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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4年第3期|胡性能:夜鸮
来源:《绿洲》2024年第3期 | 胡性能  2024年06月03日07:15

序 章

2023年夏天的一个午夜,湾镇的护林员在堂琅山中巡山时,突然大雾弥漫。细小的水粒密布空中,夹杂着植物腐烂的泥腥味。原本射程数百米的强光手电仿佛照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明亮的光柱被吞噬,只在护林员眼前留下隐约可见的彩色光晕。护林员关了手电,摸索着坐在路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等待雾气散去。这时,有奇怪的叫声传来:“哦-啊”。声音像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咫尺。常年生活在山中的护林员知道是夜鸮的叫声,他的汗毛竖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堂琅山,夜鸮又被人们称为唤魂鸟,只要它逗留在村子里鸣叫,就会有人跟着它去另外一个世界。让护林员胆寒的是,夜鸮“哦-啊,哦-啊”叫个不停,就好像大雾里,有不止一只夜鸮在他头顶盘旋。神奇的是,随着夜鸮的叫声渐渐远去,大雾逐渐散开。就像剧场闭合的幕布拉开,护林员又重新看见隐约的山道、黑魆魆的树梢以及树梢后面群星闪耀的夜空。

暗夜静寂,有风从树林中穿过,传来的声音就像有一条大河在遥远的地方流淌。顺着山道望向深山,护林员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好像扛着什么东西行走在山道上,姿势有些怪异。盗猎的?护林员的心狂跳起来,肾上腺素迅速飙升。多年的封山育林,一些原本绝迹的野生动物再度现身:黄喉貂、大灵猫、黑麋鹿、猪獾、金钱豹……这些重新出现的野生动物吸引了不少盗猎者前来冒险,他们有人乱扔烟头,留下火灾隐患。这也是护林员偶尔得夜间去巡山的原因。

护林员小心朝盗猎者靠近,脚步迈得很轻,好像自己才是一个靠近猎物的捕食者。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看清那人是个瘸子,身上扛着一头猎物,在一段横向的山道上走过来、走过去,不停地往返。或许是刚才弥漫的大雾让那个盗猎嫌犯迷了路,又或是他碰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护林员按亮手电,一束强光照射过去,护林员看见盗猎嫌犯背着一杆老式猎枪,肩上扛的是头麂子。与护林员以往抓到的盗猎犯不同,眼前的这个盗猎嫌犯看上去更像是大山里忠厚老实的农民,三十多岁的年纪,理一个马桶盖发型,上身是粗糙的麻布衣服,下身是膝头两个大补丁的破旧裤子,脚上穿的是一双用龙须草编的草鞋。也许,他还不知道国家已经禁猎,更不知道他扛着的大麂子,是二级保护动物。

在护林员手电光的照射下,盗猎嫌犯仿佛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浑身一激灵,突然疲软地坐在路边,麂子扔在了地下。星光下,盗猎嫌犯有张模糊的圆脸,两只眼睛很亮,有些惊恐,他不停地环顾四周的树林,好像里面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护林员走过去,伸手去摸了摸麂子的身体,感觉到麂子身上还有余温,应该刚死不久。他在麂子前腿上方看到了一个弹孔。

“一枪毙命?”护林员问。

“当然是一枪!”嫌犯回答,脸上松弛下来,露出得意的表情。

护林员再次仔细查看了麂子前腿上方的弹孔,从弹孔里流出的血粘在皮毛上,还没有完全干透,他看了一眼嫌犯放在身侧的猎枪,不认识,但看样式又老又土。护林员知道,麂子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猎杀一只将会被判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看来,眼前这位衣裤破旧的男人要吃牢饭了。

护林员有些疑惑,这天晚上他进山巡查,一直没有听到枪声。也许是被偶尔响起的雷声掩盖了。夏天,雨水在土里蒸腾,山里的天气变化迅速,夜里也是一样,前一小时雷声不断,大雨如注,后一小时雨过天晴,满天星斗。押着嫌犯下山的时候,护林员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尾随着他们,回过头去,偶尔会看见一团影子极快地掠过,让人后背发麻。直到护林员听见身后的树林里传来“哦-啊”的一声,他才明白,有只夜鸮一直跟随着他们。

他们在堂琅山中走走停停,那只夜鸮一直如影随形。有时,护林员会将手电的强光刺进森林。夜鸮怕光,一旦被护林员手中的强光射中,夜鸮会短暂失明,甚至从停歇的树枝上掉落下来。

“它是不是一直跟着你?”护林员问。

“是。”盗猎嫌犯说,声音因紧张而颤抖。

“它什么时候跟着你的?”

“我打到这头麂子的时候它就跟着,甩都甩不掉!”

护林员思忖,怎样才能将嫌犯安全带回派出所。天色已经泛亮,夜鸮消失在密林中不再现身,盗猎嫌犯紧张的神情舒缓下来。护林员掏出手机,山里的信号差,一直到可以看见拖布村的那个山头,他的手机才接通湾镇派出所的电话。电话中,派出所的警察听说抓到盗猎的人,还人赃俱获,都很高兴,那意味着他们又有野物吃了。按照电话中的约定,派出所的警察将把警车直接开到拖布村通往堂琅山的路口,在那儿等着护林员和盗猎嫌犯的到来。

听口音,嫌犯就是本地人。护林员虽然没有出生在拖布,但家离拖布不远,也就隔着一条河和一两个村子。但奇怪的是,他发现与嫌犯交流十分困难。嫌犯告诉护林员,说他就住在山下的拖布村,可护林员一连问了他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有的是村主任,有的是开农家乐的老板,还有一位是从拖布村到县城做了局长的干部,嫌犯都说不知道。怎么会不认识呢?护林员一脸的疑惑,他又说了镇上几位领导的名字,没想到盗猎嫌犯还是说不知道。

“你真是拖布人?”护林员的声音里充满疑问。

“是拖布的!”嫌犯回答得很肯定。

“刚才我说的那些名字你真的一个都不知道?”护林员想最后落实一下,以免抓到的嫌疑人是领导的亲戚。

“一个都不认识。”嫌疑人摇了摇头说。

“不知道就好办。”护林员说。

三个小时后,嫌犯被押进警车,他打到的麂子作为物证,与那把老式的猎枪一道,放进了警车的后备箱。整个过程嫌犯像梦游一样,没有出现护林员担心的那种用枪对抗的情况。前来押送嫌犯的警员里有湾镇派出所的所长,他见到皮毛红润的麂子,开心地对着护林员伸出了大拇指,还眨了眨眼,说了声“到时我让小普给你打电话”。小普也是湾镇派出所的警察,他现在正坐在驾驶位上,伸出右手来,比了个OK的手势。当押着嫌犯的警车离开拖布村驶往湾镇时,嫌犯坐在后排,被所长和另外一位警员夹在中间,动弹不了。路上,嫌犯一直在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跳车时机。警车左边,是波光粼粼的马鹿河,河水在阳光的斜照下泛着金光,就好像河底的鹅卵石里藏着许多遗落的金币。当小普在头顶的后视镜中看到后排坐立不安的嫌犯,他机警地按下了安全锁。气温渐渐升高,警车的空调坏了,车厢像是一个移动的蒸笼,热得让人呼吸有些困难。小普按下车窗玻璃的电动开关,一股凉风立即像河水一样灌了进来。

审讯在午饭后进行。嫌犯被带进审讯室时,望着手腕上的银色手铐,一脸困惑,也一脸困倦,每隔几分钟就会打个哈欠。嫌犯长着一双杏仁眼,鼻子突出,令人联想到夜鸮的尖喙。到了派出所,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走了。审讯室里铺着蓝色的防滑垫,墙体是柔软的阻燃材料,屋顶上安装有监控探头。嫌犯被示意坐在屋中那条没有靠背的独凳上,隔着两米左右距离,他前面是一张灰色的条桌,条桌后坐着所长和警员小普,所长负责询问,小普负责记录。嫌犯看上去疲惫而不安,他不时回头张望。他身后的墙上,张贴着几个红色的大字:严禁刑讯逼供。

所长的左额角有道疤,这让他的脸看上去有棱有角。他先是将目光死死地盯住盗猎嫌犯,直到对方低下头,他才突然发问:

“姓名?”

“达则!”

“大贼?哪两个字?”

“到达的达,原则的则。”嫌犯说。

“出生年月?”

“1943年3月18日。”

所长抬起头来看了看审讯室墙上的圆形挂钟,上面的时针已指向六点钟的方向,秒针正“嗒嗒嗒嗒”地响。所长又望了望嫌犯身后墙上“严禁刑讯逼供”的警示语,厉声说道:“再回答一遍!”

“1943年3月18日!”

所长将手掌重重地拍在面前的桌子上。“这是在派出所,”他愤怒地用手指着嫌犯喝道,“我是在依法向你询问,你要如实回答,并为你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是1943年3月18日,”嫌疑人嗫嚅道,“是阴历的。”

所长示意记录的小普:“如实给他记上!”

“结婚没有?”所长又问。

“结了。”

“配偶?”

嫌犯似乎没有听清警官问的是什么,把耳朵侧了过来。

“你婆娘叫什么?”所长的声音高了起来。

“吉婉尔。”

“家住哪里?”

“拖布村。”

“几号?”

“3月18号。”

“你胆子好肥,耍我啊!我问的是你家庭住址!”所长愤怒地叫了起来。

审讯无法继续进行,就连出生年月他都不老实回答。所长怒气冲冲离开审讯室,出门前,他对负责记录的警察小普说:“你打电话给拖布的村主任,让他立即到湾镇派出所来,立即,马上!”

从警快十年了,所长还是第一次碰到那么嚣张的嫌疑人。

拖布的村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额头窄,头发往后梳,他隐约记得父亲生前讲过达则这个人。但这个达则不会是那个达则,年纪相差太大。那个达则活着的话,应该是八十岁的老头了。40多年前,拖布村发生过一起凶杀案,一位从上海来拖布插队的知青,因为经济纠纷,趁达则上山打猎时,开枪杀了他,并伪造成自杀的假象。那是1976年的夏天,暴雨如注,达则的尸体被卷入山洪冲到了山下的马鹿河,并漂到了下游的公社所在地湾镇。至于男人说的吉婉尔,村主任认识,前年才去世,如果活着,也应该快八十了。而眼前这位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看上去虽然一脸疲惫,神情木讷,但他的年龄也就30多岁。

“所长,我怎么觉得这个人像个精神病,不会是才从医院逃出来的吧?”村主任小声说。

怀疑盗猎嫌犯是个精神病患者,审讯变得轻松了。经村主任一提醒,包括所长在内的警察,都觉得今天抓到的这位嫌犯精神是有问题。他的穿着,他望着你时那副无知的表情,他毫无逻辑的回答,就像是他大脑里所有的一切,在几十年前的某一刻,被谁按了暂停键。

所长一脸坏笑地问他,今年是哪一年?

嫌犯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今年是1976年。”

“那今年都发生过什么事?”

“东北有个地方落下石头,还有就是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嫌犯回答。

“还有呢?”先前严肃的所长此时变得十分和蔼。

嫌犯说:“前几天,朱德总司令也逝世了。”

“小普,你查一下朱德逝世的时间!”所长说。

小普便掏出手机用百度搜索。百度显示朱德逝世的时间是1976年7月6日。

“他回答都是对的!”所长对村主任说,“嫌犯说是你们拖布的,你问问在拖布村,他都认识些什么人?”

村主任问嫌犯:“村子里谁能证明你是达则?”

嫌犯说:“周威宁、吉克、陈胜前、蒋登寿、安宗龙、夏明英、申时任……他们都能证明。”

所长看到村主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问道:“怎么啦?”

村主任说:“他说的这些人都不在人世了。”

所长说:“他说吉婉尔是他婆娘,你们拖布,有没有吉婉尔这个人?”

“有的!”村主任说。

“那吉婉尔还有没有后人?”

“吉婉尔的大儿子还在拖布村,但最近他不在村子里,与老婆一起去了市里,他儿子给他生了个孙子,没人带,两口子过去帮忙去了。”村主任说。

“你有他微信吗?”所长问。

“微信有的。”

所长说:“那你拍张嫌犯的照片发给他,问是不是他爹。”

村主任面有难色:“吉婉尔的大儿子快六十岁了,我都得叫叔,他一个做爷爷的人了,我问他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是不是他爹,这话问不出口。”

“你换个方式问。再找几个还活着的问他。”所长说。

村主任就又问了嫌犯一串名字,他们的年纪也都三十多岁,可一连说了十来个,嫌犯都在摇头。村主任一脸困惑,他对所长说,这个人太奇怪了,村里的死人他都知道,可活着的他一个都不认识。

“你也不认识他?”所长问。

“我出生就在拖布,今年都四十五了,我敢向老天爷保证,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拖布村也没有这个神经病!”

“有没有这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打了一只麂子,他要是有神经病还好,要是没有,嘿!”所长皱了一下眉头,偏头对村主任说,“你说他会不会装神经病来逃避惩罚?”

“有这种可能。”村主任说。

这天审讯嫌犯,还没来得及询问嫌犯的作案经过,审讯就因所长被嫌犯激怒没能继续下去。这会所长外表变得心平气和,他好奇眼前的嫌犯为什么会认识拖布村那么多死去的人,而活人一个都不认识,这暂时还是个谜。所长的态度转变之后变得出奇地有耐心,他委婉地诱导嫌犯:“说说你是怎样打到这只麂子的?”

听到有人问如何打到大麂子的,嫌犯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打到猎物了,周威宁不高兴了,所以我这次进堂琅山,必须打着猎物,打不着我就不回拖布!”

“谁是周威宁?”所长侧过头去问村主任。

村主任有些难堪地说道:“周威宁是我爷爷,死掉十多年啦。”

“你这次进山去了几天?”所长继续询问嫌犯。

“怕有个十天了吧!”嫌犯说。

“你在山里吃什么呢?”

“炒面。吉婉尔给我准备了一袋炒面带在身上,我饿了就吃两口,她也说,打不到大猎物,我就不要回来。”嫌犯说。

“除了你老婆吉婉尔,还有谁能证明你进山打猎?”

“丁脑壳啊!丁脑壳知道,吉婉尔让他监视我,一进山我就发现他跟在后面,我藏在一棵大树后,等他走到前面去,我从后面用枪管抵住他的腰,叫他不准动,举起手来!丁脑壳被吓坏了,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吓得一溜烟逃下山去,我知道他是要去告诉吉婉尔。”

“你等等!”村主任突然打断嫌犯的话,转过头去对所长说,“他说的这个丁脑壳还活着!无儿无女,是村里的五保户,平时有时清醒,有时糊涂。”

“那小普,你派辆车去把他接过来!”所长说。

等去接丁脑壳的人开车走了以后,村主任搜肠刮肚,把从父亲和爷爷那儿听到的有关拖布村的传闻,拿来问嫌犯。村主任说:“听说有一年秋天,马鹿河上,出现了成千上万的蛤蟆,大蛤蟆背着小蛤蟆,在河水里拼命往上游,有没有这回事?”

嫌疑人说:“这不是前年秋天的事情嘛!有知青还用弹弓去射那些蛤蟆,还有人说要地震。”

“听人说,吉婉尔家藏着一颗虎牙,这件事情是真还是假?”村主任问。

嫌疑人犹豫了一下,突然把村主任的手拉了过去,放在他的腰间:“给你摸一摸!”

村主任摸到一根带弧形的条状物,很坚硬,有个十来厘米长。

“拿出来看一看?”村主任说。

嫌疑人摇了摇头:“这事可不能让李清浦知道,他一直缠着要我给他那颗虎牙,没有办法,我只能给他颗豹牙。”

“李清浦是个什么人?”

“知青啊,上海来拖布插队的知青,手很巧,会做标本,”嫌疑人说,“他跟我去过堂琅山里打过猎,他买的那支昭通造猎枪,比我的这支还要好,可惜他的枪法太差了。”

那李清浦呢?所长问。

“本来是要枪毙他的,被我救了下来,但结果还是被枪毙了!”

“妈的,护林员抓了个神经病回来,”所长说,“十有八九是神经病!”

“可麂子是真的啊!”村主任说。

这时,去拖布接丁脑壳的警官小普已经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佝偻的老头,看上去八十几了,还被人叫“丁脑壳”。所长笑了,眼前带进来的这个老头他并不陌生,他不相信这老头身上,会藏着他想得到的答案。

李清浦

这是我到拖布插队的第七百三十七天。这个村位于堂琅山区的马鹿河边,秋天来临,知青屋外面的马鹿河又变得安静从容,河水清澈,坐在岸边,能看见河底有颜色各异的鹅卵石。能够看得见河底,蹚水过河的人就不会慌乱,他们每迈一步,都能选择下脚的地方。在来拖布之前,我没有见到过流动的河流。虽然我从小生活在长江的出海口,但那儿的江水看上去好像不会流淌,比大海还安静。所以,马鹿河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流淌着的钟表,河水的涨退间,像是旋转着一根我看不见的指针。

到了夏天,尤其是一连下几天的雨,马鹿河河水就会暴涨数倍,堂琅山里降下的雨水,好像都汇集到这儿来了。河水暴躁、冲动,颜色也变得浑浊,在河流拐弯的地方,水面有一些移动着的涡漩,看着就令人害怕。此时若要去对岸,水性最好的人也只能选择绕道去湾镇。在离拖布五六公里远的湾镇,有座建于三十年代的石拱桥。几十年过去了,这个地区经历过地震、水患,可那座石桥仍然像刚建成那样坚固。到拖布的前夜,我就住在湾镇,那是公社的所在地,有小学、医院、供销社、粮库、水电站、邮电所以及一个简陋的招待所。吃过晚饭后我无所事事,便来到马鹿河边,从那座石桥到对岸。坐在河边的时候,我看见石拱桥的弧顶有什么东西垂吊下来,看得不太清楚。等我返回时重新走上石桥,把身子趴在石桥边,伸头下去看,发现桥中垂吊着的是一柄已经锈蚀的剑,剑柄藏在石桥里,剑尖直指桥下的河水。我们那一批到湾镇插队的知青有四五十人,有的来自上海,有的来自北京,还有的来自昆明。在湾镇进行动员之后,我们被分到公社下面不同的大队。我去的是拖布,彝语的意思是大树或者森林。

来到拖布没几天,新奇感一过,我就迫切地想返回上海,做梦都想。最初那段时间,我频繁梦见外滩,梦到城隍庙、江湾五角场,有一次,我甚至梦到在七宝老街吃条头糕。自从来到拖布,我就开始写日记。心想自己如果有一天要离开拖布了,我会来到马鹿河边,将那些日记一页页撕下,投到河水中。我想象那些记录我在拖布生活的日记,一页页随着马鹿河水往下漂,它们会漂入金沙江,漂入长江,也许我回到上海,会在黄浦江边,见到我投入水中的日记。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来湾镇,找公社知青办的覃主任。他长得有些像《渡江侦察记》里的那位情报处长,但头要小得多。覃主任精瘦,他的身子细长,脖子细长,腿脚也细长,每次见到他,我都会想起盘踞在树枝上贪婪咀嚼着猎物的螳螂。认识他之后,我送过他百雀羚面霜、蜂花檀香皂、英雄钢笔,甚至还有一块上海牌手表,那是块7120手动上弦机械表,花了我120元,有点心疼。所以送出去的前一天晚上,我一直把玩那块手表直至深夜。那块表有奶白色的表盘,背面中心有“上海”两字,是手写体,下缀标有拼音,六点位方向有“防震”两个字,而八点位方向,则是“全钢”。我没有想到覃主任会轻描淡写地将表盒放在一旁,好像我送他的不是一块价格昂贵的上海手表,而只是一盒轻飘飘的火柴。

我告诉覃主任,这表可不好买,要凭票,我先是在黑市上买了表票……覃主任打断我的话,他说,上海产的东西就是好,去年你送我的百雀羚面霜,我婆娘擦了就丢不下了。我赶快接过话头表示,覃主任要是喜欢,我可以写信回家,让家里的人再买两盒寄过来给覃主任。

这次我送覃主任上海表的时候,把保送去读大学的申请书放在了表盒下。覃主任只是很潦草地瞟了一眼,没有明确地表态。他一脸为难地说,想被保送的知青太多了,一年就只有那么个把名额,僧多粥少,你让我怎么办?我只好乞求说,我家的情况主任是知道的,父亲在下放,哥哥在淮北插队,我妈瘫在床上……覃主任说,这些情况我都知道,也很同情,但保送和招工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便问他还要找找哪几个人,覃主任就掏出笔来,在我申请书的背面,写了三个人的名字,要我抽时间也去找找人家。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申请书,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三块表要花一大笔钱,我短时间根本挣不到,不免有些气馁。坐了一会,我站起来准备离开,覃主任用右手点了点我,示意我再坐下来。他弯腰下去,挽起右脚的裤腿。你过来看看。他说。我走到覃主任身边蹲了下去,屋里的光线不是太亮,我看到覃主任发白的小腿肚上,有两个塌陷的疤痕,成人拇指甲那么大,隔着一寸多的距离。我问覃主任是什么疤,他说是狗咬的。读小学的时候,他被一条大狗扑倒过,如今心有余悸。他咬牙切齿地说,妈的,三十多年了,每隔几天就会做个被狗追的梦,也不知上辈子与狗结了什么仇。

我当时不知道覃主任为什么给我看他腿上的疤,但当他谈起狗来,我仍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突然,覃主任对我谈起他年前去广西出差的事情,说那儿的人喜欢吃狗肉,有专门杀狗的屠夫,还说狗肉真不一样,比猪肉香。我说,主任你要是喜欢吃狗肉的话,过段时间我给你弄一条来。覃主任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在广西,我听说再恶的狗,只要见到杀狗的屠夫,都会浑身发抖,远远绕道躲开。我不明白覃主任的意思,就等待他继续往下说。停了一会,覃主任用手抚摸着右小腿肚,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好像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不无遗憾地说,我这辈子是成不了杀狗的屠夫啦!

我知道覃主任不会无缘无故说他被狗咬的事,但预感有什么事要我去帮他办。果然,覃主任突然问我,你插队的拖布,听说有人藏有虎牙?我摇了摇头说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覃主任摆了摆手说,你到那儿插队没多久,当然不知道了,可我知道拖布有人有虎牙,过去的堂琅山可是有老虎的,现在为什么没有了?不就是被人猎杀了嘛,有人猎杀了老虎,就一定有人把虎牙藏了下来。覃主任的这番逻辑弄得我一头雾水,但又不能够反驳,只好洗耳恭听。覃主任说,那些走村串寨的货郎,偶尔有个别身上也会带虎牙,有了虎牙的保护,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到堂琅山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我问为什么?覃主任说,狗的鼻子灵敏,带有虎牙的货郎还没有进村,村子里的狗就能够闻到老虎的气味,那气味能让再恶的狗乖乖趴下来,将头贴在地上,不敢叫,连抬头望一眼都不敢。妈的!覃主任眯起眼睛,往椅背上深深一靠,脸上有灿烂而得意的笑容。他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说,要是有颗虎牙带在身上,嘿……看他那陶醉的样子,好像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头老虎,正在巡视自己的领地,而所有的狗都匍匐下来。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要是再不明白,就不懂事了。我说,主任的意思我懂!我去想办法。覃主任高兴地说,就是,你比其他的知青要聪明!像你这样聪明的知青,迟早应该被推荐去上大学的。说完他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头。

返回拖布的路上,我感觉只要弄到颗虎牙送给覃主任,我被保送去读书这件事就有戏。我只是有点心疼我送出去的那只上海表,否则,也许我可以用它去换一颗虎牙。在拖布,究竟谁才有虎牙呢?

吉婉尔

一晃,我嫁到拖布十年了。十年里,我为丈夫达则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姑娘,为他操持家务,出工、做饭、喂猪、洗衣……虽然只有二十八岁,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像八十二岁那样老了。这几年,达则与我的话越来越少,我知道他的心中装着那个叫阿布的女人,那是他的初恋情人,他忘不掉她,梦里他曾不止一次叫出她的名字。三年前的一天,我跟着达则在湾镇赶场,在街上碰到了阿布,我看到达则看到那个女人时,眼睛亮了一下,就知道她还在他的心里。所以这几年,达则每次进山打猎,打到的猎物腿上都会少一块最好的肉。要是打到麂子、马鹿、岩羊和野猪这种大猎物,割块肉送给那个女人也就算了,可是有时手气不好,他进山一两天,就只打到只山鸡或者野兔,他还要把身上最好的那块肉割了送给阿布,就太过分了。

达则躺在屋子里睡觉,衣服也没脱。这两年,他睡觉的时候开始打鼾了,我也没有嫌弃他。今天一早,天刚麻麻亮,他回来了,但只带回了一只兔子。我猜他又给阿布送肉去了,一摸,兔皮下果然少了一只腿。昨天晚上月亮很好,想起达则将手中的野兔和衣裤高高举在头上蹚着水过马鹿河,我就伤心。夜里他行走在山道上,或者穿过堂琅山里的任何一个村庄,我都不担心。三年前我回娘家,从爷爷那儿要来了颗虎牙。娘家人不再上山打猎,那颗虎牙放着便也没什么用处,我求了过来给达则。我对爷爷说,你孙女差点就成寡妇啦。爷爷问我怎么了,我说达则从山里打猎回来,碰到了“鬼打墙”,差点没了。“鬼打墙”我爷爷懂。达则从山里返回拖布时,在村外的一块苞谷地里迷路了,他顺着一条地埂,从地的这边走到那边,然后又从那边走到这边。他从傍晚走到天黑,又从天黑走到天亮,走了整整一夜,要不是有人一早去湾镇发现他,把他叫醒,他会一直走下去。那一次,达则什么猎物都没打到,他回来告诉我说,明明觉得顺着那条地埂可以抄近路回家,可走了一夜也没有走出那块苞谷地,奇了怪了!

我不想失去达则,他毕竟是我三个孩子的爸。我将从娘家求来的虎牙,用针线牢牢把它缝在达则的内裤上。虎牙放在一个两层的小布包里,不会丢失,除非达则自己把内裤一起弄丢,而他要把内裤弄丢,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丢在阿布那儿。每一次达则从外面回来,我都会找机会摸一摸他的腰,看虎牙还在不在。虎牙在,我就放心了,哪怕他的内裤在阿布的床上脱下来又穿上。我只在结婚的第一年,问过阿布的事,达则为此很不开心,后来我就再也不问了。我其实也不是没有人喜欢,在娘家的时候有,嫁到拖布来以后还有。比如丁脑壳,他也曾经是拖布的猎手,但自从父母双双被河水卷走后,他就很少再进山打猎。丁脑壳有点神,村子里的人都说他在跟吉克学巫术,我问过他,他只是笑,不回答。这个男人见到我就只会笑,有点傻傻的。

其实以前,达则进山打猎,也不是每次都能够打到猎物。村子里原来也还有几个打猎的,但他们一连几次进山不仅没有收获,还耽误队里出工,渐渐地他们不再去了,他们挂在墙上的猎枪,由于没人擦洗上油,早已生锈,村里打猎的只剩下了达则。这几年,堂琅山里能打的东西越来越少,连野猪都不到村子里来啃吃苞谷和红薯。为了打到猎物,达则只能走得更远,有时,他会带上几天的干粮,去山里蹲守。但我有个印象,自从他带上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虎牙后,运气好多了,每次都能打着猎物。

丁脑壳已经答应我了,下次达则进山打猎,他就偷偷跟着进山,看达则打到猎物以后,是怎样把肉送给阿布的。冬春季节,马鹿河里的水变小了,把裤腿挽到大腿根就能够蹚过河。阿布的娘家在拖布,她嫁的地方是河对岸的寨子,那个寨子,我站在家门口就能够看得见。如果从打谷场那儿蹚过马鹿河,一个钟头就能够从阿布家返回。但有件事我一直没想通,夏天河水猛涨的时候,达则要是不绕道湾镇的石桥,他是怎么把猎物身上割下来的肉送给心上人的?一去一回,没有个三四个小时根本不可能。

这一天,达则睡醒之后对我说,他打到猎物回来的时候,碰到了队长。我问哪个队长,他说周威宁啊。我说周威宁怎么啦?他说周队长好像有些不开心。我说,你打到猎物,除了我和你的三个孩子,谁会开心?达则说,也说不定。我猜他的意思是,他打到猎物,阿布也佷开心。在达则看来,他打到猎物,队长应该开心才是,因为他每次进山打猎,只要打到的猎物稍微大一点,他都会割一砣肉送去给周队长。夏秋两季达则用瓜叶包,冬春用粽叶包。周队长吃我们家送去的肉,牙齿都吃黄了。达则说,他不管周威宁高兴不高兴,下一次他进山去一定要打个大家伙,最好能打到一头大野猪,那样的话,拖布村的每一户人家他都分块肉给他们,连住在村北口的知青他也分。

住在村口的那些知青谁是谁我都分不清楚,但我认识他们中那个叫李清浦的,他有时候会来找达则,出钱给达则,买达则打到的松鸡、竹鼠什么的。达则用卖猎物的钱,托李清浦请人在上海买了一件粉红色的确凉衬衫,夏天穿在身上可凉快了。有一次,李清浦来家里,可达则不在,他进山了。我把自留地里刚挖的红薯拣了几个硬塞给李清浦,在他离开的时候,我问他从上海托人买回了几件粉红色的衬衫?李清浦说,就只带了一件,不便宜,怕带回来没人买脱不了手,是达则交了定金他才敢买。我不知道李清浦说的话是真是假,也许,那件粉红色的衬衫,达则只买过给我,而没买给阿布。一想起这件事来,我就有些开心。就像今天早上,他带回来的野兔虽然少了只腿,但留下来的兔肉毕竟比给阿布的要多得多。虽然我有些难过,但我也明白,家在达则的心里,到底还是要比阿布重要一些。

周威宁

我热爱拖布,就像热爱我的生命一样。尽管我曾经有机会到湾镇,甚至有机会到县城工作,但都被我放弃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是我的人生格言。在我看来,拖布就是人间天堂,它背靠着高高的堂琅山,马鹿河从上游带来的肥沃泥土,在山脚的一个缓滩堆积起来。我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他说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写的就像是我们拖布。拖布地处河谷,有水田有山地,物产之丰富,数都数不过来。大米、小麦、苞谷、花生、黄豆、芭蕉、甘蔗、藕……附近村寨的人,都以拖布有亲戚而自豪。我一位住在深山里的远房亲戚,来拖布时我煮了碗面给他吃,他说一生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高兴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村中靠近紫薇树的那几亩水田,叫一丘田,产的大米,曾经是贡米,被人用马帮送到长江边的叙府,从那儿再用船运到京城。一丘田产的大米颜色发绿,就像是被油浸泡过一样,蒸出来,隔着老远就能够闻到香味,不过因为产量太少,哪怕是拖布的人家,过年能够蒸上一甑就不错了。

我每天天不亮就早起,等待我手腕上的表跳到八点。孩子们八点上学,我们八点出工,工作是头天收工时就布置下去的,我对拖布的生产有自己的安排和计划,绝不会乱,这在整个湾镇都出了名。我盯着表盘,等待着分针跳到12点的位置,然后提着挂在门后的哨子出了家门。我喜欢夏天,夏天天亮得早,当我鼓起腮帮吹响哨子的时候,天早已经大亮。我喜欢看队里的人在我的哨声中走出家门,穿过村子,走进一块块庄稼地。冬天,天亮得晚,晚得让人心烦。有时,我把腮帮吹疼,也没有几个人出工,所以我会用哨子一声又一声催他们出门。会计是巫师吉克的大儿子,是个残疾,他弟弟在部队,以前每到春节,我都会带公社武装部的同志,在他家门楣上方,贴上“军属光荣”几个字。现在他分家出来了,在离老屋几米远的地方另外建了新房。去年春节,原本该贴在巫师家门楣上的“军属光荣”,贴在了会计儿子家门楣上了。

一晃,我在拖布做队长快二十年了。时间过得真是太快,比马鹿河水流得都快。上午人们出工,我会在他们劳动的地里巡视一圈,等时间差不多到十一点半,我就会再次吹响哨子。出工的哨音短促,收工的哨音悠长,在拖布生活的人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站在路边,我看见队里的两头水牛走了过来,没人放牧它们,水牛也能够找到自己的牛圈。领头的那头水牛,我给它取名叫李逵,梁山一百单八将里排名靠前的好汉,因为它的确力大无穷,与附近几个村子的牛顶架,从来没有输过。李逵膀大腰圆,当它从我身旁经过时,我这个队长都得给它让路。看上去李逵又壮了一些,尾巴在它结实的屁股上甩过来甩过去。我看到它圆形的蹄子踩在泥地上,留下的足印比人张开的手掌还大。望着地上的牛蹄印,我想起队里那盒快要干的印泥。他们都说我当队长轻松,其实我比那些出工的人还要忙,几乎每一天都有人来找我盖章,开介绍信、申请书、证明……那枚章在我手里已经十多年了,用青岗木雕的章,非常坚硬,我盖的次数太多,章柄都被我的手磨玉了。前几天我把章对着嘴哈气,看到那颗章油亮油亮的,有油脂渗透进了公章的木纹里。

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我让人带话给达则,让他到我家里来一趟。他对我一直很尊敬,每次到我家,都不会空着手来。前几天他打到一只大麂子,把它分给了拖布的每个人。昨晚来的时候,还用瓜叶包了一小叶肝,我在油灯下看了看,觉得没有麂子的肝大。达则说是果子狸的肝,已经用盐腌了十多天,现在用青辣椒炒了,下酒最好。我说那得等明天了,因为今天晚饭我已经喝过酒了。我不贪杯,但每天晚上会喝上一点,好睡觉。我对达则说,你光想着进山打猎,不出工,要是换了一个人当队长,会给你扣上一顶破坏生产的帽子。我这样说的时候瞄了一眼达则,观察他的表情。那是因为他每次打到大点的猎物,从来没有忘记我。另外,对于一个扛枪打猎的年轻人,我与他谈话的时候,还是要讲究方法。

达则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他说只顾着打猎了,没怎么出工,到了年底,一算工分,还没有老婆吉婉尔的工分高,有点羞人。他既然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说明年轻人也还是可以挽救的。我委婉地说,你打猎的山林,虽然不属于拖布村,但它是集体的山林对不对?所以山林中的野兽当然也就是集体的野兽!达则听得有点糊涂,他说,是不是以后不允许他进山打猎了?我说,达则,不是不允许,而是要换一种打法!一个成年强劳力,男的干一天活记十个工分,女的才记八个工分,这个你知道,但我可以给你记十五个工分!

达则笑了笑,说他明白了。其实他根本不明白。达则说,队长,我明白了,以后我打到猎物,无论大小,我都分一块给你。我一听就乐了,但我很快又变得严肃起来,我说你没有明白,真的没明白!达则伸手抓了抓脑袋,以为一抓他就明白了。他问我,队长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换一种打法怎么打?他皱起眉头,以为我要教他怎样去打猎。我说,你其实可以每天都进山打猎,不用到地里去出工,我还可以给你记十五个工分,但是你以后打到的猎物,再小,都要交到队上来。达则是个好猎手,但不是个特别聪明的人,他还是不明白要点,与我辩解,说他以往打到大一点的猎物,从来都会想着分给村里的人。我只好点拨他,告诉他这不是重点。他问什么才是重点,我说重点是打到的猎物要交给队上,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猎物得由我这个队长来分配。我告诉达则,由我分配猎物的话,我可以每次都分最好的肉给他。达则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不是每次进山都打得到猎物。我告诉他根本不用担心,打得到打不到猎物,我都给你记十五个工分。有一句重要的话到了嘴边,我又咽了下去,没有给达则说。我要的不是他打不打得到猎物,而是他打到的猎物,要由我这个队长来分配。这是原则。

离开我家的时候,达则好像有些糊涂,就像是一个小学生,面对初中的数学题,连题意都理解不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在拖布,不能够只有你家飘出肉香!

丁脑壳

我叫邓来获,但连巫师都叫我丁脑壳。他说,丁脑壳,你该成个家了。巫师让我成家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吉婉尔。她是个会偷魂的女人,好在我学会了换魂术,我能够把达则的魂魄换到我的身体里,而把我的魂魄换到达则的身体里,所以,我成不成家都不重要。那天,在水井边,吉婉尔对我说,丁脑壳,下次达则进山打猎,你悄悄跟着他,看他是怎样打到猎物,又怎样把肉送给河对岸的阿布。但这件事情只有你知道,我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我说,好,这件事情我不跟别人说。

吉婉尔嫁到拖布的那天,就住到了我的心里,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她。我喜欢吉婉尔穿那条黑色的布裙,上面镶着暗红色的裙边,她弯腰清洗木盆里的衣服时,我喜欢站在她身后,看她的肩头和垂在后背上的辫子。

巫师说,丁脑壳,你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换了别人,都已经成家立业,是两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你要赶紧找个女人。巫师是除了我父母外最亲的人,比我两个嫁到外地的姐姐还亲。那一年,马鹿河里的水像是从天上来,我爸我妈在蹚水过河时,齐头水一下子冲了下来,至今他们的尸骨都没有找到。巫师说,也许他们顺着马鹿河去了金沙江,最后去到了大海,可是大海很远,在堂琅山那边的那边。爸爸妈妈走了以后,我喝完了一壶苞谷酒,关上房门,埋头睡了三天。他们说我发高烧,说胡话,但没有人知道,那是我在梦中学习换魂术。一个年纪比巫师还大的白头翁传我换魂的法术,等我高烧退了,把家门重新打开,我已经能够偷偷进入别人的心里。只是,我不知道这件事情该不该告诉巫师。我担心他知道有人教我法术,会不高兴,会骂我。

我其实不光会换魂术,我的天眼还被烧开了,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那天我从巫师家回来,就看到有一只虎斑猫偷偷进了我家。在我们堂琅山,虎斑猫相当于卫生所的医生,它认得大山里的各种草药,不停地为那些找上门来的野兽治伤。估计我的法术还没有练精,那只虎斑猫虽然看不见我,但它的鼻子很灵,比狗的鼻子都灵,它一定是闻到了生人的气味,站在我家的堂屋里,把头转过来转过去,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白头翁在我后背上贴过隐身的符章,他能够让我看到那些紧挨着挤进我家的野兽,却让它们看不到我。

进入我家的那只虎斑猫个子很大,有头小狼那么大,它还会缩骨和变形,能够像人那样站起来走路。我亲眼看到它侧着身子,从我家窄窄的门缝中挤进来,就像一个刚从马鹿河中爬出来的水鬼,浑身湿透,站在我家火塘边抖动身子,毛皮上甩出的水珠溅得到处都是。那只虎斑猫进入我家以后,望着神龛旁的那面墙流起泪来,它好像能看到神龛旁边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兽皮。看来,它还是有点道行的。那些兽皮一般人都看不见,达则看不见,队长周威宁看不见,那个会制作标本的知青李清浦我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但虎斑猫和我能看见。我喉咙有点发痒,像有只蚂蚁在那儿爬,但我拼命忍住,怕一咳嗽吓着那只虎斑猫。后来,我看它小心靠近神龛,好像我家堂屋里埋着地雷。它也太小心了,每迈一步,都先是提起前爪,迟疑一下,试探着才敢跨过我放在地上的一只酒碗,一条木凳和我平时坐的一个草编的蒲团,脚步比影子还轻。

虎斑猫来我家的那天夜里,月光很好。巫师说过,每到了月圆之夜,虎斑猫就会带着一支奇特的队伍出现,它们在堂琅山的村寨里悄无声息地穿行,寻找它们被剥去的毛皮。那些跟在虎斑猫后面的野兽,有大有小,大的有黑熊、云豹、黄羊、野狗,小的有穿山甲、竹鼠、野兔和野雉,它们血肉模糊,但人看不见它们,就连达则家的猎狗雷火也看不见它们,否则,它们进了拖布村,雷火就会叫起来,其他狗也会跟着叫起来。我问过巫师,为什么那些野兽要来找他们的毛皮?巫师说,就像人死了灵魂要转世投生一样,那些野兽找不到它们被人剥走的毛皮,它们就不能够顺利投生。

李清浦来过我家。我在火塘边煮茶给他喝。他也许看得到我家神龛旁边挂着的那些野兽皮,也许看不到,也许只看到一半。他问我神龛上面是不是蹲着一只夜鸮,我说不是蹲着,而是吊在神龛上。我有一只风干了的夜鸮,我在它脖子上系了一条细线,把它吊在神龛的油灯旁。那只夜鸮长着灰黑色的羽毛,它的脸好圆,尖嘴看上去好像一把小弯刀,我喜欢夜里坐在火塘边看着它。

虎斑猫来我家的那天晚上,屋外下了大雪,冷风呜呜地吹,像有人在外面的野地里哭。我把几根木柴扔进火塘中,看红黄色的火焰从木柴中钻出来,就好像火塘里有好多舌头伸了出来。有些木柴没有干透,烧一会儿就会发出响声,有火星在烟雾中散开,这时候我听见夜鸮的叫声。“哦-啊”,它的叫声像是拖了个尾巴,每次听见我都害怕。爸爸妈妈走之前的几个夜晚,我都听到它的叫声。夜鸮飞得很快,第一声在我家屋顶叫,再叫一声,我觉得它已经飞入马鹿河了。

那只虎斑猫可不是一般的猫,它不但会像人一样站起来走路,还会把两只前爪举起来,对着我家的神龛作揖,好像得挂在神龛旁的夜鸮同意,虎斑猫才能够将墙上挂着的那些毛皮带走。它作一下揖,墙上的那些野兽皮动一下,再作,再动。我后来看见好多动物,它们身子扁平,在我家的墙上吃力地往上爬。

虎斑猫的身后,紧跟着的是一只胸脯塌陷的山鸡,它光着身子,像个迟到之后担心老师罚站的小学生。它的身后,跟着一群被剥光毛皮的动物,大大小小,没有毛皮,我都认不出它们来。好像剥掉毛皮以后,它们的长相都差不多。难怪巫师说不穿上毛皮,它们都无法投生。

虎斑猫从墙上取下来的是一副山鸡的羽毛。脱毛的山鸡个头好小,它跌跌撞撞走上前去,接过虎斑猫递过来的羽毛,费了好大力才把那副羽毛穿上,可能羽毛有点小,那只山鸡穿上以后,走起路来两腿并得太紧,经常腿绊着腿。后来,虎斑猫又递过来云豹的皮、麂子的皮、兔子的皮、豺狗的皮……它们排着队,赤裸着身子,有的瘸着腿,有的耷拉着头,笨手笨脚。那天晚上,一只又一只光溜溜的野兽重新把兽皮穿在身上,我看见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亮光。而那些没有领取到兽皮的野兽,望着空掉的墙壁,蜷缩在我家的墙角,开始哭泣。

达 则

一大早,我就起身进堂琅山打猎,刚出门就看到雷火对着屋后的黄桷树叫,我喝了一声,制止雷火,但雷火还在对着那棵黄桷树叫,好像树上有什么东西。我仔细一看,原来树枝上站着一只夜鸮,难怪雷火会叫。有些晦气。一早外出打猎,碰到它,我觉得比碰到个背空背篓的女人还倒霉,心想此次进堂琅山,怕是一样猎物都打不到。夜鸮与蝙蝠一样,它们白天躲起来,夜里才出来活动,所以这只一早就站在黄桷树上的夜鸮,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我进山打猎多年,很少见到夜鸮,偶尔见到,也只是在树林中一晃就不见了。但这只夜鸮没有飞走,它好像是没有听到雷火的叫声,而是将头转过来、转过去。夜鸮的头能转到背面去,它还会变颜色,太阳光下,它的羽毛是金色的,阴天它的羽毛是灰色的,到了夜晚,它的羽毛则会变成黑色。我问过巫师,夜鸮为什么会变色?巫师的回答是,夜鸮不想被人看见,所以它变成跟周围一样的颜色。如果不是雷火叫,那么即使那只夜鸮站在树枝上,我从下面走过也不会发现它。顺着夜鸮站着的那棵黄桷树往远处望去,最远的那座山叫轿顶山。那是堂琅山的主峰,它与夜鸮一样,也会变色,冬天的时候,山顶变成白色,夏天变绿,秋天色彩斑斓。我好奇,会变色的夜鸮如果冬天到了轿顶山白色的山顶,会不会变成一只白色的夜鸮?

望着树枝上站着的夜鸮,我犹豫要不要进山?雷火在低声咆哮,它是我养的猎狗,不仅是拖布村的狗王,就是在整个湾镇的地盘,也找不出第二只比它厉害的猎狗。说起狗来,老辈人传下来的经验是:头黄二黑三花四白。意思是杀狗吃的话,黄狗的肉最好,白狗排在最后,有人说白狗的肉吃上去发酸。我不吃狗肉,不知道这个说法有没有道理。我的雷火,究竟应该算黑狗还是花狗?它是五年前,我进堂琅山打猎时,一个山中猎人送给我的,那时它是一只小牙狗,怕它发情,我就找了个劁猪匠取了它的卵子,我只是想在进山打猎的时候,让它陪伴一下我,没有想过要它做我的帮手。长大后的雷火成为一只好猎狗,它骨架大,嘴筒粗,宽肩细腰,浑身漆黑,只有四个脚爪和眉心是白色的。如果仔细看,尾巴尖也是白色的。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那只夜鸮扔去。我扔石头很准,小时候放羊时,我可以把石头扔在头羊的角上,告诉它返回来。但那只夜鸮不怕石头,它只是在石头砸过来时,在树枝上跳一下避让开。村里人都觉得夜鸮不吉利,比乌鸦还讨人嫌,只有巫师不害怕,他的法帽上吊着只夜鸮的脚,做法事的时候,那只脚会在巫师的耳旁晃来晃去。半个月前,我去巫师家给他送只野鸡,结果在他家堂屋看到正中的神龛上歇着只夜鸮,把我吓了一跳。巫师把它从神龛上拿下来,递给我。奇怪了,歇在巫师家神龛上的夜鸮像活的一样,但很轻,我翻来覆去看,搞不懂它为什么那么轻。巫师说,不是真的夜鸮,而是一个标本。我不知道什么是标本。巫师解释了半天我也没有弄懂。但我知道,是在拖布插队的知青李清浦送给巫师的。

我一连扔了几个石头,都没打中那只夜鸮,它也没有逃走,站在树枝上没有飞走的意思,弄得我有点心烦。我抬起枪管瞄准它,想吓它一下,并没有想要向它射击。这大山里的鸟,还没有什么值得我抬起猎枪瞄准的。有一些猛禽,比如游隼,比如岩鹰,我总是不忍心打它们。我父亲打死过一只岩鹰,那还是我小的时候,那个时候正值饥荒,也许是太饿了,那只岩鹰竟然不顾危险,飞到我家的院子里来扑鸡,然后和我家的公鸡缠斗在了一起,时间长到足够我爸把猎枪取下来上膛瞄准。所有的鸟中,我觉得只有斑鸠值得猎捕,不是用猎枪,而是用煤油浸泡苞谷籽,用线串了,放在竹林里钓。斑鸠看上去个头不大,但撕开皮后,它的两块胸脯肉很大,比一只山鸡的肉少不了多少。

那天早晨,站在黄桷树上的夜鸮耽搁了我进山的时间。看到我抬枪,它就飞走了,等我放下枪没走几步,它又飞回来歇在附近的一棵树上。每一次它飞回来,雷火都会愤怒地叫上两声,可它就像个鬼影子一样,跟着我进了山。往深山里走,不时会碰到岔道,我故意停下来,在岔道那儿抽一袋烟,夜鸮暂时不见了,但我知道它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我先是选择左边的那条山道往上走,果然,夜鸮的身影又出现在前面的大树上,趁着它往前飞,我折回来,走上了右侧那条山道。我有些开心,一个假动作就避开了夜鸮的尾随。可是,正当我大步走在山道上时,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后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我没有动,而是轻轻低下头来,用眼睛的余光看我的肩头,是不是有狼爪。父亲生前告诉过我,在堂琅山里行走的时候,如果感觉到有人拍你的肩头,千万别回头。他说,狼会模仿人在后面拍你,只要你一回头,它的嘴就在后面等待着你的喉咙。可是,如果是狼,雷火应该是有反应的,但我看到它脚步轻快地跑在山道上,没有闻到野兽的气味。不是狼是什么呢?这时我看到那只一大早就跟着我的夜鸮,它在我的头顶绕了一圈,飞往我身后,好像告诉我路走错了一样。我有些不高兴,扬了扬手中的猎枪,但它停在我身后不远的山道上,就像是等着我返回去一样。我叫了一声雷火,提着火药枪追了上去,我想把那只夜鸮打了,扔在路边的草丛里,省得它一路跟着我,让我心烦意乱。

但我后来发现那只夜鸮有意引导着我往另外一条路走,我跟了上去,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一早跟着我的是只缺了腿的夜鸮。它在山道上跳得很吃力。跟着它往左边的山路走进密林,我有些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我是个猎人,手中又拿着猎枪,我不能让自己害怕,何况我身上还带着颗虎牙,可以辟邪。我跟在那只夜鸮的后面,它在前面飞飞停停,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在堂琅山里打猎,有时候像是在赌博,每一个岔口都面临选择,走错一个路口,也许就什么猎物都打不到。很快,跑在我前面的雷火兴奋起来,它往前猛跑几步,又折头跑回我身边,围着我绕圈。我知道前面的树林里藏有猎物了,因为雷火闻到猎物的气味就会这样兴奋。

“哦-啊”,那只独腿夜鸮叫了一声,它的叫声让森林突然变得安静。夜鸮平时只在夜晚叫唤,听到它的叫声,藏在林中的野兽都会放松警惕。我猫下腰,轻脚轻手往前靠近,看到树林里一只正在吃东西的獐子。我抬枪瞄准,果断扣动扳机,一声枪响,那只獐子往前跑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四只蹄子在空中扒来扒去。我打猎的时候,那只夜鸮就站在獐子旁边的一棵树上,两个圆圆的眼珠望着我,它偏了一下头,像在告诉我能够打到这头獐子,有它的一份功劳。我这时算是明白过来了,它之前拍我的肩,让我跟着它往左侧的山道走,是因为它老早就知道左侧的山道旁有猎物。“哦-啊,哦-啊”,它一连叫了几声,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周威宁

拖布村两三百号人,男男女女,大人小孩,身高不一样,心思各不相同,要将他们捏合成一个团结战斗的群体,的确是要花一点功夫的。其实,只要把队里一些主要人物搞定,他们一消停,队里立即就会出现安定团结的局面。最近一段时间,我对达则的改造效果明显,他变得懂事了,能够站在大局上看待问题,当然这也跟我给他每天15个工分有关系,我知道年终算账分红,他会感谢我,没准以后还会成为我管理拖布的重要助手。从与他认真交流思想以后,他每次进山,只要打到猎物,无论大小,都先交来队上,由我来主持分配。小的猎物不够每一家分到,比如只是一只野兔,甚至果子狸,能分一家就一家,能分两家就两家。从村东头的人家先分起,轮着来。在我心里,拖布村的人排了个长长的队,谁在谁前面,谁在谁后面,清清楚楚,不会乱。

当达则打到大的猎物,那天就会成为拖布的节日。猎物会被扛到篮球场去,达则把猎物挂在篮球架上,等我来处理。上一次,达则打到了一只大岩羊,我指挥人将它挂在篮球架上费了不少力,那只大岩羊估计有一百多斤重,真不知道达则一个人是怎样将它扛下山来的。达则光明磊落,说是丁脑壳帮他扛下山的。我问达则是不是带着丁脑壳进山打猎?达则说不是,是丁脑壳在半路上等他,就好像知道他会打到大岩羊似的。我表扬丁脑壳做得好,丁脑壳就低着头笑。那年丁脑壳的父母双双去世,他急火攻心,发了几天的高烧,醒过来就变得有点傻,谁都可以指使他做事情。

我对达则说,打到这个大岩羊不容易,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接羊血的盆子丁脑壳早就端来了,每次我分肉,他都会自觉来做我的帮手。我要趁岩羊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僵硬,尽可能把羊血放出来。到篮球场领肉的消息是通知下去了的,得到消息的人家,会派一人来篮球场等待领肉,我又让丁脑壳去地里摘了一包南瓜叶来堆在一边。岩羊脚上头下,我将尖刀插进羊蹄,从那儿开始剥皮。说心里话,我喜欢握住尖刀的感觉,有时候我觉得比握住公章的感觉还好。尤其是,刀刃从岩羊腹部划下,吱的一声,就像把大门打开一样,岩羊的内脏从身体里滚落出来,掉在羊头下面的簸箕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膻的热气,我的刀刃在羊肉与羊皮之间游走,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将羊皮剥下来。这样的羊皮,放干血后,先用小刀剔除皮下的油脂,用芒硝来硝制,可以卖到湾镇的物资公司收购点。

每次打到大的猎物,李清浦都会兴致勃勃来篮球场看我解剖,他是上海来拖布插队的知青,有些不合群,不喜欢与知青们交往,反而喜欢去巫师家,听巫师给他讲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有一次,我在剖一只野猪的皮时,腰疼,就把尖刀递给李清浦,嘱咐他千万要小心,不要割坏皮子。李清浦聪明,上手很快,我听见刀子剐肉的声音传来,很是悦耳,皮子剥得比我剥的还完整。

李清浦问我,这些野兽皮能够卖多少钱,我说有些毛皮拿去土产公司不收,比如鼠兔皮,比如珍珠鸡毛。李清浦又说,这些土产公司不收的毛皮,能不能卖给他?我说这种小动物,无法再分,一般都是分给某户人家,我让他去找人家商量。后来,丁脑壳曾大惊失色地来告诉我,说李清浦会魔术,明明看到他吃掉了一只小熊猫,转眼又变出一只小熊猫来。丁脑壳不知道,李清浦是用小熊猫的皮子,制作成了一个小熊猫的标本。

这天我本来是挺开心的,拖布村的大多数人也开心,因为他们即将吃到以队上名义分配的岩羊肉。可是我在给岩羊剥皮时,发现羊屁股后面又被剜掉拳头大的一块肉。这个发现让我很恼火。前几次我就发现这种情况了,达则交给队里的猎物,身上有时会缺一块肉,好像他打来的猎物,他得先咬上一口。我提醒过达则,他的这种行为,相当于是侵占集体财产。达则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好开口。之前,吉婉尔来找我告过达则的状,说达则送肉给他过去的相好,要我管一管。开始我还不信,但后来差不多每个猎物都被割了块肉,我就不得不相信了。我委婉警告过达则,侵吞集体财产,是会被关起来的。之后达则收敛了一些,一连几次交来的猎物都没有少肉,正准备找个机会表扬他一下,他老毛病又犯了。其实,我也不是很在乎猎物身上少那块肉,而是达则要事先跟我说,请示我,征得我的同意,就没有问题。

拖布卡村六十多户人家,全部都装在我的心里。给谁家分多大一块肉,我的心里也有一杆秤。听话的,出工积极的,路上见到我等在路边给我打招呼的,我的手就会松一些,割下来的肉就要大一点;碰到那些平常与我走动少的,我的手就会紧一点,割的肉位置也就不太好。分肉的时候,天光已经有些暗淡,拖布村吉祥安宁。每割下来一块肉,我就用张瓜叶包了,叫一声名字,围在周围的人群中就会有人站出来,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肉。拿到肉的人,无论拿到的是大块还是小块,都会对我表示感激。我公开发肉的目的,也有奖勤罚懒的意思,但罚的懒人不能多,每次只能选两三个典型,如果他们中有人跑来找我求情,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也会把留下的羊下水割一块给他。我自信通过我的管理,拖布会欣欣向荣,一派祥和。

这一天,当篮球架上只剩下岩羊的骨架,球场上的人都差不多散了。地上的南瓜叶里,有我割的好肉放在里面。会计要再分一块,保管也得再给他一块,达则的女儿还没领到肉,留在了最后,眼巴巴望着我,但我没有把肉递给她,而是让丁脑壳扛起骨架,和我一起把骨架送去给巫师。达则的女儿望着空空如也的篮球架,突然哭了起来,看着她空着手回去的背影,我狠了狠心把头转向一边。我要让达则认识到,不经我允许就割肉,是不行的!

这一招很有效果。达则后来打到猎物,再也没有私自割肉了。吉婉尔还特地来家里感谢我,说还是队长有办法,达则再也不敢把肉偷偷给他相好了。

李清浦

拖布村的土地,以村子为中心,像水中的涟漪那样,向周边弥漫开去。我们插队知青来到这儿以后,伐木开荒,将坡地改造为台地,产量就上去了。周队长很高兴,他夸奖说,因为我们这群年轻学生的到来,古老的马鹿河谷充满了生机。听周队长说话,像是个有知识的人,一打听,果然,他曾去县城读过高中,只是不知道为何没有留在县城工作,而是回拖布,做了个队长。

转眼就来到拖布三年了,可保送大学的事还遥遥无期。拖布不通电,漫长的夜晚比较难熬,知青们聚在隔壁的屋子里,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打扑克或者下象棋。我对这两项活动都不感兴趣。我的同屋,来自北京的那位知青也不打牌和下象棋,他是个京剧迷,一到晚上,就抱着他的收音机躺在床上,不停地旋转机身上的那个旋钮,直到收音机里传来京剧的唱腔才罢休。偶尔,他也会跟着收音机唱上几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出工之余,有空我就制作动物标本,不仅仅是个人爱好,而是制作的标本我有渠道卖回上海,收入远比我每天出工挣回的多。插队的第一年,我制作的标本有山鹧鸪、白鹳、大紫胸鹦鹉和白点鹛……它们都卖了个好价钱。上海那座城市大了,玩什么东西的人都有。我制作的那些标本,通过二道贩子,有些卖给了学校的生物实验室,有的被人收藏放在家中做摆设。前几天还有人写信来,问我能不能弄到个金雕的标本,开了很高的价。我便找到达则,愿意出一百元钱买只金雕,达则答应了,但他迟迟没有打到。

其实达则打不打得到金雕不太重要,我惦记的是他身上带着的那颗虎牙,但这件事情不能着急。我采用的是文火煮豆腐的方法,先是送达则一块白麗香皂,吉婉尔用过之后喜欢得不得了,毕竟用白麗香皂,身上会带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又过了一段时间,我送给达则一个军用水壶,他去山里打猎时用得到。当时,草绿色军衣是稀缺品,我也费尽心思给他弄到了一件,此外,我还给他弄到了一双穿着就可以蹚过马鹿河的塑料凉鞋……而达则也不时会把打到的猎物送给我,比如竹鼠、小灵猫什么的,豪猪是我花钱买的,他当时犹豫,说豪猪刺货郎会收去,有草药医生用它当药。从达则那儿弄到的野兽,都被我制作成了标本,它们是钱,否则,我怎么可能买得起上海手表送给覃主任?

后来达则打到猎物,都要交到队上,他不能再送我猎物了,我就提出他打猎的时候,带我一道去。还记得第一次跟他进入堂琅山,天还没完全亮我们就进山了,山道模糊,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得尤其吃力。偶尔山风从达则那个方向吹过来,我能够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股味道难以形容,让人有些心神不宁。我问他是什么味道,达则吞吞吐吐,后来还是告诉我,是虎牙的味道。我让他拿出来看一看,他说怕丢,缝在裤子上了,让我伸手摸了摸。

坚硬、结实,带着柔和的弧度,包在布袋里的虎牙与我的中指差不多粗和长。我的心一阵狂跳,覃主任告诉我,只要我给他找到一颗真正的虎牙,那下一次保送知青去读大学,就会考虑我。

晨雾弥漫,森林里的道路若隐若现,进入堂琅山中,山路两侧皆是粗大的树木,我的头顶到处是鸟叫声,它们呼朋引伴,非常热闹。达则厉害,他能够从鸟的叫声中分辨出谁是山雀,谁是杜鹃,谁又是食虫莺。斑鸠的叫声咕咕咕,与鸽子的叫声最难区别。达则说着,从路边扯了一根嫩草叶含在嘴里,他能够用草叶模仿十数种鸟的叫声,一时间,森林更加热闹,好像整个堂琅山里的鸟都聚集了过来。这还不是达则绝技的全部,他将双手像个喇叭那样放在嘴边,一会儿便有野兽的声音从那儿传出来,狼的叫声我以前在电影里听过,麂子的叫声沙哑,好像粗重的喘息,黄猄的叫声尖声尖气,达则说,他可以模仿母黄猄的叫声,把公黄猄骗过来。

一路上,总能见到有些奇怪的鸟在我们前面的树林里被掠起,我问达则,这些突然飞起的大鸟会不会惊吓到附近的野兽,让它们逃之夭夭?达则望了我一眼,神秘地笑了笑,说不会。后来我才发现,那些不时掠起的鸟,其实是同一只。而且是只独腿的鸟,所以它每一次起飞都好像要犹豫一下。但起飞之后,它动作迅速,身子灵活,可以在森林里自由地穿行。阳光终于驱散笼罩在树林中的雾霾,有光线照进来,眼前的一切都格外清晰。崎岖不平的山路、无数我叫不出名字的大树、路边的野花……那只与我们如影随形的大鸟我认识,是一只夜鸮,在拖布村,也有人叫它唤魂鸟,传说它有唤魂的本领。几个月前,我去湾镇赶集时,见到有人放在街边卖,是只被火药枪发射的铁砂打死的,我花了一元钱买了回来,制作成一个标本,送给了巫师。

那一天,我们在堂琅山的一个深谷里,打到了一只公麂子。有一半功劳要归功于一路伴行的那只夜鸮,是它带着达则找到那只大麂子。达则手中的那支昭通牌火药枪喷射出来的钢珠,直接击穿了那只大麂子的心脏。它受惊一样从地上弹起来,落地以后往前狂奔,我以为达则失手了,没有料到那只大麂子只是往前跑了不到十米,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四脚朝天,几只蹄子在空气中轻柔地划动。

我抢在达则前奔到大麂子面前,我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麂子,看着它流线型的身子,抚摸着它额头两把匕首般竖着的角,我想要是能够把它制作成标本该多好。也许是刚才枪声的惊吓,那只麂子没能够合眼。麂子长着一对丹凤眼,靠近额头的眼角下方,像是长着两个泪囊一样,它受难者的表情,让我的心脏蜷缩起来。山野里一片宁静,只有山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呜的声响。达则像变戏法那样,从腰上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了麂子的肛门,他从那儿将麂子的皮剥开,剜下拳头大的一坨肉,扔给一旁树上站着的夜鸮。没等那块肉落地,“哦-啊”,那只夜鸮叫了一声,从树枝上滑翔下来,叼起那坨肉,转眼间便在堂琅山的密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达 则

李清浦跟着我进了几次堂琅山,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每次打到猎物,靠的是那只做向导的夜鸮,但我告诉李清浦,这是我与那只夜鸮之间的秘密,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李清浦答应不告诉别人,我说得赌咒发誓,李清浦说如果他泄露了这个秘密,就不得好死。

这几年,堂琅山里的猎物越来越少,有时要打只野兔或者野鸡,都要到离拖布十多里远的深山里。有的人在山里绕了一天,连猎物的影子都见不到,渐渐地,过去和我一道进山打猎的朋友都不再进山了,一次又一次滑枪,让他们失去了信心。如果不是那只夜鸮,我也可能会像他们那样,把枪收藏起来,老老实实下地劳动,挣工分,养活一家老小。平时,夜鸮主要是在夜间捕捉老鼠、青蛙、四脚蛇和水田里的小鱼,有时它也会攻击野兔,那是在它们饿坏了的时候。野兔不好捕捉,它前肢短,后腿长,爬坡的话,连雷火都撵不上。而且它还会急停、突然转身,甚至在捕捉它的老鹰飞到头顶时使出兔蹬腿的绝招。但那只夜鸮缺了一只脚,很难再捕到猎物,我猜想,它可能因为身体残了,才来找我合作。它负责帮我找到猎物,我打到猎物后,割坨肉给它,我们互惠互利。

周威宁让我把猎物交给队里之前,我和那只夜鸮配合默契。我给它取了个叫“窝嘎”的绰号,这个绰号的发音有点像它的叫声。本来,夜鸮都是白天睡觉,晚上才出来捕猎,但因为要将就我,它不得不颠倒过来。夜鸮白天的视力不好,尤其是晴天,刺眼的阳光会让它变成瞎子,所以与那只夜鸮一起捕猎之后,我只选择阴天进山,光线越暗,我打到猎物的可能性就越大。平时,它就藏在拖布通往堂琅山路口的那片森林里,每一次我决定要进山打猎,站在山道上“窝嘎、窝嘎”叫几声,一个黑影就会从树林里飞出,在我的头顶绕上一圈,然后顺着山道往大山里飞。我走路的速度没有它快,它飞飞停停,在前面等我。有时,它会飞出森林,不见了身影,那是因为它要飞高,要高过最高的那棵大树很多很多,从上往下看,才能看到猎物在什么地方活动。

队长周威宁给我每天记十五个工分,让我把猎物交给队里,这让我很为难,尤其是没有打到小猎物的时候。周队长表面上看上去心胸开阔,其实他是一个特别记仇的人。有两次,我没有打到兔子、野鸡那样的小东西,只打到野猪、岩羊那样的大猎物,我就在扛着它们回拖布之前,用刀剜了块肉给窝嘎。不是窝嘎,我也打不到那么大的猎物。周威宁看我扛回去的猎物少了块肉,就对我上纲上线,说我的行为是侵吞集体财产,还让人传话给我,说要把我关起来,让我反省反省。周威宁是那种说得出也做得出的人,巫师以前做过老师,还曾经教过周威宁,但周威宁说翻脸就翻脸,那年他把巫师强制送到县城,去读破除迷信学习班。巫师从县城回来,诅咒了周威宁几个月,直到周威宁把巫师断了右手的大儿子叫去做了队里的会计,巫师才不再诅咒。所以,每次我和窝嘎一起去打猎,我希望除了能够打到大麂子或者大岩羊之外,也能打到小野兔和小野鸡。猎物小,我把它们的皮子剥下藏起来,肉给窝嘎,回去时没有人能发现。我不怕空手回去,没有谁敢保证自己每次进山都能打到猎物。

有几次,只打到大的猎物,就没有给窝嘎分肉。当我扛起猎物回村时,窝嘎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睁大两只圆圆的眼睛,注视着我的后背。但我不敢回头,也没有脸回头。

李清浦对我说,我之所以能够打到猎物,不完全是那只夜鸮的功劳,而是因为我带了那颗虎牙。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老虎是百兽之王,其他野兽,就相当于是老天爷赏给老虎的口粮,所以带着虎牙上山,打到猎物也是老天爷的安排,让我不必对不给窝嘎肉感到惭愧。李清浦说话文绉绉的,我不管是不是虎牙的功劳,但我心里明白,没有窝嘎的引路,我不可能每次都打到猎物。窝嘎不会说话,但我觉得它能够听得懂我与李清浦说什么。

李清浦见我不相信他的话,就说可以做个试验。他让我把那颗虎牙给他带在身上,他一个人进堂琅山,要是打不到猎物回来,就证明他说的是错的。但我不敢做这个试验。我知道李清浦一直想要我的那颗虎牙,他做梦都想要。我担心一旦把虎牙交给他,就再也要不回来。可李清浦送了我好多东西,我也不好拒绝他,这让我很为难。最后,还是吉婉尔帮我出了主意,她让我拿颗豹牙当虎牙给李清浦,这样他才会死心。

堂琅山过去有金钱豹,会爬树,毛皮上像是挂满了铜钱。我爷爷打到过一只,肉吃了,皮子卖了,但留下了两颗豹牙,说是可以辟邪。那颗豹牙个头很大,有两寸多长,比缝在我内裤上的虎牙小不了多少。为了以假乱真,吉婉尔找了同样的布来,缝成一个小袋子,把豹牙装进去,从外面摸,还真是没有什么区别。我装作舍不得的样子,把布袋给李清浦的时候,我告诉他只能够借给他一天时间。李清浦欢天喜地答应,还说他第二天就进山打猎。李清浦说,带着虎牙进山,他也能成为拖布最好的猎人。

但是第二天李清浦根本没有进山,而是一大早去了湾镇。

周威宁

我没有想到,今年轮到了雷火倒霉。每年五月,队里都有人来找我,说家中断粮了,向我借粮。我说,叫你们出工的时候不好好出工、多挣工分,这时候来找我借粮食,我哪里去给你们找粮食?天气开始变热,这是一年中青黄不接的时节,上一年分的粮食,要是不节约一些吃,到现在就会断粮,我问保管,队里还有多少粮食,保管说,只有几百斤苞谷。我说是不是种子,富顺说不是。我说那断粮的人家,每家称五斤送去。我知道,保管给那些断粮的人家送苞谷时会说,是周队长让我送来的,只送给你家,不要告诉别人。保管知道维护我,比会计的觉悟要高,所以他这个保管可以一直当,而且家里从来也没有发生过饥荒。

村子里的狗多了起来。尤其是端午一过,有不少人家把平时拴着的狗放了出来,让它们去野地里找点吃的。它们饿极了,会用脚刨出地里的洋芋来吃,甚至会去刨坟。我警告过那些有狗的人家,可他们不听我的招呼,说再不放出来,狗就会被饿死。知青下来插队后,每年都有社员养的狗失踪,丢失狗的人家会去找知青的麻烦,好几次差点引起冲突。因为饥饿,当苞谷快成熟的时候,狗还会去啃苞谷,有知青就按一磺二硝三木炭的比例,制作黑火药,将火药与雷管包起来,外面用苞谷壳伪装,上面还涂抹上一点猪油当作诱饵,制作成炸弹。知青制作的土炸弹,会绑在远离村子的某棵快成熟的苞谷上,狗的鼻子灵得很,很远就闻得到香味,当它们张开嘴一口咬下,炸弹爆炸,大多数的狗,整个嘴筒被炸飞,当场死在苞谷地里。但雷火是个例外。

每次炸到狗,放炸弹的知青会连夜把狗剐了,炖上,半夜来敲我的门。每年我都能够吃上几顿这样的狗肉。除了我,知青还会叫上会计和保管。我们对知青炸狗的事情睁只眼闭只眼,队里的苞谷快要成熟了,我看到过那些被狗牙啃过的苞谷,棒子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牙痕,心疼得很。

但这次炸到的竟然是达则家养的雷火。以往,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达则会将雷火拴在家里。他家不存在饥荒,吉婉尔每天都出工,挣八工分,达则将打到的猎物交给队里,我给他记十五个工分。秋收以后,他家分的粮食和现金,比我这个当队长的都多。达则也不知道,他拴得好好的雷火,为何会挣脱狗绳跑了出来。但雷火没被炸死在苞谷地,一声巨响之后,苞谷地里腾起一团烟雾,雷火从苞谷地里跑出,被炸得只剩半张嘴,挣扎着回到家里。活是肯定活不了啦,吉婉尔一边哭,一边用把砍猪草的刀,在木墩上剁着咒骂。而达则铁青着一张脸,把雷火吊在家门外的桃树上,往雷火的嘴里灌水,把雷火呛死了。

后来我听说李清浦找到了达则,说他愿意用两倍的价格买雷火的狗皮,被达则拒绝了。达则要李清浦告诉他谁放的炸弹,他就把狗皮送给李清浦。李清浦说雷火死都死了,查到谁放的炸弹又不能让雷火复活。达则来我家里告状,要放炸弹的人为雷火的死负责。我告诉达则,以前我就宣布过,狗偷吃苞谷,等于破坏队里的生产。有人告诉达则,是我允许用炸弹炸狗的,他就不再吭声,把我家的门用力砸上,回去了。雷火死了以后,是李清浦帮着达则剥的皮,他说只要不伤了狗皮,他可以让雷火复活。

李清浦将雷火制作成了标本,雷火被炸烂的嘴难以处理,李清浦想尽办法,但雷火总有半边嘴露出尖利的獠牙。做成标本的雷火没有人愿意购买,上海的二道贩子也不收,说狗的标本没有人会要,狼的还差不多。于是,雷火的标本便留在了李清浦的屋子里,一直没有能够出手。

这年秋天,队上的粮食大丰收,上交完公粮,队里剩的粮食比以往多了几万斤,明年估计不会再有饥荒了,我谋划着要到湾镇找上级反映一下,请县城的电影队来放场电影。上一次拖布放电影,还是两三年前的事情,是县里下来慰问插队知青的,我们拖布的人跟着沾了光。年初的时候,湾镇通了公路,每个星期六下午,县运输公司会发一趟班车下来,第二天再回去,放映员可以跟着班车来湾镇,我再带人去把他接到拖布。

李清浦

打谷场上挤满了人。两根竹竿之间的那块银幕上,一艘巨轮正在河流上航行,河水被船头切割,往两侧翻卷。闭上眼睛,我听到小型发电机的声音、拷贝的噪音、演员的配音、银幕上轮船燃烧时的敲打声混合在一起。即使是坐在拖布的打谷场上,我也仿佛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硝酸铵味。正在放映的这部电影的名字叫《爆炸》,是罗马尼亚拍的。去年冬天,我在离家三年后再次回到上海。在虹口电影院,我看了这部电影,上面有个水手会拳击,他的身体晃动、左勾拳、右勾拳,电影上的那几个拳击动作,我在大脑里重复了不下一百遍,有机会我就会模仿练习。

这天是星期六,我一早把晚饭吃了,趁天色大亮,我扛了个凳子,提前来到篮球场上占位子。不出意料的话,银幕会挂在篮板下方。此时放电影的还在周队长家吃饭,我没有想到放的片子会是《爆炸》。渐渐地,也有人扛着凳子往篮球场这边来。上一次在这儿放的电影是《奇袭》,我坐的位置太偏,以至于银幕上,盘山公路上飞驰的那辆卡车别别扭扭,有些变形,后来我干脆跑到银幕后面去看,感觉有点怪怪的。那天,电影放映结束,人们从打谷场一哄而散,队长让我帮着放映员收拾一下放映机和影片拷贝。那天晚上的月光真亮,照着打谷场中心的一个小坑。放电影的时候,有一根竹竿从那个小坑深深插入,竹竿上挂着一盏电灯,换拷贝的间隙,竹竿上的灯泡亮起,随着发电机的轰鸣声忽明忽暗。

这次我坐的位置就在那个小坑前,而从村子里扛着板凳来的人把我围在了中间,好像我是那个放电影的。直到天黑,放映员才在周队长的陪同下来到篮球场。周队长让丁脑壳挑着放映机,他来到我身后,把机器放在桌上。我这时才发现,最中间这个位置应该留给周队长,便讨好他说,周队长,你的位子我早给你留好了。周队长很开心,那天我扛的是张条凳,周队长坐下之后,屁股往一旁挪了挪,告诉我跟他坐在一起。这天,周队长喝了点酒,心情很好,他问了我家中的一些事,其实这些事,我上次到他家里给他送红灯牌收音机时,已经讲给他听过,但我想他可能并没有听进去。

有声怪声响起,一束光柱从我们头顶射向对面撑开的白色银幕,周队长毕竟没怎么见过世面,面对放映机的光束,他有些好奇,不时望望银幕,又回头望着身后的放映机。他一直弄不明白,那束光柱照到对面的幕布上,为什么会变成了大山、河流、摩托和扛枪的人。我不厌其烦地给周队长讲电影放映原理,他听得似懂非懂,但看得出来很开心。晚饭时,他应该喝了酒,与我说话时,我能够闻到他嘴中呼出来的酒气。

因为与周队长坐在一起,我的注意力没完全在电影上。中途换拷贝的时候,竹竿上的灯亮了,周队长抽出别在腰上的烟斗,从衣袋里掏了一撮烟丝按进去。我见状,赶紧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可是点燃以后我就后悔了。周队长伸过手来,想看我的打火机,我只好递给他。那是一只纯铜镀铬的燃油打火机,进口货,苏联制造,机头一拔即可加油和更换火石。周队长爱不释手,他说,这可是一个稀奇玩意,他左看右看,显然是被那只打火机迷住了。我把头伸在他的耳边,小声说,火机送给队长了。周队长吐了一口烟,将烟杆从嘴中拔了出来,笑着对我说,不用,不用,却把打火机装进了他的衣袋里。

换拷贝的间隙,周队长问了我们插队知青的一些情况,他好像对每个知青的情况都非常了解,也知道我一直想争取保送去读书。他告诉我说,这件事情比较麻烦,变数太多。突然,周队长说,你是不是认识公社的覃主任?我点了点头,心中一惊,不知道他为何会谈到覃主任。要是周队长知道我送过覃主任一块上海牌手表和一颗虎牙,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我保送的事情。好在他没有谈表的事情。周队长告诉我,覃主任下村的时候,去惹狗,结果被咬了好几口,现在躺在家里养伤呢。我一听身子就僵住了,他怎么会被狗咬伤呢?我结结巴巴地问。周队长说,覃主任搞笑得很,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颗虎牙带在身上,说狗见到他就会跪下去,还故意把腿伸在狗嘴前,说你咬,你咬!他让狗咬他,狗怎么会不咬?

我感到事情变得麻烦了,无法控制,越来越滑向一个我难以预知的黑暗深渊。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对周队长说,不是说狗害怕老虎的味道?只要碰到带虎牙的人,狗就会一声不响,悄悄躲开?周威宁说,也只是有这种说法,不能完全信,何况覃主任带在身上的不是虎牙,而是一颗豹牙。

丁脑壳

天气冷,风呜呜呜地吹,我用一床草席堵住了窗子,但还是冷。巫师家的火塘大,他对我说,冷的话,就到他家去烤火。夏天马鹿河涨大水的时候,上游冲下来好多的木头,我用竹竿绑了铁钩子,给巫师抓了好多的木头送过去,又用斧头砍好,整整齐齐码在巫师家的猪圈里。去巫师家的时候,我看见远处的轿顶山上一片雪白,那儿下雪了。天空像口乌黑的锅扣在我的头顶上,有只鸟飞过来,又飞过去,我知道那是只夜鸮。

火塘边坐着好几个人,有的我认识,有的我只是面熟,但我知道他们是来拖布插队的知青。他们喝酒,一个大土碗,传来传去,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土碗传到我这儿的时候,我用力推了回去,我不喝酒,我只是又冷又困。知青们与巫师摆龙门阵,他们说的东西我听不懂。我想睡觉。火塘里的火光在我的眼皮上跳跃。

火塘上有好多火星在往上飘,好像好多好多的萤火虫在飞啊飞。巫师说他很可怜,父母死了,两个姐姐又嫁到了外地,三十岁的人了,别人都是两个孩子三个孩子的爸了,他这个样子,哪个女人会嫁给他?

巫师好像在说我。我的眼皮一直在往下掉,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困。我的身子在巫师家的火塘边,但分身跟着巫师进山里给人做法事。我使劲睁开眼睛,看到巫师坐在火塘边离我不远的地方,他的牙齿掉了好几颗,讲话时,剩下的那几颗就在他的嘴里跳来跳去。闭上眼睛,好像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我跟着巫师进了山,他让我假装进山砍柴,让我背着一个背篼,里面装着巫师做法事时用得着的法扇、法笠、法筒、神铃……一路走,神铃叮叮叮一路响。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来到大山里的村子,有户人家住在悬崖上面,巫师告诉我,岩上这家出了怪事,煮猪食的大铁锅会跳起来蹾在锅庄上,好像一个看不见的人抱着它;刚蒸的苞谷饭,会突然变成羊屎;有人站在屋子里诅咒,屋里突然飞沙走石,石子把诅咒的人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做法事之前,那家人请我和巫师吃饭,有老腊肉,有豆花。我吃了两大碗,还想吃,巫师说,够了!晚饭过后,巫师与一个披着羊毛毡的男人坐在火塘边说话,几个小孩在屋外的空地里跑来跑去。听说那几个孩子都没有去读书,巫师问披羊毛毡的男人,你认不认识牛马?那个男人觉得受到了侮辱,他张了张嘴,想了一下才说,当然认识啦,我整天与牛马打交道,怎么会不认识。巫师又说,你说牛马这一生是怎么一回事?男人说,先是用来做工具,给我们干活,等老了或者死了,拿来吃或者干脆丢弃在沟里。巫师伸出一个大拇指,对那个男人说,你说得很对,正因为牛马是没有文化的愚蠢货,所以年轻有力的时候被当成工具,老了就被人吃了或丢了,很可怜。

男人用身上的羊毛毡裹紧身子,好像没有明白巫师的意思,我告诉男人,巫师的意思是,你如果不送孩子去读书,你的孩子以后也就像牛马一样!巫师对男人说,你看,这个简单的道理,连丁脑壳都知道。

等一会巫师要做法事,我得先去准备一些东西。从男人家出来,院子下面就是悬崖,而男人家的房子后面,是个山坡,上面有地,再往上,长着许多树。我从男人家院子里找到一把砍刀,提着它上了山。看到柏枝树,我砍12根枝丫,看到柳树,我也砍12根枝丫,看到杉树,我还是砍12根枝丫。巫师说过,12根枝丫相当于12个神,把它们请来,恶鬼就不敢再来侵犯这家人。把树丫杈砍回来之后,我又按照巫师的吩咐,用一个簸箕装满泥土,泥土上铺上一层松针,然后把树丫杈插在上面,放在巫师的右侧。接着,巫师又让我去找一捆干草进来,放在簸箕的前面,我看到巫师从火塘中拣出一块烧红的木炭,扔在干草里,簸箕上面冒出浓烟,我赶忙用树枝盖在上面,巫师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人由雪火变,天地砉然。现在天地相距遥远,阴阳之间交通阻隔,世人难攀,只有借助火烟去上天报信,敬请天神下凡审查裁决。

巫师在男人家做的法事很复杂,有时坐着,闭着眼,一声不吭,但好像在使好大的力气,汗水从巫师的额头、脸、脖子上冒出来,打湿了衣服。我问巫师是不是很累,巫师没有张嘴,可我却能够听到他说,我要一次次往返天庭、地狱和人间,你说我累不累?离开时,我跟在巫师后面,从悬崖上下来,巫师能够左脚踩在右脚上,右脚踩在左脚上,把它们当石台阶。我悄悄问巫师,法事做过之后,这家人是不是从此太平。巫师说,盗贼三天探后面,看看是否露了马脚;祭师三天听后面,问问是否吉祥平安。巫师说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脚踩空,从悬崖上掉落了下去,我一惊,醒了过来,原来我在梦中伸腿,踢到了火塘里的柴火。抬起头,我看到巫师望着我笑。你看,他好厉害,可以坐在火塘边与那几个知青摆龙门阵,却又可以带着我到堂琅山的深山中,给人家做法事。

周威宁

刚刚翻过年没几天,就听到不幸的消息。那天凌晨,我还没有起床,正躲在被窝里收听广播,突然听到收音机里传来哀乐。这几年,广播里传来的哀乐声我已经习惯了,听到哀乐,就知道有大人物逝世了,难怪这年的冬天会这么冷。在堂琅山区,往年的雪只下在山顶,这一年下到河谷里来了。房顶上、菜园里、村边的水田和山上的旱地,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在该种的小春作物已经种下,落下来的大雪相当于给它们施了一道肥。这是一年中最为轻松的一段日子,队里暂时没有农活,往年这个时候,队里的人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或者吹牛,今年天太冷了,他们都躲在家里不愿意出来。刚刚过去的这一年收成不错,队里有点钱,我谋划要不要过年的时候,再请县里电影队的人来放场电影?或者,在打谷场耍次龙灯?上一次看龙灯,还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赶走日本人的那一年,湾镇有人组织了耍龙灯的队伍,大年初一,四面八方的人都挤到湾镇去看龙灯。这几天气温越来越低,厨房的水缸里面都结了一层冰,但我还是坚持每天在村子里走一走,这种天气,许多人家的火塘彻夜燃着,容易发生火灾,我得提醒他们。昨天我路过丁脑壳家的时候,看到他家草房的屋檐上,吊着筷子那样粗细的冰凌。丁脑壳一个人,经常不烧火,他家屋里的温度比别人家的要低。

哀乐声中,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我的心提起来吊在脖嗓眼那儿,听完广播里的播报,我浑身冰凉,是周总理逝世了。那是一月九日天快亮时的广播,我没法再睡了,起床坐在火塘边,不知道该不该把昨晚埋在柴灰里的炭火吹燃。天渐渐亮了,哀乐声和周总理逝世的广播一遍又一遍播放着,我穿上棉衣出门,想把这悲痛的消息告诉队里的人。出了家门,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站在村中往四周看,满眼的都是白,堂琅山的主峰轿顶山是白的,山坡是白的,村子是白的,周围的地也是白的,只有马鹿河是灰黑色的,把眼前的这个洁白世界一分为二。

这一年跟往年不一样。春节过后不久,二月份的事吧?远在东北的吉林降下了陨石雨,这个消息传到拖布,差不多用了一个月。有人从报纸上、有人从广播里得到这个消息,陨石的掉落让大家感到不安,知青们更是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村里有上年纪的老人去找巫师,问他天上降石头意味着什么?巫师说,闰八月,闰八月!有大事要发生。听到巫师说有大事要发生,村里人心惶惶,没有办法,我只好去找巫师,告诉他不要乱造谣。巫师有些不高兴,他抬起头来望着我说,你等着看我是不是造谣。

自从有陨石落在吉林,夜晚到来,只要天气好,巫师就会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好像那上面会给出一个答案。知青、村子里的一些年轻人,也会在夜晚跑到打谷场,站在那儿望着夜空。天上是密密麻麻的星星,我看到有扫把星拖着亮亮的尾巴从天空划过。到了夏天,一连下了好几场暴雨,马鹿河水浑浊,河面变得越来越宽,连空气中都闻得到一股鱼腥味。一连十几天,我夜里都没法睡得安稳,我怕河水漫过河堤,冲毁队里的粮田。

一天,吉婉尔来找我,她望着云雾缭绕的堂琅山对我说,达则进山打猎后一直没有回来,以往都是出去两三天就回来了,这次都一个星期了,还不见人影。我当时没有想到达则会失踪,他进山打猎,身上带的有猎枪,野兽见到他躲都躲不及。我想他一定是想打头大野猪回来,才在山中待那么久。我安慰吉婉尔,说达则也许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就回来了。

达则进山十天还没见人影,吉婉尔终于失去了耐心,她带了十个鸡蛋、五斤米和五斤红糖,找到了巫师,让巫师帮她算算,达则去了哪儿。要是达则出了事,她想请巫师帮她做法事。这件事我知道,但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巫师早些年曾经当过老师,在离拖布几里外的法者村教书,那个村比我们拖布还大。他还教过我语文,是日本人被打跑那年。学校没有教材,他教我们背《三字经》《幼学琼林》和《唐诗三百首》,所以不仅是拖布,就是整个堂琅山地区,巫师也有许多学生。我记得是1958年,他突然就成了个巫师,长得越来越像只夜鸮。

巫师是我见过识字最多的人,比那些插队的知识青年都要多得多。他只要闲下来,手中就会拿本字典翻,好像字典比《水浒》还好看。有人拿个生僻的字问他,只要他回答不出来,他就请人家喝酒。我上次去他家的时候,看到火塘边的草墩上,放着一本字典。那本字典我也有,是195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四角号码字典,巫师把它当成经书来读,他能记住每个常用字在哪一页。那本字典已经被巫师翻烂了,看上去像一团肮脏的破抹布。

巫师是个有学问的人。有一次,我去湾镇赶场,碰到一个外地来的货郎,姓得奇怪,我听几次都没有听清楚,就让他把名字写下来。货郎叫癿卫国,我以为巫师不认识癿字,但他不但告诉我癿字的读音,还说百家姓里没这个姓。巫师告诉我,甘肃积石山县有个地方,叫癿藏。我回家,翻四角号码字典,但癿这个字,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四角号码字典上都没有收录。

巫师喜欢喝酒。喝多了,他就会摇着一个铃铛,唱彝族的史诗《梅葛》:远古的时候,宇宙混沌未分,没有天地。格兹天神要造天地,他从天上放下九颗金果变成九个儿子,让九个儿子中的五个来造天,要把天造得像一把伞……

巫师有好些年没有公开做法事了,迷信活动,上面明令禁止。但落下陨石的这年,政策有松动的迹象,加之拖布地处偏僻,落实上面要求往往会打折扣。巫师收下吉婉尔送来的礼物,意味着他把寻找达则的事情答应了下来。

吉婉尔

要不是下那么大的雨,我也不会那么担心。雷声轰轰隆隆,声音大得怕人,火闪扯了又扯,把夜里照得比白天还亮。房檐上的水落下来,比麻索还粗,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达则在哪里。天亮后,雨也停了,我去巫师家,我求他告诉我,达则到底还能不能够回来。巫师家很乱,我把带去的礼品放在神龛下面的方桌上,还帮他打扫了堂屋,问他有没有脏衣服,我帮他带回家去洗。巫师坐在火塘边闭着眼睛,好像闭上眼他才能看到达则去了哪儿。他用拇指不停地摸着其他指头,我大气也不敢出。巫师说,达则会回来的,但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巫师告诉我,他闭上眼睛看到的世界乱得很,好多东西他都看不清楚。

连巫师都看不清楚,不知道达则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其他人就更看不清楚了。巫师说晚上他再试试,做个简单的法事,看能不能晓得达则最后是在哪儿消失的。我信任巫师,因为他能够用舌头从烧红的犁铧上面舔过,舌头还不被烫伤,厉害得不得了。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湿气重,火塘里的柴火没有一块是干的。柴烟太大,熏得我想流泪,屋子里也看不太清,从火堆上冒出来的那股青烟,钻进了麦草铺成的屋顶。我抱起巫师要洗的脏衣服回了家,等待着天黑。

听说巫师要做法事,村里的许多人就挤进他的家里。巫师坐在人群中,有时不说话,有时又看见他嘴皮子动,好像正在与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人在商量。后来,巫师站了起来,在火塘边走来走去,嘴里说的话我只听清达则两个字,其他的都没听清楚。巫师的脸很长,上面还有一些沟沟坎坎。他把神龛下面的一个柜门打开,拿出一把亮晃晃的刀,双手托着,放在胸前,闭着眼,开始念咒语。一开始他说的那些话我都听不懂,一句都听不懂,但后来,我听见他说出的是一个个地名:水塘、三棵树、板桥、磨坊、坡顶、岔路口、煤洞、打谷场、河边。每说一个地名,他都会停上一会,看看手中那把刀的反应,然后再接着说。当说到河边时,巫师手中的刀跳了起来。达则最后是从河边消失的,巫师说。

后来的事情证明巫师的预测是对的。法事做过没几天,周队长来到我家里,当时我正在煮猪食。周队长说,有人在湾镇捞起一具浮尸,但不知是不是达则的,要我跟他去湾镇辨认。一路上我都在哭,想起嫁给达则之后的好多好多事情,也想他走了我要如何才能够把孩子们带大。我以前冤枉了他,以为他把猎物最好的肉拿去送给了阿布,其实他是拿了喂夜鸮。是达则告诉我的,因为他从丁脑壳那儿知道我误会了他。达则告诉我,堂琅山里的猎物越来越少,他能够打到猎物,是因为有只缺了腿的夜鸮知道哪里有猎物,把他领过去,他才打到猎物的。达则问我,你说我该不该割坨肉喂那只夜鸮?我说当然该。达则说,你不要把我跟夜鸮的事跟别人说。我说好,我不说,打死我都不说。

从河里捞起来的那具尸体,放在河边的一丛竹林下,用个草席盖着。有不少人站在河岸上看。雨停了以后,天气就热了起来。有几个孩子,从地上捡土块,甩过去砸那盖着尸体的草席,被周队长几声骂跑了。周队长带我走到尸体旁边,说要辨认,可我感到浑身发软,像是要昏过去一样。周队长扶了我一把,说你要坚强。但我还是不忍心看达则被淹死的样子。公社有人过来,是一个又矮又黑又瘦的男人,他拿着一根竹棍,把草席挑开,我看到一个大白胖子躺在草席下,身上光溜溜的,一丝不挂。我松了一口气,说这个死人不是达则,达则根本没那么胖。周队长说,尸体在水中泡了好多天,会膨胀,早就变形了,样子肯定跟以前不一样。公社来的那个男人也说,最近除了你们拖布有人不见了,其他地方没听说,所以才通知你们的。周队长问我,达则身上有没有什么痣,或者什么疤?我说达则额头上有颗痣,左手食指上有道疤,那是砍猪草砍的。周队长说,那你过去凑近了看,看看尸体额头上有没有痣,食指上有没有疤?

我不敢过去。刚才挑开草席时我看了死人一眼,太害怕了,头有脸盆大,浑身肿胀,眼睛陷在泡发的脸上,还没闭上。周队长看我害怕,就走过去,用竹竿挑开草席,查看下面盖着的尸体。周队长告诉我,额头撞烂了,看不出以前有痣没有痣,但左手食指上倒是有一道疤痕,很明显。又矮又瘦黑的男人说,肯定是你们拖布失踪的人,大水泡了那么几天,就是生他的爹妈来,也认不出来了。

要去公社办一个领取尸体的手续,路上我还是只会哭。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达则会死得这么惨,也许,他不该去打猎,杀了那么多生,淹死也是活该。瘦黑的老头告诉周队长,听说河里漂着死人,他下来一看就知道是个水鬼。周队长问,你怎么知道淹死的人是个水鬼而不是水妖?黑瘦的男人说,我在马鹿河边住了一辈子,见到过太多淹死的人,男人全是趴着的,女人全是仰着的,你说怪不怪?说完,黑瘦的男人看了我一眼,让我浑身不舒服。周队长说,这具尸体被发现时是趴着的?黑瘦的男人说,当然,所以看到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个水鬼,而你们拖布村失踪的也是个男的,这不一下子就对上了!还有他左手食指上的疤痕!这个时候,我听见周队长小声说,我的左手食指上,也有一道疤痕。

李清浦

我从达则那儿把虎牙骗来,第二天就把它送给了覃主任,之后我就有意回避达则,不想与他碰面。他要是来找我,我就会告诉他虎牙被我弄丢了,但奇怪的是,达则一直没来找我还他的虎牙。直到周队长告诉我,覃主任被狗咬得不轻,我才明白他给我的不是虎牙,而是豹牙。我不敢去见覃主任,我保送的事情,算是彻底泡汤了,想到我要在拖布无休无止地待下去,你要问我恨不恨达则,我说不恨你也不会相信。

这年夏天,拖布的雨水特别多,堂琅山整天云雾缭绕,最高的轿顶山已经有好长时间没现真容了。由于无法从达则那儿再得到野生动物的毛皮,我的标本制作停了下来。每逢湾镇赶场,我也会去碰碰运气,但都没买到值得做标本的野生动物。猎枪我之前已经买了一把,跟着达则进山打猎的最后几次,我在他的指导下,在野外放过几枪。他告诉我,瞄准的时候要三点一线,扣扳机的时候不但要轻,还要屏住呼吸……但那几次他都没有让我打猎物,而是让我把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当成射击目标。

出事的那天一大早,我听到有人轻轻拍门。打开门之后,立即感到一股潮湿的水汽灌了进来。屋外大雾弥漫,近处的树木、河对岸的村庄都影影绰绰,有些虚幻。这时我听到“哦-啊”一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了屋外核桃树上的那只夜鸮。不错,就是给达则带路打猎的那只夜鸮。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好像一瞬间就明白了那只夜鸮的意思。我知道,自从队长周威宁明确告诉达则,以后打到的猎物不能短斤少两,达则就再也没有给那只夜鸮分过肉。达则宁愿打不到猎物,这样他回去周威宁也不能够说他。

我明白那只夜鸮是想与我合作。它太聪明了。达则怕周威宁给他扣上破坏生产的帽子,我可不怕,我送过他不少东西,况且他也没说每天我不出工,可以给我记十五个工分,所以我完全可以处理自己打到的猎物,肉给夜鸮留下最好的,我只要制作标本的毛皮。我回屋背上猎枪,装了一盒子弹,开心地吹了一声口哨,跟着那只夜鸮,一头扎进堂琅山的密林中。我幻想自己能够打到一只大麂子,那样的话,当我扛着大麂子回到拖布时,人们怕是要站在道路的两边,用那种惊奇的目光望着我。

雾气中,那只夜鸮身影模糊,它披着一身灰黑色的羽毛,长着一副若有所思的圆脸,它飞在我的前面引路,就像以前为达则引路一样。每当我看不到它的身影停下来时,它会飞回来,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一路上,以往我跟达则一起进山打猎的情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心里还一遍遍重复他教我的射击要领。我渴望能尽快打到猎物,打到了,我会毫不犹豫把猎物身上最好的一块肉给夜鸮,我需要以此来表明我与它合作的诚意。

走了几里山路,当我回过头去时,身后的马鹿河谷被浓雾深深掩埋。越往山上走,光线越明亮,这是我以往跟达则进山打猎没有发现的。这时飞在前面引路的夜鸮轻巧地滑翔回来,停在山道上,与我对视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要告诉我。我看见它朝山道旁一条不显眼的毛路跳了过去,立即明白它的意思,跟了过去。夜鸮单腿跳得特别吃力,我挥了挥手,让它往前飞。有微微的风吹过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闻到野兽身上那股臊臭味。毛路在山坡上不明显,两侧的野草往路中间长,上面挂着昨夜的露水,没走多远我的裤脚就湿透了。我悄悄给猎枪上了膛,端在手中,猫着腰,尽量让自己走得没有声音。走了几十米,不远处的一片荆棘林里,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明显有个猎物在那儿谨慎移动,野猪?麂子?岩羊?我瞄准那个黑影,脑中闪现达则教我的射击要领,三点一线,深呼吸,屏住气,轻扣扳机……

一声爆响,猎枪在我手中猛烈跳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手中炸开。中了!我激动得奔了过去,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但我的兴奋只维持了几秒钟就落到了谷底,我看到有一只巨大的黄麂子从地上跳了起来,纤细的四肢有力地在空中划动,落地以后,它像箭一样射入旁边的密林中,这时我清楚地听到夜鸮叫了一声:“哦-啊”,声音回荡在清晨潮湿的山林中。

正在沮丧,突然听见前方的林地里传来声音,古怪的声音,不像野兽发出的。我走上前去,扒开挡住的荆棘,骇然发现地上躺着的是一个人。达则!我轻轻叫了一声,随即看到他像一条巨大的蚯蚓那样,在地上扭动。我吓傻了,在原地呆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提着我的猎枪,返身不要命地往山下跑,就好像被我射中的达则站了起来,举着枪在身后追着我。

周威宁

当年,我组织人建打谷场时,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成为刑场。处暑之后,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打谷场边的稻田里,谷穗已经灌浆。春天的时候,秧鸡从冬天藏身的地方飞来,此时,它们在稻田上空扑腾着翅膀飞过。行刑的时间早就通知下来,村里人都听说了,一大早人们就站在村口等着押送犯人的队伍。李清浦之前被拘押在公社,我不知道最终是怎样将他与达则的死挂上钩的。那次在湾镇,办完领取尸体的手续,我让吉婉尔出钱,雇几个人将达则的尸体抬回拖布安葬,但吉婉尔一直磨磨蹭蹭,说尸体不像是达则的,她相信达则会回来。也许,吉婉尔悲伤得有些糊涂了。吉婉尔不出钱,没人把尸体运回来,达则又在那张草席下躺了一天。等我做通吉婉尔的工作,她愿意出点钱,队上也补贴一点,决定先把达则运回来时,公社不让了。死了人,县里公安局有特派员下来,是位法医,他检查尸体后得出的结论是,死者不是死于溺水,而是死于枪伤,于是事情就变得比预想的复杂得多。

侦破的过程是保密的,不知道他们最后是怎样确定李清浦是杀死达则的凶手。行刑的头天,公社派人从湾镇来到拖布,交给我一些白纸黑字的标语,要我在第二天枪毙人之前,将这些标语张贴在村子里。我沿着村中的道路做了几户人家的工作,但没有人愿意将这些标语贴在自己家的房屋上。大家都觉得白纸黑字贴在墙上不吉利。后来,我只好安排人,用绳子把一些标语吊在从村子去打谷场的路边,另外一些张贴在树上。当有风吹过,那些标语晃来晃去,把拖布变得鬼气森森。

一开始传来的消息是上午十点行刑,队里的人挤在从湾镇过来的路边。天阴,乌云压得很低,人们左等右等,还是不见押送李清浦的队伍过来。到后来,又有人来传,枪毙人的时间要推迟到11点,但直到中午,押着李清浦的队伍还在山梁的那一边。拖布村的人等得精疲力竭,只有小孩子好奇心重,他们像田里的秧鸡那样,在山道上来回飞奔,告诉人们押送李清浦的队伍到了什么地方。终于,一队人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走在前面的正是李清浦,他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背着一块令箭一样的木牌,走近一看,木牌上用毛笔写着“杀人犯李清浦”几个字。

李清浦走得很慢,一段时间不见他,再见时他的头发长得老长,我以为他会浑身发软,走不动路,哪晓得他走过我身边时,还对着我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慌张。我伸手在衣袋里握住那只苏联造的打火机,突然后悔,之前应该请他喝顿酒的。押送的队伍中,有人突然伸出握紧的拳头,叫了一声:“打倒杀人犯李清浦!”我跟着举起了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有想到四面八方会有那么多人赶到拖布来看枪毙人,原先宽阔的打谷场变得拥挤,人群中有很多是生面孔,我不认识,他们推搡着,往前挤,好像看杀人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枪毙人的地点,就在河沿上,我看到李清浦被两个基干民兵提着绑着绳索的胳膊带上了河沿,民兵将他按在泥地上跪着。他没有挣扎,也没有低头,而是出神地望着前面的马鹿河,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连巫师也不知道。李清浦出生在水边,水性很好,要不是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他完全可能像一只水獭那样钻进水里消失不见。曾经,我看到李清浦在马鹿河涨大水时,像一个时沉时浮的葫芦那样,从拖布这儿游到下游的湾镇。

监刑的人是县里来的特派员,穿着蓝颜色的公安服。事先他用粉笔在李清浦后背左肩胛骨下方,画了火柴盒那么大一个小方框,那是李清浦心脏的位置,等一会儿子弹会从那儿射入。公社来的基干民兵手持梭镖,呈扇形警戒,将好奇的村民隔在十多米开外。负责执行枪毙的人是公社武装部的,面熟,但想不起名字来。我夹在看热闹的队伍中,看到那人从皮套里拔出了手枪。隔着好一段距离,我也能感到那把手枪好像带着一股寒意,慢慢逼了过来。由于李清浦背后的绳结正对着心脏的位置,瞄准那个火柴盒大的小方框很容易,我看到那个面熟的人给手枪上了膛,对着李清浦的后背,我以为很快就有一声枪响传来。

围观的人群突然出现骚乱,有一个人从远处奔来,尖叫着,声音打破了刑场的寂静与严肃,也打乱那个人开枪的节奏,他迟疑了一下,抬头向尖叫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从拖布村的方向,有个人姿势夸张地飞奔过来,速度极快。来人是丁脑壳,他那样子就像是古代的一个狱吏,手持皇上的赦免文书,在最后的关头赶来,只为说一句“刀下留人!”

但这只是行刑过程中的一个插曲。当负责警戒的基干民兵控制住丁脑壳之后,人们终于听到期盼已久的枪声。许多人很失望,觉得那枪声还不如过年时放的鞭炮声音响。

补 记

湾镇在拖布村下游五六公里的地方,是堂琅山区保留下来的百年古镇,建在轿顶山下一块三角地上。山梁的避让与包容,让从镇子下流过的马鹿河有了个巨大的回水湾,顺着河谷远道而来的河水,会在湾镇这儿滞留。河面因此变得宽阔,流水在此盘旋,形成巨大的涡流。这是马鹿河投入金沙江之前一个重要的驿站。在湾镇流连之后,河水义无反顾,顺河道澎湃而下,一头扎进金沙江的怀抱。

虽说是位处高原,湾镇的海拔却不高,这儿夏季炎热,冬天暖和。镇子沿河的地方有浓密的凤尾竹,竹梢柔软,极具弹性,粗壮的竹子中空,有极强的浮力。有人用刀伐下,赤脚踩在上面,手握一根细瘦竹竿为桨,可以横渡到马鹿河的对岸。当然是在水势平缓的地方。许多年以后,这一绝技被当地人作为招揽游客的旅游项目,游客只需出十块钱,就能够看到一苇渡江的神奇景象。

沿河修筑的小镇,临河的那条街是季节性的,墙体均为木板,可以拆下来带走,只剩下房架,夏天形销骨立,可供洪水进退。马鹿河与临河而居的住户达成默契,洪水上涨时人们撤离,消退之后住户们又搬回。一进一退,配合得天衣无缝。甚至可以在河水的涨落之间,在河边的沙地种上一季蔬菜:萝卜、白菜、茄子、番茄、青豆……几十年之后,湾镇焕然一新,老建筑所剩无几,原来的供销社,那座青砖瓦顶的房子位置较高,在靠近山脚的那条街上,两层楼,墙上除了有记录水面曾经抵达过的刻痕,最明显的就是“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大字。仿宋字,有簸箕大,用红油漆刷成,一直到这幢建筑破败不堪,屋顶垮塌,那八个字还依稀可见。

政府倡导旅游开发。在拖布,有人将原来的知青屋修缮后,作为马鹿河漂流的营地。一条乡村柏油公路,从湾镇那儿顺着马鹿河一直往上,修到了拖布。打谷场变成了停车场,许多红色、黄色、蓝色的橡皮艇漂在打谷场下面的马鹿河里,缆绳系在岸边的铁桩上。农家乐和民宿遍地开花,每一天,都有人从这儿坐橡皮艇漂流到湾镇,落差与强大的水流,让漂流变得惊险刺激,河道里常常传来游客的惊叫。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原有的许多土地已经抛荒,上面长满杂草和荆棘。村庄变新,土地却旧了。住在拖布民宿的人,偶尔还会在村子里碰到一个怪人,手中常常提着一只风干了的夜鸮。数十年前的那年晚夏,丁脑壳跑到枪毙人的现场,声称他知道谁才是杀死达则的真凶。原本12点准时被枪毙的李清浦多活了半个钟头。后来,被关押在公社的丁脑壳一脸认真地说,真正杀死达则的,是一只虎斑猫和一只夜鸮,他亲耳听到了两头野兽的密谋。

丁脑壳再次来到湾镇是四十多年以后的2023年,他知道进的是派出所,显得很紧张,缩着个肩膀。进了派出所的院子,他见到了拖布的村主任,胆怯地打了个招呼。村主任指着丁脑壳问盗猎嫌犯,你不是说丁脑壳可以替你作证嘛,看看认不认识他?嫌犯看了丁脑壳一眼,摇头说不认识,丁脑壳没这么老。村主任说,他还真就是你说的丁脑壳。嫌犯说不可能,丁脑壳烧成灰他也认识。你们不知道,他整天打着我家吉婉尔的坏主意。

所长饶有兴致望着眼前的一切。“你们好像在拍一个穿越剧,”他说着,把盗猎嫌犯拉到了丁脑壳面前,“你好好看看,究竟认不认识他?”

丁脑壳皱着个眉头,对着盗猎犯望了又望,突然,丁脑壳欢天喜地说道:“这不是达则吗?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好多年没见到你啦!”

听到丁脑壳说嫌疑人就是四十多年前就已死掉的达则,派出所院子里站着的警察都打了个寒战。

“山中才十日,人间数十年!”所长说,“见他妈鬼了!”

没人能够确认盗猎嫌犯就是达则,他们只好把他关在派出所的拘押室。等待着抽取他的血液,与拖布村吉婉尔的大儿子做DNA比对,但第二天上午,当县城赶来的法医打开拘押室准备提取嫌犯抽血时,嫌犯已经不知所踪,连监控也没有拍下嫌犯是如何消失的。上一秒钟嫌犯还躺在床上,下一秒钟床上空空如也,如果当事人不是湾镇派出所的,还真会以为监控视频做了手脚。

派出所的警察站在拘押室外议论纷纷,盗猎嫌犯的无端消失,让他们觉得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虚幻得有些不真实。所长仔细查看了拘押室的栏杆门,脚拇指粗的钢筋间隔,十公分还不到,即使是玩魔术的脱逃大师,也不可能从钢筋的缝隙中钻出来,除非嫌疑人能够变成一只鸟。警察小普说,昨天夜里,他的确听见鸟叫,那叫声凄惨,感觉围着派出所这个院子叫了半夜,也不知道是什么鸟。

“那鸟是怎么叫的?”所长问。

“哦-啊,哦-啊……”小普说,“中间有停顿。”

“那是夜鸮的叫声啊!”在另外一间拘押室睡了一夜的丁脑壳说,“我见过,我们拖布还把它叫做唤魂鸟!”

所长烦躁地说:“总不能说,嫌犯变成一只鸟飞走了!那只大麂子呢?”

“麂子在,昨晚就处理了,肉都冻在厨房的冰柜里!”警察小普说。

“麂子真还在?”所长问。

小普望了望所长,犹豫了一下说:“可以不在!”

“就是!”所长说,“反正我没看到什么麂子!”说完离开了拘押室。

一切风平浪静。就好像从来没有抓获过一位叫达则的盗猎者,从来没有一只黄皮的大麂子在派出所出现过,至于缴获的那把猎枪也检查过了,是一把五十多年前造的老式猎枪,早就已经停产了。它虽然还躺在派出所的保管室里,但完全也可以不在。让一把猎枪消失,比起让一个人消失,容易得太多啦!

丁脑壳被送回了拖布。派出所留他在那儿吃了午饭,小普一再问他,昨晚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当年的达则?小普的暗示起了作用,丁脑壳一副脑筋转不过弯来的样子,望着小普说,我是在做梦吗?好像是在做梦!

回到拖布的丁脑壳,逢人便说他见到了达则,但谁是达则,拖布村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然而,丁脑壳见到达则的事慢慢演绎成丁脑壳可以穿越。巫师也过世多年,人们把丁脑壳当成是巫师的传承人,说他的道行比巫师还高得多。不少游客慕名赶到拖布来,当地政府也就对越来越离谱的传闻听之任之。有的游客选择住在拖布的民宿,他们中有人会提出见一见丁脑壳,店家就会让客人花上几十块钱,把丁脑壳请来。这时的丁脑壳早已改变滴酒不沾的习惯,成为一个严重的酒精依赖者,每天晚餐必须喝下半斤酒,否则他的手脚都会抖动得厉害,像是患了难以治愈的帕金森症。

酒后,丁脑壳会讲几十年前发生在堂琅山中的那些事,借助夜晚的氛围,丁脑壳身临其境,讲得活灵活现。有时候,丁脑壳讲着讲着,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夜空出神。而那些住在民宿里的游客顺着丁脑壳的目光看过去,漆黑的夜空有鸟影快速掠过,流淌的河水中,传来夜鸮“哦-啊”的叫声。

站在民宿视野辽阔的阳台上,望着村外的马鹿河,以及河对面起伏的山峦,的确会产生时间被压缩的错觉。好像过去、现在以及未来,都被压缩成了现在。突然,丁脑壳压低声音,用手指着被夜色笼罩的堂琅山,小声告诉与他一块儿观看夜景的游客,在堂琅山中那些被树林、荆棘、野草甚至庄稼覆盖的土地里,正有一根根白骨从地下钻出来,它们醒目、刺眼、坚硬,不停地在黑夜里移动和奔跑,然后组合成一具具野兽的骨架。黑熊、野狗、金钱豹、麂子、岩羊、穿山甲……丁脑壳说,那些骨架只要穿上兽皮就活了过来。你们看,对面的山林里,有只虎斑猫正带着一堆骨头在奔跑……

丁脑壳的话,让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感到迷惑而恍惚。此刻,他们共同置身于一个漆黑的空间,大地一片静谧,只有河水发出永恒的喧响。对面黑暗的山林里,也许真有许多野兽在奔跑,但他们都看不见,他们能够看到的,充其量只是偶尔在林中晃动的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