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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4年第4期|刘劲勋:与贺兰山为邻
来源:《朔方》2024年第4期 | 刘劲勋  2024年05月07日08:45

石头

与贺兰山葡萄酒结缘,起于贺兰山下的石头。

中国人信缘,缘分这个事从来是后知后觉的。2021年夏天,我受银川天籁艺术村的邀请来宁夏做艺术家驻留项目。驻留的第一天在周边转了转,就发现有成堆的石头堆在路边,数量非常之多,当时感觉我眼前有两座山:一座是贺兰山,另一座是贺兰山的石头堆成的各种山。当时不明就里,只是直觉上认为这些随处可见的石头可以做个作品。作品的制作过程有一点儿复杂:先在贺兰山下选一些适合摞起来的石头,五块一组摞成藏地玛尼堆的形制,然后使用一些在艺术史上对色彩有独特研究的案例,将其色彩序列涂到这些石头上。最后,这些石头被带到青藏高原。

高原上,对圣洁吉祥的事物会用一个词:殊胜。

这些石头被放在七个殊胜的地方。贺兰山的石头被改装成艺术作品,在藏地的阳光和山风中接受福祉。事实上,在不知不觉中,贺兰山的石头转化为藏地的石头,带着一番经历的记忆重新回归自然。有人问,这个作品是什么含义?我想说,好的艺术作品都会指涉到普世的价值,中国人思考世界的底层逻辑,应该是:“缘起缘落,悲欣交集。”这个关于贺兰山石头的作品就当是回应这八个字好了。

和我一起去高原摆放这些石头的宁夏女孩在两年后成了我的妻子,我也由外省人变成了银川人,生活在贺兰山边。后来,也有很多朋友依着地标去看那些贺兰山的石头。如果它们因为地震或牲畜或风雪等原因而倒塌分解,朋友们会重新在原地垒起它们,成为更多人关于记忆的牵绊。再后来,其中一组石头永远消失在青海湖水中,而它的影像被印在酒标上,成为被命名为“唯一”的一款葡萄酒。

其实,直到它的图像被印在酒标上时,我才反应过来,那些堆在贺兰山下的石头都是来自周边的葡萄庄园。作为沉寂了上亿年的处女地,葡萄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出地里静置了亿万年的石头,才能平整土地、植上秧苗。原来,从我到宁夏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和葡萄酒连在一起了。

酒标

2021年5月,贺兰山美术馆举办了贺兰山东麓葡萄酒珍藏酒标展,这是国内的美术馆机构第一次把酒标这个物件直接作为展品而策划的展览。

在接到银川大象传媒公司这个策展题目时,我有些疑虑,担心这样一个行业属性很强的展览,公众对它的接受度会不高。毕竟,对策展人而言最担心的就是一个展览出来,受众对它没有了解、没有情感的交互,那真是十分尴尬的场景。

但是,随着展品陆续收到,我的这种顾虑很快被打消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酒标展比任何一个单一门类的艺术展览更好看、更丰富、更受观众的喜爱。在一个酒标展里我们能看到绘画,看到建筑,看到电影;我们还能读到文学,能听到音乐,能回照历史,能仰望星辰;年少者能遇见故事,年长者能重温故人;更有现实的知识普惠,理想的光芒照耀……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在一枚与他发生情感联结的酒标前驻足,被它打动。

有些酒标的故事不得不说,只因为它严肃的意义和不那么严肃的趣味——宁夏第一枚酒标是1985年出品的,白色的底纹,上面是一行深绿色的、很有装饰意味的古典英文花体字。用今天的眼光看去,这枚葡萄酒酒标更像是一款德国精酿啤酒,很难联想到它是葡萄酒。这种错差如今看起来有些呆萌可爱,宁夏的葡萄酒人当时还不知道一枚酒标应该怎样做才像是葡萄酒,毕竟这种舶来文化对当时的宁夏来讲是陌生而新鲜的。今天,它们都进入了历史,以可爱的样貌面对未来:宁夏人的葡萄酒文化,是从一枚像啤酒的葡萄酒酒标开始书写勾画的。

2023年,距离那款精酿啤酒样子的葡萄酒标快四十年了。在酒标展上,近百家宁夏酒庄的三百零三枚酒标展出,它们共同呈现了不同的时代特征:如今宁夏产区创作的酒标已经不是像不像葡萄酒的事儿了,而是区别于其他地域的葡萄酒文化,中国的葡萄酒可能是什么样的问题了。中国的葡萄酒文化已经从一个汲取的阶段演进到价值输出的全新阶段。

走进展场,呈现在观众面前风格多样的酒标,衬托出当下宁夏葡萄酒人的另一种可爱:充满活力,充满对葡萄酒的热爱和想象。每个酒庄都有着自己对葡萄酒的理解,自由且自信地对外表达,这成为宁夏酒标好看耐读的一面。它们没有束缚,甚至表现出对某些外在规则的漠视;也没有图式上的刻板,充满了天马行空的自由表述,充盈着这片土地给予的灵感和勇气,也满蕴着追求理想的炙热力量。

酒标展出后,受到了各界的关注。2023年10月20日,由文旅部国际交流与合作局、宁夏文旅厅联合主办的宁夏文化和旅游资源推介会上,该展览以“中国故事 紫色梦想”为主题向全球发布,并于次日在中华世纪坛开幕的北京国际摄影周上做了专场展示。同时,文旅部中外文化交流中心也要将酒标展列入2024年“中法之春”文化交流年的系列活动中。届时,宁夏的众多酒标将走进葡萄酒世界的中心,在更广泛的领域里传播中国葡萄酒的独特价值。

对真正持有热情和拥有希望的人与事而言,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建立新的规则才是他们的使命。

饮酒

酒,总是用来饮的。

来宁夏之前,我对葡萄酒所知甚少,仅有几次喝葡萄酒的经历,现在看也“太不专业”,只能算作是喝了“超市酒”的阶段,对品质更为考究的“酒庄酒”几乎没有什么认知。

在贺兰山下的生活,天天浸润在葡萄酒的世界里,时至今日,我已经是一名葡萄酒爱好者了。每天都会品一点葡萄酒,并且还能用一些可沟通的词汇讲出对这款酒的感受。好在,那些值得尊敬的酒庄庄主和酿酒师朋友都对我保持了很大的宽容,允许我在他们面前使用那些班门弄斧的说辞。不仅如此,他们甚至在鼓励我“大放厥词”,在他们看来,每一个人讲出对一款酒的感受,是他们喜欢听到的最真实无妄的事情。我觉得这是一个堪称“伟大”的态度:几乎唯有在葡萄酒的世界里,是赞美和鼓励这样自由和个体化表述的。我几乎没有听过任何一个庄主和酿酒师对我说:“这样不对”“你错了”“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氛围纵容了我的大胆,我表达了对很多酒品的喜爱和苛刻,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我获得了喜悦。我要明晰地和读者朋友们来分享这种喜悦:它不仅仅是生理层面上关于口感、香味、回甘等等带来的愉悦,更多是来自精神世界的喜悦。

为什么会这么讲?我直接提一个问题吧:一个能平等对待个体感受,能自由表达这种个体感受,并且所有感受都会被赞美的语境,除了葡萄酒的世界,还有什么?

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是由人性、兽性和神性组成。葡萄酒的语境是属于“神性”的范畴,说简单点,它能带给你超越社会性和生物性的感受,它虽只属于你,却受到众人的赞美,其中的包容是人性中最美的品格。

关于包容,也体现在如何喝葡萄酒这件事上,我印象最深的是在银川的中山公园看到的一幕。那是个初秋的午后,三位五六十岁的老哥们在公园的一块草地上聚会,他们带着卡拉OK音箱,围坐在公园一隅的石桌前,桌上摆着酿皮和辣条之类的市井小食。让我感到新鲜的是,他们在一次性纸杯中倒入了葡萄酒。那是标准宝石红色的,看上去是品质上乘的葡萄酒。他们边吃边喝边聊边唱,在暖煦的阳光下无所忌讳,在貌似粗陋潦草之间,甚至是些许失礼中,却浑然超越了世俗规范,令人有魏晋之风的感叹。“原来,在宁夏,葡萄酒是可以这样喝的啊!”他们仨带给我一个朴素的道理:酒嘛,总是用来喝的。

衷心祝愿你也成为葡萄酒的爱好者。

品种

稍微了解一下葡萄酒,就会碰到一些关于葡萄品种的词语:赤霞珠、梅洛、黑皮诺、马瑟兰、品丽珠、马尔贝克、西拉、蛇龙珠、霞多丽、雷司令……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因为可以酿葡萄酒的品种实在是太多了,仅是符合现代农业种植需求的品种就有上百种之多。

因为品种不同,便生出了许多趣味:品种之间肯定有口味差异,那么单刀直入的偏好选择就会出现;因为品种之差异,便会有某一品种的单酿和多个品种的混酿各呈春秋,这个排列组合的拼配问题是酿酒师永远的课题;同一品种,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事常常发生,在产区仅仅几十米的距离而造成同一品种的口味差异,对种植师而言也是一个课题。品种,是话题的起源,是差异的区隔,是方向的选择,但在葡萄酒的种植和酿造中,我体会到的不是种植师或酿酒师如何强化某个品种的一致性,而是让彼此不同的事实变得更为合理。

这是我在葡萄酒里学到的智慧。

我曾经真诚地向内心发问:今生今世最爱什么?答案有点高冷,曰“艺术”。经历几十年的实践和体悟,它早已不是一个为自己换取身份存在的行业,不用它换取每日吃食温饱,我依然视其为最爱。为什么?因为这个艺术世界里天才太多,每一个天才艺术家都能用作品告诉我一个事实:世界充满了可能性,没有什么不可以,没有什么是唯一的答案。他们无限拓展了我们的认知和思考维度,远离偏执、刻板和短视。

葡萄酒亦是如此。每一瓶葡萄酒都是对刻板认识的打破,即使是同一品牌同一年份同一品种的酒,每打开新的一瓶总会有不同的气息和味道。每一瓶葡萄酒就像是一个盲盒,没有已知与重复,永远是未知的新体验,这才是世间万物之大魅力所在。若究其所以,葡萄酒说白了就是源自植物,对植物而言有朴素的道理——世间从没有一模一样的花朵。如果世上有真理,那么这是真理之一。

对于一个自然生长之物,没有什么是可以被定义的。这个世界最大的可爱之处,就是处处有不同,处处有意外,处处有唯一。世人之中,你是一个种属,你也是唯一。对待每一个不同的存在,虽然我们不需要因其存在而一定要支持它,但需对“不同的存在”表达必要的尊重,这是人类文明的准则。

唯一的你,总有一天会遇到那瓶唯一的葡萄酒,你会喜欢上它,继而喜欢上葡萄酒,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儿。

美食

早年工作的城市饮食不便,我被逼着天天自己做饭吃。又可能因为家族基因里遗传着嘴馋的因子,我便在做饭这事上愿意反复折腾。到了今天,在相熟的圈子里,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能吃会做的“美食地图”。

我的确是喜欢美食与艺术这两件事的“食色之徒”。细想一下,它俩有相同的基质,都是被好奇驱使,都要对材料有超敏的悟性,都要对常规操作有进行变通的灵感,都要对细节和整体的关系有天生的平衡感。对我而言,总想着把美食变成艺术,把艺术变成美食。还好,这种转换在宁夏真的实现了。

2021年7月,在贺兰山下的天籁艺术村,一个名叫“黑碳料理”的展览开幕,展出的作品只有一个:我做了一大锅风格独特的羊肉抓饭,给进入展场的每个人分享一盘。人们在共同进餐的过程中,可以自由交流关于食物与地域的关系,自由讨论关于历史演变与食物演进的关系。

这个作品表面上是大伙儿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味道有点特别的羊肉抓饭,但实际上,通过作品与人们的交互在寻找宁夏的地域密码:我选择的食物组合是滩羊肉、宁夏大米、葡萄、黄萝卜、奶制品、榨油植物和香料植物,所有食材都来源于宁夏本土,而且都在更广泛的区域内享有盛名。细究一下,这些食材其实构成了罕有的“帝国饮食”结构——“帝国”在这里和“帝国主义”没有干系。我想用它表达的是人类文明进程中出现的联盟形态,帝国是多个地域文明实现了稳定的和平交汇,是文明跃进的阶梯。羊肉是游牧文明的代表,大米和榨油植物是农耕文明的象征,喜欢干热环境的葡萄和根茎蔬菜是绿洲文明的代表,而香料植物又代表着区别于丝绸之路的“香料之路”,它同样是欧亚文明交流的另一条重要通路。这些食材原本分隔万里,若没有帝国式版图和文化的一统,就不可能共存在一种食物的烹饪过程中。宁夏不大,却是能将这几种食材汇集的地方,这是历史的必然,它呈现出大文明十字路口的结构,这才是重要的地方。

同样,就今天的宁夏葡萄酒而言,也呈现出这种大文明十字路口的结构。宁夏葡萄酒的整体风格既区别于葡萄酒旧世界,也不同于新世界,其体系性的独特若隐若现。分别盛产于欧洲、亚洲、美洲的代表品种也汇聚在宁夏产区,并衍生出在地的特殊气质。如果有一瓶混酿酒,能把代表不同文明传统的葡萄品种汇聚一起,酿出一瓶大文明气象的葡萄酒,在宁夏也不是不可以发生的事儿。倘若如此,这何尝不是一件葡萄酒世界中的“艺术作品”呢?

同样,在艺术世界里也有位出了名酷爱美食美酒的大咖,他就是萨尔加多·达利,关于葡萄酒他有段精彩的表述:“一瓶伟大的葡萄酒,需要一个疯子去开垦,需要一个智者去照料,需要一个诗人去酿造,需要一个爱人去享受。”历经了时间的淘洗,疯子爱人、诗酒人生得以开启,天天有美食有美酒,天天有新的体悟与创造,这是身处宁夏、身处贺兰山下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