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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舍在途
来源:文学报 | 陆蓓容  2024年05月30日08:10

必须承认,倘若并不宽裕,长途旅行要早做计划。晚了左支右绌,酒店纷纷客满,只能在大家挑剩的几处中作选择。虽然出于无奈,作出选择也还有些别的想法,是希望直接体验彼邦的业态。不同区域,不同性质的住宿服务应该有区别,就算肯定不会太好,至少都要经历一下。

第一家民宿叫奥之庵。两层小楼,上下各有几间房。开业未久,不在热闹繁华地段。因此问津者少,暮雨中来客寥寥。主事者是位老爷爷,干净瘦小。颇善良,肯与人相谈。看着至少在七十岁以上,退休后又营此副业。据说家就在附近,不难过来收拾照看。这天楼梯角还多一个小女孩儿,该是孙女。已经知道仰起脑袋探看来客,虽然羞讷不开言。高度老龄化的世界就这样在我面前展开了。事实上主人矍铄非常,耳目聪明之外,体能也好,因为似乎并没有聘请旁人来收拾房间。

自玄关以上都铺着地毯,必须在门口换上拖鞋。厨房位置砌一道半高台面,当作柜台。上放着纸笔和地图,还有简单英文识语,介绍名胜与交通。柜台里边有水池、电热壶与茶具,但不可执炊。居住空间也很舒适。六叠榻榻米,朝南一面大窗。因为新,蔺草席清香犹在。床垫、被子和枕头放在吊脚开口柜里,被套折得棱角分明,轻轻压在它们上边。屋角小几上放个藤筐,里边是纸巾盒与空调遥控器。几下有只纸篓,再无别物。屋顶正中悬着方形吊灯,模拟成纸糊边旧模样,拉索低垂,在风里微微摇晃。旅行辛苦,回屋来只图酣然。和室是最佳选择,因为不具备其余功能,反而能保证睡个好觉。别无所求,只要干净就行了。在此几夜都得安睡,纵然开着窗,也没有听到雨声与车声。

也许因为多数时候无人值守,这栋楼中没有花。大门侧后方就是邻家院落,洗衣晾晒与种植都在一处,不曾经营位置,看去粗头乱服。从车路拐进来的小道上倒零星有些绿意,都是寻常植物,不知归属谁家。这与日式家居杂志上的家庭当然太不一样。那些照片里至少要有琴叶榕、龟背竹,茶盘与和果子,最好柔风吹起纱帘,掀出木色窗框外碧天暖阳。或者这是他们的传统与现代之别。

西阵是历史悠久的区域,住家不少,街道两侧多是二层小楼。结构、颜色都不相似,必定不是统一规划,好在风格大抵相近。民宿中没有洗衣机,主人指点:请到屋后小路之侧寻找公共洗衣房。廿四小时开放,机器很多,足以解决问题。

洗衣房不大,完全自助。十平米内摆满各类机器,投币运营,价码不同。操作方式都有文字说明,连蒙带猜不是难事。墙上贴着奇崛的警告语,声明不可以把宠物宝宝们的衣服拿来扔进去。

几件衣服只要半个小时,揿下按钮,立刻施施然到对面便利店里坐定,喝了一瓶桃子汽酒——为方便干杯。

在大阪租住了无人值守的现代小公寓。地段尚佳,面积有限,只二十多平米。厕所和浴室是隔间,其他空间都在一处。想象一个长方盒子,面朝窗户背朝门,左手边洗衣机、饮水机、模块化的餐厨设备、晾衣架。右手边一套装饰柜,尽处有大型平板电视。一桌四椅在当中,周遭空地仅供通行,然后就是一张巨型的床。

由两个双人床拼成的绵软海洋,被套枕头该都是新换,洗涤剂清香犹在。身体诚实,第一时间爬了上去。睡惯了硬板的腰和背,此时得到无限放松。

灶上有锅,架上有油盐,真正可以开火做饭。但是短租旅客未必会用,灶台整洁,不见一丝油星。我在那至多一米二的台面前比了比,觉得还不够放开手脚切一颗大白菜的。侧边就是衣架,身后就是床,煎、炒、炸都不可妄为。设想都市白领蜗居于此,难道只有每天拆开超市半成品,稍加调治以当三餐?

屋子是黑白配色。房东或者嫌它素淡,在日常用品上着意找补。宝剑挂在玄关,旁边贴着塑料向日葵,柜子里有装饰画。饮水机兼净水功能,桶身很高,艳红为色。晾衣架脚下粉红淡蓝两个塑料筐子,散放一把五颜六色衣夹。太不和谐了,尽管此时认识到流行风格该是规训的结果,而审美本来是私事。入住这天还去心斋桥逛了街。贸然描摹城市特色未免太放诞,不过京都少见夸张夺目的广告和霓虹,大阪就鲜艳奔放得多。两间屋子与两座城,在这点上莫名统一。

日本人热爱泡澡,小块空地留给淋浴,大部分都被浴缸占去。缸也很小,至多一平米,坐进去才知道舒服,身体自能找到从容姿态。屋子小,坐在浴缸里可以看到电视,是极为新鲜的体验。慵懒、虚空、思维中断。碌碌常年,这片刻值得珍惜。

在名古屋住了一次奇怪的旅馆。它位于高架桥边,汽车道旁,小坡上。占地颇广,却着实费找,因为全然低调,不屑于稍加指示。晚上九点到店,前台连个鬼影儿都无。周遭只有大型屏幕,写明整栋楼中还有哪几处空房。若要入住,机器可以帮忙。像自动贩卖机一样,塞钱,吐门卡。

光线昏暗,当时无人出入,只有屏幕蓝光盈盈。但我们提前预订过,不能再交一遍钱。茫然绕室,最后在桌上发现了电话机。端起它来碰碰运气,通了,才两句,正前方墙壁上隐形门瞬间打开,钻出青年男子一枚。超近距离大变活人,让人呆若木鸡。

开端如此不凡,预示着还有后着。刷卡进屋,赫然发现乃是套房。须知预订网站上只挂出床与电视的照片,谦虚得像一家青年旅舍。红色电钟正在不断倒计时,提醒我们居留不可超过一昼夜。器用装饰都是欧式,豪阔又无情。没有窗,但见墙上割开一个长方块儿。必然又是隐形门把戏,抠开,凑上去,果然高架桥在眼前。此时车虽已少,声浪犹在,照射灯明亮刺目。怀疑自己究竟在哪里,名古屋吗?何以有这样的所在,究竟都什么人来?号称要体验业态,此时当真接触到新鲜事物,却不知从何去理解它。去过的地方太少,猜不出它的由来。

好奇心斗不过疑惧,打消了出屋转转的想法。大床舒服,诱人抛掉眼前奇怪的世界,到梦乡小作休憩。次日赶飞机,须起早离开。一拉门,锁得死紧。也没处刷卡,只得憋足劲儿倒腾。最后才看见猫眼下方的告示,大意略谓:是的,您们确实都是被锁在屋里的,若要退房,请给前台打个电话。

这边放下听筒,那头闻得锁舌转开之声。与此同时,红色电钟停在我们住过的钟点上,宣告一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