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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3期|王奕凯:气味
来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3期 | 王奕凯  2024年05月06日08:06

婚后第二年,我开始频繁地去酒吧喝酒,最多时一个星期要去两次。酒吧老板是本地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但实际上可能要更年轻一些。他蓄着很长的胡须,衣着也很干净。秋冬时大概每两天换一次衣服,身上总是带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想来是个注重生活细节的人,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一般来说,我很容易对这类人产生好感。

外出饮酒的男人总是会被问起生活上的琐事,我也不例外。每当友人问到我频繁光顾酒吧的缘故时,我总是用其他男人或许也会用的说辞作出答复:“烦,出来坐坐。”对此,友人通常都会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而后恍然大悟道:“难怪!以前你都不喝酒的,啧啧,结婚的滋味不好受吧?”

通常情况下,在男人眼中,此等语境下的“烦”总是和“妻子”挂钩。然而,我的“烦”却与此不同。老实说,我的妻子是个很安静的人,或者说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妻子的文笔很好,从高中开始,她便立志成为一名畅销书作家,但由于灵感的匮乏,很少能写出大卖的文章。不得已,妻子只好退居幕后,毕业后进了一家不知名的出版社,担任起图书编辑的职务。一方面,同形形色色的作者——尤其是和她岁数相仿、甚至更年轻的作者——打交道能使她获得满足;另一方面,在同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妻子也会生出一种类似妒忌的心理,而这种心理在一定程度上对妻子的创作大大有利。所以,在工作之余,妻子总是窝在她自己的角落里写作。她有一个单独的书房,一张精心挑选的桌子,和一台小巧轻便的笔记本电脑。换句话说,妻子拥有一个我无法进入的世界,我想这也是她几乎不同我发脾气、吵架的原因。面对我频繁的夜出、饮酒,妻子从来不会详细地过问。当然,这也与我对“分寸”的精准把握有关——我总是会在十一点之前到家,控制饮酒的量,从不醉酒,也不会把自己搞得臭气熏天。我想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那频繁出来喝酒的原因是什么呢?”某次闲聊中,当我对老板谈起“饮酒”与“妻子”之间的关系时,他这样问道。

当时是晚上十点三十五分,店里除我以外还剩下三桌客人,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男女各占一半,在轻柔的音乐声中哄笑嬉闹着。外面下着秋天罕见的大雨,在离门很远的位置都能听见雨流坠落时发出的哗哗鸣响。我和老板坐在吧台旁,手里各点一根香烟。杯中是老板精心调制的鸡尾酒,色泽鲜艳,回味无穷。

眼看就要到回家的时间了,现在走的话,无论打车还是乘地铁,都能在十一点之前到家。但碰上这样大的雨,或许晚一些也无妨,我一边这样想,一边继续同老板聊了下去。

“因为气味。”我回答说。

“气味?”老板不太明白地看着我。

“没错,我是个对气味极其敏感的人。”我说,“大概从初中起,我便对身边一切好闻的人或物充满好感,我会凭借气味交朋友、识仇敌,在气味的指引下无论做什么都顺风顺水,从学生时代到进入职场,再到婚后的生活,无一例外,从不出错。”

“这么说,是我店里的气味吸引了你?”老板笑了起来,他左右看看,而后瞧向身后偌大的酒柜,嘴里嘀咕着,“是哪种酒?我得好好研究研究。”

“不是酒,是人。”我甩了甩头,眼睛瞄向吧台尽头的那张空荡荡的座椅。

大概半年前,就在春天刚刚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进了这家酒吧。当时我刚入职不久,为了和同事搞好关系,不得不经常参与他们的酒局。碰巧这家酒吧离公司不远,所以自然而然就成了我们日常小聚的地方。酒吧的空间不大,人多时难免嘈杂,而我却喜欢清静。这一点我同妻子一样,所以时常一个人坐在吧台的位置饮酒。而那个女人就坐在吧台尽头的位置,当她第一次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便被她身上的气味深深吸引住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气味啊!至今我都无法将其准确地描述出来,可以说它很淡,也可以说它浓,可以说它像轻轻从耳边吹过的风,也可以说它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它不同于任何一种香水,而是来源于皮肤之下,来源于身体内部的某种物质。它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却散发出对我致命的吸引。我从未闻过这样好闻的味道。

在我的叙述下,老板想起了那个女人。的确,她也是在半年前开始频繁出现在这里的,从最初的每月一次,到现在的每周一次或两次,但她出现的时间并不固定,周一到周日的晚上都有可能。

“那个人啊,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老板想了想,说,“印象中不是多么出众的长相,至于气味嘛,站在这里我只能闻见酒味。”

“我能闻得见。”我将杯中的酒水吞去一半,笃定地说。

“那找个机会认识认识?”老板朝我挑了挑眉毛,“我可以帮忙。”

“不用麻烦,我们已经认识了。”我笑了笑。

从春天起开始频繁来酒吧喝酒的女人,我称她为M——年纪小我五岁,在附近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大概是设计师一类的职务。正如老板所说,无论怎么看,M的长相都不算出众,她的五官都是极为普通的类型,是那种丢入人海就再也找不见的存在。初次见面时她留着一头棕色的长发——我总是对留长发的女人抱有好感。她坐在吧台的尽头,脸上铺满了忽明忽暗的幽蓝色灯光,仿佛置身于深邃的海底一般。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数秒,继而向下,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颈下及双臂的肌肤雪白而又耀眼。但最吸引我的还是她身上的气味,她就坐在那里,奇妙的气味便从她全身各处散发出来,无影无形,穿过空气中繁杂的酒气,最终钻进我的身体。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想要闻得更多一些。

回家后,我将自己锁在卫生间里,翻出妻子所有的化妆品——尤其是那些包装精美的香水,一一喷涂在手臂上,用鼻子去闻它们的味道。但遗憾的是,没有一种气味与M身上的接近。那到底是什么呢?人为何会散发出如此美妙的气味呢?

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地去酒吧喝酒,抛开所有同事,独自一人坐在吧台旁,等待M的出现。幸运的是,她每次也是独自一人,虽然不曾交谈,但这多少给了我一丝安慰,或许她还是单身也说不定。当然,这话从一个已婚男人的嘴中说出或有不妥,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所想。

到了夏天,M来酒吧的次数少了一些,但还是独自一人,坐在固定的位置。这天,大概晚上九点左右,M喝掉了最后一杯酒。离开时,她不小心将钱包掉在了地上。钱包里只有两百块的现金,一张银行卡和一张身份证,我翻看了两次,一边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一边起身追了出去。当晚的天气很好,没什么风,也不显闷热。她没有走远,而是在附近的路口等车。夜里的车不好等,尤其是周末的时候。我缓缓向她靠近,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或许是因为喝了酒,M的身形有些摇晃。她时不时会低头看两眼手机,时不时又会盯着街对面看,一看就是好半天。街对面有什么呢?我望过去,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树立在那。不过也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M身上除了气味外其他吸引我的地方——她的脚踝,那两只裸露在裙摆之外的脚踝。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将钱包还给她,而是目送她坐上一台出租车,从我面前缓缓离去。第二天,我早早就去了酒吧,等了差不多快两个小时她才从门的另一边走进来。我迅速起身将钱包递了过去,至于当时说了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她先是露出一个很诧异的表情,几秒钟后才缓缓展开笑容,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那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交谈,也是我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感知到她身上的气味。

后来我们成了“酒友”,见面时会礼貌地点头、打招呼,但我们从未进行更加深入的交谈,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就在这附近上班,更不知道我已经结婚。与之相反的是,我对M的了解却在与日俱增,这主要得益于我细致的观察,和其他不可言说的途径。

有时,我们会在同一时间离开酒吧,一前一后,各自携带一身的酒气,走在晴朗的夜空之下。我喜欢走在她身后,这样就可以好好地欣赏她苗条的身姿,以及那两只我格外钟意的脚踝。有时,我们会去看同一场电影,坐在同一间影厅。这对我来说,既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煎熬,我需要一边嗅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一边努力抑制自己体内不断传来的燥热。有很多次,我都想扑在她的身上,吻她的嘴唇、脖子,吻她光滑而又洁白的小腿和脚踝,将自己与她融为一体。但我不能,有那么一条边界是我绝对无法容忍自己跨过去的。

听完我的讲述,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他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对我说:“这种抓心挠肝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自然不好受。”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再抬头时已经快十二点了。店里除我以外只剩下一桌客人,一男一女,都醉得厉害,烟头扔了一地。外面的雨势尚未停歇。我向老板结账、道别,披上大衣离开了酒吧。雨下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大。我躲在附近的公交站台里,二十分钟后才终于有一台出租车缓缓朝我驶来。

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妻子早已睡下。我脱下衣服,简单地冲了个澡,然后从衣柜里拿出厚睡衣换上,钻进了温热的被窝里。妻子穿着去年生日时我送给她的红色睡袍,大半肌肤都露在外面。我轻轻搂过她,从靠近我的这一侧开始抚摸她的身体。她刚刚才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散在枕头上,身上是好闻的味道。

关于我频繁去酒吧喝酒的缘由,其实还有一点,我没有对老板讲明。而这一点同样与气味有关。作为对气味极其依赖的男人,妻子身上自然也有一股好闻的味道。不过,这种味道与M的不同,它要稍普通一些,也要更加清淡一些,甚至可以说是若有若无,更加贴近自然。但当时的我也确实因此而着迷。

然而,这种气味最近却发生了变化。它不再那么清淡,而是变得浓烈了起来,就像是混入了其他的气味,两相结合,生成了一种我从未闻到过的、陌生的气味。对此,我感到惊慌不已。

感知到妻子的这一变化,是在几个月前,也就是我意外得知M姓名的那个夏天。那段时间,我曾偷偷观察过妻子,想从她的表情或日常的行为中寻得蛛丝马迹,结果却一无所获。妻子表现得实在是太过寻常,寻常到没有瑕疵,但我想这正是问题所在。有时,趁妻子不在,我会打开她的衣柜,试图探查其中的秘密。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她有这样多的衣服,光是款式不同的内衣就有数十件,它们都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躺在衣柜第二层的抽屉里。我不记得她是否穿过这些,又或者说这些是她打算穿来给其他人看的?我不得而知。

接着,我打开她的电脑,想看看她最近写的东西。在刚确定恋爱关系的那会儿,妻子很喜欢给我看她写的东西,那是恋爱初期至热恋期时难以克制的分享欲。那段时间里,我们总是很乐意去和对方分享自己身边的一切,小至有一架飞机从高高的楼顶飞过,大到夜里做了一个想他(她)想到流泪的梦。妻子给我看的文章里,以小说居多,一部分写于高中,一部分写于大学,总体来说还是以恋爱题材为主。再看妻子现在的作品,涉猎范围明显宽泛了不少,悬疑、科幻,各种题材都有。这其中,有一篇名为《飞鸟》的小说在网站上的点击量最高,讲的是一个妻子被丈夫家暴的故事。虽然文章中的丈夫,其年龄、外貌、工作等方面的叙述都与我截然不同,但那种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特质,似乎又是我身上所共有的,但家暴一事又从何说起呢?我多次想就此事询问妻子,但想到多半会被她一句“小说嘛,都是虚构的嘛!”给打发回来,于是只好作罢。总之,我在妻子的文章中也未发现我想要找到的东西。

时值冬日,我去酒吧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同M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天气渐寒,M不再穿她喜欢的长裙,而是换上了厚厚的大衣,脚上则是当下时髦的长靴。大半年过去,她仍独自一人,有时喝威士忌,有时喝龙舌兰,但喝得最多的还是当地的啤酒。或许是因为上次谈话的缘故,老板对M也格外关注了起来,时常会喊我们两个一起聊天,为我创造机会。我对此表示感谢,也因此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活力,仿佛年少时的那股冲劲儿又再次回到了身上。

M的话不多,却叫人心安。同样话少的妻子,对我而言却更像是一块将化未化的冰,一块永远也暖不热的冰。我时常在心里将她们二人进行比较,也无数次想要跨过那条边界。我相信M也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一起喝过酒,一起走过夜路,一起看过电影,虽然她从未问过我的名字,我却知道她叫什么,在哪里工作,甚至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那是临近秋末的一天,我们照常在酒吧见面,但她没有喝多少,还不到九点钟就早早离开了。我同她一起出门,乘上那辆开往城南的公交。车上的人很多,我只好坐在她身后的位置,时不时瞧向窗外,时不时瞧向她梳理整齐的头发。和春天相比,她的头发明显短了许多,我并不知晓其中的原因,但或许这与情感有关。

细细想来,自从地铁遍布城市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公交了。在妻子还没毕业时,我经常乘公交去她的学校,有时也会和她一起乘公交去往城市周边的景点。有些景区很远,在大山里,需要经过很多条隧道,所以花在公交上的时间就要长一些。妻子从小就有晕车的毛病,成年后虽然摆脱了晕车药,但坐在车里难免还是会昏昏欲睡。妻子喜欢倚着我的肩膀睡觉,把手放在我的手里,像个孩子一样。可那样美好的时光却再也没有过了。如今的我们,会说话,会亲吻,也会坐在阳台上一起喝酒发呆,但从不交心。

下车后,我和M穿过一条铺满落叶的街道,随后走进一座老旧的小区。她家位于很靠里的位置,在两棵老树的背后。我目送她上楼,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六楼左手边的那间。进屋后,她先是打开了客厅的灯,然后脱下外套,站在窗前朝楼下张望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她是在朝我的方向看。不过下一秒钟,她就迅速拉上了窗帘。

立冬后的第二周,连着下了三天的雪。雪下得不大,断断续续的,地上只积起薄薄的一层。气温逐步降到零下十度左右,酒吧里的人比立冬前足足少了一半。

M来酒吧的次数也突然变少了。我不免为此感到心烦,但真正令我困扰的是她身上的变化。这种变化同妻子身上的变化如出一辙。虽然我尚未找到妻子出轨的证据,但我几乎可以断定M在这段时间里有了交往的对象。

自从发现这一点后,来酒吧喝酒也成了一件难以放松的事情。我既期盼她来,又期盼她不来,既希望嗅到她身上的气味,又害怕那气味中混杂了旁人的味道。我仿佛陷到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怪圈之中。

为了不让自己越陷越深,我下定决心要找她问个究竟。这天,我提前半个小时离开了公司——心中的焦虑让我无法安心工作。我穿过楼下的天桥,直奔熟悉的酒吧而去。这时,我收到了妻子发来的微信,字很多,大意是她近期写的一篇文章在一本她很喜欢的杂志上发表了,话语中难掩激动的心情。然而我却想起那篇叫《飞鸟》的小说,文中那些关于家暴男的描述一一浮现了出来。我感到一阵恶心,似乎那股我所讨厌的气味正源源不断从屏幕上散发出来。我厌恶地回复了一个“嗯”字,然后收起了手机。

M抵达酒吧时是晚上八点,她先是四下环顾了一圈,然后坐在了那个专属于她的位子上——似乎除她以外,很少会有人坐在那里。她没有看见我,因为我坐在稍稍靠里的位置,不断闪烁的灯光为我做了很好的掩护。在M来之前,我已经连续喝了五六杯酒,因为喝得急,很难说头脑能有多清醒。

大概十点钟的时候,M起身结账,还不等大衣穿好就匆匆推门出去了。老板一边收拾杯子,一边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点了点头,快步跟了出去。

外面很冷。白花花的雪在城中各处悄悄地融化着,夺取着我们共同享有的温度。我出门时,M已经站在了我们经常等车的路口。我吸了吸鼻子。但还不等我走出多远,一个穿着长款羽绒服的男人就从街道的另一边走了过来。他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看不清脸,大概一米七的个头,体型不胖不瘦,揣测不出年龄。他一只手提着购物袋,另一只手牵过M的手,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我目视着他们二人,心中生出一团难以抑制的怒气。我感受到了一种背叛,一种来源于气味上的背叛,那本应属于我的、被我所珍视的气味,此时正被眼前的男人所污染着。不仅如此,我还想到了我的妻子。我想起妻子的脸,想起每晚入睡前妻子对我的轻视,想起那个被写入《飞鸟》中、拥有我身上的某种特质的家暴男……我站在原地愣了数秒,像一条掉了骨头的狗,站在冷冷的寒夜里。

M和后来出现的男人并肩往前走着。他们没有叫车,也没有乘坐公交和地铁,而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像这世间任何一对情侣那样无忧无虑地走着。我紧随其后,穿过平日里走过无数遍的街道和天桥,完全将时间抛诸脑后。这期间,男人手中的购物袋在左右手之间来回交换了数次,远远看去,大概是瓜果蔬菜一类的东西。不难猜测,他们此时正要前往M位于那座老旧小区的家中。这样想着,我逐渐加快了脚步。然而,就在他们准备转到另一条街道的时候,M忽然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那一瞬,她的眼神冰冷而又陌生,甚至还带有一丝错愕,仿佛眼前的我只是一个令她感到惶恐的陌生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呢?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M?我们几乎每周都坐在一起喝酒的啊!我们一起看过电影,一起走过夜路,还一起说过话。我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的工作,甚至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关注你了,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熟悉并迷恋你身上的气味了。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男人?你不认识我了吗,M?我不断在心里重复着,可直到最后,也没能得到一个足以安慰自己的答案。我低下头,不再与其对视,而是对手里突然多出的砖头发出了质疑: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又到底想做什么?风从街对面吹过来,卷来冬夜刺骨的严寒。我好冷。我想象着M那张又漠然又惶恐的脸,感觉一切都变得恍惚了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嗅到了那股来源于我自身的气味,竟然如脓血般腥臭。

回到家时,妻子已经睡着了。她睡在客厅里,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毛毯。茶几上是她的电脑。没有关机。上面显示着一篇尚未完成的小说。我简单地看了看,不是《飞鸟》,但主人公的名字却是一样的。只不过,在这篇小说里,妻子将视角放在了女人的身上,即《飞鸟》一文中的妻子。她在某一段中写道:“其实,妻子一直都明白他的想法。她知道他喜欢各种各样的气味,知道他追求新鲜,也知道他迷恋着外面的一切。可她仍然抱有一丝希望,盼望着丈夫能够做一只迷途知返的飞鸟……”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句时,我的眼睛竟变得滚烫起来,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快要流出来了一样。我闭上眼,又睁开眼,而后再闭上,再睁开,可不论怎样挣扎,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妻子她什么都知道。而《飞鸟》和眼前的这篇小说也并非完全虚构。是啊,只有我才是虚假的那一个。我转向妻子,一面嗅着她身上的气味,感到心如刀绞。

这时候,妻子醒过来了。她眼睛红彤彤的,仿佛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兔子。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她慌张地问。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说不出话来。我趴在妻子身上,不顾一切地大哭着。妻子也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不断晃动着我的肩膀,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她每晃动一次,我便哭得更加厉害。到最后,我甚至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此时此刻,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妻子身上的气味。像是云。像是雾。像是晴空万里下我能感受到的每一缕阳光。而我则是一只迷路的飞鸟,在这股气味的包围与吸引中,努力寻找着家的方向。

【作者简介:王奕凯,1995年出生于辽宁盘锦,毕业于商洛学院,曾获第二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入围奖,《气味》系作者小说处女作;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