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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说辈分
来源:北京晚报 | 云德  2024年05月28日08:37

在过去那些以子孙多少来标识家族兴衰的年月,同胞弟兄中的长子与老小的年龄相差20至30岁,是极为常见的现象。也就是说,某些大户之家,同辈人之间就可能差出一代人来。故而,长房子孙虽在家谱排序中占位最高,但他们的嫡系子孙却会因其先辈的代差,在同族、同龄人的辈分类比中却可能排在最末端。

或许由于我家所在支系一直处在家谱排序中的长子序列上,经年历久、一脉相传下来,致使我们家人的辈分与同族同龄人相比格外显低。

小时候,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几乎少见平辈相称者,不是喊叔叔,就是叫爷爷,即使班里的学习差生也不例外,对此,幼稚的心灵中总是充满着困惑与不解,特别当这些同龄人时常以“爷”的姿态在你面前耀武扬威的时候,更难免生出隐约莫名的屈辱感。同族同宗尚且可以忍受,外姓街坊的同代人也常以与你同宗长辈兄弟相称为由,毫无道理地让你同样以长称他,这种纯属强加的不公平称谓委实令人觉得有丧自尊。大范围、长时间里尊称他人,会慢慢让人麻木起来,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以至于发展到后来,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见到同龄人竟不敢轻易打招呼的程度。因为,猛然间要称呼别人什么才合适,已成思维定式的大脑几乎无法迅速反应过来。类似的情况司空见惯,有时不免闹出笑话。比如,刚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曾到一个同样在家族中辈分较低的同学家做客,同学的爸爸就十分不习惯别人尊称他。听到大家叫叔叔,他脸上似乎瞬间就浮现出一种略带惊讶的羞涩感。待同学们耍完告别时,“小兄弟”三个字竟然不由自主被他脱口而出,一下子让儿子的同学上升到了与自己平辈的位置上。

我本人也有近似的经历,从另一个侧面与之佐证。

一是可能出于某种天意中的平衡,阴差阳错地让我这个辈分低的人找了个辈分高的老婆。妻子出生于一个大户人家的老末世系,辈分格外高。婚后第一次见其亲友时,突然发现,她家与我相同年纪甚至比我大一轮的亲戚纷纷管我叫姑父或姑爷,让我受宠若惊,在蒙圈的瞬间甚至有点张皇失措,不知如何开口应答。

二是大学毕业时分配到部委机关,单位全是刚从“牛棚”解放回来的老同志,尽管他们年龄大多与我的父辈相当,但由于大家同事的缘故,其子女偶尔过来探望,我们这帮小字辈竟然也有了叔叔级的称谓。开始曾竭力推让,后来也就习以为常,坦然笑纳了。这些略带偶然因素的辈分升级产生了一系列戏剧性效果,等到再回老家探亲,看见比自己年龄小的长辈,再称呼起来,无形中就有了几分别扭甚至拗口的感觉。同样,因为离乡久矣,见你人高马大地突然站到这些低龄的长辈面前,过去张口即呼你乳名的人也会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经常把显示等级的称谓变成十分中性的“爷们”用于相互招呼。

如果说称呼什么尚属小事,但若是因为长期的弱势地位而孵化出惯性的心理自卑,结果就是十分有害的。习惯于听从长辈们吆五喝六,在自觉不自觉中会把俯首帖耳当成做晚辈的应有本分。轻则呵斥、重则打骂,此类场景,在中、日、韩家庭伦理题材的电视剧中俯拾皆是,不胜枚举。在这种氛围里成长起来的晚辈,如若带着卑微的角色意识走向社会,通常很难学会与外人开展平等的对话、沟通与交往。因为在长辈至尊至上的阴影笼罩下,晚辈不能也不敢轻易发表意见。急于表达个人主张,既有不懂礼数之虞,又有冒犯僭越之嫌。而踏入社会,遇事不表态、工作不主动,极易给人造成沉闷、萎缩、慵懒、依赖性强的不良印象。这种角色适应与转变的过程十分缓慢,有时甚至充满了痛苦。假若刚一入职,就碰到一个思想活跃、追求办事效率的领导或者团队,惯于被动服从的“晚辈思维”很难跟上团队的步伐,工作中很容易与没主见、缺闯劲的负面评价挂起钩来,是说还是不说,是做还是不做,是先观望还是先行动,瞻前顾后、左右为难的心理纠结,不仅难以适应新的生活节奏,而且还会在无形中给自己造成巨大的精神负担。

应该说,辈分作为人类生活中依据出生早晚、身份排序以及角色类型等来确定社会地位的一种伦理秩序,代表着家庭、宗族、师门和同事之间的辈分主次与长幼关系,对于维系人类的伦理秩序、规范社会行为等,无疑有着相当重要的推动作用。特别是中国人以此为基础发明的、以字谱(又称昭穆)来安排辈分高低的创举,不仅成为大姓宗族普遍遵循的法则,甚至像孔、孟这样的名门望族,“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令德惟垂佑、钦绍念显扬”的吉祥家谱,都要由皇帝来赐封,这样既可一目了然地把家族世系、同宗亲眷、血脉秩序清晰表达出来,又利于防止血亲姻缘,维系家族乃至社会的稳定。然而,伴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进步,辈分固然可以成为人们社交中普遍遵循的一种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但是,如果按部就班地将此固化为一种恒定的高低贵贱、上尊下卑的价值观,这就有违于现代文明的基本准则,与社会公平正义的价值理念南辕北辙。

辈分既然是人类社会生活中自然形成的伦理秩序,我们当然应该予以高度重视并切实遵循。在家庭和社会交往中理所当然地要尊重长辈和上级、尊重经验和智慧、遵守人伦规矩和社会道德规范,做到长幼有序、上下同心,家庭和睦、社会和谐。然而,我们在倡导继承优良传统的同时,也要防止宗法制度固有的森严等级死灰复燃;在倡导尊老的同时,必须时刻勿忘爱幼。在家庭日常生活中,尽管很难做到欧洲人那样直呼其名的相互称呼,但也一定要尊重每个晚辈的独立人格,讲究只论长幼、无关尊卑,反对以大欺小、唯老独尊,培育人人平等、协商沟通、崇尚民主与科学的现代家风;在社会生活中,既要兼顾资历、能力、人际关系和利益分配等各种因素,给年长资深者以足够的尊敬与照顾,又要打破不干事、熬年头、论资排辈的思想樊篱,建立唯才是举、德才兼备,公平竞争、能上庸下的激励机制,热情鼓励年轻人勇于突破各种条条框框和清规戒律的束缚,最大限度地激发与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与创造力,切实保障那些潜心事业、善做善成的优秀人才能够毫无阻碍地脱颖而出,让社会肌体的每个细胞都充盈着生机与活力。

或许,尊重辈分但不唯辈分,才是现代社会最需要的人性化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