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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2期|陈蔚文:白鲟远去
来源:《芙蓉》2024年第2期 | 陈蔚文  2024年05月08日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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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寄住在外公家,记忆中除了那个有雨水落下的天井,便是弥漫的江水,船上瘦黑的渔民,岸边浣衣洗菜的妇人。我的童年时光有一半是在江边消磨掉的,这一段是赣江的下游,旧时沿岸各地是长江下游与两广的交通纽带,江面宽阔,多沙洲,船只往来密集。

外公家距江边步行不过七八分钟,常有渔民打了鱼就在江边交易,便宜、新鲜。篓或盆里,大大小小的鱼翕动着唇,滑腻的鳞片闪着光。有回家里吃鱼,我和伙伴玩耍晚归,一碗烩杂鱼已所剩不多(那已是外公从众多筷下替我留下的)。几下划拉完鱼肉,用剩的一点鱼汤泡饭,冲鼻子的鲜香——杂鱼锅现在是不少酒店的招牌特色菜,那年月只是家常。渔民把剩的几种杂鱼一并便宜卖了,小鲫鱼、昂刺鱼、小棍子鱼,运气好有时有几条小鳜鱼,菜籽油煎下,一把干椒几片姜蒜,汤宽些,起锅前随手揪把窗台盆中的葱。如是冬天,鱼冻也是道美味。

外公逝世多年,那个江边的家早已消失,赣江水仍在涌流。

夏日,友人相邀从南昌乘船前往九江,上船地方依稀辨认出这正是当年外公家附近的江边——岸边竟还有洗衣的妇人,身影一如几十年前在江边涤荡衣服的那些妇人。时间仿佛在这刹那重叠。那条江,带天井的房子,洗衣妇人,只是肤色黧黑的渔民已不见,江上只有客轮与运砂船在骄阳下行驶。

赣江,鄱阳湖流域第一大河,由南至北纵贯赣地全境。上游称贡水,下游流经南昌。船速很快,经过老爷庙和鞋山,不到三小时至九江都昌,这个南连五水,北通长江的小城,以一顿丰盛的鱼肴迎接了我。鱼鲜味美,难得的是头回吃到新鲜银鱼,它和鳗鲡、凤尾鱼被誉为“鄱阳湖三鲜”,长不过寸,与牛肉滑炒,滋味鲜腴。

美食家唐鲁孙先生曾在文中提到“鄱阳湖的银鱼是一绝”,又提到在沪时,曾有友人伉俪请吃下午点心,一碗香味浓郁的汤面。面快吃完时,碗底见一小撮比米粒长一点的小鱼。友人介绍是“鄱阳湖特产”,他族中先辈曾任九江道,我想那多半就是鄱阳湖银鱼,这种鱼在被污染的水里很难生存,因此它也是衡量水质好坏的一个标尺。

鱼是水的灵魂,水是鱼的命脉。不知何时起,我已很少去菜场买河鱼了。看去活蹦乱跳的鱼,烹后总有股说不清的味儿,那是被污染的水渗进鱼的体内产生的味道。

这顿都昌鱼肴重新将鱼味儿召唤回来,它是童年的鱼的味道显影,它像一份鄱阳湖的水文报告,佐证着这片水域仍然是鱼的天堂。

原本鄱阳湖流域有着种类繁多的鱼,除了各种家鱼,还有河豚、中华鲟、白鳍豚以及鲥鱼等。赣江的峡江江段曾是鲥鱼洄游途中的必经之地,由此产生的“鲥鱼经济”闻名全国,但随着过度捕捞,鲥鱼了无踪影——张爱玲曾说过的人生三大憾事的第一恨“鲥鱼多刺”已无从恨起。

四五年前,去广东惠州玩,参加一个出海捕鱼项目,交一定费用,渔民说捞到的鱼虾便归游客。我期待着一餐鲜美水产,但船开出颇远,捞上的小鱼小虾还凑不够一盘,加上浑浊的水质,即使凑够一盘也不敢吃。

水中的鱼都去哪儿了?

曾经,在鄱阳湖区的高强度作业时期,有一万多艘捕捞渔船,各种捕捞方式严重超出了湖的承受力,包括对小鱼都不放过的“迷魂阵”拦网,还有“背包客”式的电捕鱼装备。其结果是湖区的小型鱼来不及长大就被捕捞,水资源和生物多样性出现衰退迹象。

竭泽而渔的捕捞方式导致鄱阳湖到了无鱼可捕的地步(同样情况应也出现在洞庭湖、太湖、洪泽湖和巢湖等),鱼类少了几十种。白鳍豚、胭脂鱼濒临灭绝,家鱼产量越来越少,鱼龄越来越小——来不及长大就成了盘中餐。

20世纪80年代初的鱼类普查显示,鄱阳湖当时有鱼100多种,占长江水系的40%。2012年至2013年,鄱阳湖第二次科考,只搜寻到87种鱼。这次科考后的七年,2020年伊始,鄱阳湖自然保护区实行禁渔。暂定十年,禁止一切捕捞行为,长江流域的300多个自然保护区和水产资源保护区也同步全面禁止生产性捕捞。

洞庭湖、太湖在内的五大淡水湖也都出了禁渔十年令,无疑,这对于恢复湖的生物多样性是一次止损修复的好机会。

禁渔令早在古代就有,夏朝成立之初就颁布:“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规定夏季鱼类繁殖时为禁渔期,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保护渔业资源的法令。

唐朝大历九年(公元774年)也有诏令,“禁畿内渔猎采捕,自正月至五月晦,永为常式”。在动物繁育期,京畿内禁止捕鱼狩猎。人们知道,把生灵捕尽杀绝,也等同于把人类自身捕尽杀绝。

鄱阳湖涉及禁捕的传统渔村有300多个、渔民近2万户,超10万人。禁渔后,根据户籍和捕捞证对渔户进行补贴,大多数渔民放弃了传统渔业,结束水上生涯,转型其他职业。这种转型对习惯了水上为生的渔户来说自然不易,曾经,他们关心水文、风向、渔汛、鱼的行情,现在他们要面对一个新陆地——告别渔船,上岸生活。

面对一个大湖的利益,别无选择。有些渔民成为护渔员,从打鱼到护渔,人与这片湖之间的关系发生着重大改变。

2

鱼类的减少,是最直接的生态信号。

大自然创造一种生物需要上千年,但消亡只有短短几十年而已。2022年7月,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发布全球濒危物种红色目录更新报告,正式宣告被誉为“长江活化石”的白鲟灭绝。

2003年,有“中国淡水鱼之王”之称的白鲟最后一次在长江被发现,在当年水生动物学界引起巨大轰动。这种大型洄游鱼类,活动范围曾遍布长江上中下游。就在那年,四川宜宾南溪江段,追踪船在第四天不慎触礁,江面大雾弥漫,水流湍急,跟丢的白鲟就像周深唱过的那句歌词“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绝迹而去。

此后十七年,经过无数次寻找,上万里追寻,再也没发现白鲟任何下落——人类和白鲟这一别,竟是永诀。

之所以在2022年认定长江白鲟的灭绝,是因为白鲟寿命一般是四十年。最后一次发现时的白鲟已超过二十岁,二十年后,基本可认定不在了。

应当为那条消失的白鲟写一个剧本,制作一部动画,比如让国产动画《中国奇谭》的团队来拍摄,让年轻人和孩子们知道,江河里曾有一种古老的大鱼——在古代,“鲔”代指白鲟,《周礼》中有载“春献王鲔”,《诗经》中也记载过“有鳝有鲔,以享以祀”的祭祀习惯。

《周礼》中的“王鲔”指的就是体形特别大的白鲟,它为古人所崇拜,甚至认为白鲟能够听懂音律,呼风唤雨。

会不会有一天,连家常鱼类比如鲫鱼、青鲩都会被列入保护动物?

会不会有一天,人类面临鱼类锐减乃至断绝的尴尬,不得不以“人造鱼肉”来满足食物需求。那一天,我们该如何对孩子描述真正的鱼是什么味道?

3

禁渔后,湖区又面临新的考验:干旱。

2022年8月,我乘坐高铁路经鄱阳湖,从车窗望去,那已不能称之为“湖”的场景,称之为“鄱阳沟”可能更准确——裸露的湖底板结龟裂,风过扬起沙尘。绿洲变成了沙丘,大量沉水植物,如苦草、轮叶黑藻、穗状狐尾藻、金鱼藻、大小茨藻等死去。鱼群搁浅的规模越来越大,鲫鱼、鲇鱼、鲤鱼、草鱼、黑鱼、鲢鱼、鳙鱼……所有的鱼分不清形状,全部成为泥沼中的条状物。

同期新闻画面中,裸露的滩涂上到处是捡拾搁浅鱼类的人群,滩涂边停着各种拉鱼的交通工具,三轮,黄鱼车,小型拖船。

据说有热心人伸出援手,将上万斤鱼转移到了赣江中。但仅靠人力显然无法把所有搁浅鱼群送入江湖,更多的鱼死于干涸。

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宣告着生态的巨大变化。作为中国最大的季节性淡水湖泊,它该有的场景是丰水期烟波浩渺,枯水期水位下降,大片湖底露出,变成一片草原绿洲——这片一望无际的草洲也是鄱阳湖最具代表性的景观。

当绿洲变作沙丘和沼地,不能不让人感到忧思:如果生态与气候持续恶化,会不会有一天像科幻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一个文明死机,另一个文明在若干年后重启?

连日高温炙烤着大地。世界气象组织已温馨提醒:类似 2022 年规模和程度的热浪在未来几十年中会越来越频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人类连《巴黎协定》之下的1.5摄氏度气候临界点怕是都难以守住。

2023年夏天,印证了气象组织的提醒。不仅南方高温,北方也出现罕见高温。这个8月,我再次目睹鄱阳湖的干旱。鄱阳湖星子站水位退至1951年有记录以来同期最低水位,鄱阳湖提前进入枯水期,比起6月,7月的湖又缩水一千多平方公里。

7至8月,原本是湖面年水位最高的时候。除了气候,各大水库的修建也使得流入鄱阳湖的水资源越来越少。如不采取措施,未来长江中下游河道将继续下切,长江湖口水位和鄱阳湖水位会进一步降低。

水,万物之源,在东方哲学里,它不仅是物质,还是利,是善,是天地之道。

8月,烈日下的湖仿佛在发出焦渴的呼喊。作为要靠长江补给的一个季节性湖泊,只有长江水量丰沛才能提供补给,但长江近 20 年来,受上中游控制性水库群蓄水运用的影响,丰水期水源也不丰沛,无法补给鄱阳湖。

一个缩水的湖,不仅仅是水量减少这么简单。水位的高低、湖水的深浅、涨落的过程都对湖泊生态系统构成重要影响。比如枯水期延长,土壤含水量降低,植被物种的生长随之变化,洲滩植被带逐渐扩张,沉水植被萎缩。苔草等洲滩植物会因此发育提前,快速变老,纤维化严重,雁类不喜食。当土壤快速变硬,鹤类刨食沉水植物块茎难度也加大,这条由植物和动物同构的生物链由此变得脆弱。

简言之,一个缩水的湖,折射出的是更深重的生态危机,包括淡水生物多样性的持续丧失。

“夜来徐汊伴鸥眠,西径晨炊小泊船。芦荻渐多人渐少,鄱阳湖尾水如天。”诗人杨万里曾为鄱阳湖写下的诗句,这也是一个水量丰沛的湖才有的静谧画面。

在湖水内部,江豚嬉戏,湖面鸥鸟翱翔——历史上,鄱阳湖在唐代面积达到最大,约为六千平方公里。20世纪50年代初,最大面积约为五千平方公里,后来受围垦的影响,鄱阳湖面积大约为四千平方公里。

三十年以后,五十年以后,一百年以后,那时的鄱阳湖会有多少平方公里,是否还能盛放下鸥眠和晨炊?

4

8月的湖水尽管不算丰盈,仍浩渺如万顷镜面。这面湖已载走许多年月,向前流去。它能流到何时呢?

奔流不息——这个词是对江河湖海最好的礼赞与祝福。

有位老人回忆头一次看鄱阳湖,那是1981年3月,他被调去九江湖口县开展计划生育情况抽样调查,顺道游览了石钟山。站在石钟山最高处观看鄱阳湖,正值丰水季,烟波浩渺,涛声不绝。江湖交汇处,有一道整齐的分界线,清浊分明,让他惊叹不已,为此赋诗一首:“征途万里烟霞远,东去扬波击石鸣。”

十几年前,我来鄱阳湖时,也是如此感受,那时和朋友们聊的是文学、美景、美食。而这次,和朋友聊的是生态、水利、环境。几十年来,环境发生着重大变化——水位下降的每一厘米,消失的每一种生物,其实与每个人有关,它不是环境工作者或“生态作家”才应关心的事,它是人类事务。

人从自然中获得疗愈,人也给自然带去创伤。当人们无数次深情地讴歌自然,写下各种诗篇时,不应当只是“对于美好事物的瞬间激情”,它更应是一种对自然的责任。很遗憾,不少“热爱”只是热爱消费自然、享用自然,却无丝毫对自然的真正体恤。看看沙滩上、大山里乃至雪山上留下的垃圾,又或是本可以更节制的污水、尾气排放,便知道环境的千疮百孔还在漫漶。

多年前,几个单身朋友凑一块聚餐,从海鲜市场买来蛏子、贻贝等,葱姜一锅烩,啤酒杯碰出青春意气。多年后,有人在群里提议重聚,再来次蛏子、贻贝一锅烩,另一人发来链接,国家地理中文网,有关贻贝等海产品中含有微塑料颗粒,尤其是人类活动密集地区,含塑量更高。“微塑料被广泛添加到各种清洁护理产品中,包括洗护、彩妆品等等。这些产品中的微塑料颗粒随水流进入下水道,城市污水过滤系统无法对其进行处理,最终进入河流和海洋。联合国的数据显示,51万亿个微塑料颗粒已经存在于海洋中,这些微塑料颗粒无法被生物降解,将直接参与食物链循环并最终进入人体。”

提议再来次一锅烩的朋友发了个捂脸表情:“细究起来,能吃的东西怕是不多了……”

据说添加微塑料是为了提高产品的黏度、颜色和光泽。当人类对生活的需求越来越铺排精细,付出的也是越来越大的环境代价。、

“当年我的研究方向是寻找微塑料的位置,”英国有位海洋学专家说,“但现在可以停止寻找了,因为它们无处不在,包括人体血液、肺部、新生儿胎盘中。”

2023年6月5日,世界环境日全球主题为“塑战速决”,呼吁全球为抗击塑料污染制订解决方案。

从书斋走向湖岸,真切感受到骄阳下湖区与生物的迫切——生态系统具有退化易、恢复难的特点,近年来灾害递增,有些突如其来,有些已成常态,这些递增是环境之殇长期累积的结果。一言以蔽之,当人类对环境的消耗到达一个“阈值”,环境开始反噬,自然生态系统在失衡后开始摇晃、震荡。

另一方面,人也在积极地想各种办法补救。比如眼前的碟形湖——它是湖区内隐于洲滩之中的季节性子湖泊。当干旱等极端灾害可能对湿地生态系统产生毁灭性打击或逆向演替时,碟形湖地貌发挥了关键作用。丰水期它融入主湖体不见,水位下降到一个数值时,碟形湖依次显现。枯水期时,人们通过挖渠引水、筑坝挡水的方式为相互独立的碟形湖补水,提高水位,保护搁浅的鱼群。

碟形湖中生长着荇菜、茭白、轮叶黑藻、苦草等水生植被,也为鱼类觅食和产卵提供场所。冬季候鸟飞来,也可在碟形湖中栖息和觅食。

为此自然保护区每年都要统一规划,按地势高低有序安排各个碟形湖放水取鱼,既不影响候鸟越冬,又使每一个碟形湖都有机会露出湖底,接受日晒。

5

“浪动灌婴井,寻阳江上风。开帆入天镜,直向彭湖东。”这是李白于上元元年(公元760年)由浔阳往洪州(今南昌)途中访友,泛彭蠡湖(今鄱阳湖)时所作。诗人以他惯有的浪漫主义手法记下了鄱阳湖的水势如涛,江水浩荡。

涛声依旧,水的内部已发生巨变。

自然资源并非永续,千百年来江水流动,但有一天,江可能面临断流。什么是好的生态,好的环境?撇开各种参数,答案其实简单,就是水中有鱼,鱼有鱼味,是你能在一条鱼身上吃出童年记忆,吃出江河的生生不息。

今日犹在的鱼群会一直游弋下去吗?那些候鸟,燕子、白鹭、鹤、鹳、雪雁、黑颈鹤、金斑鸻……天空会一直有它们掠过的翼影吗?

那条消失多年的长江白鲟,这体态庞大的远古鱼类,在长达1.5亿年的漫长岁月里,曾与恐龙为邻,游过了白垩纪,甚至在恐龙大灭绝中幸存,但它消失在新世纪的2003年。

失去这一条鱼,也失去了整个物种。它的同伴留下了一张照片:在湖北宜昌的长江江滩边,一条青灰色的白鲟安静地伏在卵石上,标志性的长鼻子向前无力地探着。拍下这张照片之后几天,这条白鲟死去。

不只是白鲟,约三分之二的鲟鱼种群都处于极度濒危状态,最新的全球濒危物种红色目录里,中华鲟也被列入“极危”。

所幸人类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长江大保护”成为共识,不再任由野蛮的破坏随意上演。当自然资源被消耗殆尽时,一滴水远比一克拉钻石宝贵得多。

鄱阳湖畔,骄阳,疾风,站在白鲟昔日身影抵达过的水域,即便是公布了它的灭绝消息——仍忍不住揣想,会不会有那么一星点的可能,它的同类还潜在某处水域的深处,深夜发出孤独的低鸣,人类是否还能期待着与它的再次重逢?

而那重逢,既是与远古的重逢,也是与现代文明的重逢。

【作者简介:陈蔚文,女,小说及散文随笔见《人民文学》《十月》等刊,曾获百花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出版专集《小鱼升学记》《叠印》《若有光》《见字如晤》等十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