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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4年第3期|张行方:味蕾深处的童年记忆
来源:《山东文学》2024年第3期 | 张行方  2024年04月25日15:19

蘑菇

贫瘠岁月里的乡村,不仅粮食紧巴,柴草也缺。每到秋季,河两岸茂密的草木就成了资源,村里平均分配,和分粮食一样分给各家各户,谓之“分河沿”。分河沿那天,村干部扯着卷尺沿河堤走,边走边量,给各家划定相应的区段;在划定的区段之内,除了活的树不能砍伐,其它如芦苇、荻草、落叶、枯树枝等皆可收走,拉回家,作为冬储的柴草。

有一年分河沿,我家分得一棵大柳树。那是一根已经枯死的柳树桩,长约两米,很粗,形状虬曲,上面布满瘿瘤。因为不成材,只能用来烧火,但太粗,没有工具分解,只好随意搁置院中,倚立背阴处墙角,任凭风吹雨淋。

转年夏天,几场春雨夏雨之后,树桩上突然长出了蘑菇。蘑菇颜色灰白,开始是小而细密的一小簇,接着是葳蕤的一大片,密密匝匝,长满整个树桩。父亲年轻时在东北的林场工作过多年,辨别菌类有经验,他肯定地说这是平菇,属食用菌,可以吃。采下来炒了,果然很好吃。

最好吃的还是平菇炖鸡。鸡炖得熟烂,加入平菇和粉条再煨,煨熟开锅,鲜香扑鼻,好吃得难以形容。

一批平菇采完,更多的又长出来,犹如雨后春笋,源源不断。连续几个夏天,每到雨后,院子里弥散着清新的蘑菇的气息。一根不起眼的枯树,竟意外冒出如此多的美味,我们都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

夏天和秋天,山上松树林里也长着蘑菇。那是一种野生的松蘑,白色的短柄,擎着黄褐色的伞盖,零星散布在铺满松针的林间空地上。也有成片出现的,在人迹罕至的背阴处,三五一簇,仿佛温馨和睦的一家人,守在安静的童话世界里,被突然闯入的我们发现。

新采的松蘑,加辣椒肉片爆炒,口感滑嫩,入口一咬,鲜汁流溢,有林间山岚的清新。

那年月,种地靠天吃饭,山上的松蘑也是,有的年份多,有的年份少。它们和我家那棵柳树桩上长出的平菇一样,皆属意外之喜,可遇而不可求。遇上少的年份,不免有些失落,却也无可奈何,谁也不会去抱怨。毕竟谁也不能去责备天意。

吃不完的蘑菇,晒干,可以储存很久。想吃时泡发,可炒可炖,做出的菜肴,味道略逊新鲜的,却也别有风味。

柳树桩上的平菇长了两三年,后来就没了,想必已经耗尽了精华。搬动时很轻,仿佛重量已被那些蘑菇抽走。它最终被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吞噬,化作一小堆更轻的灰烬。

村后的松树林如今还在,只是缩小了一些,不知道现在农村的孩子还采不采松蘑,能不能采到。

我后来吃过不少地方的蘑菇,比如云南的鸡枞菌、黑松露,西藏的松茸、羊肚菌和墨脱的菌子石锅,东北的榛蘑和牛肝菌,等等。这些都是美味,很好吃,但都比不上小时候吃过的平菇和松蘑。

地界皮

地界皮的形状像黑木耳,软软的,颜色灰黑,透一点绿。去网上搜“地界皮”,发现它还有不少别的名字:地耳、地木耳、地皮菜、天仙菜,等等。“地界皮”是我老家一带的叫法。叫法多,说明分布广,普通寻常。描述却一致,指向的是同一物类。查学名,有说菌类的,有说藻类的,还有说是地衣的,到底什么种属,我至今不得而知。

地界皮只出现在阴雨天。鲁东南地处江淮流域北沿,也是梅雨带的北沿。每年六七月间,正是江南梅雨季节,有的年份,雨带北移,捎带把鲁东南包进去,淫雨霏霏,连绵不断。地界皮就出现在这样的天气。它们长得很快,头一天还光秃秃的山坡,细雨一淋,第二天遍地长满地界皮。雨霁,太阳出来,地界皮会迅速被晒干,缩小,变成灰黑色的沙粒,悄然消隐于山野。

对地界皮,大人们似乎不大感兴趣,拾地界皮的都是小孩。记得我和姐姐曾多次冒雨去拾,在村北的细石山坡上,淅淅沥沥的小雨,淋着遍野地界皮,也淋着童年的我们。拾满篮子,挎回家,衣服已经湿透,母亲忙把地界皮倒进水盆,用井水反复浸泡、清洗,洗去其中的沙土、草屑等杂质。这个过程很麻烦,每次都要花费大半天。

吃法倒是简单。放一点油、盐,下锅煸炒,炒到水干即可。讲究的可以加些许韭菜或辣椒末,几点红绿,如同泼墨山水画最后的勾点。满盘热气袅袅,氤氲着一种特别的淡淡的清香。

奢侈的吃法是地界皮炒鸡蛋,但鸡蛋不宜放多,多了会盖过地界皮的清香。在我印象中,小时候吃过的地界皮都是清炒的,很少放鸡蛋,——那时鸡蛋珍贵啊,普通人家都舍不得吃,拿到集市上换钱用。地界皮倒不稀罕,那时候这东西多的是,不值钱。

这些年,老家的变化很大,除了村容村貌,地形地貌也大变。有一年夏天,我冒着绵绵细雨去了村北山岭,却发现当年曾经非常熟悉的地方,如今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陌生得完全认不出来了。从前的沟沟壑壑被填平,改造成果园、茶园、农田,再难寻记忆中的模样。当年的细石山坡不见了,也没见到地界皮的影子,心里隐隐有一些失落。某次和老母亲闲聊,我随意问起地界皮,她竟有些恍然,“哦”了一声,仿佛突然想起一位久不走动、音讯杳然的远亲,说好多年见不到了。

有一次,我在老家附近一爿小饭店里意外见到了地界皮,地界皮炒鸡蛋,据说是这家店的招牌菜。但端上来才发现,盘中鸡蛋居多,地界皮很少,没有记忆中的清香,不免有些失望。性急的发小没忍住,愤然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叫来老板质问:“地界皮炒鸡蛋,你这倒好,全是鸡蛋,哪还有点地界皮!”老板哈腰搓手,一脸讪笑地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实在没有办法,这玩意儿现在越来越少了。”

松虎蛹

松虎蛹是松毛虫的蛹。松毛虫属害虫,浑身长满毒毛,看上去有点邪恶。它们是山林灾星,专食松树的松针,三两只松毛虫,一年就可以吃死一棵松树。松毛虫吃过的松树,树冠枯黄,像火烧过一样。

每年六七月份,松毛虫幼虫化蛹,在松针上作茧。作茧时身上毒毛脱落,附着到茧上,沾到人的皮肤上,又痒又疼。因此采松虎蛹是个仔细活儿,为防止螫到,采的时候要带手套,一只手拉住树枝,另一只手拿剪刀,小心翼翼地把茧剪下。从茧里取蛹时也要小心,在野外生上一堆火,把茧放进火堆,燎一下,烧掉毒毛,再剪就不容易被螫到。炭火燎过的茧子,剪开口,一倒,细长的蛹就掉出来。那时我还小,干不了这样的技术活儿,常蹲在一旁看哥哥弄。上山剪茧的活儿我也干不了,因为个头小,够不着树枝,只能跟着看。等到够得着了,也到了上学的年龄。

松虎蛹比起其他蛹类要美味得多。最常见的吃法是辣炒:锅里倒一点油,葱姜爆锅后,先后放入蛹和辣椒爆炒,炒熟搁一点盐,别的都不用加,吃起来特别鲜美。还可油炸,好处是香脆,蛹皮也可以吃,缺点是费油,且鲜味不及辣炒。

被人吃掉的松虎蛹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都被灰喜鹊吃掉了。灰喜鹊是松虎蛹的天敌,主食松毛虫,堪称山林卫士。林业专家说,一只成年灰喜鹊一年可以吃掉上万条松毛虫。它们很聪明,捉到松毛虫,先在树枝或石头上摔打、揉搓几下,磨去毒毛,再吃掉。

灰喜鹊喜欢聚集,叫声清脆悦耳。它们一会儿飞到这片山林,一会儿又飞到那片山林,发出“喳——唧唧唧”的叫声,仿佛在开什么会。

去年端午假期,我回乡小住,又来到当年采松虎蛹的山上。松树林还在,遍山苍翠,樵风吹过,松涛阵阵,但没见到松毛虫或松虎蛹。也没见到灰喜鹊,周围一片岑寂,听不到一声鸟鸣。彼时的情景,让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不祥的预感。我想起蕾切尔·卡逊在《寂静的春天》里描写的美国小镇:“这是一个没有声息的春天。这儿的清晨曾经荡漾着乌鸦、鸫鸟、鸽子、㭴鸟、鹪鹩的合唱,以及其他鸟鸣的音浪;而现在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寂静覆盖着田野、树林和沼泽。”卡逊进行了大量艰苦的调查,来查证鸟类死亡的原因,最终得出了结论:这一切都是滥用杀虫剂等农药造成的,过量的杀虫剂杀死了虫子,使鸟儿失去食物来源,而虫子体内的残毒又毒死了鸟儿,导致更多鸟类大面积绝迹……眼前松树林的寂静,莫非也是这个原因?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让我心里一惊。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但愿不是这样,但愿只是我杞人忧天,或许这是暂时的清静,临时飞走的灰喜鹊还会回来……

我不由怀念起小时候的松树林。那时候的松树林,四季苍翠,生机盎然,其中既有灰喜鹊,也有松毛虫,它们各自维系着恰当的数量,都被连绵起伏的青山所包容。

黄鲫鱼

大凡海里的物产,总是与陆地上的节令相对应。我们吃的每一样东西,包括海里的、山里的、田里的、河里的,都被写在大自然的食谱上,由它按时序来安排:什么海鲜什么时候上市,搭配陆地上什么果蔬、粮食、肉食吃,好像大自然已安排好了,不需我们去费心思量。比如吃梭子蟹,最好的窗口期一年有两次,分别是初夏麦黄和仲秋豆黄时节,此时的梭子蟹膏满肉肥,配上时令菜蔬或葡萄酒,吃起来尤为鲜美。若是别的季节,蟹还是那蟹,但滋味要逊色很多。

这种顺应天时的安排既科学合理,又富有诗意,也在味蕾的记忆里刻下了季节的印记。

我出生的村庄离海约五十里,过去,捕捞业不发达,交通亦不便,海鲜并不常有。在我的印象中,吃的最多的是一种叫黄鲫鱼的小海鱼。

初夏时节,鲁东南乡村风景如画,如一幅明丽多彩的印象派画作:远山如黛,杨柳如烟,麦田金黄,小河潺潺,布谷声声中,小麦开始收割,进入农忙季节。这也是黄鲫鱼渔汛出现的季节。

黄鲫鱼长不大,长约一拃,形似扁豆,颜色淡黄。吃法简单:洗净,略腌,晾到半干,下锅煎。煎这种鱼不费油,因为煎的时候鱼身会出油。文火慢煎,一直煎到两面金黄,里面的鱼肉却依然白而细嫩。个头小的,可以煎透,连头带刺一起吃,酥脆可口。最佳吃法是黄鲫鱼卷煎饼,鱼的鲜香,配上煎饼的麦香,是这个季节独有的美味,特别地道、对味儿。

我的父亲从来不吃鱼,不管大鱼小鱼、海里的河里的,一概不吃。记得有一年,大舅给我家送来一条水库鱼,鱼很大,是大舅用锨棒撅着扛来的,鱼头齐着肩膀,鱼尾巴几乎垂到大舅的后脚跟。晚上,母亲炖好一大锅鱼,垂涎欲滴的我们去村口等暮色中归来的父亲。父亲回到家,面对满桌鱼肉,却没动过一筷子,他看着我们吃鱼,自己却吃了别的。后来听母亲说,父亲不吃鱼是因为受不了鱼的味道,吃了胃会不舒服。他的这个现在看来觉得奇怪的习惯,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经历导致?这背后又有着怎样的人生际遇和故事?在他平凡的一生里,还有什么心酸的故事被父爱小心翼翼地收起?这些问题,我在父亲生前从没想过问过,现在已永远成为充满遗憾的未解之谜。

父亲不吃鱼,但家里的鱼都是他买回来的。谷雨芒种前后,正是黄鲫鱼大量上市的时候,父亲每次赶集回来,手里都会拎一包黄鲫鱼。母亲煎好鱼,给自己留一点细碎的,其余的都分给孩子。父亲也喜欢看着我们吃,仿佛看我们吃也是一道美味。他笑着和母亲说起三个孩子吃法的不同:哥哥性急,吃得也痛快,煎饼和鱼均匀搭配,有多少吃多少,三下两下就吃完,吃完拉倒;姐姐心细,懂得节省,分给她的鱼不舍得吃,光吃煎饼,煎饼吃完了,鱼剩下好多,留到下顿再吃;我则挑食,鱼吃的多,煎饼吃的少,自己的鱼没了再去蹭别人的。父亲笑着对母亲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从他们几个吃鱼,可以看出将来的性格……转眼许多年过去了,父亲已故去二十四年,他如一道流星,急遽地划过夜空,没能陪我们走得更远,没看到我们最终分别成为的样子。

这些琐屑的家庭旧事,遥远,温馨,讲给我们的孩子听,却每每得不到预期的共鸣。就像黄鲫鱼,这些让我们垂涎、念念不忘的美味,在他们眼里,却简单、普通,不过尔尔,并无特别之处。对于孩子们的不认同,一开始我还有些怅然,甚至怨尤,后来就慢慢释然了。毕竟,两代人的生活经历不同,同样的食物,他们感受到的只是味道本身,而我们除了味道,还有难以忘怀的童年、季节和亲情。

但我想他们终究会理解的。终究有一天,他们也会明白,原来在味蕾的记忆深处,不仅珍藏着食物的味道,还有回不去的岁月和乡愁。

豌豆粉

好多年没吃过老家的豌豆粉了。今年夏天,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豌豆粉,想买点豌豆或豌豆面粉自己做,但跑遍全城也没买到。网购了两袋,打开却是纯淀粉,从豌豆里提取的,用它做出来的凉粉虽然也可食用,但味道平淡无奇,远不及小时候吃过的。

豌豆粉,即豌豆凉粉,是我老家一带的消暑小吃。小时候的夏天,每年总有一些吴牛喘月的天气,湿漉漉的溽热,蒲扇都扇不动撵不走。记得有一年夏天,因为晚上屋里太闷热,父母专门卸下了家里的门板,铺在院子里,上面吊起蚊帐,给我当床。我至今难忘童年星光下那种幕天席地的经历,父母是普通农村百姓,在那时有限的生活条件下,这已是他们为抵御暑热庇护孩子所能作的最大努力。

赤日炎炎的白天,连风都是热的,知了藏在树上拼命聒噪,水牛卧在塘里不肯出来。大人们无法下地劳作,只得到阴凉处乘凉。有时候街上会传来豌豆粉的叫卖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凉——粉——”。母亲听见,便远远地叫住,再回身从家里取一只海碗,买上一碗。那时物价低,一大碗凉粉好像只需一两角钱。

木推车由远及近,到跟前徐徐停下。车上一左一右,固定着两只大木桶,桶里盛些清水,一块块凉粉就浸在清水里。卖者停住车,从桶里捞出两块,用秤称好,然后切。切凉粉就在手掌上进行:四四方方的凉粉在掌上托着,另一只手拿刀熟练地切,横竖几下,凉粉就成了细条,利索地落入碗中,而手掌毫发无伤。切好,再浇上几样拌料,母亲把钱递过去,我就可以端起来吃了。记得那时的拌料简单,也就是酱油、蒜泥、醋、香油等那么几样,但很好吃,爽滑可口,有豌豆特有的清香。吃完凉粉,肚皮里面凉凉的,立时觉得暑气消去了大半。现在想来,其实凉粉未必有降温作用,之所以觉得凉快,或许是因为口腹之欲的满足转移了对暑热的感受吧。

做豌豆粉必须要用豌豆。豌豆粒洗净晒干,上石磨,磨瓣去皮,用水泡发后,再磨成浆,等锅里水温热时按比例缓缓倒入,边倒边搅,慢火熬煮,煮好倒入容器,冷却,即成凉粉。这个制作过程相当麻烦。

记得父母曾尝试用地瓜粉给我们做过,但没成功。

煎饼

煎饼算不得美食,却是鲁南苏北一带的地标性主食,是一代代人念念不忘的乡愁记忆。对于我来说,写家乡美食若不提煎饼,就好比赞美田园美景而忽略田园里辛勤劳作的老农,颇有些得鱼忘筌的感觉,心里实在绕不过去。

很多人以为煎饼是山东人的主食,其实这个认识有些偏颇。煎饼起源于山东,但除了山东,以煎饼为主食的地区还有和山东接壤的苏北;而且在山东,真正以煎饼为主食的地区仅在胶济一线以南,以北的大部分地区并不吃煎饼。记得当年我第一次到烟台上大学时,所带的煎饼被胶东同学视为新奇之物,他们好奇我把那种看上去像纸一样干巴巴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围观良久,却没有半点主动品尝的意愿。

外乡人初吃煎饼,多嫌其硬,费牙。刚结婚时,妻子跟着我吃煎饼,吃了两天就受不了了,说腮帮子疼。其实这是不常吃、咬时不会用力的缘故。据说沂蒙山区乃至苏北一带,男女皆多“国字脸”,即是常吃煎饼锻炼牙齿和咀嚼肌所致。 不久前看一本书,专家说咀嚼不但坚固牙齿,而且会改变容颜,始信“国字脸”的说法并非戏言。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赞美“山东孔藩台家制煎饼,薄若蝉翼,大若茶盘,柔腻绝伦”,——袁“食圣”所述这种煎饼,我猜测应是一种卷饼,薄而柔软,吃起来毫不费力,用以包卷菜肴,菜肴为主,卷饼为辅,因而并非主食意义上的煎饼。作为主食的煎饼,既不似卷饼的柔软,也不似馒头的暄软,必须干燥而柔韧,有嚼劲,咬一口,慢慢咀嚼,越嚼越香。

烙煎饼的炊具叫“鏊子”,铁质,圆形,三足,下面烧火加热,上面摊面烙饼。做煎饼的原料,五谷杂粮皆可,而以小麦、玉米、高粱、地瓜为多见。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沂蒙山区的煎饼以地瓜干和玉米粉为主,其后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粮食连年丰收,小麦粉煎饼遂成为主角。

原材料不同,做法亦不同。用地瓜粉做,需要浸泡、过滤,沉淀成较稠的面糊,双手抟成排球大小,逆时针方向在擦过油的鏊子上滚;滚完,用软木刮板刮匀。此时,鏊子下火苗跳跃,鏊子上热气升腾;等热气消散,四周边沿翘起,即可轻松一揭而下,一张煎饼就烙成了。

玉米面黏性差,烙煎饼难以成形,需要掺入少量小麦粉,做法与地瓜粉煎饼相同。

烙小麦粉煎饼,面糊要稀一点,做法也不同,把面糊舀到鏊子上,用刮板快速摊匀抹平,烙熟揭下。

烙好的煎饼,如蒲松龄《煎饼赋》里所写:“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不啻民间艺术品。

煎饼烙得好不好,关键在烧火。烧火是个技术活儿,需要烧得均匀。火过旺则鏊子会滑,不沾面糊,过小则煎饼揭不下来。烧火和烙饼由一人同时完成,双手并用,一手添柴弄火,一手滚动面糊,必须眼疾手快,十分考验功夫。有一次母亲在家烙煎饼,我自告奋勇帮其烧火,但因为没经验,控制不好火势,结果不是浓烟呛嗓辣眼,就是火过旺把鏊子烧滑,母亲笑着说还是看你的书去吧,这事我自己来。

不同原材料的煎饼,风味亦不相同:地瓜干煎饼硬,纤维多,有咬头,微甜;小麦煎饼软、韧,越嚼越香;玉米面煎饼酥脆、口感粗粝,有玉米的甜香。说起吃法,人们常说“煎饼卷大葱”,其实这是最低级的吃法。煎饼当然可以卷大葱,但它可以卷的又岂止大葱。在我的老家,煎饼简直可卷万物,最常见的吃法,有卷煎黄鲫鱼、卷豆腐蘸辣椒及卷各种腌菜或炒菜等。

煎饼除了好吃、耐饥,还有两样好处:耐储存和便于携带。当年我去县城上中学,每周骑车在家和学校之间往返一次,背包里带的即是母亲精心准备的煎饼和咸菜。每次返校前,母亲烙好煎饼,再仔细折叠,一层一层地包好,放进我的背包。她总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反复检查,唯恐有丝毫疏漏或瑕疵。

臭鳜鱼

味蕾里有无数条悠长的小路,每一条的尽头都是故乡。

老家的村庄离海五十里,这个距离在今天不算什么,但在交通不便的从前,算挺远了。那时候,路远车慢,海边的海鲜运往内地,往往没等运到就“过潮”(鲁东南方言,海货不新鲜之意)了。“过潮”也不愁卖,聊胜于无,总比没有强啊,商贩把海货拉进村,也不用费力沿街叫卖,只在村头一站一喊,立马就有人围拢上来,须臾卖光。母亲常说,肉臭了不能吃,但鱼可以,“过潮”一点非但没事,还少了鱼腥气,做出来的味道反而更好。有时候,母亲甚至嫌刚买的鱼过于新鲜,有意先腌一下,晾上两天。“过潮”的鱼,经母亲的巧手,洗净,焖熟,摇身一变,成为风味独特的美食。小时候,母亲焖出来的鱼,都是这种特殊的风味,其中的道理,大概和臭豆腐发酵原理类似吧。发酵区别于腐烂,过之则腐,未及则不达,需要腌制时把握好度。经过适度发酵的鱼,在时间与盐合力作用之下,在臭和香之间实现了神奇的转化,烹熟后,鱼由单纯的新鲜,转化为更丰富的鲜美,似臭而香,似腐而鲜,美味绝伦。

后来,我负笈求学,再后来常年工作生活在外,能吃到母亲焖鱼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而那种特别的滋味,一直蛰伏在味蕾深处,直到被一个偶然的机缘突然唤醒。

那是很多年前,和妻旅行,在黄山屯溪老街,一爿临街的小饭馆,两个人看着窗外街景,听着淅沥雨声,等老板推荐的几样特色菜上桌:一份毛豆腐,一盘炒竹笋,一条臭鳜鱼。就在那漫不经心的等待中,臭鳜鱼突然出乎意料地出现了。人在旅途,最易被意外打动,如一把钥匙,轻轻一插一扭,就轻易打开了尘封的记忆。细品慢酌之间,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隐隐约约,把千里之外的我,领上一条熟悉的乡间小路。关于家乡食物风味,周作人曾有一个绝妙的比喻,说在京城吃到腌苋菜梗,“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彼时黄山屯溪的臭鳜鱼,也一下子唤醒了我的味蕾记忆,恍若一场旧雨,穿越时空,排闼而来,相遇暌违已久的故知。

后来,我又多次遇到臭鳜鱼,但都是在与朋友聚会时,在那种场合,不管什么美食,即便再喜欢,也不宜饕口独享,只能浅尝辄止。根据我的经验,吃臭鳜鱼,最好是在自己家里。只有在自己家里,才可以无所顾忌,大快朵颐。食材则可网购,一次购买数条,冻在冰箱里,能存放半年以上,可以随时取出烹食。

臭鳜鱼的烹制多少有些讲究。烹前先浸泡,祛除杂味和多余盐分。泡好洗净后,控干水分,先用热油略煎,煎至两面金黄,控油备用。后面的步骤,大致和胶东鲁菜焖鱼之法类似,味道则和母亲的厨艺异曲同工。做好的臭鳜鱼,可谓色香味形俱全,不等上桌,已是奇香四溢,时间转化的味道,在出锅的那一刻被彻底升华。拿筷子搛开,鱼肉呈现淡淡的粉红色,细腻、紧实,状如蒜瓣,所谓“蒜瓣肉”是也。夹一块入口,一触舌尖,那种奇异的香、特别的鲜、恰当的辣,立马溅开、碰撞、交融、绽放,舌根涎水随之涌溢,顿觉齿颊生香,妙不可言。吃臭鳜鱼多佐米饭,鱼香米香,相得益彰。这道菜因此得名“米饭杀手”。

明末张岱《陶庵梦忆》中有一则《蟹会》,追忆往昔与友人宴会情景,文笔细腻,回味食物之甘腴丰美,末尾却笔锋一转:“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这一句惭愧胜于千言,“于我心有戚戚焉”。想想自己,离乡已三十余载,却饱食终日,庸碌无为,既辜负了美食,又辜负了时光,一想起来,就觉得惭愧。

【张行方,山东日照人,现居烟台。学生时代发表作品。有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胶东文学》《齐鲁晚报》等。曾获第五届刘勰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