮河水,两矿的人都向蒲尚桥的土高台汇聚,他们带来了近百盏矿灯,把土高台照得透亮。蒲高桥上行驶的绿皮火车里的旅客从窗口望去,一定会十分惊讶:这岸边聚集这么多人,不年不节的,这是在干吗?
他们来了。
长手穿一身白色琵琶扣的练功服,脚蹬一双黑色圆口千层底布鞋,腰扎一条铜头宽皮带;鬼腿穿的蓝色长袖运动服,脚穿一双高帮回力鞋,腰扎一根猩黄色的绸子腰带。
长手后面跟着他的一班徒弟,冰棍扛着三节棍,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过来。
鬼腿后面也是跟着一班徒弟,吉他肩上扛着那个琴盖慢吞吞地走着。
双方在土高台的两边土坡上坐下。
这场的“大拿”——就是裁判,是老庙煤矿的窑神杜和虎山铜矿的飞人王。他俩先在场子上说了一些规距,大致是不能出脏手,不可使致命招,要点到为止。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双方也都点了点头,算认可了。
接下来,就是双方派自己的高徒上场表演一下套路或兵器,展示一下本门的功夫,这属于埑场,如现在的重量级拳击比赛,总会安排羽量级的选手先上,起的是暖场作用。
冰棍好像早就按捺不住表现欲,他抢先一个筋斗就翻到场心,接着一横眉两眼圆睁如铜铃一般,且看他双手一抖,三节棍哗啦啦一响,如一条乌蛇从腰下突然冲出,接着他使出“雪花盖顶”“苏秦背剑”……这一路少林三节棍被他舞得水都泼不进去,只见棍花不见人,周围爆出惊天的好字。
鬼腿这方没人叫好,也想叫,都碍着师傅的面,鬼腿只是侧侧身对身后的徒弟说:“三节棍要用梢子棍破,关公大刀也行,九节鞭不行,明天我教你们梢子棍。”徒弟们自然高兴,又可学新东西了,就鼓起掌来,长手听到对方掌声,抬眼望了望,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们还算是识货。”
就在冰棍要收势时,场边突地有一声清脆的叫好声传来,大伙循声望去是小红翠在叫,她这一叫,让场上的冰棍一惊,心一分神,目一闪失,手里活就乱了。
“不好!”鬼腿不由地喊了一声。
“啪!”一声,三节棍的首棍回势打在冰棍的那张胖脸上,“哎哟”冰棍一撒棍,双手捂脸,双手再摊时,满是血了。众人围过去,长手没动位子,只是把目光死死盯在小红翠的脸上,原先站着的小红翠在他的目光压迫下,竟矮下身子低头蹲了下来。
接下来是吉他下场子,练了一趟梅花螳螂拳,虽才学不到一个月,套路走得还算顺,没什么磕绊。小红翠不懂武术,只是看到此时的吉他正如一只大螳螂在蹦跳,她想叫好,只是又怕出了什么差错,只得紧紧地咬着嘴唇,痴情地望着吉他。鬼腿对吉他的表现还算满意,长手却觉得意外,鬼腿怎么不教儿子形意,却教他螳螂,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江湖不是有人说螳螂叼手和蛇形叼手可以破解八卦吗?看来鬼腿这是信了。想到这,长手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终于到了长手和鬼腿换活的时候了。
两人走到场中央,鬼腿的紫红脸在灯光下显得更紫,如紫红薯样,长手的脸灰白着,好像一张弄脏的纸。
两人一打照面,长手脸上动了动笑肌,抱拳说:“孩子的事,得罪了,他爹折在井下了,怪我没教育好……”
“打住,不说这些,我们走活吧!”鬼腿一挥手打住了长手的话。
双方都向后退了一步,鬼腿是旱地拔葱向后,长手是一个蛇形滑步,皆有章法。
双方互扎了一个起手势,长手立的是飞鸟投林势,但见他右脚进一步,右掌心向后穿出,左手回收按在右肘处,手心向下。鬼腿立的是纵步金鸡独立势,只见他左脚向前纵一步,右掌贴近左掌上面穿出,高与胸齐,左掌撤至左腰腹侧,掌心向下,同时身体下沉,目视右手食指的前方。
这时全场突然一片沉寂,地下掉下根针都能听见,蒲尚桥下河水哗哗作响。
月色下,灯光里,两条汉子铜雕铁铸一般立在那里。
小红翠不敢再乱吱声,只是把嘴唇咬得紧紧的,吉他的手指向下滴着汗珠,冰棍把眼睛闭上不敢看了。
两矿的人都心里盼着他俩动手,因为这可是两大门派高手的比武,同时,也怕他俩真动起手来,因为比到最后总有一位会受伤。那年月比武没有什么头盔、护裆等护具,也不戴拳击手套,徒手搏斗走的是真活。
终于,他俩上步近身换招了。
突然,从老庙煤矿方向传来如一百头野牛高声怪叫声,“呜呜呜……”这是矿山特有的警报器发出的瘆人的声音,只要是矿山人都怕听到它,这声音是被矿山人诅咒的声音,它的发声与否关乎井下矿工生命存亡,它一响,意味着有人要折在井下。
“不好,矿上出事了!”窑神杜大叫了一声,立刻转身挤出人群向矿山方向跑去,长手和鬼腿也旋机收了势,两人点了点头,“快!”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声,结伴向警报声处跑去。
10
人退潮般地散去了,土高台处只有三个少年傻傻地站在渐凉的月光下。此时,虎山铜矿的警报器也响了。
他们都不愿向有警报的地方去,因为,他们怕,他们的爹就是在这种凄厉的声音里再没回来。
他们向蒲尚桥慢慢地走去。
桥上,吉他转身把琴给了冰棍,冰棍一下愣住,不知这是缘何,他没接,却把三节棍递给了吉他,吉他也没接,小红翠上前接过两样东西。
这时,一束雪亮的光束照射过来,一辆装满矿石的火车咔嚓咔嚓地驶来。火车拉响汽笛,吐着一团白雾般的水汽,一下把他们锁在雾里。
水雾散尽,那三个孩子的身影伫立不动,望着远去的火车,这时,警报器的叫声依次向北方传去,如一条怪蟒在由北向东翻山越岭地怪叫而去,这声音应该是第二条临津河。
那刺耳的警报声使三个身影都惊悚地颤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巨灵的手摇晃了一下,忽地,三个黑点儿开始向一百头野牛怪叫的地方狂奔……
【作者简介:李云,1964年10月出生。安徽省作协副主席、秘书长。中国作协会员,曾有小说、诗歌、散文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诗刊》《小说月报原创版》《诗选刊》《江南》《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林》《长江文艺·好小说》《大家》《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刊物刊发选载,有作品入选多种年鉴和选本。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十三届《小说选刊》年度奖、《小说选刊》“鑫飞杯”短篇小说奖,出版诗集《水路》《一切皆由悲喜》。发表电影剧本《山鹰高飞》《第六号银像》《俺是一个兵》等,出版《李云电影文学剧本》,出版长篇小说《山鹰行动》、中短篇小说集《大鱼在淮》、诗歌评论集《好诗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