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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4年第4期|刘云芳:故乡终成驿站
来源:《广西文学》2024年第4期 | 刘云芳  2024年05月06日08:35

1

绿皮火车从冀东这座工业城市的夜色里开始行驶,一直向前,过天津,穿越大半个河北,在黎明时分进入山西。眼前,枯黄的山脉上隐隐约约还有一些残存的积雪。接着,是一个连着一个的隧道。太原、平遥、灵石、霍州、洪洞……经过一串古老的城市之后,终于在中午时分抵达故乡所在的临汾。

放在往年,下车后,我要倒两趟公交车,去山下的小镇与开机动三轮车的父亲汇合,再沿着盘山道上山,回村。但这次父亲病了,母亲一个人在家,弟弟便提前安排了辆出租车送我。

车窗外的街道、村庄往后闪去,汽车直奔最高的那座山,我们村就在山顶上那座庙背后的山洼里。上了坡,有人正在修路,他们衣服上沾满灰尘,头发凌乱。回过头,竟是我们村的人。他们也认出了我,笑着挥手问好。

司机说,这里要建景区呢。我点头,没有再说话。

汽车拐了许多道弯,才终于进了村子。母亲从堂屋的门帘里伸出脑袋来,笑着叫我的名字。我拎着箱子进去,才发现,她正在门口的灶台上给我熬小米粥呢。屋里弥漫着一股雾气,她便在这雾里问我饿不饿、累不累。

母亲在四十八岁那年得了脑出血,从此,右边的身子不能动弹,但洗衣、做饭样样都抢着干。她总是对别人说,半个身子也能把日子过好。现在,她拄着拐杖回屋,拐杖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响彻着,让我听了难受。但母亲却一直在笑,催我赶紧洗手、吃饭。等我拿掉锅盖后,才看到里面还放着一小碗鸡蛋糕。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说,你小时候就爱吃。

父亲发病于十天之前,那时,我被困于婆婆家的村庄,无法前来。弟弟一个人在医院陪父亲。母亲便独自在家。不一会儿,村里人陆陆续续来了。大妈进屋的时候,还往炉子里填了一锨煤炭,只听得炉腔里的火苗不断呜咽着。

大家一溜坐在炕沿上、炉腔上,纷纷向我还原父亲生病那天的情景。一大早,他就不能动了。母亲给弟弟打电话,又通过电话叫村里人帮忙。但大家都不敢动,只等着救护车来接。父亲去住院后的好几个晚上,大妈和姑姑轮流跟母亲做伴。但母亲却执意不让她们来,说不需要帮助。甚至,天一黑,她就把门反锁了,隔着窗户跟要来陪她的人高喊,回吧,我自己行!

夜晚,我给母亲按摩,她的脚早已严重变形。因为右腿不会走路,长期靠左腿支撑,左脚掌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指甲盖也变得肥厚,用剪子都剪不掉,需要用锉打磨。我见过父亲为她修脚。在灯下,父亲打磨脚指甲,像打磨一件器物。我给她按摩,她却不由得往被窝里抽,说,别捏了,快睡吧。我知道,她是在回避自己的身体。

关掉灯,她开始讲述,是那种许多年前只属于她和自己姐妹之间的讲述。从最近的状况追忆到遥远的童年,再到婚后公婆让她受的委屈。沿着时间的轨迹,她一路讲下去,讲村里人的变化,有的是实证,有的是传言。如果不是我睡着,母亲能一直讲到天亮。讲完一遍经历,再插入自己的想法和见解。月光透过窗帘,落在被子上,似乎也想当个听众。

半夜,听到狗不断叫,我便坐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

母亲说,别看了,没有人,它吼的是风。

2

天还没亮,母亲就开始摸索着穿好衣服,出去锻炼身体。我想着睡一会儿再起,但再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赶紧起床,等出去抱柴生火时,炊烟已经爬上别人家的房顶。

早饭还没吃完,婶子、大妈们便陆续进了门。从我有记忆开始,家里向来热闹。那些年,利用这热闹,我们给人轧过面,也开过小卖部,这使得我们家像个情报收集站一般。哪怕母亲生病之后,也依然对村里人的状况了如指掌。加上前些年村委会建在旁边,院子又与我家院子紧密相接,连成一片。村委会有宽带,连了Wi-Fi,这信号源每天都会把村里有手机的人吸引过来。假期里,举着手机的多是些孩子,小小的人靠了墙根坐着,对着手机屏幕或笑或闹。他们上幼儿园之前,都由爷爷奶奶带着,不时回城一趟。这些小孩们都有两套语言系统,对着爷爷奶奶说方言,转身又立马跟小伙伴们切换成普通话。他们从小就将自己的身份分裂开来,一半在城市,一半在乡村。

村委会新上任不久的会计来找我,她是外村人,想知道各家各户都在什么位置。我主动请缨:给你画幅地图吧!离开村庄后的二十多年里,我不时就在脑海把村庄的街巷、房子过上一遍,那幅地图早已经刻在心里了。我在纸上一边画一边写着这里是谁家,那里又是谁家。哪户人家去了城里打工,哪户人家留守着。你这些年都在外地?会计惊诧地问。

村里除了一户放羊的、一户喂猪的四十多岁,略年轻些,其他的都是老年人。他们多是我父母的同辈。这辈人一生操劳,有像我大爸那样去当兵转业回来的,也有像我父亲那样上完高中继续种地的,他们都长着一张爱笑的脸,脑袋不同程度地秃着。最统一的莫过于那双腿了,都向外弯曲着,变成一个括弧,走路的时候摇来摆去,一旦坐下来,便开始握着拳头用力砸腿。这些腿曾经出入于各个矿洞,也奔跑于好几座山外的煤窑。他们都没想到,那些年辛苦卖命的老账都记在了双腿上。这是他们那辈人独有的记号。每当看到我爷爷那一辈人在村里四处奔跑,还能爬上山顶看野花的时候,便开始感慨,老天爷以为他们热衷于拼命,直接把老年人该有的悠闲偷走了。

到了中午,我才发现,人群里少了二大妈,问母亲,她才说,二大妈去城里看病了,比我父亲还早一天呢。有关她的病情,大家都不得而知,但下午母亲专门给她拨了一回电话,听那边说,正在化疗呢,痛苦得很,我便明白了几分,但却不敢跟母亲说出自己的猜测。傍晚,路灯刚亮,有一辆救护车从门前的马路上呼啸而过,不一会儿,又飞快地开走了。母亲疑心地看着我,问,谁又病了?她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挪到门口,掀开厚重的门帘往外看,但没有人来揭晓谜底。

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是大妈得了脑梗,被救护车拉走了。在医院里,她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告诫我:别洗脑袋了,小心着凉。那是前一天下午,她来家里时,我正好在洗头。她叮嘱我的话,没想到被她记在脑子里,卡了带一样,来回播放。

岳老二去哪儿都带着小马扎,仿佛他的坐骑。坐下后,他重重叹口气,其他人也都沉默着。这一群不敢老去的老人,每过春天,都会提心吊胆,不知道疾病会落在谁头上。他们担心自己病了,给孩子添负担。又念叨远在他乡的孩子们,也念叨在医院里住着的老伙计。夕阳在天空营造出适宜怀念的背景来,他们讲起青年时期的往事,脸上才泛起一丝快乐的光晕。

天擦黑的时候,我邀请他们回屋说话,又往炉子里填了些煤。刚拉开灯,便听见三轮车的突突声。等我出去,大姑正笨拙地下三轮呢。我忙将一把椅子递过去,让她踩着下来。大姑被河沟里的风吹成了大背头,开车的来阳卸下姑姑买的东西,急匆匆走了。大姑一边进门,一边说,她正在街上买东西,便看到来阳开着三轮车从旁边路过,赶紧拦下来,让他回家喝口水去。来阳摆着手说,还要回山里呢。大姑归乡的心立马就被这句话点燃了。她匆匆收拾好东西,坐上了来阳的车。

大姑家在紧挨洪洞城的一个村庄,距离著名的寻根景区“大槐树”很近。早些年,她回一次娘家无比艰难。姑父忙着追各村的集市摆摊,她照顾着那对双胞胎儿子。每次,都是奶奶梦见了她,或者家里的杏子熟了,才吩咐父亲架着骡子去接他们回来。父亲天不亮就走了,直等到天黑,骡子才把他们拉回到院子里。母亲和奶奶接过我的双胞胎表弟,从车上卸下大姑买的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吃食和衣服,走进窑洞里。我欣喜地跑前跑后。那时,我总觉得大姑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大姑一进门,大家赶紧站起来,把炉腔上最暖和的地方让给她。

我掀开垂下的床单,在床下看到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红薯,想到父亲春天怎样在地里栽下一棵棵红薯秧,又怎样在秋天将红薯刨出、收回。父亲也有一双长年疼痛的弯曲着的腿。他身材高大魁梧,每次干活时,都不得不跪下。这些年,他没少给田地里的庄稼下跪。直到后来,连跪都跪不下去。红薯怕风吹,几十年了,我们家的红薯一直储存在这张床下边。

晚饭很简单,蒸红薯,炒土豆丝,小米粥,还有父亲没生病时蒸的几个大馒头。爷爷坐在一旁,我们谁也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大姑才说,都打起精神,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人吃五谷杂粮,就会生病,能有什么办法。

大姑是有资格说这话的,姑夫四十几岁就因为一场车祸走了。前几年,大姑还得了一次脑梗。人们都以为她站不起来了,但出院的那一刻,她便把孩子们轰走,在门前的小路上练习,一次次跌倒爬起,继续练习。她强迫自己用手抓着饭往嘴里送,每天给自己包饺子吃,硬是把身体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夜深了,我和母亲留大姑睡在我家,可她还是执意要回到爷爷那间土窑洞里。这么多年,姑姑们每次回来,基本都会回到那土炕上住。仿佛只有回到那里,才算真正回到了娘家。

月光照着八十多岁的爷爷和六十多岁的大姑,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门,我赶紧开了院子里的灯。那盏灯是当过电工的父亲装的,它的光亮与马路上路灯的光亮连成一片,把他们印在地上的影子冲得很淡。

3

清晨,雾气把远山抹掉,把树梢上那些潦草的鸟窝抹掉,远处传来一片铃铛声,一群羊正咩咩叫着从雾里穿过。

我起床时,母亲已经在雾里绕了两圈,大姑也在村子里转悠了好半天,正准备生火呢。以前,我以为,每次回来在村里四处“巡逻”,是我——一个文艺女青年独有的行为。这次从大姑身上,我才忽然发现,远嫁归乡的人可能都是如此。大姑去看望那些老房老院子,看望那些老树,也看远处的田地。炉子里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大姑说,以前老学校院里的皂角树死了,又说,东边山上那些地,麦子长得不错。

她也说自己每天醒来,其中一条腿总是麻木的,她要用整个身心带着那条腿来回走,直到把身体完全走热,它才会逐渐被唤醒。有时候实在懒得走动,就拿着手机,放戏曲。晋剧、秦腔换着听,哄着自己走。她还说,去年在二姑家住,她硬是拉着全村的妇女一起跳起了舞,跳得好不好不重要,只要能让胳膊、腿愿意活动就行。

饭后,老人们依旧陆陆续续来,众人一来,她便成了中心。所有人都听她讲:每天要喝牛奶补钙,要锻炼身体,要轻松地活着。几个叔叔婶子爷爷奶奶都围坐着感叹,为什么别处的人都能活得那么自在?

大姑说,哪儿的人都一样,人老了,就得自己哄自己,想尽办法哄。这时,人们想起村委会还有一套锣鼓,平时都是闲置的,只有等到过年时,年轻人从远处回来,才敲打一番。那个时候他们多是观众。虽是观众,手却不闲着,在空中不断比画,到结尾处,也跟敲鼓的人一样,把一只手扬得老高。

那一套锣鼓、铜镲、铜钹从村委会的库房里搬出来。但村里人实在是凑不齐。我大爸只好给山那边两个喜欢热闹的老人打去电话,他们一听,立马就同意了。不一会儿,也晃着那种变形的腿来到了村委会的院子里。

只见墙壁上贴着一张写满粉笔字的大红色乐谱。大家开始练习起来。整个山谷里回响着稀稀落落参差不齐的鼓声。太阳越升越高,鼓声似乎把雾给逼散了,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木都清晰起来。

大姑并不去敲鼓,她先把母亲炕上的被罩都拆下来,又把两间房子里的窗帘摘下来,把爷爷的床单、被罩抱了来。洗衣机整整转了一天都没有洗完。她说,姑娘回娘家,就是来干活的。我顿时心生惭愧,这些年,我回来的次数有限,每次回来带着孩子,又带着工作,能帮父母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她把那块粗布床单从洗衣机里拎出来,搭在绳子上。我们一起将它抻开。上次,我跟长辈这样一起抻床单是十几岁的时候。后来,我去了外省。每次回来,都会发现这个家里与我有关的东西又少了一些。弟弟结婚时,占了我原来住的屋子。那次回来,墙壁粉刷一新,屋里摆放着崭新的家具。我立即退了出去,急切地追问母亲,我以前的日记本呢,我的书呢。母亲让我去牛棚里找。推开牛棚的栅栏门,两头牛警惕地瞪着我。眼前堆放着青草和杂乱的柴火,我不由得擦起了眼泪。我那时候说不清为什么会哭,只觉得自己的空间在这个家里不断缩小。结婚后,村里人看到我,问候的话再也不是“你回来了?”而是“你来了?”,那被有意丢弃的“回”字,让我难受了很久,那是一种强烈的被遗弃的感觉。

大姑用力拉扯着床单上的褶皱,说,当姑娘的,不都得过这么一关。

隔壁的小老太太平时住在城里,偶尔回来看看。自从她公公被小姑子送去城里的养老院以后,他们便解脱了似的,不用总往家里跑。但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回来住两天。在我们村,像她家这样的有好几个。她笑着说,就这么个破家,啥都没有,却总也惦记着。城里的房子,什么都有,但怎么也住不出感情来,毕竟是租来的房子。接着,她便压低了声音,说,环子的婚事黄了。

环子是五彩叔的儿子,在我印象里,他还是个光头赤脚在村里乱跑的孩子,如今也成了大龄青年。五彩叔在外地打工,这几年挣得不少,每次过年,他家的炮仗放得最多,烟花也最漂亮。但孩子一找对象,他不光拿出了所有积蓄,又借了不少钱。得买房子,买车,还得送一大笔彩礼。本来说好是十六万六,临时又改成了十六万八,说是还得有两千块钱买电动车。我惊讶地问,不是买车了吗?小老太太说,媳妇说了,远处开车,近处骑电动车才方便啊。

这些年,故乡出了不少这样的“富”孩子和穷老人。他们顶着债让儿子结婚,为他们还贷款,让他们有车有房生活在城市里,但因为没收入,或者收入不稳定,经常连菜都买不起。其中就有我表弟。他每次回家,都像打劫一样,除装多半车瓜果蔬菜之外,还要带上一大袋子馒头。那些老人要么在外地打工,要么在山村里拼命挣钱,一有时间就去山里挖草药,晚上拿着手电筒去山崖上捉蝎子。整个秋天奔忙在田野里,采摘松子和酸枣。他们努力地还债,也努力在儿媳面前营造岁月静好的假象。

话音刚落,五彩叔便骑着摩托车进了院子,说要几个红薯吃。我赶紧找了塑料袋去给他装。他倒也不回避孩子的婚事。直说,孩子们都处半年了,本来说好的钱数,又变了好几回,这样的亲不结也罢。小老太太热心,劝他一定三思,可别心疼钱,再说,你家姑娘过一两年也得嫁人,彩礼一要,这窟窿怎么也堵得上。

五彩叔接过红薯,说,儿子的婚事已经这么不顺利了,怎么能再搭上姑娘。我姑娘万一看上个穷小子呢?我可不让她为难。说完,他便跨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几个女人看着远去摩托车扬起的尘烟,顿时沉默了。

4

父亲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出院后又转到了另一家医院的康复科。其间,我下过几次山。本以为我的陪护能让父亲振作起来。但他始终皱着眉头,一副随时会哭的模样。中间请了一次假回家,才有所改善。人们来看,他还依旧像原来那样开玩笑,但人一走,他便沮丧起来,看着正在下山的太阳说,真冷,要是能把它装进口袋里就好了。

弟弟找人在院子里焊了两截足有五米长的钢管,中间隔了半米的距离,让父亲站在中间扶着练习行走。每次当别人走进院子里说他可怜的时候,我总要把医生的话重复一回,他并不严重,能好!

春天了,田地里的荠菜、灰菜顿时铺满了一层,地垄上的桃花也开得明艳。人们聚在一起,开始商量着去集上购买什么牌子的玉米种子、蔬菜种子。放在往年,父亲一定会帮他们拿主意,并且亲自去城里的种子公司采购一趟。但眼下,父亲住院了,他们一时也商量不出什么结果来。母亲不说话,只是一遍遍抬起头往远处的田地里张望。

我在一个清晨扛着铁锨、镢头去了地里。那块与房顶紧挨的田地,曾是母亲最得意的菜园。母亲病后,父亲让田地依旧维持了原来的样子,每年都不闲着。

一场雨后,灰菜已经把这块地完全霸占,我拔了好几把,扔在一边,打算回去凉拌了吃。旁边的杜梨花开得正盛,粉里透着白,蜜蜂嗡嗡叫着。我穿着母亲的衣服、鞋子卖力地翻着地,路过的人都用错愕的眼神看我,等我回过头的时候,他们说,好像年轻的母亲又回到了地里一样。

我对那块田地进行了划分,种黄瓜、豆角,又栽了西红柿、茄子,剩下的地方全种了玉米,又在四周撒了南瓜子。我用最古老的方式播种,刨出坑,一粒粒撒了种子,又掩埋,踩实。哪怕手上磨出好几个泡也不停下。我不知道在跟谁较劲,天黑了也不回家。狗站在土堆上往上看,看不见我,呜呜叫上几声。母亲催促着,快回来吧,小米粥已经熬好了。

月亮升上来,田地里长满了我的脚印,不,应该是母亲的鞋印。我穿的那双鞋是母亲的。

村里的老人们看我吃力地在院子里劈柴、喂鸡、喂狗,照料田地,忙到头发凌乱,感慨:若不是出去上学,这或许就是你的生活。事实上,与我同龄的人都去了城里打工,假若没有因为上学离开村庄,这同样是会被我抛下的生活。

那天,刚要从地里回去,看见一辆救护车进了隔壁家的院子,接着,路灯亮起,他们开始喊叫着,慢点,慢点儿。等晚上,小老太太来借面粉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公公回来了。那个九旬的老人,已经离开村庄多年。当年,儿子儿媳为了看孙子,把他独自留在家里,他没有柴火烧,就一棵棵挨着砍院子里的树。后来,女儿将他接到城里的养老院。现在已经瘫痪了两年,最近病情急转直下,完全吃不下东西。大夫说治疗的意义不大,让他们接回家。

趁着太阳好,小老太太便把大袋黍米搬出来,晒了半晌,又是挑石子,又是筛沙土。红白喜事的早上,用黍米做蒸饭就臊子面,是我们这里的习俗。显然,他们已经在为老人准备后事了。我走进那间久不住人散发着霉味的屋子,看见一个瘦弱的老人正躺在炕上。他回过头,凝视我,涣散的眼神忽然聚拢起光,显然认出了我,他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却发出“哦哦”的声音,说不出话,他用疑问的眼神指了指窗外。我明白,他是在问我,什么时间回来的。我答,回来好多天了。他点头,把干枯的手收进被窝。

老人们坐在我家院子里,远远看着一个比他们更老的人最后的时光。

父亲出院了,他坐在轮椅上,张望着像往年一样长满蔬菜的田地,眉头又紧锁成一团。我种的蔬菜长得太好了,豆角像变魔术一样,摘也摘不完,黄瓜一天就能结出好几根。而那些老人们种的蔬菜却不理想,死的死,病的病,只好重新又种了一回。可我们家的又吃不完,我每天采摘完以后,都往各家送一趟,后来,就连路过这里的陌生人都送了。

之后,麦子成熟了,大爸叫我去东山的地里守着,说开收割机的人马上就来。我赶紧一路小跑着过去,在我们这样偏僻的地方,开收割机的人不愿意来,上山下山本身就费油费劲,田地什么形状都有,而且量也不大。东山已经站着八九个人,除了一个大我几岁,其他的都比我父亲要大,有的我要喊伯伯,有的要喊爷爷。我说,咱们村就这些人家种了地吗?他们点头,说麦子要紧着收,这些年,出去打工的人都不愿意种了,他们顶多种点棒子。又说,也有特殊的,山那边就有个年轻人跟媳妇从城里回来了,买了耕种的机器,把整座山上大部分扔了的地拣来种。

晒麦子是件烦琐的事情,一天天盯着天空,生怕忽然来临的雨水将它们浇湿。之后,我又一个人收了八亩地里的核桃,并且将它们卖掉。其间的辛苦和艰难,只能一点点克服。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父亲每年经历的事情,也是曾经作为留守妇女的母亲每年经历的事情。而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帮助乡亲们干活,应付各种杂事。许多个傍晚,我站在地里,看着远处的山,感觉自己像穿越了一般。有时候做梦也会梦见,两千里外的丈夫和孩子都是我的幻象。在那些梦里,我想回到自己的家里,却怎么也上不了火车。

夜晚,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哀号声,接着,是一群人的哀号。隔着窗户,看到穿了白衣白裤的人从他们院子里进进出出。母亲伸着仅能活动的左手,说,村里八十岁以上的,还有四个。父亲低下头,面露悲色,一副要哭的神情。

在外打工的人几乎都赶了回来。帮着处理后事,唢呐吹了好几天,之后,村里添了一座新坟,整个院子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转眼,我已经在故乡住了小半年,但父亲恢复得并不好,我们不得不做长期的打算。最终决定搬离山村,让他们去弟弟工作的小城租房子住,方便他照顾。

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们杀了最后一只鸡,把狗连同铁链送给那户养猪的人家,又把地里的蔬菜和果子留给两个大妈。我们走的那天,村里的老人来相送,他们说,养好了病就回来啊。说着说着,就用手抹起了眼泪。

人一旦拉开距离,就开始变得深情,母亲不时跟村里的老人通个电话,也有人专程来小城看过几回。村里把原来的小学改成“老年人日间照料中心”时,他们也打来电话,建议父母回去生活,说,那里好着呢,能洗澡、下棋,中午还管饭……母亲显然动心了,但父亲却又一次病倒。

我看过老人们敲锣打鼓的视频,他们不仅在村里敲,去外村敲,甚至还去那座成为旅游景点的庙里敲。他们摇晃着自己疼痛的双腿,挥动着鼓槌,脸上依旧洋溢着灿烂的微笑。

故乡终究是我的驿站,没想到,现在也成了父母亲的。但话又说回来,人活在这世上,哪里不是驿站呢?

【作者简介:刘云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主要发表于《北京文学》《天涯》《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并获得孙犁散文奖双年奖、孙犁文学奖、河北文艺贡献奖。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给树把脉的人》《陪你变成鱼》,童话《奔跑的树枝马》《老树洞婆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