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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张庆国:江上有风(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 | 张庆国  2024年05月10日08:53

张庆国,发表小说等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文学著作四十部。小说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入选“2011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十月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江上有风(节选)

张庆国

一 流水

飞机下降得越来越低,逐渐接近云南西部边境的山峰,再往下,就能看到几条在山谷间纵横交错的闪闪发亮的大河了。有一条是怒江,从青藏高原一泻而下,流水湍急而响亮,猛烈撞击江中的巨石,浪花像雪白的鸟,从凸起的河床巨石上不断起飞,姿态华丽。有一条是瑞丽江,平坦温柔,缓缓流淌,窝在大地的胸口,缠绵悱恻,不愿离开。还有一条是大盈江,盈江是一个地名,大盈江是一条江流,这条江宽阔绵长,由无数小溪和河流汇合而成。它像一支流水的军队,目标明确,义无反顾,浩荡而弯曲地穿越大地,最后从群山深处峭壁耸立的峡谷中流向缅甸,再流向更遥远宽阔的印度洋。

每隔一个月,孙晓宏就从北京飞来云南西部一次。他坐在机舱靠窗的座位上,注视着飞机下方逐渐清晰的云南风景。飞机平稳落地后,他再次踏上了芒市机场的土地。机上同时下来的七八个摄影朋友,好奇地仰望云南湛蓝得透明的天空,跟着他走到行李转盘处,等待取装有摄影器材的行李箱。

那是二〇一五年五月,孙晓宏又动员了几位北京摄影界的朋友来到云南,准备从芒市乘车去盈江县,拍摄盈江县的鸟和山水风光。摄影作品具有快速传播的特点,通过摄影图片介绍一个地区,能尽快见效,一目了然地展示风景之美,这种操作,中国很多地方政府做过,收效甚好。

这项工作有操作难度,找到中国的重要摄影媒体,并在全国范围内组织到足够数量的优秀摄影家,非才华和名声都出众的关键人物做不到,孙晓宏就是这样的关键人物。他富有激情,乐于助人,在北京义务为盈江县联系上《摄影之友》杂志,策划了一个“最美德宏最美盈江国际摄影大赛”。从二〇一五年一月起,为期一年的盈江县摄影大赛拉开了序幕。

换了别人,牵线搭桥,再出谋划策,已经够朋友。孙晓宏并未到此为止,他“执迷不悟”,四处动员,每月带一批中国著名观鸟摄影家来云南,直奔盈江县,一刻不停地奔波,忙碌了整整一年。他是军人,面临退休,空闲较多,但他不开公司,不要报酬,除了《摄影之友》杂志给他报销的往返差旅费,他没有从这个项目中获取任何收入。

来盈江县和再来盈江县,很快成为孙晓宏的习惯。那天他默默站在行李转盘处,身后有穿各种民族服装的乘客走过,他觉得亲切而舒畅。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穿着小筒裙,尖脆地叫一声,快步朝前跑,小肩膀一歪,撞开了孙晓宏的记忆之门,让他想起遥远的时光。

时间是一只老虎,强悍而无可阻挡。孙晓宏一九九一年左右第一次来云南拍元阳梯田。当时的梯田只是梯田,不是名胜景点,沉默的耕地老老实实,水面映射天光,无所修饰、质朴纯净。拍下来的不只是风景,更是大地与人类的关系,是云朵、溪水、土地、耕种与收成、繁衍与成长,是起伏群山中绵延不尽的生命史。几年后,云南罗平县的油菜花名声渐起,孙晓宏又飞来云南,拍摄烂漫黄花到天边的盛景。

孙晓宏爱上摄影,有两个原因,一是父亲很早就有相机,二是因为爱情。孙晓宏早年当兵,二十多岁时提干结婚后,夫妻两地分居。他在山西,妻子在东北,日夜牵挂。有一次探亲,小夫妻双双回北京的孙晓宏父母家,孙晓宏跟妻子提议说,我们见面不容易,咱买个相机吧,见面时拍很多照片,分开后天天看,就心满意足了。妻子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当然爱照相,马上叫好。两人从下个月起分别攒钱,一年后见面,用三百七十多元买了一台理光5型相机。

三百七十元当时是一笔巨款,那年头工资很低,每月四五十元,一般人买不起相机。孙晓宏和妻子都在部队,工资稍高,吃穿住不花钱,憋足了劲,两口子合力买到了相机,很高兴,却也发愁。相机除了拍夫妻团圆、拍出生的孩子、拍父母亲朋,还能拍什么呢?相机有更大的意义吗?有一天孙晓宏挎着相机出门,拍了一幅谴责伤害树木行为的照片,投给《山西日报》,被刊登发表。这回不得了,生活热情点燃了创作热情,从此他做起了摄影家之梦。

现在他已不拍风景,也很少拍社会纪实照片,专拍鸟。鸟让他牵挂和揪心,让他惊叹永恒地球的生命奇迹。他在云南德宏州每结识一个摄影界的新朋友,就固执地劝人家拍鸟,他的身后渐渐跟上了一长溜追随者队伍。云南芒市的郑山河和郑彬兄妹、朱边勇,盈江县的小班和何海燕等,都在他的鼓动劝说下,成为中国著名的观鸟摄影家了。

孙晓宏对我说,他二〇一四年来盈江县,当地的摄影家何海燕陪同外出。何海燕是宣传部的摄影师。他极力劝何海燕拍鸟,说风光慢慢拍,傣族小姑娘永远漂亮,不用着急,鸟得赶紧拍,拍鸟就是拍生态,生态这个东西如果出了什么问题,鸟就没有了,一个漂亮的地球生命不见了,去哪里拍?

孙晓宏拍鸟,是为了保护地球上更多的鸟,换一个角度来理解,拍鸟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价值观。拍鸟的人与自然亲近,会逐渐建立环保观念,他们歌颂自然之美的作品让别人看到,传递出环保思想,会感化更多人。

孙晓宏在盈江县拍了各种鸟和山水地理风光,又守在大盈江边拍了河燕鸥。河燕鸥也叫黄嘴河燕鸥,头为黑色,身子灰白两色,嘴是黄色。河燕鸥是鸥的一种,但与咸水的大海无缘,栖息在淡水的江河湖泊边,在印度、缅甸、马来半岛、新加坡等南亚和东南亚西部均可见到。现在的中国,每年只能在云南盈江县见到极小的一个河燕鸥种群,大约十只左右。

河燕鸥只能在盈江县看见,在整个中国的天空,它们是一小串省略号,只有极少的几只偶尔从云南大盈江水面的上方一闪而过。它们只在降落时迎风展翅,在空中有短暂悬停,能让人看清其如梦似幻的姿态。更多的时间里,它们飞得极快,一晃而逝,只是水边的一个幻影。

二 守鸟

二〇二三年,我在盈江县结识了特殊的江边守鸟人。这是一份奇特的职业,两位盈江县江边傣族村寨的老人,在每年候鸟河燕鸥归来之际,被县自然保护局聘为守鸟人,每天二十四小时监护河燕鸥,保证它们不受任何侵扰。直到它们产卵育儿后安全离去,一家几口在天空中扇动美丽的翅膀,背影越来越小地隐没于峡谷深处的群山之中。

五月中旬的早晨九点,我离开云南芒市宾馆,乘坐小倪驾驶的汽车,前往一百八十公里外的盈江县。厚重的乌云压到地面,车窗外雨丝慌乱,途中暴雨猛砸,雨水泼到汽车前挡风玻璃,雨刮器以最快的速度刮动。我的心比雨更急,到达盈江县要马上展开调研,不能被天气耽误行程。

忽然雨过天晴,公路明亮。十分钟后再次落雨,车窗前方又出现厚重的灰色雨幕。这次雨不大,雨景很好看,路边粗壮的大树及一泻而下的浓密枝叶被雨水冲洗得清亮,我听到了大树和野草吮吸雨水后强悍生长的咔咔拔节声。

两小时后汽车驶到盈江县城边,雨住风停。汽车从进城的大桥上驶过,桥下的大盈江静静地流淌,它从乌云停歇处的远山流出,再流向另一个方向的山谷。旱季接近尾声,水势仍小,江面很窄,大盈江两岸暴露出大片沙滩和草地,狭窄的江面上漂浮着灰蒙蒙的阴郁表情,仿佛一张疲惫的脸木然注视着我再次到来。

河燕鸥归来,已经在江边沙滩上筑巢产卵了。午饭后我立即去寻访守鸟人。保护局的金副局长开车,用傣族语打电话约守鸟人。我坐的是橘红色的森林消防越野车,车驶向大盈江,很多围栏架在江边,围栏上张贴的喷绘广告垮塌了,残缺的产品图和文字隐约可见,大约有人抢在雨季前,在江边裸露的河床上搞过最后的商业活动。

江边的土路并不是路,是枯水季的河床,巨大的水坑接二连三,汽车在坑中跳跃。越野车驶到一处干涸并长满杂草的开阔河床上停下,灰白色的沙滩上碎石绵延,低矮稀疏的草在风中摇动,四野空旷无人,不见守鸟的村民,打电话才知守鸟人找错了地方。

我们的车子掉头,原路驶回,远远地看到公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一个人提着头盔站在车后,他就是守鸟的村民。原来他跑来公路边的一个水塘等候,他等在这里是有原因的。河燕鸥每年归来,最先不是出现在江边,而是先飞到公路边的这处鱼塘,长时间站在鱼塘的木桩上,每天捕捉塘里的鱼。这位守鸟的村民跟河燕鸥行动一致,也先不去江边,直接就来公路边的鱼塘处等候了。

守鸟人说,河燕鸥在这里。

我问,哪里?

他告诉我,鸟就站在鱼塘里。他的口音我听不太懂,追问几遍,才明白路边的水池就是鱼塘,鱼塘的木桩上站着一只河燕鸥。我按照他描绘的方向看去,眼前只有杂树和乱草。他从摩托车上取出一个望远镜,这是他的劳动工具,尼康望远镜,他每天就用这个追踪河燕鸥,跟着这些鸟的移动前进或后退。我把望远镜举起又放下,连看几遍,经他再次指点,才看清了望远镜镜片上站着一只鸟。

我找不到河燕鸥,是由于把它想象为海鸥的白色了,它是麻花色,远看约鸽子大,实际应该更大些。鱼塘中栽了一排木桩,河燕鸥凝固在一根木桩上,低垂的头注视着水面,毛色跟木桩近似。村民告诉我,河燕鸥每年回来,先要在鱼塘边吃两个月左右的鱼,然后才去江边交配和产卵。

我问,鱼塘是谁的?人家不会伤害它吗?

村民说,以前会的,会打这个鸟,现在保护就不敢打了。

看过鸟,村民把摩托车丢在鱼塘边,头盔挂在车把上,坐上汽车欲带我去他家。

我问,摩托车就丢在路边了?

村民说,嗯。

我问,摩托车不会丢失?

他说,嗯。

汽车驶出一段路,左转上小坡,一个高高的门框架子围住了路,像牌坊,两边写着一副对联,文字完全读不懂,但能猜出是歌颂生活美好之类的意思。这就是寨门,顶上的门楣上有“拉猛寨”几个字,是村名。

我们的车驶进寨门,这里不像村子,像城市居民小区。平整的水泥路向上延伸,路两边伸出生机勃勃的热带植物,植物后面是排列整齐的楼房小院。车子拐一个小弯,在一个有大棚顶的院子前停下,这就是守鸟村民的家。他家有一幢三层楼,楼前面的大块空地是院子,院里另盖了一间小厨房,院子上方有大棚顶遮挡。

但这确实是村子,对面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停着一辆高大的拖拉机,轮子糊满红色泥土。我还发现另一户人家的院里停着一辆橘红色的小型挖掘机,厚重的小铁铲高高举起。经解释,我才明白,这不是传统的傣族老村,是二〇一一年三月盈江大地震后政府新建的村庄。

守鸟的村民叫岳小二,让我迷惑,傣族取汉姓,竟然选了个岳字,背后定有复杂历史。岳小二五十八岁,女儿嫁到县城,儿子跟他生活,十三岁的孙子正读初中。没做守鸟人之前,他在城里的居民小区做保安,工资两千元,干两天休息两天。工作很辛苦,总有小区居民很晚回家,凌晨两点还被归家的人叫醒。他干两年吃不消,辞职回家了。二〇一七年后,有了守鸟的工作,他非常满意,每天举着一只望远镜,追着几只水鸟在江边走走看看,就可以领工资。

他干得很尽职,每天早晨八点去江边看鸟,不下雨就一直守到太阳落山;下雨了,河燕鸥还没有产卵,就早点儿回家。整整一天,除了中午吃饭,他一直在江边举着望远镜寻找河燕鸥,看它们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有没有踩背。踩背就是交配,交配后就要产卵,产卵就要小心守护了。他现在太熟悉这个鸟了,它们捉鱼吃,吃饱了蹲在沙滩上打瞌睡。产卵后忙碌起来,公鸟母鸟轮流孵蛋,母鸟孵卵时,公鸟去捕鱼吃,换了公鸟孵卵,母亲又飞去捕鱼进餐。

我问,今年来了几只鸟?

岳小二说,六只,最初只见到五只,四月中旬又来了第六只。

我问,为什么有一只鸟在鱼塘边守着?

岳小二说,它是后来的,现在还在鱼塘边吃鱼,之后才到江边。

我说,远路飞来辛苦了,先吃点儿鱼塘的鱼补补身子?

岳小二笑着说,是啊,怕是的呀。

三 空无

岳小二带我们出门,去看江边的河燕鸥。橘红色的越野车再次把我送到江边,顺着河滩下去,我看到有人在河床上放牛,戴一顶斗笠,披一块透明的塑料布,面无表情地看着几头散开的牛吃草。这些牛就是岳小二要防范的目标之一。河燕鸥在沙滩上筑巢产卵,孵卵期间曾被牛踩烂过鸟巢。

岳小二站在江边的河滩上,指着远处说,看吧河燕鸥在那里。我顺着他的手指搜寻,看到的只是狭窄的江面和大片裸露河床上烟雾般升起的一蓬蓬杂草。他把望远镜递给我,我举起望远镜一寸一寸地沿江岸搜寻,看到了江水、河滩上的杂草、河中间的沙洲、对岸的大蓬竹丛,就是没看到河燕鸥。

天空灰蒙蒙的,干涸暴露的河床很空旷,江对岸一排茂盛的竹丛高高站立在浓云密布的天空下,朝江的上游和下游无边无际地延伸,仿佛站满江岸的高大士兵。有一座竹木混搭的低矮小桥从江对岸伸来,几十厘米高,很简陋,也很溜滑,我是不敢踏上去过江的。我对独木桥一类的东西永远缺乏自信,总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岳小二不用望远镜,抬手指着远处说,在那里呀,还没看见?

我抓住他的手,请他不要动,移过望远镜瞄准方向,屏住呼吸,仔细观察,果然看见江心一溜窄小沙洲的边缘处,模糊地站着一只麻色的鸟,那就是河燕鸥。它抖一下翅膀,摇了摇脑袋,我认出是一个活的生命了。

它的毛色跟沙洲上的碎石完全相同,我以为江边空旷,没有遮挡,容易找到河燕鸥,没想到比在森林中找鸟更难。江边的空旷中没有河燕鸥的鸟影,也不见别的鸟,静态的天空让人很无奈,只有岳小二这个专业守鸟人凭肉眼就知道河燕鸥在哪里。

我想起芒市的郑彬,郑山河的妹妹,她也拍鸟,来盈江县数十次,还去辽宁的丹东拍水鸟,去日本的北海道拍丹顶鹤。她告诉我河燕鸥很难拍,来大盈江边根本就找不到这种鸟,找到了也看不清,它在空中一晃就不见了,没法拍。它不产卵的时候,在整个大盈江流域飞动,相机镜头找不到它。产卵后窝比较隐蔽,人不能接近,也难拍。

河燕鸥似乎只是一个空无的想象。郑彬不服气,每次从芒市到盈江县,立即下到江边,去一个小沙场。那里原来有人挖江沙出售,现在不允许再挖,受惊扰的水鸟归来,沙场附近可以看到灰雁鸻、金眶鸻等很多水鸟,也有河燕鸥。河燕鸥归来的时间段里,永远有三五成群的人架着相机在江边等待。

郑彬说话语速很快,思路敏捷,极聪明,开车却是路盲。她自己独行,永远找不到江边小沙场那片开阔地。她常跟朋友或哥哥一起来盈江县,但每次到大盈江边守候,也未必能拍到河燕鸥。拍鸟群里传开消息,说河燕鸥归来了,江边却空无河燕鸥的鸟影。昨天有人在沙场看见河燕鸥,今天它就飞到江尾了,摄影家追到江尾,河燕鸥又飞回来,停在江心的沙洲,前后十公里,怎么找呢?

河燕鸥飞来,要在大盈江边待半年。它们出现了,摄影观鸟圈里就一片吵嚷,谁都想最先拍到河燕鸥的鸟影。河燕鸥按季节从境外飞来,会在大盈江上下游的宽阔空间里活动。它落地时看不见,江边的杂草和芦苇遮挡严密,它的毛色又与河滩和沙洲的沙石相近,不容易辨认。它快速飞过,即使看到了天空中的鸟影,盯紧它落在何处,赶去拍摄时,它也许又拍翅飞走。

盈江县兼有亚热带和热带两种气候,有一次郑彬在三月中旬去拍河燕鸥,气温很高,江边无所遮挡,紫外线像乱针猛刺。江边风很大,细沙扑来,眼睛睁不开,还要护紧相机。

一整天在江边走动,河燕鸥看到了,它的翅膀在空中画出了一道细线,郑彬的目光抓住了那道线的尾巴,但鸟在河岸的何处落下无法判定,仍然拍不了。风不断猛吹,河沙在风中翻滚,晚上回酒店,嘴、鼻孔和耳朵里全是沙,相机里却一无所获。

江边无功而返的经历太多,拍河燕鸥的摄影家想出一个办法——去鱼塘买小鱼苗,投放在江边一些小水坑里。如果河燕鸥看见了,落下来吃鱼,就能拍到它;如果拍到河燕鸥衔鱼起飞的镜头,就是重大收获。鱼苗投进小水坑,在水中游来游去,水光朝天空反射,发出诚恳的信号,却始终不见河燕鸥落下。它是没看见水坑中游动的小鱼,还是发现了守候在水坑附近的人类?坑里的水蒸发干了,小鱼晒死,仍不见河燕鸥的鸟影,令人伤心。

拍鸟的摄影家有非凡的意志力,都练出了守候野生动物的极大耐心。伤心虽然是难免的,却不会气馁。守半个月拍到一只野猫的尾巴,守三天拍到老鹰的一个空巢,都司空见惯。

事实证明小鱼苗的选择很正确,终于有人等来了河燕鸥。那天下午四点,江边阳光稍弱,天空中闪出一个影子,一对翅膀越来越近地降低,朝游动着小鱼苗的水坑俯冲而下。应该是河燕鸥,黄嘴、黑头,朝上看翅膀和腹部为白色。拍鸟人咔嚓咔嚓摁着快门追踪。

有人担心河燕鸥砸进小水坑受伤,他们小看了鸟的控制力,只见俯冲而下的河燕鸥蜻蜓点水一般,从小水坑狭小的水面一晃而起,精准地衔起一条挣扎的小鱼。拍鸟人猛摁快门,抢到了在细小水花中衔鱼起飞的河燕鸥镜头。

但这样的镜头太少,河燕鸥吃一次鱼,并不保证会每天飞来吃。有一次,郑彬陪北京的摄影家来盈江县拍鸟,她出发前打电话,请盈江县的观鸟摄影家小杜买小鱼苗,放进江边的小水坑。一车人在热烈期待中看到了盈江县的大桥和桥下闪闪发亮的江水,下车后直奔江边,架好相机,远远地盯住那个小水坑,等待天空中出现河燕鸥。一个小时过去,江边的沙尘在风中飞舞,就是不见河燕鸥出现。

郑彬着急了,带着大家,扛着相机沿江边上下寻找。两个小时过去,仍一无所获。中午阳光直射,热带气温加上云南无可阻挡的紫外线,北京的摄影家吃不消,回酒店吃饭和休息,之后改道上山,去石梯村拍犀鸟了。三天后,他们从石梯村返回盈江县城,不甘心,再赴江边寻找河燕鸥。

小杜又买了鱼苗,这次很谨慎,鱼苗养在小桶里,让北京的摄影家亲手倒进江边的小水坑。众人后退散开,架起相机,再次开启等待模式。小杜打听好了,有一窝河燕鸥正在抱窝,巢就藏在一个沙堆之后的杂草中,很容易找到。但河燕鸥太珍稀,拍它的窝是禁忌,鸟受惊弃巢,卵就会毁掉,铸成大错。摄影家等河燕鸥来吃水坑中的小鱼,抢拍美妙的镜头。

等了无比漫长的三个小时,江边只有些灰雁鸻之类的水鸟飞来飞去,摄影家们拍下这些水鸟,也很好看,但河燕鸥始终没在镜头中出现。摄影家们已买好从腾冲直飞北京的机票,只好遗憾放弃。

四 生死

河燕鸥每年十二月底在大盈江边上的天空出现,它们大约是从印度、马来西亚或越南飞来的。最晚归来的河燕鸥,在次年四月到达云南盈江县。岳小二带我去看的那只鸟,今年归来得最晚,别的鸟已经恋爱结婚,在江边沙滩的新巢里育儿了,它还在鱼塘的木桩上站立,不慌不忙地捕鱼,保养长途迁徙累坏了的身子。

河燕鸥来到,岳小二就有了工作。年底将近,岳小二每天出门,去公路边的几个鱼塘转悠,发现熟悉的河燕鸥立在鱼塘的木桩上,就赶紧打电话,向自然保护局报告。于是,他以守鸟人的身份,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工作。

在岳小二的讲述中,我知道今年的一对河燕鸥正在孵卵,前面孵出的两窝幼鸟都夭亡了。幼鸟还没长出羽毛,就死在了巢里。岳小二仔细观察,认为是河床上的蚂蚁咬死的。大约几年前,大盈江旱季的河床上出现一种细小的红蚂蚁。岳小二在河燕鸥孵卵的巢中发现被红蚂蚁啃食死去的幼鸟,他的这个分析被观鸟摄影家认可,但站在我身边的金副局长却表示不同意,金副局长认为蚂蚁咬死幼鸟的证据不足。

我离开盈江后,曾向鸟类专家求教,他们的意见是,幼鸟死了,成鸟放弃死去的幼鸟和鸟巢,蚂蚁一定会去啃食死鸟,但幼鸟未必是被蚂蚁咬死。在我的调查中,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品种的红蚂蚁最近四五年才出现在盈江县的江岸,常聚集在河床的牛粪下面和杂草根部,很凶猛,咬人很疼。

幼鸟死了,大鸟会马上交配,再次产卵和孵卵,这是奇妙的生命秘密。繁衍是地球物种最重要的天职,鸟产卵并孵卵期间,不会再交配和下蛋,小鸟孵出,雌雄鸟悉心喂养,小鸟长大后分家,独自生活,雌雄鸟才会再次交配并产卵。河燕鸥也是如此,它们待幼鸟长大,一起返回缅甸或印度的某个水域边,时间过去半年,长大的小鸟飞走不见,它们才再次返回中国的盈江边,交配生育。

孵出的幼鸟夭亡,河燕鸥马上踩背交配,再下两个蛋,又孵出两只幼鸟,可惜也夭亡了。岳小二观察发现,有一窝幼鸟出蛋壳一天就死了,有一窝幼鸟出蛋壳三天死了。临死前的虚弱幼鸟爬出巢很远,在沙滩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等岳小二发现幼鸟小小的尸体时,它们身上已爬满兴奋的红蚂蚁。

岳小二很愤怒,用杀虫剂喷杀红蚂蚁,可江边的蚂蚁太多,杀不完。岳小二说话时,脸上的肌肉轻轻跳动,神色凄然。

农民们几千年耕种,春种秋收,最熟悉生死的更迭。耕种和收获,就是生死的一次轮回。一窝河燕鸥幼鸟死了谁能想到第二窝也会死呢?但有一件事岳小二一定要做,观察到河燕鸥踩背并产卵,他就赶紧在江岸搭起帐篷,设置固定的观察点,对河燕鸥进行密切守护。

河燕鸥产卵前,活动范围很广,到处飞来飞去,岳小二每天追着鸟跑。河燕鸥产卵抱窝,岳小二就要固定设点,搭帐篷严密监护。夜晚他可以睡在帐篷,也可以回家睡。他每天守在帐篷口,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看到有人接近鸟巢,马上赶去劝说和阻止。沙滩上偶尔会有上游漂来的死鸡和死猪,岸上的狗会跑去吃鸡猪的浮尸,他也要赶紧把狗赶走,以防它们伤害到正在孵卵的河燕鸥。

岳小二尝试过投喂河燕鸥,但发现投放在地上的食物河燕鸥不吃,要投进小水池它们才会有兴趣关注。不会动的东西它们也不吃,比如死鱼。不知是因为人类的保护使河燕鸥胆大了,还是它们生性凶猛,孵卵时发现有人靠近,它们会马上起飞大叫,赶来啄人。

据岳小二观察,河燕鸥对穿红色和白色衣服的人最敏感,发现这两种颜色走近,马上飞起,俯冲攻击。它们孵卵育儿时,连老鹰也不怕,鹰靠近,同样起飞攻击。

五 金黄

十公里外的下游处,另有一个村民守鸟人,岳小二跟他轮替着看护河燕鸥。我也找到了那个守鸟人,他比岳小二长得粗壮,说话声音大。我在那天的寻访调查中,理解了河燕鸥之所以珍稀的一个原因——它的巢太简陋。河燕鸥的巢几乎不算巢,只是一个很浅的坑,无所遮挡,暴露在灼热的沙滩上。卵产在里面,巢里没有任何树叶或其他柔软细草,只有干燥的石头和沙粒,相比织布鸟编织的精致鸟巢,河燕鸥育儿太随意,也太无所用心。

河燕鸥的卵生在空旷干燥的沙坑里,蛇会来吃,过路的狗会来吃,过路人也可能捡走。现在严加守护,江边的沙滩上用细木棍围了一圈保护河燕鸥的细纱网栏,张贴着保护河燕鸥的海报。这项保护工作,是孙晓宏老师与北京的拍鸟摄影家一起集资完成的。

河燕鸥的生存条件有很大改善,但生存危机并未减少,在中国的种群数量仍然极少。我打电话向鸟类学家韩联宪请教,他告诉我,印度一个水库附近生活着几万只相同品种的河燕鸥,它们只是在中国很少见。

我问,为什么呢?

韩老师说,需要研究,可能水电站对河流的影响是一个原因。

大盈江水量充足,地势落差很大,水电站建了好几个,大约两公里的河段上修了三个大型水电站。江水流速有改变,鱼的活动就有改变,鱼繁育的数量肯定受影响。江中的鱼如果不够,河燕鸥食物欠缺,生存就会出现危机。

幸运的是,大盈江的水电站已有很好的环保意识,对保护河燕鸥的工作非常配合。当前河燕鸥最明显的一个生存困境是电站放水,电站为了调节水量,会定期放水,人为淹没干涸的河床,同时淹没沙滩上的鸟巢。

旱季河燕鸥归来,河床干涸,它们习惯性地在江岸、河床的沙滩上筑巢,千百年如此。人类在江上修建了现代化的水电站,水受到人为控制,江水升降的时段被改变,旱季江水也会陡涨,滚滚而下,洪流席卷一切,幼鸟像沙粒一样被无声吞没,成鸟惊飞,不知所措地悲鸣。这样的灾难,河燕鸥可能遭遇过。

现在,拍鸟摄影家对鸟类保护十分看重,纷纷加入盈江县的鸟类保护工作,提出很多办法,协调了水电站的河燕鸥保护行动。郑彬跟我描述过水电站协助保护河燕鸥的事,她说大盈江上游的水电站定期提闸放水的一个时间段,刚好与江边河燕鸥产卵孵儿的日子重叠。从前,无人关心鸟类,水电站放水,江面水位急涨,河燕鸥的命运可想而知。

近几年,云南西部的德宏州来了众多外省的观鸟摄影家,还出现大批本地的拍鸟摄影师,大家合议,成立了一个自然生态保护志愿者服务队,其中有北京的孙晓宏和北京“爱鸟国际”的刘峰。经孙晓宏提议,志愿者服务队出面找水电站,介绍了河燕鸥的生活规律,请水电站在河燕鸥孵卵期暂缓放水。水电站被志愿者服务队的诚意打动,停止放水,或较少放水。这样,在密切监护和守望中,河燕鸥能不受干扰地生活和繁殖了。

郑彬反复去大盈江,观赏江水与河燕鸥之美,协调河燕鸥保护工作,并成功拍过一幅最好的河燕鸥照片。那次他们先在县城的酒店住下,中午和下午去江边,没拍到河燕鸥。她并不着急,第二天去盈江县的盏达河拍花头鹦鹉,那是很珍贵的一种鹦鹉,数量少,运气好的话,最多能看见七八只。花头鹦鹉喜欢在河边的芦苇丛中穿来穿去,她成功拍到了花头鹦鹉。第三天黄昏时刻,她终于在江边看见了一群河燕鸥。大约十只,整齐地站在江边的一块巨石上,一只接一只地不断起飞,陆续扑向江面捕鸟。一只河燕鸥衔着鱼从江面返回,另一只河燕鸥站在巨石上张开了嘴,等着同伴给自己喂鱼。

那对河燕鸥可能是母子,母子深情,极美。光线极好,落日金黄,远山归隐,红霞满天。郑彬端好相机,不停地摁快门。大盈江回报了郑彬,河燕鸥回报了郑杉,她的等待和辛苦没有白费。那个日落的庄严沉静时刻,郑彬如愿以偿,拍到了一幅大受称赞的河燕鸥题材摄影作品。

河燕鸥每年归来,在大盈江边育出小鸟,小鸟长大,一家几口就朝境外飞去,消失在远方。岳小二半年多的守鸟人工作结束,回家帮儿子种西瓜,每天剪藤子、施肥、除草、除虫,等待着河燕鸥再次归来。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