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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扬李苦禅的“教书匠”精神
来源:文艺报 | 李 燕  2024年04月24日08:05

父亲李苦禅83岁那年还在为国家义务作巨幅画《盛夏图》,我在父亲身边帮忙,天天听他讲课

父亲李苦禅83岁那年还在为国家义务作巨幅画《盛夏图》,我在父亲身边帮忙,天天听他讲课

盛夏图 李苦禅 作

盛夏图 李苦禅 作

少年时,父亲李苦禅曾对我说:“咱家是教书匠,当个匠可不容易,那手下的活儿得费心思,下功夫,不然挣不出饭钱。你瞧,那木匠做出的板凳,榫卯插得严实,扔出去一丈多远再捡回来也不散架,照样坐着不咯噔,坐着一晃悠就没人要啦!那泥瓦匠砌的墙笔直不斜,他拿瓦刀剁手掌上的砖,一剁一准,准是半块砖……那铁匠也了不得,他专打马蹄铁,你看那骡子正绑在架子上,搬起蹄子往上钉铁掌呢!据说好的铁掌能让骡马日行百里,不滑蹄子不掉掌。你瞧这家生意多好!什么叫好?人家主顾说好才算好,自己说好不算数。”

后来我长大了,人生一忽儿已经度过了八十一载春秋。提倡“工匠精神”,并非无的放矢,于是有年轻人来问我,“何为工匠精神”,我即从数十年记忆中检索父亲有关“工匠精神”的一些教导,行于此文。

父亲从小爱看老家高唐修关帝庙,看那些民间画工的本领,打心眼里佩服他们。他说:“这些画匠的艺术技法非常多,从铺粉本,勾墨线,研色澄色,熬胶调色,打底色,染色,罩色,勒色,醒色,刮银勾金,堆金立粉,等等,一步步都认真,从不乱套,画出的壁画才能显出精神来。这班匠人平时都干农活儿,有事的时候才聚到一起,还得在农闲时候干这个。所以他们没上过学,都是师傅口传心授,跟着干出来的,辈辈如此。可是他们艺术功夫很深,题材也多,技巧极丰富,就是没钱读书,文化水平差。文人作画很有文气,有多方面的文化修养,但多为自娱自乐,题材少,技巧也少。所以,如果你有了画匠的功夫,再加上文人的修养,那么你的画就高了。”

父亲曾说:“可别瞧不起画庙墙塑神佛罗汉像的画匠,他们的艺术很了不起,从洞窟里的作品到纸绢上的‘水陆画’,等等,你敢说你干得了?可惜,他们没有社会地位,连名字也不能留下,更没有人为他们树碑立传。这些无名氏的艺术拿到欧洲去,都得称他们大师。我就是因为小时候受了他们的影响,受老家传统民间艺术的熏陶,才走上了干艺术的道路。我这个艺专教授永远以他们为师。”

父亲说过:“当教书匠不是轻活儿,得下匠心去研究这里头的道道。这著书、读书与教书不完全是一回事儿。著书是为了给读者看的,看得懂多少,是读者自己的事。教书不然,教书匠要把书教得让学生能听懂,注意,是‘听懂’!要做到这一步,第一,须讲自己烂熟于心的,你自己都没有读懂读熟的东西怎么能讲得明白呢?又怎么能让学生听懂呢?所以,一定要有讲课的语言功力,要用大众听得懂的大白话去讲,去解,尽量少用‘之乎者也’和外语词汇。你的语言功夫不灵,就算你讲的有八百层道理,这第一层皮,人家都没有听透,那下头的几百层道理全算白费。第二,这好的语言来自广大老百姓,多听听他们怎么说话。再有,要多听听大戏和曲艺,那里头的语言艺术很高,又很通俗易懂。第三,讲课最好别用讲义代替你的讲话。讲义是为看的,讲话是为听的,不是一回事。如果讲义能代替你这个活人教书匠,你就可以别来上课了,可以把讲义发到学生手里,人家连坐马桶的时候都能看,看到有那套子话跟过场话,可以一目十行甩过去,看到出彩的可圈可点,看到不懂的地方可以查几种词典,大词典都查过了还不懂,就别查了,因为这八成不是人该讲的话,或者是自己造的话。我的师长辈白石老人、徐悲鸿院长、林风眠校长他们,还有梁任公(梁启超)、李大钊、陈独秀,他们讲课全不念讲义,还都是站着讲,显得和台下人们很亲切,多好哇!其实,好的讲话,生动的讲话,不用笔记也容易记在脑子里。当年我听李大钊先生的讲话,一辈子也忘不了,例如他讲,‘我们的中国如今还有前途吗?有!有!那就是走革命之路,建设成一个共产大同的社会。到了那时候,中国将不会再有专制统治,不会再有人压迫人,人剥削人,人欺负人!不劳者不得食,人人爱劳动,爱文明,有道德,互利互助。再也不会有军阀,不会有大烟馆子,不会有赌馆,不会有妓院嫖客。那才是我们的新中国!一个自由、民主、富强的中国!一个令外国列强海盗们不敢任意宰割、吓唬的大中华!但是,世上谁也不会赠送给我们这样一个新中国,只有靠我们自己奋斗,要唤起亿万民众起来战斗,不怕流血牺牲,不怕一切艰难险阻,才能建设成一个光明的新中国!’至今,在我脑子里,李大钊在北大的讲话,句句字字掷地有声!所以,我那会儿才20岁出头,心里就生出了革命的意气。”

此外,父亲在如何讲授绘画技巧诸方面,一向边讲边动笔,也颇具一番匠心,兢兢业业,毫不含糊。他认为,“教画画和当画家是不同的。若以蒸馒头来比喻的话,画家是蒸出馒头,上头点个红点,显得白,放在细瓷盘里,端给你享用。教画画则如同带学生去库里挑选白面,和二斤面用多少面加多少水,怎么和怎么揉法,怎么‘醒面’,加多少‘面肥’发酵,放暖和地方发面,蒸到什么时候揭笼屉,中间绝不可揭开看一眼,一看就漏气,这就全坏了!只有火候到了才能揭,火候不到就揭锅,那馒头一咬就是‘别开生面’。”为了探究这个过程,父亲跟山东馒头铺的老乡交了朋友,跟着全程看。所以他就讲到了这个匠心的例子,并且用到了教画画的课堂上——将作画的全过程仔细传授给学生,从不“留一手”。他说“古人讲过有的人‘绣出鸳鸯予君看,莫把金针付于人’,这是保守‘藏尖’”,只拿出裱好的成画给学生当范画,不演示作画的全过程。他说:“白石老先生教我全然是当面画,当面讲,有不明白的都可以当场问,老先生照常讲解。”

父亲曾讲:“要让学生学到真东西,必须自己有真东西,还得把真东西真正教给学生,跟铁匠、木匠教徒弟一样,告诉徒弟‘短铁匠,长木匠’,铁活短到多少,一打,才能够大出多少来,正合适;木匠活长到什么程度才合适——哪边儿一削一铲正合适,榫卯合得紧,不必插楔子。这些匠心其实就是体现在仔仔细细、一丝不苟的程序里。没匠心的教书匠教不出合格的学生。京戏里常有些戏词儿很有道理,《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有词儿:‘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光练不说是傻把式;今儿个咱们是边说边练!’教画画也如此。至于画画到什么程度才高,那得先打好‘形而下’的技巧功底,才能要求讲‘形而上’的文化修养。光跟学生说‘高的’,天花乱坠,反倒让学生陷入迷障。在这个教书匠的‘活儿’里头,其实始终都有个‘德’字,咱中国传统里行行都讲‘德’,我的国画老师白石老人极有师德,西画老师徐(悲鸿)院长也很有师德,才把真东西仔仔细细教给我,才让我少走了很多弯路。这种师德要传下去,才是教书匠的匠心。”

父亲常讲:“教书匠的匠心还要体现得‘大道至简’‘至道不繁’。别忘了东坡先生所说:‘博学约取,厚积薄发。’别在学生面前卖弄一大堆大道理,让学生不得要领。你对大道理先须要自己融会贯通了,才能提纲挈领通俗易懂地讲出来,并且因人制宜、因材施教地说到坎儿上。”

父亲遵照孔夫子“有教无类”的教导,实践于他一生的教学过程中。他说:“不论作画还是教学生,要一律平等地对待学生,对出身富贵和出身贫寒的学生绝不可厚此薄彼。”1930年,父亲任杭州艺专教授时,得知学生李霖灿因学费之困,将被校方开除学籍,便主动替他交了学费。李霖灿事后方知。20多年以后,李霖灿以其深厚的学识当了22年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并多次谈及自己当年之事。大陆赴台访问的浙江美院院长肖峰(中国美协原副主席)讲过:“我曾经两次到中国台湾访问,和李霖灿取得联系,他讲苦禅先生对同学关心,他的艺术毫无疑问地为大家所称赞,是划时代的艺术大师。更重要的是,他像父母一样地爱护同学、关心同学,是得到大家尊敬的,他说,如果所有的画家教授都能像苦禅先生这样的话,那么我们艺术界就大大地有希望了!”

父亲教学生最为强调的是做人,是坚守人格——爱国第一。他以自己在抗战时期九死一生的经历,弘扬爱国至上的精神。其次,父亲特别强调,要永远平等待人,绝不可当“见人下菜碟”的“势利眼”。然后他讲,人生在世,一定不要得势便“踞高凌下”,“凌下”即屈尊媚上,一定要和广大民众一律平等,才是中国人做人的传统美德。

此外,在他的课上,还有对学生特殊的提醒。他以自身一生文武双修的体验,叮嘱学生要注意锻炼身体。他说:“中国艺术很吃功力与修养,所以要身强寿长才能有所成就。如今条件比旧社会好了,但病不饶人,一定要强健才少生病,才能挥毫写意。看看历史,一辈子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的文艺家太少了!还是有个能经得住风霜暴雨的身子最保险。”一位老教书匠的匠心用到这份上,完全是诚心诚意对得起学生才能做到的。

平日有外地来的穷学生登门学画,父亲不但不收学费,还示范赠画,又送路费,他说“齐老师当年就是这么对待我的”。齐白石曾因出身木匠,刻一方印,印文是“大匠之门”。父亲谨遵师教,不愧为“大匠之门”的传统。在纪念苦禅先生诞辰125周年的日子里,谨以此文献给读者们。

(作者系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清华大学教授)