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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惊喜比花的大
来源:解放日报 | 徐迅  2024年04月28日09:05

记不清是多少次走进奥林匹克公园了。

那年,我突然生了场大病。在病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公园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在此之前,准确地说,在2008年北京因奥运会而建奥林匹克公园后,我守着它整整五个年头,都没有真正进入过。住同幢楼的一位朋友玩笑着说,这座公园像“咱家的”,你还不去逛逛?

我也认为这座公园像“咱家的”,像上天赐给我们的一份巨大礼物。但我没有进去过一回。一个人待着时,我就会胡思乱想:“咱家的”也许本身就有一种暗示,因为是“咱家的”,就会觉得随时可以进去,因而心理上产生了一种懈怠和轻视,有了一种不用着急的意味。

有时,人生就这样充满着奇怪。比如我,刚刚跨过知天命的门槛,命运就和我开了一个大玩笑,让我嗅到死亡的气味,零距离接受到死亡的一次威胁和挑战。凉彻身骨的死亡音讯,让我瞬间全身麻木和不相信。对!像不相信自己中了一张彩票,或者像范进中了举,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直至出了医院,朋友们似乎觉得我可以云淡风轻一番,说,你应该多到公园里走走!离公园那么近,你多去逛逛!我不知道我的生命与公园会发生什么样的关系,但从此仿佛总有人在耳边说,你到公园去走走,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此时的公园仿佛成了我的一根救命稻草、一张救命符。

在一个很寒冷的冬天早晨,终于,我由妻子陪着走进了奥林匹克公园。

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治疗,我的身体明显消瘦,浑身上下提不起精神。轻飘飘,薄如纸片,轻于鸿毛,一阵风都会把我刮跑……我的心情也与冬天公园里的景象十分契合:天空灰蒙蒙的,公园清冷冷的,草木蔫儿吧唧。大地还没有返青。但这不算什么。我和妻子自小都在乡村长大,对公园里的泥土、河流、草木的气息,并不陌生。尤其是我,觉得公园里的浅山就像家乡长着枞树的丘陵,没有什么特别。妻子倒显得高兴。因为在这之前,她与邻居就经常在这里散步,熟悉了公园。和我散步时,她把邻居告诉她的一切告诉我,哪里有池塘,哪里有棵树,哪些是原有的,哪些是后来有的……

妻子闭口不谈我的病情。哪怕我想谈谈和她提过的一些打算、要面对的死亡及一些困境。她只是专注地陪着我在公园里走。因我气力不支要在椅子上坐一会,可以说说闲话时,她也只是说她在公园的见闻。公园里有人跑步,跑得汗淋淋的;有人推着童车,扶老携幼地转悠……有了人,公园里当然就有了生机,有了让我的心灵不再孤独的精神力量。尽管只有片刻。但片刻就足以让我享受生的愉快和欢乐。那时,我的眼睛会停留在面前的泥土上,停留在冬天铁青色的树木上,直至延伸至高邈的天空。

我第一次感觉到奥林匹克公园真的大,大得一眼望不到边。

大概就是因为大,奥林匹克公园分成了南园和北园。无论南园还是北园,都有逶迤的山包,都有深陷的人工湖泊,更有公园遍栽的一棵棵或高或矮的树木……这个被称为北京“亚北区”的国家森林公园,面积达一万三千亩。它既远离尘嚣又贴近城市中心,成就着这个城市的国家森林板块。所以北京人称这是首都的“绿肺”。

大多数时间,我们只在公园北门走动。即便是这样,我也有了一些比较——北园不经雕琢,少一些现代化建筑的气息,更多保留了原有的乡村风光。一切显得那么朴素、乡土和原始。这就不像南园,那里有很多人工景致,有很多娱乐设施,当然也就有很多现代的建筑和喧闹。逛公园的次数多了,在公园里的时间长了,公园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座湖和每一棵树的位置,以及那条河流的声音,都被我悄悄熟知了。

从冬到春,我还在按部就班地接受治疗。而逛公园几乎成了我家的一门重要功课。在我身体尚在接受治疗,一切都没有把握,也无人告诉我生命的好消息时,稍有时间,妻子就会陪我到公园里散步。我们呼吸新鲜的空气,看各式各样的人游园……当时北京的公园里,自然生长着形形色色的“抗癌乐园”。所谓“抗癌乐园”,就是癌症病人聚集在一起,或练气功,或以病友交谈的方式“话疗”。据说这使病人受益,起码会增强他们战胜疾病的信心。在奥林匹克公园,我经常看到练气功的人。但我没和他们搭讪。我只是悄悄地看着他们,心里暗暗为他们祈祷。

很快,我走遍了奥林匹克公园的角角落落,感受到了那里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的生命姿态。冬天,枝叶落尽,公园一览无余。只等几场春风吹过,满世界有了绿的气息,公园里就一天比一天绿了。如果恰好赶上“五九六九,河边看柳”的时令,我就在河边看根深叶茂的杨柳,看它们冬春交替时的变化。那一排杨柳,先像是涂上了一抹绿晕,又像凭空腾起一层绿色烟雾。接着,它们伸出一条条绽放绿芽的枝条,在风中摆动。那情形有点睡眼惺忪——大地苏醒无疑还需要一段时日。

草色遥看,几近于无。春天还没有大张旗鼓地到来,公园里的一切事物都在沉睡,空气里有着一丝丝的清凉,有着草木与土腥气混合的气息。当然,这样细微和明显的感觉,只有像我这样生命正经受严寒考验的人才会发现。

待我下次走进奥林匹克公园时,我经历了一次必要的手术,已在医院住了40多天。这时候的公园绿了,浅浅的,碧桃、山桃、榆叶梅、海棠、连翘花……都次第开放了,或红或黄,或白或蓝的花,努力地绽开成一簇簇模样。描红挂绿,魏紫姚黄。整个公园弥漫着一股花的馨香,让人如同走进香雪海,眼睛里也落满了花。许多游客围过去,用手机和照相机拍照,拍全部的花容枝貌或一些细节。一时间,公园土丘上,小河边,或充满花海的宏大叙事,或凸显花朵的纤弱局部,然后,花们在朋友圈里妙曼流传。

我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看过花,这时也开始做一些记录。

比如,2016年3月20日春分这天,我就在公园里。

在身体渐渐恢复之时,不管天晴天阴,只要不下大雨,妻子就陪着我走进公园,感受植物生命的轮回。随便走到哪里,哪里都有花香。花们喧闹了一天又一天,等大多数花儿开过后,河边生长的杨柳的柳絮便出来了。柳絮像人们曾描写的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只是,人们感觉不到它的沁凉。柳絮肆无忌惮,招人厌烦地粘在人的身上,甚至钻进人的鼻孔,让人打喷嚏或者嗓子发痒……依然还有花开,这些剩下的红白紫花们,鲜艳着,招展着。让人觉得花朵充满了惊喜。

而我惊喜的是,我还能看到这些花——当然,我的惊喜更为巨大。

我还特别用心地捋了捋公园里那些花开的时间和顺序。我知道了,三月底至四月初,有淡淡的水红色的山桃花开,一簇簇黄艳艳开放的是连翘。四月上中旬开的花,有红艳得发嗲、显得妖冶的碧桃。黄花绿叶的黄刺梅,比碧桃的花色淡。枝头一片水红的是垂丝海棠,白中缀绿的是丁香,有些贵妃气的是海棠,还有大而肥硕的樱花和细细的榆叶梅。四月下旬至五六月份开的有鸢尾花、蒲公英、绿波翻滚的绣线菊,还有优雅的二月兰……二月兰尽管冠以二月之名,却能持续地开到六月。

随着逛公园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发觉我真的喜欢上了奥林匹克公园北园的乡野之气。当然,公园不是乡野,它的土地是公共道德的产物。同时,公园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许多热爱公园的人的。但在我心里,公园分明就是我一个人的,是我心灵独自滋长想要的神圣场所。此时,我有了一个特别大的心得:相比较人类,我更喜欢自然、喜欢花草……便是这样痴痴地想,我就彻底地忘记了我正在经历的病痛以及对命运的遥不可知,而在心里小声地喊了一声:亲爱的公园!

我觉得我这样喊,不是一时的矫情,而是相信很多像我这样走进公园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赞叹它的建设者,毫不例外地念叨它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