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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4期 | 丁圣润:外星人在苏北平原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4期 | 丁圣润  2024年05月08日08:23

高考失败那年,我十七岁,去了一家理发店当学徒,附近的光明电厂等待拆迁,县城的房价八九千,而市区的房价一万二。我一个月工资两千六,一千块钱交房租,六百块钱用来足浴按摩,三百喝酒,三百吃饭,三百网费,还剩一百攒起来当买房钱。

我爹很不喜欢我这个德行,因为他年轻时候也这样,他看我像照镜子,会不自觉地羞愧。他一见我就抬脚踢我屁股,骂道:“兔崽子。”可我很灵活,迅速一躲,落空的他扶着腰摔在地上。医院一查,骨折。我爹骨折了,就该由我照顾,因为我娘早就去世了。我从小喝奶粉长大,没有吃过乳汁,时常渴望女人对我的抚摸,哪怕是陌生的技师。一个家庭没有女人就会穷,这是我爹说的。

我爹在病床上躺着,叫我去给他买母鸡汤。我说这是女人坐月子才喝的,他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和坐月子一样,要补补身子。我爹喜欢赌博,我一回来就看见他和几个叔伯在打牌,炸金花,一沓钱放在板凳上,五块十块二十一百,红黄蓝绿,像葫芦娃的颜色。我爹说,他年轻时候赌博输了一台拖拉机,我娘很生气,喝了半瓶兑水农药,又跳入运河水中。旁边的大爷讲,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输掉拖拉机只是一个导火索,我娘寻短的真正原因是:我爹在九几年花两千块钱让女的用奶子给他搓背。那是我家翻修房子的钱。我问我爹,为什么母亲喝药还要兑水?父亲说,农药可能太苦了。

我时常会梦见一个陌生女人朝远处跑去,头发披散着,双脚裸露,踩在石头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奔跑,怎么叫也不回头。我觉得那梦中的女人像八号技师梦梦,也像十九号技师小花,亦像是我跑掉的母亲。我爹喜欢赌博,我喜欢足疗按摩,父子俩都是混蛋,村里人都这样说我们。

光明街道位于苏北平原之上,远望无山,漫地农田,并不贫瘠的土壤哺育着贫瘠的人们。村子的前面就是光明电厂,这种烧煤且污染环境的工厂逐渐取缔,里面的工人相传,再过几个月,政府就会收回电厂,周边的村落和土地全部拆迁,然后规划建设一个巨型的商超——在光明电厂的原址,在京杭大运河旁边,在无数人祖先的坟头上。

得到这个消息的村民疯狂地盖楼,建二层,接三层,垒猪圈,搞大棚,一切建设,都是为了拆迁能多赔钱。村里就像过节,喜气洋洋的氛围,乐此不疲地劳动,出钱出力盖楼,幸福就在前方。村民们相信,不久的未来,光明电厂拆掉的那天,村子就一起富裕了。所以,一个月只存一百块,我也能在市区买房子。但也有人说,拆迁就会发生大事,白埠街道拆迁后就有坟头在一直变大,像湖泊的形状,咱们村说不定也有怪事。

我爹说:“不可能。光明电厂一拆迁,我们整个村子的前途都光明了嘛。”

半个月后,医院给我爹打好石膏,我和东哥接他出院,他喊我爹一声叔,他爹和我爹是一个外婆的关系。东哥开车来接,凯迪拉克,三十多万。我爹说:“阿东出息了。”

我爹最厌恶东哥,但因为三十多万的凯迪拉克而赞扬几句。以前,他瞧不起东哥,说他以后肯定没出息,女兮兮的,不甚阳刚。我说:“这很吃香,那个什么网红,长这样一张脸,就不用期待拆迁了。”

东哥以前跟我是同行,学理发的,不是同一个师傅,但也能续上关系。我们这离山东蓝翔近,所以都在那儿进修,我们师傅的师傅,或许就是同一人。

东哥的手艺不错,来找他理发烫头的都是些小妹妹,年轻漂亮,大多数未成年。那个年代,大哥多是没考上高中或是大学的混子。混着几年,找份糊口的工作也便脱离江湖了。东哥因睡了这条街上大哥的女人而闯了大祸。一群小痞子跑进店里,他们二话不讲,拿起东西就摔,剃刀坏了好几把,椅子斜躺,客人被大哥的小弟们赶出去。可哪有人离开,都在看热闹。地上全是染发剂,绿的、黄的、红的、白的,挤成一堆,红色像血液,白色像豆腐,也和那群小弟的发色相同。

大哥叫东哥下跪道歉。东哥说,他脑子里在那一瞬间蹦出来韩信,韩信受胯下之辱,他要学韩信。我说:“受侮辱的不是大哥吗,你搞了人家女朋友。”

东哥说:“我立马跪下了,毫不犹豫,被叫了十几年娘们,所以做事真娘们一点也不丢脸。”大哥挺满意,扇了东哥头两下,恐吓几句,叫东哥好自为之。接着转头和理发店老板结账,把刚刚砸烂的东西照价赔偿。东哥说,人家是痞子,但人家讲究。

被打之后,东哥就从理发店辞职不干了,被朋友拉去做了快手,开起了直播,赚了点钱,买了凯迪拉克,拉了双眼皮,光子嫩了肤,也交了新女友。女朋友也是网红,家在连云港,是少数靠海但不富裕的地方,同样属于苏北。我爹说过,苏北人逃向苏南,苏南人逃向上海,上海人逃向曼哈顿。后者都看不起前者。苏南人叫苏北人北侉子,苏北人叫苏南人南蛮子。这就叫地域歧视。

我爹在车后座睡着了,他一上车就说这座椅舒服,贵有贵的好处,等到拿到拆迁款也要整一辆好车,开往苏南,开往上海,甚至开往曼哈顿。东哥说:“俺叔真是一副暴发户嘴脸,有钱就要学会投资,钱生钱,知道什么叫AI不?”

东哥又说:“别学那个没出息的剪头了,跟我干吧,当网红。”

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没像麻利的东哥一样直接辞职,然后头也不回,落落大方。我爹说:“没有胆量哪有产量。”东哥说:“小心点也挺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我知道,任何的行为都能用两种话术来表达。

在理发的期间,我和各种人群都有了交流,秃头的初中数学老师,外面包养年轻小伙子的白富美,四海为家就睡在桥洞里的流浪汉,他们所有人都在劝告我,脱离这个环境吧,脱离理发小哥的身份,“职业没有贵贱之分”这句话是人类的谎言。

我多次想附身在梦中的女人身上,让她带我逃离父亲,逃离县城,朝着苏北平原极力地奔跑,到狭窄的满是山川湖泊的西南,躲在某个深山洞内,守护自我的秘密,过完一生。

东哥打乱了我的想法,他说:“工作没辞掉先放一放,最近发现了一个绝妙创意,肯定能火。”他滔滔不绝说着,口水喷我一脸。

“短视频用户的喜好一般分为三类,直播带货、短剧段子、搞笑猎奇。所有的都能变现,什么是变现?变成现金。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钱吗?”他反问。

我嘟囔着说:“总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吧?”

“理想主义,理想主义。别给我搞艺术家那一套。他们日子就过得好了?混子罢了。我们是现实世界的混子,他们就是理想世界的混子。”东哥愤怒了,一手掌拍在我的肩上。

我爹在一旁添油加醋:“说得好,说得好,网红要是分学历,你就是博士。”他笑嘻嘻地指着东哥。

我陷入思考,博士离我太过遥远,就像大海里的灯塔,肉眼清晰看见,可陆地并不通向它,前面只有海水,我还不会游泳。那个光头的数学老师告诉我,或许自考本科就是一种游向深海的方式。我就游啊游啊,等着光束在视角中愈发明亮,然后落入一场宇宙磁场制造出的期待。

政府已经公布了光明电厂取缔的方案,拆迁并不是谣言,我们很快就会成为有钱人,该去体验一下真实的世界了。我爹无比地痴迷,脸上总洋溢着笑容,但太不自然,白墙上有一抹黑色斑点的那种不自然。全村人同他一样似乎也落入一场期待中了。农民开始丢弃土地,工人开始丢弃工厂,东哥开始丢弃理发剃子,而我丢失了我的母亲。

东哥要带我回光明街道,他并没有开凯迪拉克,三十多万的车在整个都是准富豪的村庄无法显摆,他就只骑着电动车载着我,从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驶回光明。道路总是敛财的最好工具,偷工减料是常态。

东哥抬头看着眼前的电厂,在它面前,我们如同两颗渺小的煤炭粒。一粒好看,一粒丑陋。

他吸了一口烟,雌性激素过多使得他每一个姿势都含蓄优雅,光明街道的村籍并不能满足这种高贵,所以需要金钱的催化让他变成欧洲贵族。

东哥平静地说:“你知道吗?咱们村出现了外星人。”

也许是不久后的消失不见,我才会仔细地看看这片土地。该怎样去形容要消亡的一切呢,奄奄一息,或是枯萎凋零?可这儿的情况并不会这样,一片遗留在县城角落的废墟罢了,同隐蔽于土壤中的蚂蚁巢穴般不起眼。东哥站在一个土丘上,那儿原本是火车轨道,于这个世纪初被拆除,以往火车运货遗落的煤炭会被穷人们争夺抢走,在几个漏雨的泥房里温暖许多家庭。

人们无比想通过光明电厂的发电而在夜晚换得光亮,却忽略了光明的反噬,大量的污浊排向天空,让本不洁白的环境更加灰蒙,铅笔涂抹在一张白纸上,大概是眼前的景象。发电产生的有害物质漫游在村落与农田之上,不像幽灵隐匿时的躲藏,而是直接暴露在空气流动的缝隙中,没有依靠的飘浮,去往人们的嗓子、气管、肺部,如水中泥沙的沉积。电厂的领导知道这些危害,又在光明街道村民的贪婪里放纵,只拿出金钱来弥补身体损害,一切都其乐融融,除了蓝天和生命。

东哥仍然没有说话,我想他大概也在做最后的告别,甚至是在思考拍摄与捕捉外星人出现在光明街道的方法,估计有了视频之后就能迅速火遍全网,赚得几十万的金钱做资本的原始积累。我朝远处的田地望去,说是田地,却种满杨树,一到春天就传播棉絮的讨厌植物。

我太渴望在原本的平原上奔跑了,从韭菜地跑到玉米地,追赶着并不卑鄙的田鼠,尽管远处的光明电厂还在排放着烟雾,这些都不会成为一个少年的顾及。可现在不同,我很害怕做出可笑而又荒谬的事情被镜头所记录,出现在网络平台,变成他人的取笑对象。所有网红,包括东哥都具有伟大的勇气,可铜臭气味却盖过了这种朴实品质。

我们朝村里走去,雇佣的工人扛着铁锨在做工,为几个月后要拆除的房屋增补,即便这些瓦片与水泥扩建的空间没人居住,只剩冰冷的骨骼和没有任何色彩的粉刷。工人们叼着烟草,廉价的几块钱至少能让他们拥有片刻的欢愉,泥土般的肤色,显得极其健康,而东哥脸上的嫩白则是一种另类的美。他靠近我的耳边说:“寻找外星人,拍快手,赚热度。”

光明街道的的确确出现了外星人,这是和拆迁的消息一样被坐实了,目击者包括傍晚放学回家的高中生们,还有顶着二百瓦灯泡在干活的工人。他们有的站在路灯下,有的立在灯影里,而不远的暗处却隐约存在一只趴在地上匍匐前进的未知怪物。四只脚是确定有的,高中生们对它是不是哺乳动物进行大胆猜测。不长头发,无数根长长的触角直立,没有看见外星人的脸庞,只有一双眼睛与目击者对视,硕大的眼球如同两个鸡蛋。并不是科幻电影中那样一张脸上具有多只眼睛,两只眼睛就足够看清楚地球的现状了。外星人也一样。

东哥自己去采访目击的高中生,他说如果能录个视频更好,发在网上,便会拥有大批网民的关注,孩子们比大人要少讲谎话。学生一直以来是人们关注的对象,是最重点保护的对象,假使一个工人死掉,除去惋惜就剩下赔偿,而一个学生的死亡,就会变成一件大事,大到十个工人一生的合集。

东哥让我去村子里调查外星人究竟躲避在哪里,总不会像只僵尸一样住在坟墓中,望着棺材板发呆,又或是像鬼怪一样附在人的躯壳内自由地生活,这都是我的猜想。我的脑袋里不具备太多的想象力,无趣填满了十几年来的所有卷轴,我只能往神仙鬼怪上面靠。我爹讲,鬼是最好画的,一撇一捺都可以称之为鬼,因为没有人真正见过。外星人也大同小异。

我朝村子的更深处走去,在房屋所构建的狭小街道里面,淤泥的腥臭味沾染鼻尖与外套,它会停留几个小时,让我变成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外星人调查者,或者称为短视频从业人员。我望见工人们还在和着水泥,把水泥粉堆成一个半径三十厘米的圆形,再倒入清水,长时间地搅拌让水泥粉凝固,这是大自然的胶水。我上前询问前几天发生的外星人事件,几个工人正围作一团,用铁锨在地上敲打已经干涸的水泥。

我说:“听说前几天出现了外星人?”我的乡音很稚嫩,再加上常讲普通话的缘故,变得特别滑稽。他们也没正眼瞧我,继续干着活,似乎更加卖力。

“别村的人?”一位中年妇女对我讲。

她和我攀谈起来,讲述自己三个孩子还在上学的事情,一边谈论一边说着生活的不容易,可人是乐观的,脸上一直带有笑容。我有意无意地询问她是否村子里发生了什么离奇事情,哪个村庄没有奇闻怪谈呢?她说我是第三批来打探外星生物消息的人,不过看我年龄不大,讲话也真诚,像个学生。前面的人浩浩荡荡地开车进村,拿着相机,还有什么架子,就是放置相机的东西,据说是什么网络公司。

她那天是没有见到外星人,恰巧跑去上厕所了,但是她的工友瞧见,向她叙述了外星人的外貌。工友用四十几年的经历发誓,那绝对不是地球生物,神秘且可怕,和埃及金字塔的法老差不多。关于法老的故事,她说,这是工友看CCTV-10了解的。

她还说,外星人的出现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工人,又不是科学家。

我在村子里闲逛,没有选择回家。我爹的腿比前些天好了许多,不需要人搀扶就能下地走路,可速度很慢,上厕所的过程需要一集电视剧的时间。我从去理发店当学徒就很少回家,在这个压抑的地方,我失去了母亲和爱别人的力量。

不过我爹却说过,村子东边的一个老头不太正常,大约也就是外星人出现之后的事情了。这个老头是个五保户,靠政府来养,没结过婚,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老头以前干活很勤快,天不亮就下地,种些青菜熬着日子。可外星人出现之后,不管昼夜都见不到老头的人影,地里的青菜也没人浇灌,叶子发黄干枯,卖不出好价钱。一个以前勤奋的人突然懒惰,这就很奇怪。村里有人怕这个老头死在自己床上了,就派人去探望,看见老头在煮饭,大概两个人的量,然后就神神秘秘地躲进屋子,听见敲门声也不开门,里面是此起彼伏的喘息声。有人就传,要不是鬼附身,要不就是外星人到他家做客了。我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东哥,他现在赚钱心切,怕会打草惊蛇。

大多数家庭还在扩建房子,一个外星人的消息并不能惊动人类的发财梦想。他家的房屋建在村子的最东面,旁边不是树林就是坟墓,除去等待时间的消磨就是抵御孤独了。老头院子里正在烧锅,产生的烟雾弥漫到大树的半腰就消失不见,转瞬即逝的事物总让我着迷,就像剃掉别人的头发,只留下并不光明却发亮的光头。

他站在院子中间,并不同上了年纪的老头一样发胖,更为消瘦,弱不禁风的模样感觉一拳就可以捶倒,再从脸上的黝黑到手上的灰土证明这是经历过苦难的人。他并没有发现我,小心熄灭手中的卷烟便推开房门。我拿起手机,想用这个人类科技记录神仙鬼怪或是外星物种,于是爬上墙窥探一个老人的秘密。院子里也没有狗,我再次感叹,孤单的人连动物的陪伴都失去了。

院子里晒着玉米,通过阳光的照射愈发的金黄,如果再晶莹剔透一些,就能变成罕见的琥珀色。我蹑手蹑脚地走着,脚下踩到玉米粒产生不小的动静,哪怕是不太健康的老头也会听见声音,更何况外星人可能居住在其中。

我记得有专家讲过,外星人只会出现在农村,城市的环境并不是它们最佳的栖息地,外星人或许也在考虑房价的问题,因为本星球的价格太贵才会选择移民地球。我自我构思了一场科幻电影在脑袋里播放,可没人来充当观众,大家太匆忙了,关心房子的建设比自娱自乐重要许多。

他的房间里波动着喘息声,无比急促无比清晰,仿佛在耳边重重呻吟,冥冥之中充满最原始的力量。人类大脑会对声音极为敏感,幻想着外星人像鬼怪一样吸取人的灵魂,摄入在机械化的身体,从而让老头变成干瘪瘪的扫把,挖掉田螺的肉只剩下躯壳……

我通过没有遮掩完善的窗户偷看,一半窗帘与另一半窗帘中的缝隙刚好构成竖屏的比例,阳光也透进房间,迷幻如同某个夏日。

在探访外星人的那个午后,我望见两具身体在搏斗,一具热烈,一具平静,火焰烧啊烧啊,烧到运河沿岸才平息。

太阳的温度再炽热一点,地上的玉米或许会变成爆米花。我的身体很炽热,温度的刺激下,我更想把老头的秘密告诉别人,可绝不会是东哥。窗帘遮挡的并不是强烈的光线,也不是外星人的身体,而是一位落入黄土中的老人关于生命的最初欲望,那火苗遍布苏北的平原,一直延绵到地球的边境,与西伯利亚的寒流抗争。

他的双臂搂在硅胶娃娃的背后,能看到肢体上青筋的脉络,红细胞携带养分迅速地在皮囊中流动,支撑年迈身体的晃动。他的喘息声不断溢出,黏稠如同鼻涕。此前,我未曾这般亲眼目睹男人的欲望,更别说是一个如此衰老的男人,新奇使我拿起手机进行拍摄,传播到上万个微信群中,让人们有欲望去嘲笑一个老头的欲望,用数据记录夹在现实与荒谬之间的农村事件。

我逐渐在探寻外星人的旅途中迷失,游离在光明街道的街头巷尾,农村坟墓上长出的荒诞故事不断地挤入我的眼眶,多大的内存卡都很难完全储存,只能像幻灯片一样闪过,有效信息和无效信息都尽可能地展示。我的父亲、东哥、理发店师傅似乎被我遗失了,他们并不是通往天堂的点灯人,我和老头拥有同样的孤独,一种痛苦的情绪让我迅速逃离现场。

院子外面的人在砍伐一棵大树,十几人拉着橘黄色缆绳朝一边用力,并不整齐的号子却清脆好听,与伐木声、远处的猪叫声、钢筋混凝土的搭建声互相重叠,为本来静谧的生活增添一些音效,视听结合也是短视频需要追求的境界。

我突然想起一个来理发的客人给我讲过的故事。他戴着眼镜,比我大不了几岁,显得很有文化,十有八九是大学生。他说有一个叫阿虎的年轻人要去家乡复仇,谁知道仇人已经死了,他和仇人的儿子还是好兄弟。更扯的是,阿虎爱上了好兄弟的老婆,也就是仇人的儿媳妇。阿虎的杀人欲望一直强烈,杀死了好兄弟,他带着她一直跑啊跑啊,跑到一个黑森林里,到处都是树木,分辨不出方向,还遇见了外星人。阿虎落入负罪感的海洋里,怎么也逃离不出去,最后死掉了。

我不知道为何想起这个故事,就像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何会出现于我的梦里,萦绕着睡眠,半个世纪那么长久。

我在道路的前方看见了我爹,他拄着拐杖靠在一棵皂荚树上,百年的老树似乎比他还要健康,一直向上生长,而他耸着肩膀,被病症缠身。他笑着和过往的行人攀谈,也忘记了双腿的疼痛,张牙舞爪的动作幅度很是夸张。

我大声地喊出他的名字,想要盖过身边的嘈杂声响,使他的愉悦转变成揍我的愤怒,那一巴掌的真实,或许我的双脚才落在地上。

父亲看了我一眼,没有理睬,继续与行人聊天,大概讲拆迁后的计划。就在此时,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她义无反顾跳进的那条运河。我也想走进其中,被河水浸泡,像鱼类一样拥有短暂记忆。

手机铃声突然阻止了一切,东哥说:“在哪里?快来,外星人出现了。”

我穿过一片废弃的房子,这里的村民没有选择扩建,他们早早地搬离光明街道迫不及待地去往大城市的角落。这片地方很冷静,连鸟的叫声也没有,空气变成真空般的媒介,使声音无法传播,几只野狗在地上翻着垃圾,把用过沾满红色的卫生巾拖拽,成为垃圾堆的延长线。

东哥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尽管石头让小道并不平稳。他向我招手,示意他侧边巷子的深处有外星人在觅食,让我小点动静不要打草惊蛇。我担心东哥会打草惊蛇,他担心我会打草惊蛇,我们从未走向对方的内心,即使是表兄弟。

他捧起手机,拍摄四周,嘴里也在小声念叨,我猜测那无非是网红不太专业的报道模板。

几个男人出现在我的后面,没有妇女,这并不是一些外星人的观察者,而是未完全搬走的村民,他们手中提着纸钱,要去祖先的坟墓做最后的诀别。

东哥小声对我讲,外星人就躲在最里面的草丛里,还有一条锁链缠绕在脖颈上,这肯定是被某个村民给驯服了,隐藏在家中,自己来探究宇宙的秘密。他刚讲完这话,突然响起玻璃瓶破碎的声音,唤起了我们的恐惧。

草地上的确有一件破烂衣裳,就趴在绿色植物的枝叶上,一动不动,具有雕塑的沉默。我们站在原地,东哥也不敢上去,但我们坚信,那人类衣服的覆盖下,一定是陌生的外星生命,以及无限的网络热度和金钱的积累。

我没把老头的事情告诉东哥,他从来就是贩卖别人秘密的商人,如今还在紧盯着发财的机会,让本不平静的村庄更不平静。东哥大喊:“动了,动了,快拍。”我还没来得及举起手机,就望见外星人向我扑来。

它的速度不快,却仍有厚重的喘息声,和老人的房屋里相同。不过我没有心情来分析振动的频率,全部的好奇都被外星人的躯干所吸引。离我们还有两米的距离,它就不动了,再盖上棺椁,就是一具普通尸体。东哥也很紧张,不断地变换手机位置,找到最佳的角度去记录外星人,算作一个网红的艺术追求。

它抬起头,在荫翳斑驳下,更比人类要像一个人,头发蓬散,每根都像天线一样直立。眼睛的确很大,可没大过鸡蛋,鹌鹑蛋的体积,充斥着血丝在注视我俩。她恶狠狠地盯着,把我们钉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中,等待接受末日审判。

一张布着泥土的女人脸仰望我们,也仰望着天空,她就趴在那儿,由绳索拴系的脖子还裸露着伤痕,嘴巴没有水分,干巴巴地振动,欲要讲出一句带有方言的话语。

她龇牙咧嘴地笑着,冲着手机的镜头,怜悯在冰冷机器上没有空间。她一点一点地朝前爬去,靠双手与地面的摩擦才能匍匐前进,一些尘土被她的运动带起,没人会有心情去欣赏尘埃飞舞。她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时高时低的频率大概是摩斯密码,可谁会来破解一个被囚禁的外星人的秘密。

她在并不平稳的地上划出痕迹,我仿佛看见印子里写满了全国各地的房价,亚当把夏娃的身体塞进蛇的嘴巴,伊甸园也在面临拆迁。

东哥说:“妈的,是个娘们啊。”

光明电厂和光明街道被拆迁后,村民拿到了拆迁款,这笔钱要比预计的少一半,不过他们仍然很高兴,未来所有的悲伤都留在已经变成废墟的房屋里了。东哥的快手号被封了三个月后,他和女朋友结婚了,卖掉了三十多万的凯迪拉克交了房子首付,在那个靠海并不富裕的城市,贩卖海鲜,另找平台,偶尔直播,不炒热度。

而我爹低价购入一辆凯迪拉克,没错,是东哥的那辆。他也给我在市区交了首付,劝我找个女朋友结婚后便开车去往苏南、去往上海,曼哈顿还在考虑,因为护照缘故。

我没有想要爱情的欲望,似乎看到平原上人们的状态,便把这些感受爱的能力全都从自己的身体中抽离,寄放在某个星球的仓库深处。

许久没去理发店,工作也闲置了一段时间,理发店师傅打电话告诉我,常来剪头的数学老师死掉了,课堂上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之前,人就没了,现在连老师都是高危职业。他讲着,我却在发呆。

我一直在想,光明街道真的存在外星生物,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它躲在扩建的房屋里,躲在祖坟里,躲在电厂的发电机里,窃取光明街道和地球的新闻。可我没有证据。

我问我爹,那个老头和趴在地上的女人去了哪里?他那边的噪音很大,传来炸金花的声音。他说,也许村委会的人知道,就挂了电话。可我的面前就是村委会的旧址,显出火山喷发后的一种寂静,大量的西瓜虫在砖瓦上爬行,三五成群,分布均匀,构建虫子版本的光明街道。

我打算穿过没有电厂的光明废墟,去往更远的河堰上,那边有母亲消失的河流,世界上最长的人工运河,用它来代替海洋是合适的。我跑啊跑啊,口渴也不喝水,迎着太阳,神话中的夸父一般,只不过我缺少坚持的勇气。

晚霞已经出现了,京杭运河中央有船舶驶过,发动机的声音轰鸣,像一栋楼坍塌的过程。河面的波光粼粼诱惑着我的双脚踏入,涟漪水纹荡开,传播着河流的条纹密码。

我的眼前出现了梦中女人,她站在离我十米远的位置注视轮船,在一声鸣笛后奔向水中。我也朝她跑去,我坚信她就是我死去的母亲,我很渴望她的一次抚摸。

运河把我包裹住,让我落入关于水的圈套,身体的用力挣扎总会制造出许多气泡和水花,它并不暴力地吞噬生命。眼睛在水中能看得清楚,耳朵里流淌着鱼类的口水,我极力地浮起,想要够到河流之上的空气,让细胞与氧气进行氧化作用,并不违抗自然法则的决定。她的身影在视网膜上一点点变小。河水在日光之下呈淡绿色,寒冷将使我冻结在一块翡翠内部,然后夺取我身体中仅有的光明。

岸上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此时此刻,我决定朝河水的底部游去。我的眼睛开始看不清楚物体,无尽的黑色覆盖在视线前,一阵摩斯密码的求救从更深处传来,滴答、滴答、滴答,雨水滴到她嘴里的声音,然后润湿嘴唇。

我不断地下沉,触碰到石头与鱼类,即使望不见一切,我却希望一直下降。水流的沉浸,是母亲抚摸的触感。大运河深处的波动一点点传来,围绕着我的全身,而河流上面也传来讯息,我能感受到它的遥远。

它的频率很急促,和战争时期人们的心脏一样跳动,不过在某一瞬间十分悠扬,我分不清楚那是什么种族的语言。我紧闭双眼,随着它的磁场在水中盘旋,就像一只鸟在天空。

我不那么自由,宇宙也是,它在向我求救。

丁圣润,生于1999年5月,江苏邳州人。曾入围匪帮文学奖,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香港青年文学奖。里程文学院、雨花写作营学员。作品散见《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清明》《雨花》《萌芽》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