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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笋烧肉见仲春的鲜甜活泼
来源:解放日报 | 王炜  2024年04月24日08:24

花甲过后的陆游回山阴老家归隐,不与当时官吏来往,在镜湖三山种菜修竹,自号若耶老农,好不自在。这个时期的诗也写得恬淡,“霜余蔬甲淡中甜,春近灵苗嫩不蔹。采掇归来便堪煮,半铢盐酪不须添”。

一点儿调料都不放我觉得是个形容词,文学修饰,适度的咸味可以勾引出笋的全部鲜美——除非他用的是咸肉。但咸肉与此诗的语境有悖,所以我想,当是厨娘玉指尖尖,撮了几粒盐放进锅里,锅里可能是春笋烧肉。春天能够嫩成这样的食材很多,但大多匆忙而过,只有春笋差不多能够陪着你整个春季。

吃笋最知名的应该是这首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苏东坡当年初履黄州,生活窘迫,“先生年来穷到骨,向人乞米何曾得”。酒是更不能多喝了,不仅是因为没钱,更是“醉里狂言醒可怕”,这句诗我现在读来,想起自己以前写过那些酒气冲天的文字,心有戚戚,当浮三大白。

生活逐渐安定下来,手头有些银子了,又结交了当地一些新朋友,大胡子又开启“夜饮东坡醒复醉”的模式,炖猪肉,写《猪肉颂》。这是东坡肉的传世食谱,至今读来兴致勃勃,既有他等肉熟时候的搓手猴急,又有“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的满足,真是天真可爱。当年孔子一本正经地说他就是要吃好吃的,到了大胡子这里,直接就是肢体语言。对了,他们两个都是大胡子。

现在的东坡肉已经演变成一小盅的浓油赤酱。明代的《古今谭概》《莲须阁集》《耳谈类增》均提到东坡肉,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中则有一句:“肉之大胾(zì,切成大块的肉)不割者,名东坡肉。”到了清代童岳荐《调鼎集》才记录了东坡肉的具体烹饪方式:“肉取方正一块刮净,切长厚约二寸许,下锅小滚后去沫,每一斤下木瓜酒四两(福珍亦可),炒糖色入,半烂,加酱油,火候既到,下冰糖数块,将汤收干,用山药蒸烂去皮衬底,肉每斤入大茴三颗。”

所以我觉得,按照苏东坡爱竹甚于食肉的宣言,开头那首打油诗未必是胡诌,当年在黄州,他煮的估计是笋烧肉。

文人,爱竹子是必须的,竹子是关于思想和格调的问题。肉再好吃,到底是物质的,对外宣布的话,还是爱竹子吧,体面些。再说,苏东坡有个身为画竹圣手的表哥文同,他们俩感情很深,苏东坡写过一篇《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记录着有一次写诗揶揄:“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说文同把渭水边的竹林都吃到肚子里,文同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刚好与其妻烧笋晚食,看了这诗,失笑喷饭满案。

作为一位著名的吃货,大胡子找好吃的眼神一定很贼,《初到黄州》就看到:“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那会儿他还是意兴阑珊,稍稍安稳下来,这些鱼啊笋啊猪肉啊什么的,那是一定不会放过的。清明前后的黄泥笋最是美味,《徽州通志》里描述得很传神:“以问政山者味尤佳。箨红皮白,堕地即碎。”

据另外一个著名吃货李渔所说:“以之伴荤,则牛羊鸡鸭等物,皆非所宜,独宜于豕,又独宜于肥。肥非欲其腻也,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笋,则不见其甘而但觉其鲜之至也。”意思说烧笋的话,配猪肉合适,肥的最好。

所以在黄州,并不怎么宽裕的苏东坡一定不会放过这两样美味的食材,并且创造性地将这两样炖到了一处。再说,就现在这样的东坡肉,早晨起来打两碗吃,再贪嘴的人也顶不住这等大油。清康熙时人黄图珌著《看山阁闲笔》记载了一人吃东坡肉:“日啖肉一方,约二觔,煮极烂,方下箸。”每天吃两斤一块肉,也算是奇人了。

《猪肉颂》里有句是:柴头罨烟焰不起。就是将炉灰盖住明火,慢慢焖炖,这种方法要将肉煮得稀烂可是需要很长时间,或者一整晚都不定。对了,大胡子其实没有明确说是炖煮还是蒸。“净洗铛,少著水”似乎在说炖,沈从文先生曾讲铛是一种平底锅,摊煎饼用的,少著水令人费解,无论是炖煮还是蒸熟,这么长时间加水太少都是要烧焦的,需要专人看护。

向来好的食材,首选的烹饪手法就是蒸。西游记里的妖精抓住唐僧后,大部分的意见都是蒸着吃——甚至唐僧自己,也曾发出“就算被妖精蒸着吃了”的感慨,体现了高级食材拥有者的觉悟。可见古往今来,人们对好食材的态度,并无二致。

话虽如此,猪肉蒸着吃还是比较少的。同样也是在西游记里,关于八戒的吃法大都是切成大块,煮了白切蘸盐巴吃,跟唐僧形成鲜明对比,可见人们对猪肉上蒸笼这种做法不太同意。大概能蒸的食材,本味应该是清甜的,基本上以植物为主,就算有肉,也得先过一遍油锅或者滚水脱生去掉腥味,比如粉蒸肉。

所以如果是笋烧肉的话,大概率是炖煮,这仲春时分的鲜甜活泼,除了它,还能在哪里找得到?

春天的笋实在是天地在这个季节自然给人的恩赐。古时曾有外邦人士来朝,招待以笋,吃后觉得鲜美异常,于是问此为何物。主人一时打趣说此乃竹子而已,番人回国后念念不忘,竟拆竹席入锅,久煮而试,不得其味,后再入朝,问主人是何故,一时间传为笑谈。

朋友圈这阵子总是有乡间朋友扛着一把锄头去“勒笋”,山野快活,颇为羡慕。我的朋友,油漆匠彭兄即是此中高手,“邵家渡山里黄泥地里的最甜!”很多次他都这样宣布着,邵家渡年轻而优秀的木匠阿斌点头称是,我说是啊,新鲜的春笋实在太好吃,我很喜欢。彭兄一听,咚咚咚跑去面包车,拎着个蛇皮袋回来,倒出大小不一的很多棵春笋,说“这是我下午挖的,你回家炖了吧”。咸猪肉有没有?“没有,我去菜场买点来。”我说怎么好意思呢。彭兄一摆手说:“嗨,你要不拿走我明天就只能在家里吃笋,没机会上山去挖了呀!”

我的很多朋友,酷爱钓鱼,但他们钓来鱼之后,总是送给朋友,自己都并不怎么吃,由此可见,生产和消费是两个不相干的系统。钓鱼者最大的乐趣在于鱼上钩那个瞬间,彭兄的快活,在于一锄头下去,一枚饱满青春的笋明明藏在黄泥下,还是被他一锄立现,仿佛一个少女捉迷藏,费尽心思地躲到一个明明会被情郎发现的地方,怯生生地期盼着。这种小心翼翼的故意,怯生生的躲藏,得偿所愿的快乐,只合春天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